租界!租界!

第十五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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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孔子与爱德华七世

在鞭子抽打的时间里,大事好像一个接一个地发生着。

先生去烟台看望一老友,在那里住了两天,第三天傍晚才坐着蓬车返回了。接近爱德华商埠区时,先生的蓬车接近了前面缓缓而行的几辆轿式马车,蓬车不得不慢了下来。那几辆豪华马车是租界公署的,渐渐地,不知为什么,一些百姓相互吆喝着,跟随在那几辆豪华马车后面了。豪华马车行进的速度越来越慢了,后面跟随的百姓滚雪球般越来越多了,他们口中嗡嗡嚷嚷着什么,如同赶庙会一样。

进入爱德华商埠区后,那几辆豪华马车停下了,越来越多的百姓蜂拥而来。先生纳闷又惊惑,不得不下了蓬车,随波逐流向前面走去。

豪华马车外围刚刚聚拢的很多人,其实并不知道来看什么,只是觉得既然有人围观必是有热闹,不凑、不看便是吃亏。于是,外边的往里面挤,边挤边与围拢在前面的人嗡嗡嚷嚷传递着问答,先生捕捉到了几声:

什么好看的西洋镜呀?

说是他们请来了圣人。

他们也有圣人?

是咱的圣人,孔圣人呀。

他们请来了咱的孔圣人?!

听说他们是去孔府请来了咱的孔圣人。

他们怎么会去咱的孔府请来咱的圣人?!

……

先生惊诧了,不由得比其他人更热切地往人群的中心挤去。不少人认得先生,给他让出了通道。

一辆豪华马车上,两个身穿礼服的英国人站立着,合手托举起一张镶嵌在精美框架里的大画像——峨冠博带满面圣人气象的孔夫子,如一轮太阳自海面煌煌升起……

先生周身血脉贲张——至圣先师呀——失声地叫了一声,引发了一片欢呼声。

圣人呀!

真是孔圣人呀!

至圣先师呀!

……

世世代代祖祖辈辈景仰尊崇的至圣先师现像了,人群潮水般涌动,发出了波涛般的欢呼。哪怕是世世代代祖祖辈辈一个字也不认得的,也随之涌动欢呼了。圣像的映照下,每个人的脸和眼睛都放出了激动、尊恭的奕奕光彩。继而,又转入如拜神祈雨时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后的场面,所有人都沉入了一种虔诚的肃穆,冲着画像连连作揖膜拜……

太阳般的圣像炙灼得先生头晕目眩,眼睛顿时也模糊了……骨子里、心胸中似乎有无数只小鸟破壳而出,鸣叫着,朝着那画像飞过去……似乎听到,至圣先师正抑扬顿挫地吟哦着圣人之言……先生的心中激**着与众人同样的激动、欣喜,张大嘴巴,要喊出什么,却什么也没能喊出来。他的心抖颤了,双膝颤颤微微地弯曲,双臂也哆嗦着张开,既像是要冲画像跪下,又像是要扑过去拥抱画像——倏地,另一种诧异却让心底生出了另一种颤栗:他们怎么会请来了我们的至圣先师?!他们要干什么?!我的至圣先师呀,你,你怎么会乘坐着他们的马车而来呀……

骆大臣突然出现在了先生面前,脸上洋溢着奕奕灿灿的笑。

面对骆克哈特,先生口中发出啊,啊含糊不清的叫,但还是没能说出什么。只好朝着画像不断地点头,显然是要叩问什么。

丛先生。骆克哈特开口了。想不到吧?我们去拜谒了孔府,我莅任行政长官的首次山东内陆之行,就去拜谒了孔府。

先生的血脉一下子凝住了,嘴巴哆嗦着问:骆大臣,你,你是说你们去拜谒了我们的孔府?!真的去拜谒了我们的孔府?!

