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们把童娘娘家的行李搬上车。从此这几只箱子就会孤单地留在车肚里过夜,不必再下车进房间了。它们的主人已经结束了旅行,只有它们还形式主义地继续向前,完成原先的行程计划。
导游到底像他自己所标榜的那样,是个当过老师的文化人,已基本从昨天怨天尤人的情绪中摆脱出来。除了上车后逐一点名而不再按组报数之外,看不出与前几天有什么两样。出了意外,团友们也觉得晦气,心照不宣地回避这个话题。童娘娘一家空出的前排座位没人替补坐上,而徐老师失了谈心的良伴,消停了许多,也没再让儿子看动画片,似乎自觉禁止一切娱乐节目以志默哀。
在这样安静的气氛中,导游发挥了自己的专长,将他据说价值每小时1000元的本地宗教史课向我们无偿传授。我一直对这里的人种、宗教源流、文字、语言等问题半知半解,借此机会抛出疑问。不知是我真有水平,还是导游对我青眼有加,或者存心对我昨天的“义举”投桃报李,我开口后本来担心自己的提问会影响他的发言或干扰到其他人,可导游总是点头说:“嗯,肖奕你这个问题提得很好,我来解释一下。”
中午,在澄碧如玉的冰川湖畔徜徉时,我接到了小娘娘的电话。她挂心老邻居童娘娘家事情的进展,特意打电话来探问,甚至准备亲口向童娘娘致以慰问。这天上午,小娘娘火速与几位曾经的邻居取得联系,将段玲玲的噩耗广而告之,交流了各自所知道的童娘娘情况,互通有无地拼全她回上海后的生活图景,为她多舛的命运洒了一掬同情泪。
小娘娘的描述以多个“造业呀”的感叹来形成停顿。童娘娘的女儿在三岁时暴露出腿疾,并且被各大医院宣布为不可逆转。孩子父亲——与童娘娘再婚前已有一子的段先生不能承受命运之重,便远赴日本,以期能与前妻、儿子复合。童娘娘倒是坚毅地把女儿抚养大,据说从小学开始,童娘娘就买了全套的教辅书,每天晚上都把女儿当天的功课全部重讲一遍,仿佛女儿白天在学校什么也没听到一样。在她的努力下,女儿虽然身有残疾,居然考上了重点中学,后来尽管没像童娘娘期待的那样考上好大学,可也读了大专,学的是与腿力无关的会计专业。接受残疾人工作可以体现企业的包容、公益、大爱,又有税收上的优惠,所以段玲玲也不难找工作,当然,想找个理想的工作——名头要响、说出来要体面、离家要近、不能辛苦却又收入可观、人际关系还得好处的——却相当不易。
对于女儿的性格塑造,童娘娘是有深谋远虑的。她有意在女儿成长的过程中鼓励她争强好胜,不要因为身体残疾而自卑、畏缩。结果过犹不及,怯懦倒是一点也不怯懦,但任性得近乎粗蛮,满身是刺,稍有不如意就唇枪舌剑投入战斗。领导、同事鉴于她的身体状况,倒也没有过多计较,只是更不敢派给她复杂的、有压力的活儿,没有压力就没有价值,收入啊、评优啊、出风头啊等等段玲玲看重的东西,她再要强也没法白得。
童娘娘替女儿筹划,叫她辞职回家考研。如果把学位读上来,路子自然会宽广起来。不过段玲玲只是大专程度,想要考上研究生还需下大功夫。童娘娘家附近没有考研培训班,便想到找家教——找刚刚考上研究生的学生来进行专项辅导。
“这个家教老师,你猜是谁?”小娘娘忽然发问。
我正听得出神,见小娘娘突然发问,便没好气地说:“我哪里猜得出。”
撷梅正紧贴着我旁听,大声说:“就是她现在的女婿!”
