黯夜之光

第七章 十二年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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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峥嵘和陆行知开始轮番盯梢武小文。卫峥嵘分配了时间,自己晚上盯,陆行知白天跟。有时陆行知给卫峥嵘带早饭,有时卫峥嵘给陆行知带晚饭,带了就在车上吃。武小文的行动很规律,他家、文具店、刘大头家、图书馆,基本上就这四个地方,昼出晚归,毫无异常,他去图书馆比去刘大头家去得勤。

晚上八点,卫峥嵘来接陆行知的班儿。此时武小文已经回家去了,早早关了院门。他们坐在车里,扒拉着卫峥嵘拿来的盒饭,里面是辣椒炒肉配米饭。其实陆行知吃不了这么辣的,也不敢跟卫峥嵘提。卫峥嵘问,又去图书馆了?借书了吗?陆行知悄悄抽着冷气说,没借,他就是看。卫峥嵘说,他可能知道咱们调查借书的事儿了,这小子,挺机灵。陆行知借机停下筷子说,刘大头他们不会说漏了咱们在调查他吧?卫峥嵘吃得极快,这还是当兵时养成的习惯,吃得不快就觉得吃不饱。他几口吃完,把空盒扔到后座,说,借他们几个胆也不敢。陆行知只吃了一半,偷偷把饭盒合上说,其实我看他……话没说完,他摇了摇头,又说,他这个二流子做派,是不是故意做给别人看的。为什么呢?卫峥嵘说,就算他小时候有家教,社会上混几年,也就真的死皮赖脸了。陆行知拿起水杯,灌了口凉水,说,但在图书馆里他不是那样。卫峥嵘舌头在嘴里捯饬着残存的饭粒,说,要是装的,不更说明问题吗?为了让咱们放松警惕,看走眼了都不知道!陆行知说,这也可能是一种反社会心理的外在表现。卫峥嵘不想听陆行知放大词儿,漱了漱口说,吃完了就回去吧。陆行知忙把后座的饭盒也取了,一起拿在手上,下了车。

卫峥嵘在车里坐了两个多小时,去武小文家门外看过一次,没什么动静。他去巷子里撒了泡尿,又返回车上坐好。将近夜里11点时,他的呼机响了。卫峥嵘拿起看了一眼,是白晓芙,又放下了。又过了会儿,他有些心神不安,转头找找,看到巷头的杂货铺还开着。

杂货铺窗口放了个公用电话。卫峥嵘拿起电话拨了号,一接通,白晓芙就问,你的手机怎么换人了?卫峥嵘说,上交了。白晓芙说,哦,那你自己买一个吧。卫峥嵘没接茬儿,问,有事儿吗?白晓芙说,想跟你聊聊天。卫峥嵘说,我这有事儿。白晓芙被呛了一下,说,哪天有时间,一起吃个饭好吗?卫峥嵘干脆地说,最近恐怕没时间。白晓芙说,你不是被撤了吗?卫峥嵘语气有点儿愠怒,说,职务撤了,但我还是警察。白晓芙说,那你要忙多少天,我可以等你。卫峥嵘不软不硬地说,不好说。

白晓芙沉默了好一会儿,卫峥嵘以为电话断线了,喊了声喂,白晓芙说,你还是这样,突然就立了一堵墙,不解释不交流,把人拒之门外,让人自生自灭,你还觉得自己很伟大,是吗?卫峥嵘被说蒙了,心虚地反问道,什么……你说的是什么话?白晓芙说,这次我等着你。说完她就把电话挂了。

卫峥嵘一口气噎在了嗓子眼,恨不能抓起电话,马上给白晓芙打过去追问。可他又不能这么干,只觉得怒意在心里越聚越多,像开水壶的盖子盖不住了,再憋着就得炸了。他开车离开了武小文家,一路开到了武小文的文具店。

中学门口这条路,白天热闹,但到了晚上一个人都没有,店铺都跟着学生们的时间表开门打烊。卫峥嵘在文具店门口停下车,走到店门前,看了看门锁,突然飞起一脚,把门踹开了。

卫峥嵘进了门,反手把门关好。他打开手电筒,照了一圈。店面也就十几平方米大小,货架摆得很拥挤。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文具、书籍和音像制品都有。卫峥嵘在架子上寻找着,只见书架上有学生常用的笔记本、辅导书,还有一些文学书。文具区有钢笔、铅笔、橡皮、墨水、转笔刀等。突然,他的手电灯光停在一盒墨绿色的HB铅笔上,这种铅笔和柳梦杜梅身边发现的一模一样。卫峥嵘取了几支铅笔,又去音像制品区拿了几盒磁带,还在书架上拿了笔记本和书。他回到收银台,把桌面上的东西都扒拉到地上,然后闪身出了门。