是的,我们的确去拜谒了孔府。骆克哈特手指着孔子的画像说:看看吧,这就是我们从孔府请来的圣人画像。

我的至圣先师呀——先生仰天一声长叹,完全不顾及骆克哈特站立在面前,冲着孔圣人的画像,哽咽了:要是,要是至圣先师你,你还活着,你会乘坐他们的车驾而来么?

骆克哈特差不多体察到先生心中涌动着怎样的波涛。先生。他甚至握了一下先生的手,说:先生,你不会不记得至圣先师的,“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吧?

——嗨!先生再叹一声:骆大臣,这是圣人之言,可圣人说这话时怕是怎么也想不到,有你们这么遥远的人挡不住地来呀;你们虽然来了,虽然去了孔府,恐怕我们的圣人这话也不是对你们说的吧?

骆克哈特品味出了先生的话里隐藏着什么,耸肩一笑,说:先生,是孔夫子第76代衍圣公孔令贻先生,亲自在孔府接待了我。见面的第一句话,衍圣公对我说的正是他的先祖说的“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先生,衍圣公还陪着我们一行拜谒孔庙漫步孔林。登圣人庙堂,真是雍雍肃肃,人人不由得鞠躬行敬……先生,其实相距遥远并不影响成为朋友,何况,我不已经是生活在威海卫的人了么?

先生张了张嘴,没能说出什么。既然第76代衍圣公,亲自在孔府以先圣的“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接待了这遥远的西洋来的人,又陪着他们登了圣人庙堂,先生还能说什么呢?孔府的衍圣公不是比先生这样一介儒生离至圣先师更近么?

先生恍惚了,手指在长袍上挠扯出哧啦哧啦的响声,此时他能做的也只有挠扯自己的长袍了。心中禁不住又涌动起了一种说不出却呛得五脏六腹都难受的滋味,如潮水般在胸中翻卷,夹杂着难抑的委曲、疚愧,类似海水的苦涩、咸辣……他的心好像又被什么撞了一下,紧接着又被撞了一下,而后这种撞击便连成了一片……他终于品味出了这是一种怎样的难受的滋味——类似祖坟不情愿又无可奈何地被人搬动了的滋味,这么说或许有点言重了,也许用另一个比如更恰当、准确一些:一个三、四岁的孩子正趴在亲生母亲的怀里吃奶,突然,别人家的孩子跑过来推开了他,趴到了他的母亲的怀里吃起了他母亲的奶,而他亲生的母亲竟然默许这个孩子吃自己的奶……先生品味到的,正是这个被别的孩子推开的孩子所品味到的滋味……眼眶随之盈出了委曲、苦涩的泪花……

见先生一时语塞,骆克哈特心中则充满了得意,他耸动了一下肩膀,说:先生,衍圣公孔令贻不但送给了我们孔子的画像,而且还庄重、友好地提出,希望得到我们的国王爱德华七世的肖像以为纪念——这是先生更想不到的吧?

这的确是先生更想不到的,愕然让他的嘴巴裂开,却吸不进气也吐不出气。他又能怎么着呢?惟有无奈的愕然哀戚了。

先生的愕然哀戚似乎给了骆克哈特某种鼓舞,他接着说:先生,等我请示我们的国王恩准,我们会将国王的肖像隆重地送往孔府的。我想,我们的国王会很高兴、很愿意通过这样简便的方式,与中国的孔府结交睦好的。

先生的嘴咝咝吐着气,而后又紧绷住了,陷入了完全的茫然木然。这状态有点像一只急于吐丝的蚕,却被别人封住了口,不仅吐不了丝,而且又被别人吐出的丝给厚厚地缠绕包裹住了,动一下也变得十分困难痛苦。

——先生!骆克哈特的兴致却越发高涨了。我觉得去拜谒孔府并请来孔圣人的画像,是本大臣莅临威海卫以来做的最有意义、最好的一件事——你不这样认为么?他的手冲着围观的百姓指了指。你看,这么多人中,我想更多的是识字不多甚至一个字不识的人,但他们是多么激动和高兴呀,这说明他们是多么尊敬崇爱孔圣人呀,这也让我很激动也很高兴,齐鲁大地真的不愧为孔孟之乡。先生,你是威海卫的宿儒,有威望的士绅,这样的场面,我想你该更激动、更高兴吧?

