在余翔荣任小区的业委会副主任之前,我们中年人在听涛台小区,是沉默的大多数。住在这里的年轻人,多是近年买二手房进来的,他们看手机都忙不过来,更不喜欢揽事。
所以听涛台是老年人的,连死神都知道。
徐文忠死讯传出没几天,小区又出了事,也是个老者,名叫黄成才。都知道他是能人,在小区里有好几套房,自住一套,两套租给韩国人,又一套因为在一楼,成为准门面房,虽然不临街,但也可以卖水果、西点。有听涛台的庞大实力客群,承租户也不怕巷子深。
黄成才是东都火柴厂的退休职工,火柴厂后来改成了打火机厂,其中的产业递进,我总觉得有些滑稽。这两种产品虽然都可以点烟,但起火的原理截然不同。最后打火机厂也倒闭了。黄成才的富裕是来自于儿子的孝敬,儿子一家四口都移民了,他独自在国内打理这些财产。
业委会副主任余翔再次积极配合徐警官展开调查。
黄老先生是滑倒在地下车库的步行台阶底部,悲剧起因非常明显。他自住的一套房在五楼,从北侧阳台上拖了根长长的线给电动车充电。为了防止雨水漏电,还用一个矿泉水瓶子套在接线板上。围观的邻居都议论纷纷,对警察发表自己的高见:要怪都怪这连续的梅雨天,雨水渗透了电线造成漏电,他下来将插头插上电动车时,电流便将他打倒。而此处恰好是地下车库的入口,被电一击之后,他又滑到了楼梯底部,把假牙都摔出嘴巴了。这些富有想象力的人们将事发过程绘声绘色地原景重现了。徐警官神色凝重,不表态;余翔只招呼邻居们退后、退后,请要取车的人从另一个入口进车库。
岳母围观后回来说,一个小区连续发生这样的事件,应该要烧烧香了。“你那个同学,那个‘嘴打锣、舌打鼓’的小伙子,应该牵头干这件事。”我告诉她,余翔是共产党员,不可能牵头从事迷信活动。
撷梅从电脑前抬起头,“妈,你怎么把电视开得那么响?太吵了。”
“没有呀,”岳母把遥控器拿过来,“我每天都看这个频道,没动过声音。”
撷梅忽然明白过来,“今天楼下没人跳舞,平时是那音乐盖住了电视声。”
岳母说,接连死了两个老年人,广场舞队已停止活动,她是从定做舞蹈服的裁缝那里听说的。她刚来东都时,也很快融入了听涛台的老年团队。像所有小区一样,老年人最喜闻乐见的活动就是广场舞。她在老家时有基础,于是参加了小区舞蹈队,每天早八点、晚七点半在小区唯一的方形广场参加锻炼。另两个广场都是圆形,不利于列队以及做动作时辨别方向。
老家的舞蹈动作太简陋,用岳母的话总结就是“朝前走走,朝后走走,手再抻抻,远远看去,就像群魔列队一样”。还是城市里的舞蹈队花样翻新,不但乐曲风格多变,动作丰富,光是服装就有三套,道具有扇子、披巾、孔雀翎三种。再加上灯光煌烨、乐音轰鸣,的确比在老家跳得过瘾。
一天早晨,舞兴正酣,一盆水从天而降,正浇到第一排右侧的三位大妈。惊魂甫定之后,经辨别,浇的是清水,连菜叶米粒都没有,更别说外地新闻事件中的秽物。岳母由于初来乍到,动作不娴熟,没资格站在前排,因此幸免于被淋湿。舞伴们喊来物业公司的人,要求严查肇事者。
“我们八点钟开始跳,难道这个时候还有人没起床?中小学都是七点上课,小孩早就上学去了,影响到谁啦?”
“谁在楼上放暗枪,有本事出来当面讲!”
“我们年纪大了,需要锻炼身体,为什么这些年轻人这么黑心?”