卫峥嵘开车驶过夜晚的长街,脸上的怒气还在。他在一个垃圾箱旁停下车。把磁带和笔记本踩烂撕破了,丢进了垃圾箱。他回到车上,拿起车座上的几支铅笔,借着路灯的光观察着。

第二天换班后,他拿着这几支铅笔找了法医老吕,问他能不能检测出来,这几根铅笔跟柳梦和杜梅案发现场那两根是不是同一批生产的。老吕有点儿莫名其妙,问他,哪弄来的?卫峥嵘说,你别管。老吕说,我测不了,你送到白晓芙那儿吧,这种检测也不是她的专业,让她找找人。没想到卫峥嵘却说,你找人吧。说完他扔下铅笔就走。

正是放学的时候,陆行知在武小文的文具店外,看见两个初中女生从店里出来,叽叽喳喳说着话。走出一小段路,陆行知悄悄把她们拦住了,给她们看了证件,说,别紧张,就问你们几句话。女生们根本不紧张,还有点儿兴奋。陆行知问她们,你们经常去那个文具店里买东西?女生说,是啊。陆行知又问,店主的态度怎么样,有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女生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挺好啊,挺正常的。陆行知有些不好意思地问,有没有……过于友好,就是说……成熟点儿的女生说,你是不是想问他是不是色狼啊?陆行知有点儿尴尬。两个女生都笑起来,说,没有啦,他很爱看书呢!另一个也应和着说,对呀,他不怎么跟我们说话。有时候钱不够,他就送给我们了,好大方的。陆行知越听越意外,武小文在她们眼里,简直是个绅士。

今天卫峥嵘来换班,不到下午五点就到了,武小文的文具店还没关门。卫峥嵘打开车门坐进来时,陆行知正在想事儿,他看见卫峥嵘,下意识看了看表说,你来早了。卫峥嵘说,没事儿,你回吧。陆行知没动,想跟卫峥嵘聊聊,说,这几天,我越来越感觉武小文不像凶手。卫峥嵘问,什么意思,他不还是那个样?

这时他们看见武小文走到店门口,拿螺丝刀拧着门锁上的螺丝钉,看起来像是打算换锁。卫峥嵘观察着他,跟陆行知说,你可说过,凶手年纪在30岁到40岁之间,有一定文化程度,有个较为自由的职业。比照你这套理论,他哪点儿变了?我看他倒是越来越像了。陆行知说,不是,我觉得他这个两面性,确实是反社会心理的外化,他恨那些老城区的居民,也不喜欢警察,所以在他们和我们面前就是个浑不懔的样子,但他在不恨的人面前,就表现得很正常。卫峥嵘不太喜欢陆行知思路的走向,说,两面三刀,还是心理不正常。陆行知硬着头皮坚持把话说完,不正常跟不正常也不一样,咱们“10·18”系列案件这个凶手是性心理扭曲变态,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反社会,他可能在所有人眼里都很正常,至少无害,但武小文不是这样。

卫峥嵘有点儿烦了,他看见武小文修好了门锁,碰上门试了试,打算闭店走人,卫峥嵘说,别说理论了,咱们现在要找证据。说完他就打开车门下了车。陆行知跟下来问,你去哪儿?卫峥嵘没答话,径直朝文具店走去。

武小文正在店里收拾东西,准备关门。卫峥嵘进来了,进门就说,听说你这个店被盗了。武小文看见这位老熟人,十分意外,呆了一呆,脸上突然挂起了流里流气的笑,就像变了张脸似的说,哟,您大驾光临,小店承受不起。卫峥嵘注意到了这个变化,好像刚认出他来似的说,瓜皮,不知道你还是老板呢!昨晚上是不是被盗了,丢东西了吗?武小文说,没什么损失,还劳您跑一趟……哎,我也没报警啊。街道居委会报警了,卫峥嵘说,不光你,好几家店都失窃了。武小文说,我真没丢什么东西,谢谢政府关心。

卫峥嵘在店里溜达了一圈,跟武小文说,走吧,上你家去聊聊。武小文一愣,笑得更贱兮兮地说,为什么上我家,您倒是给个理由。卫峥嵘盯着他说,不想请我去?这条街上有的店丢了酒,有的店丢了烟,有的店丢了钱,整条街的店主,就你有前科。这个暗示很明显了。武小文看着卫峥嵘,虽还在笑,但眼神越来越冷,说,这是要先排除我的嫌疑是吧,谢谢您。

陆行知始料未及,卫峥嵘竟然带着武小文直奔他们的车来了。卫峥嵘打开车门,请武小文上车。武小文也不客气,大咧咧地爬到后排坐下。卫峥嵘自己坐进副驾驶,说,走吧,去他家。陆行知不明所以地打着了火。