这样的场面的确让先生很激动,也很震动,但他不但高兴不起来,恰恰相反,难以言说的委曲、疚愧、哀楚几几乎要让他放声哭出来了。

要是文登县衙门、卫城巡检司衙门,去孔府请来了孔子的画像,断然不会有这么多人围观,也不会引发如此的震动——模糊懵懂的激动、欣喜的浪潮消退过后,众人心中震动起跟先生心中差不多的另一种震动;品味到了跟先生品味到的差不多的另一种滋味:他们怎么会请来了我们的孔圣人?!他们这是要干什么?咱的孔府怎么会把圣人像送给了他们……?一些人朝先生围拢过来,向着他们认为离画像上那个圣人最近的人围了过来,起码先生是这一带有名的圣人门生呀。没人说什么,他们也难以说出什么,但他们的脸上却堆积着同样的厚厚的茫然疑惑。

先生又能说什么呢?又能解释些什么呢?他心中要说却说不出的东西、解释不了的东西、难受的东西、哀戚的东西,比朝他围拢的人复杂得多,浓郁得多,多得多。

片刻也不能再待在这里了,先生差不多是仓皇地逃离了展示孔圣人画像的现场。可哪里又是他的去处呢?他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漫无边际地飘逸着,像一个孤魂在海边游**着,似乎是经历了斗转星移的漫长,他终于跌跌撞撞,回到了卫城里的丛府大宅。

进了大宅,先生对任何人都不说什么,只是身子一直哆哆嗦嗦,这可把府上的人吓着了。大娘以为先生是中了风,急急地要差人去找郎中来。

老锁看出了端倪,把大娘扯到了一旁,悄声说:你用不着担心,用不着急惶的。我看先生不是身子中风了,怕是心里撞进了什么难以平息的事。这说法没错,要是一定往中风上扯,那只能说先生是心理中了风。

大娘哀声叹气:嗨,闹心的事怎么总是往先生的心里撞,总是闹先生的心呀。

大英钦命驻扎威海卫大臣骆克哈特大人去曲阜拜谒了孔府,而且从第76代衍圣公孔令贻那里请来了孔圣人的画像,这消息迅速在整个租界传开,整个威海卫为之动容了。不但是威海卫租界,山东的巡抚衙门及山东各界上层也为之震动了,骆克哈特此举被认为是知礼而友好的表示,博得了上上下下一片赞誉和极大的好感。

虽然又捱过了好长的日子,但感觉时间好像从他们请来孔圣人的画像,一下子又跳到了他们往孔府送肖像的日子——给孔府送去他们的爱德华七世肖像的日子——经英国国王爱德华七世的恩准,他的肖像已由租界政府新到任的秘书专程送往了曲阜的孔府。得到消息后,先生仰天哀叹一声:哈——从孔府请来咱的圣人像,又往孔府送去了他们国王的像,这可是比坚船利炮更厉害的招数呀……

老锁在一旁安慰说:先生,不就是一张他们国王的画像么,你也用不着太那个了。

先生的脚重重地跺一跺地:这可是太那个的事呀——他们这是要把我们的心都变成他们的租界呀,还有比这个更那个的么?!

顺着先生的话往深处一想,老锁也禁不住打一个寒战,心也哆嗦了,不再说什么了。

2、梦境

又一个身材修长、30岁左右,英俊的、重要的人物来威海卫租界任职了。

这是个怀揣着热情、梦想,也是为了释放热情、为了实现梦想而来的英国人。这是个比骆克哈特更迷恋中国传统文化的人,他早已起了个中国名字:庄士敦。

踏上威海卫的土地,庄士敦恍若进入了梦寐以求的美妙梦境。很早以前,他就沉浸在这样的梦境——神秘东方古国的传统文化、风土人情等诸元素编织以及想像的梦境。威海卫的一切是多么美妙呀……映入眼帘的一切都令他激动不已。几天里,他都如一条被鱼钓甩上了岸的鱼,能做的只有张大嘴巴,啊哈啊哈地喘息;又像是一条被干涸所困而又侥幸跳入水中的鱼,能做的还是张大嘴巴,啊哈啊哈地喘息……