小娘娘在那边说:“连撷梅都猜得出,小奕,你真是个苕伢。”
我目瞪口呆,觉得手机发烫,撷梅干脆拿过去替我按了免提,以便她听得更真。
童娘娘后来承认,替女儿找个男家教是个败笔。或许她心里这样想,自己女儿是一个残疾人,和一介风华正茂的上海高校研一男生能有什么!谁知道段玲玲已24岁,芳心向着同龄的周研究生萌动、绽放了。照童娘娘的意思,女儿的目标应当是张海迪,往身残志坚、事业有成的方向发展,但人家海迪也恋爱结婚了呀。
童娘娘自然不肯相信这体健貌端的研究生能够真心看中段玲玲,估计是段玲玲吹嘘娘家在徐汇区有祖宅,将来自穷乡僻壤的小周说动了心。童娘娘祖屋是最具上海风味的石库门,有些邻居将屋子租给人开酒吧、开民宿,有的还租给有东方情结的外国人居住。童娘娘家的房子在二楼,连同另外两个邻居,打通了墙壁,合起来租给一个新西兰公关公司当办公室。
童娘娘有底气支持女儿读研,也是因为家里还有这么一处祖产可资依赖。就算女儿一辈子都只当个小会计,这笔收入也足以贴补,娘儿俩生活不至于寒酸。可要是女儿上了男人的当,那么这一点点捏在手心里,呵在心口上取暖的小资产,肯定不够她败的。再说这周研究生还没毕业,将来有没有本事生存都是未知。
前面说过,段玲玲在童娘娘的教导下,较少以自己的腿疾为意,这固然是激励她勇往直前、自立自强的力量,可也令她在周先生的爱情攻势面前没有自知之明,同时缺乏对现实婚姻市场的正确衡量。上海某大学的研究生学历、端正的相貌、健壮的身体,具备这些长处的对象,段玲玲认为自己值得拥有。在她的小女伴们眼中那么重要的出生地、家境、房车等要件,反而流于庸俗了。不管童娘娘怎么反对,年轻人执意要谈情说爱。考研结果公布,段玲玲分数差得太多,童娘娘就结清了家教费,请周先生不要再上门了。
周先生上不了门,可是段玲玲是有自主行为能力的人,虽然腿脚不便,却并非瘫痪在床,甚至走得还挺快。和同学、同事多交往,多出门,多逛街、看电影,是童娘娘一直鼓励女儿做的事情。现在,与段玲玲逛街、看电影的伙伴固定为周先生一个人。
童娘娘苦口婆心,都劝不回女儿。那段时间,童娘娘去了一趟武汉,就是在我家老宅碰到小娘娘那回。她去看望另一位老邻居时,聊到了女儿的事,似乎很是苦恼。“一个嘛,高高大大的小伙子;一个嘛,我家玲玲,虽然是我亲生的,但是讲真话,走路嘛,歪歪倒倒,面孔嘛,痴痴肥肥,两人放在一起,也不像嘛。”老邻居也认定这个小伙子是觊觎童娘娘的家底,不可能真心对段玲玲。
等童娘娘办完事回到上海,女儿却有个惊天的消息告诉她:她怀孕了!
“你童娘娘没有办法,只好招了上门女婿。小两口都住在家里,段玲玲养胎不工作,女婿研究生还没毕业也没工作,都靠你童娘娘养活。女婿毕业了找的工作也不算稳定,玲玲生完小孩后还是当会计。根据时间算,小孩就是你们这趟旅游看到的小姑娘。”小娘娘说。
原来是这样啊,怪不得段玲玲夫妻般配度这么低。这位周先生,不论对妻子还是对女儿,都采取直立旁观态度,绝无俯身聆听、询问之姿,我甚至觉得他故意与她们拉开距离、撇清干系。他和岳母基本没有交流,可对外人倒热络,与徐老师倾谈甚欢,路遇其他游客也亲切点头致意寒暄。
撷梅冷笑道:“这位周先生找女人还真是向低看齐。段玲玲身有残疾,徐老师相貌粗陋,他都一点不嫌弃。他仗着自己一副不算差的皮囊,不算差的学历,寻找自然属性相对较差的女性,专门给对方送惊喜。”
我觉得撷梅说得不错,他俯就她们,一定是为了攫取利益。那么,现在段玲玲死了,他实现了自己的预期收益没有?为了推动这笔利益的兑现他采取行动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