到了武小文家,天色刚刚黑下来。他家里和陆行知上次进来差不多,简陋寒碜,四处透风。武小文跟卫峥嵘说,找吧,找着了我束手就擒。卫峥嵘对陆行知说,你找,我跟瓜皮聊聊天。路上听卫峥嵘敲打武小文,陆行知大致听懂了是怀疑武小文窝藏了赃物。知道卫峥嵘是另有所图,陆行知也随机应变,四处查看着。他进了侧屋找,不过找的是跟杀人案有关系的线索。

卫峥嵘打量了一下外间,说,瞧这日子过的,比要饭的没强哪儿去。武小文无所谓地说,凑合呗。卫峥嵘突然正色道,你这样对得起你爷爷、你父亲吗?武小文一愣,没料到卫峥嵘知道他的家世。卫峥嵘接着说,他们都是文化人,算……著名艺术家吧,你这么混日子,不给他们丢人嘛?他们能安心?武小文脸上有点儿挂不住,他被话戳到了心窝子,不大笑得出来了。卫峥嵘又说,他们的本事,你学到多少?会画画吗?武小文没吭声。卫峥嵘故作不经意地问,听说你会画人像?

侧屋里,正在翻找的陆行知听到卫峥嵘的问话,微微一惊。

武小文问,您听谁说的?卫峥嵘不搭腔,从衣兜里抽出一根铅笔和一张叠起的白纸,放到武小文面前,说,给我画一个。武小文笑着摇摇头。卫峥嵘说,画吧,就画我,画得好,我给你介绍工作。武小文盯着卫峥嵘的眼睛疑惑地说,您……什么意思?为什么让我画画?卫峥嵘也看着他说,想见识见识你的本事。

两人对视着,武小文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陆行知突然过来搜查这个房间,打破了两人的僵局。房间实在简陋逼仄,显而易见,能藏东西的地方不多。陆行知搜完了,向卫峥嵘摇了摇头。卫峥嵘抬头看看顶棚,又低头看看人造革地板,说,不用拆房吧。武小文松劲儿了,拿起了笔,哀求说,别折腾我了,我画行不行?

他看了一眼卫峥嵘,然后铅笔就开始在白纸上游走,手法熟练,行云流水,布局、勾线,一气呵成。陆行知和卫峥嵘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画。武小文画好了,又添了几笔,推给卫峥嵘。不过他画的不是卫峥嵘,而是个怒目的虬髯大汉,穿着长袍,气势威猛,也许卫峥嵘留了胡子就是这个样。卫峥嵘问,画的是谁?李逵?武小文说,钟馗,我爷爷画这个拿手。卫峥嵘笑笑说,捉鬼的,行,我收了,谢谢。他把画叠好,铅笔装起,招呼陆行知,走吧。

卫峥嵘和陆行知离开之后,武小文等了一会儿,直到汽车声在巷子里渐行渐远,完全听不见后,才长出了一口气。他关上了院门屋门,上了锁,回来搬了把椅子,在卧室墙角放下。他登上椅子,双手轻轻挪开一块顶棚的板。东西就藏在上面,好在陆行知没发现。他琢磨着,得换个地方了。

陆行知开着车,卫峥嵘拿着武小文画的钟馗端详着。陆行知对他搞这一手有点儿意见,提醒说,这么干太冒失了。卫峥嵘不在乎地说,盯也盯不出个鸟来,还是得敲打敲打。陆行知问出了憋在心里的疑问,你怎么知道他的店被盗了?卫峥嵘迟疑了一下说,我有特情。他没再解释,陆行知估计再问他也不会讲,只好旁敲侧击地说,有些手段不能用。卫峥嵘岔开话题问,你在他家搜到什么没有?陆行知说,没有,但是我感觉他好像有点儿……心虚,应该藏着什么东西。卫峥嵘把画叠好,说,你先别回家,送我去见个人。

他们联系了上次陆行知见过的美术系老师,请他对比武小文的画和莫兰的画像。卫峥嵘问,能看出来吗,是不是一个人的手笔?老师说,不像。他说得相当肯定,卫峥嵘像被迎头浇了一盆冷水。来之前,他几乎肯定老师会说就是他。陆行知问,他会不会有意隐瞒自己的风格?老师说,也有这个可能。他指着武小文的画说,不过这张更好,有功底,是武先生的传承。卫峥嵘还抱着点儿希望问,那就是他进步了?老师说,不能这么讲,就像毕加索、凡·高的画,早期和后期画风改变很大,但还是一脉相承有迹可循的。老师又看了看两张画,说,抱歉,我只能说百分之九十不是一个人的作品,但不敢说是百分之百。