威海湾的海浪妩媚而含蓄地抚慰、拍打着金粒般的沙滩,发出少女梦呓般的絮语;北面巍峨挺立的雕山,伸展开巨翅,将海湾怀抱;隔海相望的刘公岛郁郁葱葱如梦如幻,真的是海中仙岛……这是多么美妙的梦境呀,但他要寻的梦境并不是这些,这些场景只是扯开了梦境的幕幔。他对行政长官骆克哈特说:这几天,请允许我去乡间转一转吧,我要在梦寐以求的美妙梦境好好畅游一番。

当然。骆克哈特笑了,我请你来威海卫就职,为的就是让你实现梦想,但愿你尽可能快地融入你的梦境。

骆克哈特来威主政后,需要一个得力的辅佐他的秘书,便对在香港政府任职的庄士敦发出了邀请:你不是一直倾心迷恋中国的传统文化么?梦寐以求实现中国儒家美妙的理想么?那快来吧,威海卫便是中国传统的缩影。

R.F.Johnston才是庄士敦的本名:他1874年生于苏格兰,1894年毕业于爱丁堡大学。之后,天资过人的他又考入牛津大学玛格德琳学院,主修现代历史、英国文学和法理学,并获得学士学位。大凡有出众才华的青年都会有出众的抱负,什么职业、什么部门,是一个才气过人又具有远大抱负的庄士敦应该选择的?为大英帝国在全球扩张殖民地、攫取巨大财富,而赢得了显赫声名的殖民部,无疑是最具吸引力、最具挑战性的部门。英国的青年精英都视能进入殖民部为极大的荣耀,考入殖民部的不易本身就极具挑战性——庄士敦选择了投考殖民部。1898年,经过激烈的角逐,24岁的庄士敦如愿以偿,考入了殖民部,同年,便作为一名见习生被派往香港。

在香港,庄士敦脱颖而出,职位得到了迅速的升迁,先后任辅政司肋理、港督卜力的秘书。使其脱颖而出的不仅是因他本土文化的好学问,而更重要的是功力深厚的东方之学。自上大学时,庄士敦便被古老又璀璨的东方之学迷住了。也许他与东方之学有着某种天然的相通,几年的时间,便对古老中国的文化、政治、历史乃至风土人情极为稔熟,而且对中国的儒、道、墨和唐诗宋词投入了比本土文化多得多的精力潜心研究。中国的传统文化、儒家思想的瑰丽神秘让他崇尚不已,痴迷不已。他常对人感叹:这世上怎么还有这么美妙的文化,这么好的宗教呀。他一直将儒家思想视为一种宗教,无与伦比美好的宗教。恰恰是这些又让他脱颖而出了,当接到骆克哈特的邀请时,他喜不自禁,得到殖民部的批准后,便揣着他的梦想——寻找他的梦境——来到了威海卫。

在威海卫的乡间,一下子出现了一个高个子、穿着风衣的英国人——当地人说他穿着古怪的前开襟袍子——不舍昼夜地出没在村落间了,梦游般进入了威海卫的乡间生活——这才算是真的进入了梦寐以求的梦境……

村落里,海草或别的什么草苫顶的一个个屋脊,无一例外地挺立着二尺多高大腿粗的黑陶烟囱。早晨或傍晚,烟囱里飘出的袅袅炊烟,幻化出童话般的景致。可以想象,居住其里的人家,过的是怎样的安贫乐道祥和的日子;鸡鸣狗吠鸟语虫唱委婉如歌,似乎让村落更加安静祥和了;