正值周末,我去小区快递柜取快递,途经方形广场。业委会副主任余翔在家,闻声赶来。他解围说:“马上就要高考、中考了,有些孩子考前不到学校,在家复习,或者请家教一对一,不如你们就把音乐放低一点。”
“声音低点?我们年纪大了,耳朵不好。”看旁边有个小孩瞪着这边起争执的成年人,这位穿桃红色改良旗袍的大妈又扯来一个理由,“这边有小孩在玩,太吵,我们不把声音放大听不见。”
余翔皱眉道:“大姐,我们跳舞能听见音乐就行了,不要追求‘嗨’,又不是夜总会里的小年轻。”
桃红大妈柳眉倒竖,但还不用她发威,就来了护花使者。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位声若洪钟的老头,他满面红光,亮泽一直蔓延到锃光的脑袋。他还带了武器——一条长长的钢鞭。
我忽然想起来,空中有时会突然响起一阵阵爆裂之声,我一直以为是有人在抽陀螺。我小时候也玩过那东西,挥动小小的橡胶皮鞭,要使出巧劲儿,和受虐狂希望牧羊女打在身上的力度一样,让鞭子与小小的木头圆边来一个美妙的切线。我看过那种放大版的陀螺,在与前妻离婚前,有一位邻居就在院子里玩,发现我在观看,还羞赧地笑了一下。似乎成年人是孩子的身体放大,而游戏的工具也等比例放大了,他为此感到抱愧。
但是,这老头手上只执有鞭子,由环环相扣的铁链作为主体,手柄威风凛凛地裹着红布。他手上并无大陀螺,那么,这条鞭子就是他全部的锻炼工具。我后来查过,才知这叫霸王鞭,它抽打着空气与地面,让使用者在模拟断裂、打破的巨大声响中得到击碎、摧毁的快意。
他手执钢鞭,走上前来,喝问:“怎么回事,为什么不让跳?跳舞是全民健身项目,国家提倡,哪个敢反对?”
物业主任忙打哈哈:“没说反对,就是协调一下。听说有的舞蹈队配上了蓝牙耳机。”
一位穿大红的老太太说:“谁给我们赞助哪?”
桃红大妈却不以为然:“耳机也没多少钱,谁买不起?关键戴耳机伤耳膜。我们年纪大的人,本身耳膜就衰老了,戴耳机哪行?再说,蓝牙是无线的吧,有辐射吧?”
“对,辐射!”护花使者不及老太太们声音高亮,但胜在气焰高炽,“我和你们说,这个辐射是很厉害的。我家儿子以前搞装修,最懂材料的好坏。坏材料会释放有毒物质,轻则生病,重则致死。”
我对这荒唐的话题转换感到目瞪口呆。我国盛产吵架优胜者,如果一一分析他们话语的逻辑,你会气得不知是哭还是笑;当然,如果这些人懂得逻辑的话,架也吵不起来。
余翔被老头的话震慑住了,瞬间变得友好,准备给他软的吃,上前敬烟道:“老哥,贵姓?”