辞别了老师,先送陆行知回家。卫峥嵘好似受了打击,沉着脸,一路无语。车在小区门外停下,陆行知说,以后咱俩换换班吧,我晚上你白天,你好能观察一下他白天的样子。卫峥嵘语气阴森地说,鬼在晚上才显形儿。

放下陆行知,卫峥嵘开车走了两条街,突然感到疲劳似乎一下袭上身来。他在一家脏破的烧烤店前停下车,走到店里坐下,要了瓶酒。店主问,青岛还是南都?卫峥嵘说,白的。

5

早上,卫峥嵘在车里醒来了,眼泡浮肿,头像被钻头打了似的疼,昨晚上喝的多半是假酒。车停在大路边,外面行人如梭,已经到了上班时间。

卫峥嵘忍着头疼,开车回到警队,先到卫生间吐了,然后在洗手台洗脸,还捧着凉水漱了口。外面像出了什么事儿,楼道里脚步杂沓,人声嘈杂,楼下警笛声响,听上去出动了不少警车。卫峥嵘走出卫生间,只见过道里警察们急匆匆地走过。他迎面碰上了朱刑警,老朱看见他,眼神不大对劲,看得卫峥嵘心里发毛。

又出了一起命案。地点就在老城平房区,离杜梅的案发现场不远。

卫峥嵘跟着警车到了现场,他眼神发直,朝人群中心走去。执勤民警阻拦着怨气冲天的大爷大妈们,他们的叫喊在卫峥嵘耳中是毫无意义的雷鸣般的噪声,吵得他更是头疼欲裂。

人群前方是被推倒的平房,地上都是砖头瓦砾等建筑废料。卫峥嵘看见霍大队和姜队在一起,小声说着话。姜队回头看了他一眼,又转过了头。从人群之间的缝隙,卫峥嵘隐约看到砖头瓦块上有一具白色的尸体。

他呆住了。身边的人来回穿梭,在他眼中都是虚影。有个尖厉的声音似乎从远方传来,又像来自他的脑中,像耳鸣被放大了一千倍,压倒了所有的环境音,又像一支箭穿透了他的头颅。

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胳膊。陆行知叫道,师傅。卫峥嵘转头看了看他,目光呆滞。陆行知的声音也被隔在了耳鸣声之外。陆行知带着他往外走,卫峥嵘像木偶一样跟着。陆行知边走边说,我问过老吕了,没有铅笔。卫峥嵘哼了一声,像病人的呻吟,陆行知以为他没听清,大声重复说,没有铅笔!

案情分析会很快召开,姜队主持会议。姜队说,是不是凶手再次作案,现在还不能下结论。死者身份已经确定了,和上两起的被害人有区别,是已婚,年纪大了一些,也不是老城区的住户。咱们先重点调查她的配偶……

卫峥嵘和陆行知都坐在后排。卫峥嵘发着呆,对所有的发言充耳不闻。

散会后,卫峥嵘在专案组坐了半天,咬着牙,好像在努力对抗着头痛。昨晚上那瓶酒,是他这辈子喝得最后悔的一瓶。过了会儿,他站起身往外走。刚下楼,陆行知就追了上来,问他去哪儿,卫峥嵘不说话,钻进汽车,把车门关上。陆行知绕到副驾驶去拉车门,却发现车门上了锁。卫峥嵘踩下油门,抛下陆行知,飞速出了分局大院。

他先去了武小文的玩具店,店门关着,他拍了门,但没人应。卫峥嵘一脚把刚装好的门锁踹开了,店里没人。他返回车上,一路开到武小文家,推开院门,走到屋门口,仍是抬腿一脚破门而入。他没留意脚下,咣当一声,踢到了地上放着的两个脸盆,一个泡着衣服,一个泡着一双鞋。卫峥嵘盯着脸盆,眼睛似要喷火。他一路闯到卧室,武小文还在**躺着,一副刚被惊醒的样子,眯着眼睛努力辨认着来人。卫峥嵘直冲着他走过去了。

陆行知蹬着自行车,以最快的速度往武小文家赶。还没进巷口,就见卫峥嵘的桑塔纳从巷子里冲出来,擦着他身边飞速掠过。陆行知看见卫峥嵘身边坐着武小文,被一只手铐铐在车门上方的把手上。武小文低着头闭着眼,脸上有血迹。

车飞驰而过,卫峥嵘好像根本没看见他。陆行知满头大汗,只好掉转自行车往回骑。等他气喘吁吁赶回大队,刚进专案组,朱刑警一把拉住他,说,老卫怎么回事,疯了?陆行知疾步走到审讯室门口,朝里看了一眼,只见武小文在里面,顶着一脸血,声嘶力竭地喊着,警察打人了!警察打人了!幸好审讯室隔音好,外面听起来声音发闷,传不远。