街头巷尾,随便就能听到老者口语化地吟咏着子曰、诗云、古语说等等。哪怕是日子贫寒的家庭,也要尽可能让男孩子进私塾读书。不时会听到玩耍的孩子哼唱着人之初性本善……上致君下泽民……以及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这样的歌谣;

所有人脸上的表情都是温良淳朴,甚至有点呆滞;上了年纪的人,在父母面前也会像小孩子一样畏首畏尾惟命是从。见了比自己岁数小得多但辈份高的人,也会毕恭毕敬,该称爷称爷,该喊叔喊叔。村人走到一起,总是抢先跟对方打招呼致以问候,哪怕对素不相识的人,也会恭谨地点头笑笑致意;

外出的姑娘和年轻媳妇,尽可能地将自己往洁净庄淑里打扮,悠雅地踮着如莲小脚款款婷婷地走路。见了男人,则老早就会埋下绯红的脸,自然而然蹁向路边……

哈,这不就是我梦寐以求的梦境里的情景么?庄士敦简直是如饥似渴地欣赏着这些田园生活画面。哪怕是没什么看头的小山小河,也足以让他留连忘返;哪怕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村人生活场景、男男女女的说笑打闹,他也会饶有兴趣地看上半天。

那天傍晚,当庄士敦在村野间追着落日走向一个小山坡时,山坡这边的日光已经暗淡了。当他登上山顶,山坡的另一面却覆盖着玫瑰色绸缎般的夕阳——山坡下浮动上来一幅动人的画面:一个青壮男人牵着一头浑身黑得油亮的小毛驴,驴背上驮着一个穿红袄的年轻媳妇,顺山路一耸一颠而来。牵驴的男人,不时看一看驴背上的女子,又拍一拍毛驴的头;驴背上的媳妇则哼唱着小调,间隙里又与男人调笑着。驴子不甘寂寞,不时打着响鼻。

这时一幅多么有趣、动人的画面呀……庄士敦突然意识到:要是我被他们发现了,无疑会惊扰他们,而败坏这幅自然而然的画面。他急急地在路旁的一丛柳条后隐身了……

这幅画面浮动着飘近了,他们的对话听得越来越真切了。驴背上的媳妇对男人说:我要下来,把我抱下来。

下来做什么?男人说。天色不早了,你不是急着见你爹你妈么?我也急着好好敬老丈人几杯酒哩。

这显然是丈夫陪媳妇回娘家的。

媳妇嗔怪地说:你没看黑妹累了么?

庄士敦纳闷了,明明只有两个人,哪来的黑妹?

那男人马上解开了庄士敦的疑惑,只见他拍拍毛驴的头,亲切地问:黑妹,你累了么?你不累吧?

小黑驴似乎听懂了男主人的话,摆了摆头轻轻地打了个响鼻。

男人抬头对驴背上的媳妇嬉嬉:你看,黑妹摇头说它不累么。

庄士敦禁不住笑了,哈,原来他们是把这头小黑毛驴喊做了黑妹。

媳妇有点生气了:你个没心肝的,黑妹拉犁拉磨,地里家里的重活全压在它身上,黑妹不就是不会说话么?你就不疼它了?说着,她掏出了一方巾子,如同疼爱孩子一样,擦了擦驴子的长耳朵根和脖子,然后举着巾子说。你看看,黑妹脖子汗渍渍的,你看,黑妹气喘吁吁哩。你不知道黑妹怀上了?你就忍心让它驮着我爬这么大的坡?快抱我下来。

男人说:你不是也怀上了么?显然疼爱媳妇甚于黑妹。

媳妇说:那你舍得让我驮着东西爬坡么?