老头傲慢地拒绝:“不抽烟。我免贵姓黄。”
余翔连连点头,似乎这个姓氏与“皇”同音,神圣不可侵犯,将他恭领到一边叙话。
舞蹈队擦干脸上的水痕,报复性地把音乐开到最响,舞得比平时更激烈。在队伍的四角驻守了四个大妈,以人肉摄像头的方式盯着楼上,谨防再次水袭。
铩羽而归的业委会副主任余翔到我家小坐,叹息说:“公害,公害!”他对着大妈们欢愉舞蹈的楼下广场摆出只攻不守的姿态,像个愤怒的少年。
虽然泼的是清水,岳母还是觉出了屈辱,毅然退出舞蹈团。撷梅非常赞同,指给我看,“最靠近广场舞的7幢101、201、301都没人住。”我不得不佩服她观察仔细,或者说实在八卦。此时已是晚上八点,几乎每一户都有一两扇亮灯的窗户,可那一排三组窗子还真都是灰蒙蒙的,连阳台都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的确不像有人居住。看来这广场舞的噪音气势,已经强大到足以将邻居吓得弃家而逃了。
到底泼的是清水,很快就晾干了,大妈们丝毫不以水攻为意。仅在6月上旬停了三天,算是为一年一度的高考让路。高考结束的当晚,喇叭恢复震天的欢鸣。
泼水事件中的桃红旗袍大妈、钢鞭老汉相继离世,起到了令听涛台原本热闹的老年活动全部噤声的效果。两场死亡相隔不足一周,确实是对小区老年人群的沉重打击。虽然“亲戚余悲、他人已歌”自古皆然,远亲不如近邻的俗话,不适用于楼群林立、房价高企的都市。共享的资源空间里,邻居们的利益此消彼长,比不上远亲,却类似于寇仇。
相信过不了多久,一切都会恢复寻常,但暂时,小区里那些热衷户外聚会、留恋集体活动的人们自觉回归室内,听涛台宁静得有些诡异。
虽然黄成才是意外死亡,我也没有亲见他的遗体,但他与桃红色的徐文忠一样,都曾与我面对面交谈过,正如孟子所云“见其生,不忍见其死”,活生生打过交道的人,蓦地离去,让我觉得戚然。
上回他挥鞭护花后不久,我与余翔在小区里碰面,立住闲话几句,不远处,另有两位老者闲看工人更换路灯,高声大嗓,字字入耳,黄成才正在评点工程用灯的质量。
忽然,余翔插进话,“哦,嘉爱装修公司是你家开的?”殷勤地递上烟去,“嘉爱搞得那么大,算得上是东都市第一品牌啦,怎么不做了?”
黄成才摆手拒绝烟卷,傲然道:“是的,是我们自己主动关闭的,功成身退。财务自由,晓得吧?”刚才与他对谈的老人响应远处孙子的召唤,走开了。
余翔及时上位,担当黄成才的谈话伙伴,“怪不得呢,这几年都没在电视上看到你们和那个什么装修栏目合作了呢。嘉爱原来是在君特大厦上面办公的吧?你们家就住在大厦后面的君特花园?”
余翔就是喜欢和人搭讪,要是我,见到黄成才这样的老者是避之唯恐不及的。也许是我胆子太小吧,我总觉得他们眼中藏着戾气,虽然并非有权有势者,但不怒自威。我害怕与他们打交道。
黄成才见余翔熟悉他家的产业,连他们家曾定居市中心顶级豪宅的荣耀都心存仰慕,疾言厉色稍缓。“对,君特的房子我家老二移民前卖了。嘉爱就是老二搞的。两个儿子一工一农,各搞一摊,当时就决定搞十年,十年竞赛。”
余翔偷偷在背后冲我挤挤眼睛,以示对黄成才高谈阔论的不认同,但转过身,立即脸上堆满接近于谄媚的笑容,接上话头,“那是,那是。看来老二竞赛赢了。”
“对喽。老二听我的。搞装修嘛,就是要开源节流,当然,做所有生意都是这四个字,你不出去拉业务,舍不得砸钱打广告,怎么可能让大家都来找你做装修呢。花在广告上的钱是值的,一般老年人就喜欢守成,担心广告费打水漂,我就不是一般人,我看得开,花在电视台、报纸和广告牌上的钱,最值了,它们是钩子,能把人钩来,就等于把钱钩回来。你说我说得对不对啊,小伙子。”
余翔频频点头,“三年前,在如日中天的时候,把公司关了,你儿子真有气魄。”
“那也是我说的。钱赚够了,就要见好而收。谁说要到七八十岁才能享受生活啊,我儿子比你年轻个十来岁吧?你现在还没退休吧?我对我家老二说,四十岁你就给我退休!去钓鱼、去打牌、去环游世界,带着老婆孩子。不要搞得像我们这一代这么苦。当然,我也就是年轻时苦了点,比一般人还是强得多。”
“那,你家二公子,现在在哪里享受生活啊?”