卫峥嵘在霍队办公室。陆行知赶到时,看见办公室门开着,霍大队和姜队都在。卫峥嵘急切地争辩说,我没打他,是还没出门的时候,他自己往门框上撞的!霍队说,老卫,这个是能鉴定的……卫峥嵘说,那就鉴定!快让老吕去他家,他穿过的衣服鞋都在盆里泡着!姜队看看卫峥嵘的状态,低声跟霍队交代说,你处理吧,就当我不知道。说完姜队往外走,看见了门口的陆行知,对他说,你回来吧,协助这边调查。

霍队对卫峥嵘说,老卫,你先歇几天吧。卫峥嵘怒斥,歇个屁!霍队仍劝说,歇几天,回来还能当警察。他的语气温和,像长辈劝服执拗的晚辈,然而话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卫峥嵘脸色灰了。

卫峥嵘暂时离开了警队,但是没回家歇着,回去了他也歇不住。他叮嘱陆行知,随时向他通报调查进展,每天下班后在花园路的一家小超市门前见面。卫峥嵘在小超市里买了一小瓶二两装白酒,空嘴喝完,等到街灯放亮时分,终于看见骑自行车过来的陆行知。陆行知说,武小文被放了,他主动邀请咱们去他家搜查,结果没有任何发现,盆里的衣物鞋子也没检出什么东西。卫峥嵘冷笑,咬牙切齿地说,好,很好,武小文,有本事。陆行知说,这起案子可能真不是他,死者的丈夫有很大嫌疑,说不定是模仿作案,想混淆视听。卫峥嵘没吭气。陆行知又说,武小文跟队里说,再看见你,就上市政府告你去。卫峥嵘骂了一句,说,是吗?还真吓住我了。

大白天的,武小文在文具店里整理货架,他剃了个光头,头上的伤痕结了痂,脸上的青肿还没消退。卫峥嵘大咧咧进来了,自己拉把椅子坐了下来。武小文看见他,本能后退了一步,强笑着说,你还真跟我耗上了?卫峥嵘说,正好我放了几天假。

两个学生进来买东西。卫峥嵘指着武小文跟学生讲,你们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吗?流氓惯犯!还买他的东西?学生说,你是谁呀?卫峥嵘亮了亮证件。学生们吐吐舌头,转身出去了。武小文说,行,不干了,我关门。

武小文骑着小摩托在前面走,卫峥嵘骑自行车在后面跟着。小摩托破,跑不快,卫峥嵘跟得不疾不徐,不急不躁。武小文问,你车呢?卫峥嵘说,这不是车?武小文说,别跟了!卫峥嵘又说,走你的,哎,过马路左右看,红灯停绿灯行。

武小文突然转了弯,卫峥嵘跟着拐。骑了一段,卫峥嵘觉得不对劲,加速跟了上来,说,你去哪儿?武小文说,市政府。卫峥嵘猛蹬几脚,把武小文的车拦住,说,别闹事儿。武小文不理他,绕着继续骑。卫峥嵘一把攥住他的车把,把钥匙拔了。武小文下了车,突然走到了路中间,一手指着自己头上的伤,一手指着卫峥嵘,高声喊道,那是位警察,这是他打的!哎,都来看看啊!

路人闻声驻足,车辆跟着减速,交通受到了影响,人越聚越多。卫峥嵘上去想把武小文拉回来,武小文干脆撒起了泼。堵车的司机伸出头骂起来,喇叭声响成一片。交警发现出了情况,匆忙跑过来了。

卫峥嵘被霍大队叫去了。办公室的门关着,还听得见霍大队的训话声。老霍真急了,大着嗓门说,你是警察还是街头混混?然后“砰”的一声,像是砸了个水杯。外面偷听的警察们面面相觑。朱刑警说,霍队没发过这么大火儿。谁知接下去就听霍大队说,哎,你还砸杯子?你有什么不服气的?你不想穿警服了是不是?破罐破摔,连带着让我们也穿不成?我告诉你,这起案子不是武小文干的!是死者的丈夫,刚刚已经招了!然后又传出了椅子翻倒的声音。霍大队说,去哪儿?我还没说完!只听卫峥嵘说,去找武小文。霍大队气恼地嚷嚷,还去?卫峥嵘!卫峥嵘说,我去给他道歉!声音一落门就开了,卫峥嵘大步走出,偷听的人们赶紧各忙各的。

