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翔曾想让魏艳去我公司工作,可我们是做展览展示的,对空间设计经验要求比较高,而魏艳是一名平面设计师。
“空间不是一个一个平面组成的嘛。”余翔不以为然。
我急中生智,想起撷梅的一位闺密,她的公司是东都市文创产业的领军企业,用到平面设计的地方多,比如和博物院联合开发一个皇帝搞笑朱批的双面胶,总得给它做个盒子装起来吧;比如在杯子上印上百家姓,再写上这个姓氏的来龙去脉,总得排个版吧。
熟了以后,我们得知,魏艳是五姐弟中的四姐,是一心求子的双亲黎明前的最后黑暗,怪不得她的神色中有着特别随和、隐忍、与人为善的亲切。哪怕是初次见面的朋友,她都像长姐一样处处照顾周全,这和她眉间的深纹共同作用,使她显得比真实年纪更成熟一些。
撷梅有次说:“你注意到没有,我们在外面吃饭,余翔眼睛一转,魏艳立马起身。催菜、催毛巾、加菜、换菜、埋单,简直忙得团团转。”
“唉,酒场都流行这一套。余翔虽然在外企,但主要负责与政府交道,应酬领导的那套他最熟。”
“啧啧,就没有‘女士优先’之说?就见余太太张罗了。”
但这样的女德示范场面,我们也没见着几次。以后,余翔就单独一人与我们聚会了,甚至有一次我们三家到乡村民宿去过夜,余翔都没携妻子同行。撷梅问及,余翔就轻哼一声:“不是我不带,是她的那个公司今天要上班。哼,星期六还要上班。”
因为是朋友的公司,撷梅连忙解释,“做这种行业,当然要跟着展会走。他们公司不但自己要参展,主办机关的主题展位也交给他们做。搭展时间一般只有两三天,也就突击一下。不忙的时候自然可以双休。”
“不就是个私企嘛。”余翔也不顾我在场,直接蔑视我所在公司的所有制。
晚上回到房间,撷梅就与她闺密微信。
闺密嚷道:“我正要找你呢。你介绍来的那位小姐是怎么回事?简直是辛德瑞拉。辛德瑞拉是半夜12点前一定要回家,魏艳是9点。”
“展会正忙?”
“后天开展,今天展品的包装盒肯定要打样,叫她等一下客户的意见。我在展会现场盯着搭建商,她从办公室每五分钟给我打一个电话,问客户意见来没来。我都没法干活了。”
“你就催催客户嘛,让谁在公司傻等都不开心呀。”
“我催啦,催来的修改意见也不多。我就和她说啦,你猜怎么着?她哭了。”
“肯定修改意见很无理。你平时不也经常吐槽奇葩客户的嘛。”
“还真不是。马上要开展了,客户也没工夫管这些细枝末节,不会像平时那样计较包装颜色深一点、浅一点,LOGO是大还是小。要我说,这是把久拖不决的设计快速解决的最佳时机。你知道她哭的理由是什么?她说,她完成这些修改需要1个小时,发到打样公司,确定好各种印制要求得到半夜,明天早上才能取得到打样实物,还要折叠成成品。她不但今晚回家要迟,还得明天一大早取打样,明天可是星期天呀。她牺牲了一个周六,还得搭上星期天。”闺密模仿着魏艳北方口音的哭腔。
“你付加班工资没?付得太少?”
“加班工资当然不算多,可哪个公司不是按基本工资支付加班工资?我还出午餐和晚餐的钱呢,午餐15,晚餐20。关键我有调休呀,这个周末你搭进两天,等展会结束,我补给你呀。她又不是不知道。”
“资本家就是猥琐,爱算这些狗肉账。”撷梅嗔道。
“我就不知道了,你这位朋友的老公是外企高管吧?收入不差吧?干脆她就回家当太太好了,干吗要来上班?既然上班,就只能按我们的规则来。我感觉我们公司管理还是很注重人性化的。”
撷梅也没法在资本家闺密和被剥削者魏艳中间选边站,就是觉得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士在职场上流泪是一件不光彩的事。
岳母早起锻炼——改健步走了,总能碰到魏艳买菜归来。“她比你俩还小几岁呢吧,这么勤快。要不是我在这里,你们俩就不开伙,天天在外面吃。我看小魏还买**脑、毛豆这样难择的菜呢。”也不用岳母介绍,我们自己都常看到魏艳下班后拎着沉重的购物袋、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家。
余翔现在惜命,到我们家,喝一杯茶都要严格审问茶叶的来源地,追问有没有施过农药。虽然应酬难免,但他能不在外面吃饭就绝不在外吃饭。全东都市,只有在他认可的三家五星级酒店以及一家退伍军人创办、声称味精鸡精不入菜的饭店,他才能放下心防,大快朵颐。偶尔去饭店吃一次,都仿佛要下很大决心,牺牲一定程度的健康似的。
再一个周末,我和钟城两家应邀到余翔家吃饭,满满一桌,中西杂陈,味道鲜美。一问,才知道,魏艳已经从撷梅朋友的公司辞职一个月。我们街道的热心工作人员关心她的再就业,有电脑、烹饪等项目免费学习。他们不知道魏艳是主动失业,并且人家都是设计师了,哪里还需要再培训电脑。余翔认为北方人饮食马虎,魏艳未得娘家熏陶,朋友圈里的时尚美食博主培训动辄索价一万多,是针对闲而富的主妇的,街道提供的类似新东方烹饪学校的培训更实用。于是他指示魏艳推迟一个月再找工作,利用街道的福利,好好提高一下厨艺。今天这桌算是毕业汇报演出。
我们下箸以后,纷纷恭维魏艳可以去租门面、开餐馆了,无论味道还是摆盘,都颇具水准。吃饱喝足,女人们到厨房里帮着收拾,魏艳忙挡她们出来。崔佳佳不会客气,率先退出来了,对钟城道:“看了老余家,我都自卑了。”
余翔立即盯着她问:“怎么呢?”