男人张了张嘴,没话了,显然他回答不了这难为的问题。

媳妇坚定地说:快抱我下来,要不我就跳下来。

别,别——男人急了。你可别,我抱你下来还不行么?你可不敢跳,伤了胎气可不得了。说着,他小心翼翼地将媳妇抱下了驴背。

轻松了的黑妹连连抖擞了几下皮毛,打了几个响鼻,又感激地用厚嘴唇拂一拂女主人的衣襟,它完全明白女主人的疼爱。

媳妇走了不几步,被一块石头绊了一下,趔趄了几步。男人急趋上前,扶住了媳妇,又一脚踢飞了那块绊了媳妇的石头,竟然冲着滚动的石头骂:你个不长眼的东西,你不知我媳妇怀上了么?你敢绊我媳妇?!

媳妇捂着嘴嗔怪又满足得意地笑了:你个憨子呀,跟石头也较真质气。

——上帝呀!庄士敦暗暗地叫了一声:这是多么淳厚恩爱浪漫谐和的温馨生活呀……

男人憨憨地笑笑,说:哪个伤了你也不行,石头也不行。说着扯住了媳妇。来,让我背你过这道梁吧。

媳妇亲呢又嗔怪地推开了男人:你不是也在地里累了一天么?这话要让人听见,还以为我是不知疼男人的女人哩。

男人也幸福、满足、得意地笑了。没事,我有的是力气。呵呵……憨厚的笑又变成了坏笑。你信不?今夜里我还要在你身上下力气呢……

媳妇的手拢成了拳,羞涩地笑着捶打男人:你敢!你敢!在俺爹俺妈那里你可要规矩点,夜里可不敢撒野……

夕阳的色彩变得更加浓郁了,媳妇跟男人、黑妹演绎的画面越发生动了,真如一幅变幻着的中国水墨画。

庄士敦忍俊不禁,差点笑出了声。眼前的画面是多么美好甜蜜、和善、仁爱的人生画面呀。眼前摇曳的柳条叶将夕阳筛成斑斓的金钱,让山路上的画面越发扑朔迷离地动人了。庄士敦的眼睛迷离了,他用手指揩了一下眼,竟摘下了两颗盈盈泪花,呵,呵,多么可爱的威海卫呀,这里的意境,跟我梦寐以求的梦境是多么重合呀……

回到公署,庄士敦仍难抑心中澎湃的激动、感动,他对骆克哈特说:我看到了这里乡间最动人、最迷人的场景……他动情地描述了山路上媳妇、男人、黑妹之间演绎的画面。他们并不是饱读诗书的人,只是种地的农人,可他们的天性里怎么会蕴藏着那样美好仁爱的天然品质呀,包括那头叫黑妹的驴子……

这的确是可遇不可求的动人又迷人的场景。骆克哈特笑了:威海卫这方水土生长的百姓就是这样生活的,他们信奉遵循的儒家经典里不是有“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么?他们就是自然而然生活在这样的“道”之中,哪怕是村夫村姑也须臾不离呀。

长官说得极是,他们的确是生活在“道”之中的。

但你也必须清楚,封闭、僵化的生活,也养成了他们秉性中愚顽的盲从、莽悍的东西。他们组织团练,疯狂地抗击我们勘界就是证明。

庄士敦变得严肃了:我虽没有亲身经历他们抗击我们的过程,无论如何,那些不是军人的种地的人,不是被我们的军人枪杀了么?我倒觉得他们“疯狂地抗击我们勘界”所展示的,正是他们可贵的血性。这正是他们葆养的浩然之气,正是有了这样的血性,这样的浩然之气,他们的古老文明才会生生不息延续至今。

骆克哈特瞪大了眼看着庄士敦。

庄士敦没在乎长官表情的变化,继续说:是的,中国的朝廷和各级官府衙门中,这种浩然之气越来越淡了,要是威海卫民间不能葆有这样的浩然之气,也许我们就不是租借威海卫,而是要将威海卫划入我们的版图了,虽然你我要做的是为这片土地和人民创造福祉。

骆克哈特不想就这样的问题与庄士敦再深入下去了,他笑笑,说:其实我跟你一样,十分推崇威海卫绅民身上那些美好的儒家传统,但我们在依靠、保留这些的基础上,必须努力建立起租界文明的新秩序。