卫峥嵘去找武小文,真是去道歉的。武小文白天闹那么一出,那条路的交通瘫痪了一小时,还引来了记者,影响很不好,卫峥嵘不想连累队里。不过这时他还不知道,这晚发生的事情会改变他的人生。

武小文并不在家。一个小时之前,他趁着夜色出了门,走到小巷里一处堆放着破桌烂椅的杂物堆前,将破烂一件一件移开。破烂移走后,露出三个蓝色的汽油桶,和马成群的那三只一模一样。这其实就是他那天偷偷捡回来的。他提起汽油桶回到自家门前,往小摩托后面挂了个拉货用的小车斗,又把三只汽油桶放进去,盖上塑料布。他关好院门,骑上小摩托走了。

卫峥嵘骑着自行车走在去武小文家的路上时,武小文已经到了他家的祖传老院门前。他下了车,拿了把铁尺插进门缝一挑,挑掉了门闩。他轻轻推开门,推着摩托进去了。

卫峥嵘还没到武小文家的巷子,呼机响了。他拿出来看看,是白晓芙。进了巷口,那家杂货店还开着,窗口放着公用电话。卫峥嵘犹豫一下,骑了过去,片刻又返了回来,拿起电话,给白晓芙回电。

白晓芙在电话里说,以为你不给我回了。她听上去语气娇嗔,口齿黏滞,好像有些醉意。卫峥嵘说,刚才在路上。白晓芙直白地问,你能来找我吗?看来她真是醉了,卫峥嵘没说话。白晓芙说,来我家,我儿子今晚不在,送朋友那儿了。卫峥嵘说,我有事儿。白晓芙笑笑说,能不能换个借口?卫峥嵘又说,真的有事。

电话那头没了声音,卫峥嵘耐心等着,听见白晓芙轻声一笑,说,这些年我是怎么过的,没跟你说过,今天我想跟你聊聊。别怕,不是要骂你,我结这个婚,不是你的错,是我自己做错了。卫峥嵘犹豫着说,你喝多了。白晓芙笑出了声,说,其实我很能喝,你都喝不过我,不信来试试。

卫峥嵘思量着去还是不去,最后把话在嘴里化软了,说,早点睡吧。白晓芙说,不想来我家,那就换个地方。记得那个电影院吗,咱们最后一次看电影,我想看《庐山恋》,你要看《高山下的花环》,看完你就去当兵了。

卫峥嵘有点儿急,说,喝了酒你就在家待着,别乱跑。白晓芙干脆地说,你来不来都行,反正我会去。说完就挂了。卫峥嵘放下电话便打定了主意,给武小文道完歉,就去见她,听她把话说完,也把自己想说的话都说了。

他骑车到了武小文家门外,看见灯黑着,打门缝又看了两眼便准备离开。突然,他注意到了路边被搬开的杂物堆。卫峥嵘凑过去查看,闻见了股怪味儿。他抽抽鼻子,走回武小文停摩托的地方,仔细查看地上,看见地上有一摊汽油。卫峥嵘脸色变了,十几年的侦查员本能让他立即判断出武小文去了哪儿。他回忆着武家老院的位置,使劲蹬着车,在狭窄的胡同里穿行。

卫峥嵘赶到武家老院时,只见院门前聚着十几个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大部分人穿着秋衣秋裤就出来了,像刚经历了地震,从被窝里逃出来似的。有人在嚷嚷说,“谁有手机,赶紧报警!”

卫峥嵘撂下自行车跑过去,说,我是警察,怎么了?大院居民们说,有个疯子要放火!我们不出来,就被他一块儿烧了!这个大院门楼虽破旧不堪,大门上的朱漆早就褪了皮,快掉光了,但门头上的砖雕还在,刻有花鸟人物历史故事,有些旧时的气派。现在院门开着,里面黑洞洞的。

卫峥嵘问,谁要放火?他们说,就是那个老来找事的,这两年倒是不来了……卫峥嵘说,没事儿,他就是吓唬人,不敢点。有人指着自己的鞋说,汽油都泼了!鞋湿了,闻得见味儿,真是汽油。

卫峥嵘脸色一变,向院门走去。突然院子里亮了起来,耀眼的光芒迅速涨大,火焰像个巨大的拳头从院门里探出来,疯狂地击打着空气,呼呼的声响如鲸鱼喘气。居民们一片惊呼。卫峥嵘呆住了,火光照亮了他的脸。院门似被风吹,“砰”的一声,自己关上了,把火焰阻断住了。紧接着门楼一震,砖石碎裂,塌了一大块。然后,整个门楼就都烧了起来。

院子里突然响起武小文的叫声,救我!救命!院门被捶响,他想出来。卫峥嵘向院门口冲,然而被人们七手八脚地死死拉住了。火太大,谁去都是送死。卫峥嵘挣扎着,嗓子眼发出低吼。