“太整洁了。刚才看了你们的主卫,我觉得我们活得太粗糙了。”
话说到这份上,前往参观余翔家的主卫,就是必要的礼节。的确,地砖上没有头发,玻璃拉门及其扶手没有水渍,花洒、龙头锃亮,洗手池上没有一滴水,一条干净得像新毛巾的抹布搭在水池上。钟城家定期召唤保洁服务,我们家有一位勤劳的岳母,但像余翔家这样的清洁效果,绝对是一个永不知疲倦的机器人创造的。
撷梅在厨房帮着收拾,未能有幸参观余翔的主卫顺便欣赏同样一尘不染的卧室。我可能是看花眼了,我觉得他们床罩也光滑如丝,但如果是丝质,怎么会在垂下床边时又有干脆利落的棱角呢?特意熨过的?
我对余翔高水准的洁净家居环境也只歆羡了一小会儿。回家后,撷梅开口道,“你这个老朋友啊,真是欺负人。”
“什么意思,他们家找的钟点工比较高端?压榨得厉害?”
“狗屁。全是他老婆干的。”
“伙颐,北方女人真是吃苦耐劳呀,你看,做饭手艺突飞猛进,家务也是超一流的。”
“他家的地板不是尘推或是扫地机器人打扫的,必须得人跪在地上擦,就是魏艳呀。”
从什么时候开始,余翔在家里有了这样的威仪?联想到上次亲见他特意放下公事,吩咐魏艳处理饭粒,我知道撷梅所言非虚。
也许有帮着介绍工作这一层感激,魏艳对撷梅倒是信赖,不似与崔佳佳那么生分。她的热情与客气像是冬天隔着玻璃看阳光,瞧着强烈刺眼,等走进去却感受不到什么热度。
撷梅继续报告,“我问她,‘你到底要找什么样的工作?干设计这行,没有不加班的。适可而止就行了,不能斤斤计较。’她说,‘老余说,最好是能保证朝九晚五的。不用挣太多钱,能交社保,就行了。’”
“不要太多钱,但是要工作轻松?”
“世界上已经不存在这样的工作了。余翔真是老一代的人啦。也许在你们东梁辉煌的时候,确实有这样的工作。资料室呀、办公室呀,为不同等级领导的夫人、小姨子之类的关系户度身定制。本事嘛没有,拿一份不高的工资,但是稳定,吹不着风晒不着太阳,说出来也算体面。挣个零花钱,顺带打发时间,不至于闲出事端来。将来领份退休金,也没有后顾之忧。那是你们父母年代的如意算盘。但是,叫他‘80后’的老婆在当今社会找这样的工作,太痴人说梦了。”
过了一会,撷梅又发问,“你说,余翔年薪多少?”
“不允许互相谈论薪资,是东梁的高压线,不可触碰。我们习惯了。”
“堂堂外企大区副总,我猜怎么着也有大几十万吧?我朋友说,魏艳不是美术科班出身,就是上过培训班,也对设计没有什么兴趣,所能理解的设计就是排版,在这一行没啥竞争力。余翔对老婆家务水平要求这么高,完全可以像日本人一样,叫她不上班啊。”
“我不知道,也许余翔希望老婆能够自立自强吧,毕竟她还年轻。”
撷梅沉默了,半天之后说:“我怎么感觉余翔续弦有点像娶妾呀。魏艳年轻,长得也不错,娶了来有面子。然后又把繁重的家务交给她,为自己打造免费的,呃,五星级的家。
余翔是为自己步入老年生活做准备呢。仗着自己有点钱,续娶一个年轻的妻子。在自己尚是中年的时候,将年轻的她作为自己的装饰,当然更主要的功能是料理日常家务。她还得自己打工赚生活费。他老了,60岁退休,她才40出头。他如果身体不好,她陪着上医院,照顾夕阳红,跑前跑后,不比住敬老院强?她还能送他最后一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