租界!租界!

第二十六章

字体:16+-

1、睡不着的丛府

时光过得真快呀,一眨眼,冬天过去了,再一眨眼,又到了入秋时节。

修女花儿终身不嫁了,而离了婚的敏儿却要再嫁了,要跟那个英国人詹姆斯结婚了。

敏儿去法院把男人离了,引发了一时轰动;离了婚的敏儿又要嫁给英国人,可是比前一个轰动不知要大多少倍的天惊地动了。

啊哈,啊哈,听到消息的人们惊愕地吐着舌头惊叹:天呐,丛府又要发大事了,又要闹出大动静了……似乎大丛府是接二连三地发大事闹出大动静的。

其实敏儿的离婚与花儿去圣母院当修女,之间隔着好些年了。就是花儿当修女与敏儿再嫁,之间业已隔着论年计的时间了,但这三样事太大,又同出自大丛府,引发的动静自然就大了。似乎大丛府的三小姐跟男人离了婚,接着便是花儿进了圣母院,又接着便是敏儿要嫁给英国人。是的,无风无浪平平常常的日月人们是不大上心的,没有什么隆起事件的日月,过去就是过去了,不会在人们的心中刻下什么印记。如同天天吃家常粗茶淡饭,几天过后,谁还会记得前几天吃的什么?要是来一顿满汉全席鱼翅燕窝,怕是几年也忘不了。大事哪怕是隔几年来一起,在人们的感觉中也好像是接二连三而来,何况这大事都出自于显赫的丛府,忘了,这中间还有二少爷惊天动地的起事。

这些天,整个租界、整个卫城内,人们街谈巷议饭后茶余谈论惊叹的,就是丛府的三小姐又要嫁给英国人。跟当年敏儿去法庭起诉跟男人离了婚、跟二少爷的起事、跟花儿去圣母院当修女的情形差不多,尽管外面的风声很大,但丛府内却听不到什么动静,偌大的丛府表面上平静得很,甚至比平常更平静了。每个人说话都变得轻声细气,甚至连走路都变得蹑手蹑脚,生怕弄出什么不合时宜的动静。

其实先生和大娘早已得知,敏儿跟一个英国商人好上了,丛府上上下下也都尽知了,只是大家讳莫如深忌讳谈论此事。当三小姐要嫁给英国人引发了外面风声大作时,丛府更变成了一个闷葫芦,人人都小心翼翼噤若寒蝉,生怕由于自己的不小心引爆了什么。

其实丛府内也不是一点异常都感觉不到,只需看看先生那一天比一天阴沉的脸面吧,就知道他的心中蓄集了怎样的电闪雷鸣暴风骤雨……

这几天先生每晚都回到卫城的大宅来,也不跟人说什么,只是将自己关进书房内,待的时间越来越长,往往是通宵达旦。

这天半夜过后,整个大宅幽暗寂静,惟有书房的窗口透着鬼火般的灯光。其实整个丛府都睡不着呀。

管家老锁仍在庭院里走动着,他多次走近书房,如同一只趋光的飞蛾,想飞进亮着灯的书房,却又有点忌惮,只能远远近近地徘徊着,不时发出长吁短叹。

大娘也无心安睡,披了件大袄,走出睡房来到了庭院,又朝着书房一步步挪动。

老锁出现在了大娘面前,大娘一点也不意外,只是冲着书房一声长叹。

老锁也附和着冲书房一声长叹,说:看看吧,先生老这么下去,可,可不是个章程呀……

大娘带点埋怨地再叹一声:你倒是想个好的章程呀。

老锁喃喃着:天下不是哪样事都,都能找得到禳解的章程呀……有的事,只能,只能顺其自然了……

大娘别过脸去:要不怎么说你是道行里的人呀,遇事总是个“顺其自然”……既然没了禳解的章程,既然只能顺其自然,那你大半夜站在这长吁短叹干什么?