来了四辆消防卡车,用了一个小时,才把火扑灭。倒塌的门楼底下发现了武小文,烧得不剩下什么了,他可能往自己身上也浇了汽油。居民们裹着消防队送来的毯子,无言地望着废墟。

卫峥嵘坐在马路牙子上发呆。一辆桑塔纳驶来,霍大队跳下车,向卫峥嵘奔过来。卫峥嵘好像泄了劲儿,精气神儿都没了,说,霍队,我错了,我不该逼他。霍大队蹲下,脸上没有责怪,而是痛惜和难过。他把手放到卫峥嵘肩上,说,老卫,白晓芙出事儿了。

卫峥嵘开着霍队的车,发疯似的往医院赶。霍队说,夜班公交车司机自己投的案,太突然了,只看见个人影就撞上了。人怕是不行了。

到了医院急救中心,卫峥嵘一步三级跑上楼梯,在走廊里飞奔。突然,他停住了脚。走廊尽头,站着两个人,一大一小。男人的手放在儿子肩上,张山山的哭声在走廊里回**。男人听见脚步声,回头看了一眼,目光虚虚地飘过来,卫峥嵘觉得自己好像被冰山裹住了。

卫峥嵘走回停在路边的桑塔纳,打开车门坐了进去。他发着呆,好像灵魂已经不在。痛苦突如其来,卫峥嵘弓着背低着头,像个傻子一样放声大哭,好像要把欠了白晓芙十几年的眼泪都补回来。

陆行知骑车赶来,看见桑塔纳,正要走近,看见了车里的卫峥嵘。虽听不见哭声,但他辨别出这是一个正在痛哭的人。陆行知不敢打扰,只远远地看着。桑塔纳顶上的灯闪了闪,灭了。世界好像也一下变黑了。

卫峥嵘三天没上班。大白天的,公共浴池的工作人员领着霍大队,走到一张搓背用的小床前。床脚躺着个空酒瓶子,**躺着卫峥嵘。霍大队让工作人员忙去,自己轻轻把卫峥嵘推醒,说,老卫,武小文放火用的汽油桶是马成群的,马成群闹事那天,他偷偷拿走的,所以,放火是他早有预谋,跟你没关系。卫峥嵘睁着眼,看着别处,像没听见。霍大队又说,你要是难受,就跟我回去工作吧,分分心。

卫峥嵘回了队里,什么都不干,只坐着,望着墙上的地图。布单画的地图换成了放大的纸质城市地图,现在一面墙都贴满了,覆盖了整个城市。陆行知小声叫他,师傅,查个人,跟我去吗?

卫峥嵘没吱声,目光不离地图。他目光聚焦的地方,是红星电影院。那天晚上白晓芙在电话里说,他们最后一次看电影,她想看《庐山恋》,自己要看《高山下的花环》,看完自己就去当兵了。那场《高山下的花环》就是在红星电影院看的。白晓芙那天晚上出事的情形,在他脑子里想象了千万遍,穿过袖子巷,过条马路就是红星。她是怎么被撞的呢?如果没喝酒,也许脚步能快点儿,如果不是想着《庐山恋》和《高山下的花环》,也许能看见开过来的夜班公交车。如果自己不去武家老院,也许能拦住她,听她把话说完。可是每个也许都不成立,白晓芙已经死了。卫峥嵘深吸了一口气,脸涨红了,好像犯了心绞痛。

卫峥嵘出了大队,走出分局,沿着大街一直走,不知走了多远,一切仿佛都没有了意义。他停下脚,站在路边,望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和车辆。城市在运转,生活在继续,大人在奔忙,孩子在欢笑,一切都一如既往。只是他的生活残破了,永远也补不回来了。

第二天,分局来了几位领导,听霍队和姜队汇报工作。具体工作汇报完,姜队刚做了几句总结,说到虽然持久战打了这么多天,但霍队治军有方,大家的士气还是足的……突然会议室的门开了,卫峥嵘走进来,提着个纸袋子。他也不看其他人,径直把纸袋子放到霍大队面前。霍大队莫名其妙,打开一看,竟是叠好的绿色警服。

老霍头皮一紧,把袋子合上,打算先把卫峥嵘支出去。可卫峥嵘抬眼看了一圈说,正好,领导们都在,我辞职,不干了。刚刚说了士气足,就来了个打脸的,霍大队和姜队都有点儿尴尬。领导说,卫峥嵘,年前骂你几句,就受不了了?卫峥嵘说,不是,就是太累,干不动了。