黄成才大手一挥,“我也说不上,美国东部一个什么地方吧。”
余翔沉吟了半晌,又夸道:“那真是能进能退,富有智慧。”
见提升到“智慧”的高度,黄成才谈兴更浓,“小余,余主任,刚才我只说了开源,节流也很重要。你看,你们业委会和物业要弄车库自动升降杆,我知道账目是公开的,没毛病,但你们选的这家太贵了。把材料弄得差一点,价格就下来了。多下来的钱,你们业委会不落腰包,抽抽烟,买斤好茶叶也行哎。也不能白忙哎。”他忽然变得体贴起来。
见余翔和我笑而不答,他指着我说:“你是余主任好兄弟哎,我不拿你当外人,好心才和你们讲这些。”
余翔说:“我是怕买得规格不够,到时候升降有问题,或者杆子没两年生锈了,也是淘气。”
“哎哟,这是中国呀,东西哪有不坏的?”黄成才恨铁不成钢,嗔怪余翔不像他二儿子那么听教导,“哪有什么天长地久啊,小余,你以为你会把这个吃力不讨好的业委会干到九十九啊,等你卸任了,屁股一拍走人,杆子生锈关你屁事啊。”说着,他嘴里带出一句脏话市骂。
“那倒也是。”余翔对这个观点似乎表示了赞同。
“我可以说,我家老二的财富,有一半都是我给他省出来的,靠——节流。十年前,我身体还好,我跑遍了周边省份,专门去小镇上的工厂进材料,没有资质不要紧,东西不像样不要紧,能用就行。比如木工板吧,装饰城里的什么宝、什么欧洲标准的,多少钱一张?我在小厂淘来的,只要五分之一价格。当然欧洲标准也买几张,放在面子上,业主来现场的时候,就锯开好的那些;业主不在,就把孬的装上。等装上门、上好轨道,他们哪知道是好是孬?还是按好的价格走。再说油漆,名堂更多,差别更大。再好的油漆都有味道,再坏的油漆闻闻就习惯了,又不是用来喝的。这就是叫调包计。承诺终身保修,公司在一年就维修一年,可十年我就关张大吉,公司不在了,你能拿我怎么样?”黄成才满脸得意之色。
真是奸邪之徒,我暗中直骂。
余翔脸色木了木,当着我的面,也不好意思明确赞赏这种歪斜三观,只能勉强说,“那你家老大的十年之期完成得怎么样?”
“老大在江北弄了2000亩地,办农场;老大不听我的,我说种粮食好,到时候有去处,国家不是收购嘛。他非要搞稀奇古怪的果树,气候不相宜,有的种不活,种活了价格又卖不上。唉。”他长叹一声,“不听我的话,不听我的话,到江西进苗木时,酒驾,弄得我白发人送黑发人,唉。”
“哦,不好意思,黄老,我不该问的。”余翔惶恐起来。黄成才摆摆手,起身走了。
我本来要和余翔在背后口头讨伐一下黄老头的,但在这个凄惨消息里结束谈话,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我直摇头,对余翔说:“幸好住在小区里,门一关自成一统,要不天天和这种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也真是够呛。什么‘开源节流’,就是以次充好;什么功成身退,分明是不守信用;什么财务自由,哼,不过是携款潜逃呢。”
见余翔不理我,我又说:“他那大儿子,中年死了,倒是可怜。只是酒驾这行径,不仅害己,更是害人,这种不负责任的德行,倒像是他家的祖传基因。”说到这里,我觉得自己失于刻薄,忙止了口。
余翔也不答话,径自走开。到吃晚饭时间了,他家饭菜质量之高,是出了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