——当然。庄士敦有些激动地说:十分感谢你能让我到威海卫来,威海卫的确是我实现政治、社会理念的理想之地,我要在这里为儒家思想的生命作最后一搏。

骆克哈特只能再笑笑了:听听,你比中国的儒家先生更像一个儒家先生了,我想你必然会得到租界绅民的拥戴,也必然会在威海卫的文明新秩序的建立中,很好施展你的中国传统文化功夫的,用中国的话说,就叫英雄有用武之地了。我不得不说,邀你来威海卫任职,是英明之举。

3、大和尚的笑

很多天来,先生都在卫城大宅的书房打转,连连长吁短叹,好像胸中积瘀了大团厚重的气憋闷、苦闷得不行。他来到庭院,大院虽敞阔,但还是觉得厄促,转了几圈,越发郁闷难奈了。那天,他终于对老锁说,他要出去走走转转。

老锁不明先生要干什么,问要不要让人跟随。先生摇一摇头,径直走出了大门。

老锁晓得这些天先生心中苦闷,怕是要往远处走,便急急地喊来车老板,让他赶上车在后面悄悄跟随着先生。

先生踽踽出了城东门。看着东门外繁华的爱德华商埠区,看看远处停泊了好多大船的德胜码头,他的目光怅惘,摇一摇头。显然,这些景物不但消解不了胸中的郁闷,反倒让胸腹更加郁闷了。

哪里才是可以消解胸中郁闷的去处呢?似乎哪里也不是这样的去处,只能漫无边际地走动。

茫茫然身不由己地向南走着走着,天地陡然变得明亮了——天上一大团遮蔽阳光的云翳滑过去了,阳光一下子倾泄下来,怅惘、郁闷的心情似乎也疏朗了些,步履也变得坚定了些。再走不多远,前面便是那段黑黝黝油光光的柏油路了,先生犹豫了,似乎不敢踏上这样的路面,不由得回头张望——一辆蓬车嘚嘚地急驰而来,想不到竟然是自己的蓬车。老锁的良苦用心让先生感动不已,此时他是多么需要坐着马车趟过这段柏油路呀,。

马车驶上了柏油路面——车上的先生不由得紧紧地闭上了眼,吔?马车怎么如同平静的水面上的一条船滑过去了?当马车驶上了颠簸路面,他才睁开了眼,禁不住又回头观望,黑黝黝油光光的柏油路无声无息地躺在后面,天呐:这真是想也不敢想的好路呀……

蓬车拉着先生,来到了圣寿寺。一个人苦恼郁闷时,也许最好的去处就是佛的寺庙了。

圆智大和尚还是将先生请到禅房喝茶。大和尚也不问什么,半天无语。先生说:你总该问问我因何而来吧?大和尚只是笑笑。先生憋不住了:半年前,他们请来咱的孔圣人画像,我就委曲难奈。现在他们又把他们国王的肖像送到了孔府,我,我这心更是块垒叠起,连气也喘不匀了呀。

圆智大和尚依然笑笑,说:老衲想,施主也是为这个而来的。

我走来转去,无处可去,便往这里来了。先生苦苦一笑:不往你宝刹这里来,又能往哪里去呀。

大和尚又淡淡地一笑,说:他们不就是迎来送往两幅肖像么?施主大可不必如此焦虑郁闷,还是先喝口茶润润心肺吧。

先生推开了面前的茶杯,叹一声,说:琼浆玉液也润不得我被人家两把火烤得千疮百孔的心肺呀。想我大半生虽谨尊孔孟之道,可也正所谓望圣人之门墙而不得入于其内。想不到,他们竟然进了孔府,并从76代衍圣公那里请来了至圣先师的画像,甚而又将他们国王的肖像送进了孔府,他们,他们这是干什么?!其用心何其深遂呀。这还不值得焦虑郁闷么?他们这么做不是类似“挟天子以令诸侯”么?而他们又将他们国王的肖像送进了孔府,这不是,不是……你这大和尚怎么会对此熟视无睹轻描淡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