霍大队试图给他找台阶,打圆场说,暂时的暂时的,老卫,你去休息几天再来。卫峥嵘说,休息是要休息,但不来了。霍大队有点儿着急了,说,这案子需要你!卫峥嵘说,别抬举我了,我就是个屁!放了吧。霍大队哭笑不得,说,这案子不破,你放得下吗?卫峥嵘说,有什么放不下的,大街上看看去,谁都过得好好的,晒着太阳逛着公园,谁管什么凶杀、什么犯罪、什么嫌疑人?都高高兴兴的,吃喝玩乐,为什么我不能过这种日子?霍大队吼了一声,你是警察!就因为你,他们才能过这种日子!卫峥嵘笑了,好像听了一个愚蠢的笑话,跟老霍说,你也太高看警察了吧?对不起,我要跳槽换阵营了,去老百姓那边儿,你就当我叛变了,这警察我是不当了!

卫峥嵘掏出证件,往桌上一扔,摔门而去。在座的各位望着桌子上的证件,表情各异。

卫峥嵘出了楼,穿过大院,往分局门口走。他脚步飞快,好像真的轻松了些。陆行知追了出来,叫道,师傅!别走,留下吧。卫峥嵘站住脚,望着他说,陆行知,你好好干,能有出息。我到头儿了。他没提破案的事儿,好像对他来说,真的到头儿了。陆行知看着卫峥嵘的脸,知道这话不是气话,劝不回了,只能说,那你有空回来看看。卫峥嵘却说,对了,跟你爸说一声对不起,我带不了你了。陆行知问,那……你打算干什么呢?

卫峥嵘笑而不答,转身离去。

6

1998年初,卫峥嵘不再是警察了。他去了一趟出租汽车公司,开回来一辆出租车。老霍说得挺好,他们当警察的,开出租车上手就是快,熟悉城市道路,遵守交通规则。

从这天开始,出租车司机卫峥嵘每天开出租车上路,沿街拉活儿。他白天吃盒饭,喝瓶装水。周末接儿子上公园,下馆子吃肯德基麦当劳,让他吃个够。

然而,开着车,他并不快乐,脸上从没露出过笑容。

转眼出了冬,入了春,一跃到了夏初,天气暖了,树都绿油油的。卫峥嵘在路边小摊上买冰棍儿时手机响了,他新买了个诺基亚。来电的是个陌生的声音,说,您姓卫吗?

胡海霞在家里晕倒了,是糖尿病。卫峥嵘站在病房门口,儿子壮壮拉着他的手。医生说,你儿子真厉害,知道打120,以后多注意着点儿。卫峥嵘心疼地拍拍儿子的脑袋,看看病房里的前妻,俯下身跟儿子说,儿子,爸爸去跟妈妈认错,只要她同意,以后我天天回家。壮壮高兴地搂住了他的脖子。卫峥嵘差点落泪。

卫峥嵘和胡海霞复合了。他白天出车,早晚都在家做饭干家务。他之前没下过厨房,起初刀法生疏,萝卜丝切得有粗有细,长长短短,慢慢地也就熟练了。

有一天,传呼机响了。陆行知发来消息说,“专案组撤了。案子没有再发,难道真是武小文?师傅你还好吗?”卫峥嵘把传呼机放下,没回。自从离开警队,他再没跟陆行知通过话,消息也从来不回。他把自己跟警队切割了,虽然疼,也要切个干净。过了会儿,他又拿起传呼机,把电池抠了,然后把传呼机放进抽屉。

直到1998年底,再没出现过相似的杀人案。凶手好像莫名其妙地突然停手了。专案组也再没有新的线索,只好撤掉。地图都取下了,墙上光秃秃的。各种案卷资料也被一一搬走,奔腾486也搬出去了,卫峥嵘暂借了一年多的大会议室终于腾出来了。陆行知站在空****的会议室里,怅然若失。

出租车,卫峥嵘一开就是十二年。白天出车时,他眼看着老城区的平房一点点减少、消失,一座座楼房拔地而起,层层加高。

十二年白驹过隙,城市变了,卫峥嵘也老了。有那么几次,他开着车,不由自主就往警队去,好像自己还是警察,还在上班,什么都没变过。意识到走错的那一刻,他好像从一个绝好的梦里醒来。

2010年4月底那个平常的早晨,卫峥嵘在菜摊上买了一捆葱,尼龙绳系好,提了往家走。路上堵车了,堵成一条长龙。卫峥嵘观察着堵车的形势,看见堵车的源头是一辆大众辉腾。他本来没打算管,然而听到堵车的后方传来警笛的鸣响,他远远地瞭望一眼,就向辉腾走了过去。堵车的后方,陆行知坐在车里,看见前方的车流渐渐松动,又闭上了眼睛。

那个早晨,他们俩都不知道互相离得那么远,又这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