嗨,要不怎么说我的道行太浅呀……

大娘不再跟老锁说什么了,颠着小脚朝书房走去。

这么多年来,大娘几乎从没擅自进入书房。其实先生也没定什么规矩,但大娘自己养成了规矩,从不擅自进书房,可此时她顾不得这些了。

乍一进书房,大娘不禁骇了一跳:书房内并不见先生,再细看,原来先生绻在藤椅上,一本打开的大书盖在了脸上。大娘轻叹一声走过去,悄声地自言自语:是睡着了呀……她轻轻地拿下了盖在先生脸上的大书,还要将一条毛毯盖在先生身上。

不想先生的眼皮骨碌睁开了,叹一声,说:能睡着倒好了,我这,这越看,越觉得无颜再看这圣贤书了,只能以书遮面了……

把书打开盖在脸上,你是看不见书上的字了,可那些字看不到你么?

先生呼地从藤椅上站起,愣愣地看着大娘:想不到呀,你也能说出这样的话。是,是呀,书在看我呀,书上的句句字字在看我呀……他看着书架上的书转了一圈。哈哈,这么多书不都在看我么?我这岂不成了掩耳盗铃自欺欺人么……

大娘长叹一口气:你也别太那个了,自古道,天要下雨,娘要改嫁,顺,顺其自然吧……

先生重又跌坐在藤椅上:是跟老锁学的吧?嗨,可这是淹死人的雨,剥了我老脸的嫁呀……

想想吧,咱为敏儿张罗的那一嫁,把她给毁了,她受了多大的侮呀……也许,也许这一嫁,她,她真能活出来……

是,那一嫁,是我为她选错了婆家,让她受了大侮,你以为我的心没为她受熬煎么?她能离婚跳出火坑,我也暗自为她庆幸呀……我也不是阻挠她再嫁,哪成想她偏偏要嫁,要嫁一个……她这一嫁,咱这府上,连先人也要跟着受大侮呀……

可,可到如今,敏儿不是,不是还没,还没亲口给咱说,她,她要嫁给,要嫁给……兴许,兴许就不是那么回事……

他们都避讳亲口说出“英国人”三个字。

是的,直到现在,敏儿的确没正式对家人说她要嫁给那个英国人。有了第一次先生主张的不幸的婚姻,有了敏儿自做主张的去法庭起诉离婚,先生与敏儿之间、整个丛府与敏儿之间,就形成了一道鸿沟。先生和府上害怕也忌讳再谈起敏儿以前和以后的婚事,敏儿又何尝不忌讳不害怕跟先生、跟府上的人再谈以前和以后的婚事呀。

——嗨——先生一声哀叹。你这不也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么?咱自己骗自己有用么?要是不想看到的事只要不信就不会发生,那我又何苦要信呀……说到此,他的声音有些抖颤了,双手仓皇地抓过了水烟枪,似乎这水烟枪能给他某种支撑。他将水烟枪在案几上空空地顿了几下。外面已经传得纷纷扬扬波起浪涌了,可直到现在她还不跟家里明说,这比明说了不更说明是真的么?不更说明无论咱应允不应允,她,她都要嫁给,嫁给那个…… 他努力地控制着,用力攥着水烟枪的手,手背青筋暴凸,水烟枪发出了痛楚的叫声……

——嗨——大娘只能无奈地叹一声:那又怎么样呢?咱又能怎么着呢?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么……

先生再次将水烟枪在案几上空空地顿了几下:可泼出的水,不是又,又流回来了么……这回她是自己要把自己往污沟里泼出去呀……不行!他又将手中的水烟枪重重地顿在了案几上。她不对我说,我要对她说,我不能这么不声不响地挨着。

大娘一惊,不由得后退一步:你要去找敏儿?!你又能对她说什么?怎么说?

先生又忽地站起了身:怎么就不能说了?再怎么着,她不是还认我是爹,还认你是妈么?!咱这门庭不能蒙受如此的大辱!说着,他又将水烟枪抓到手中,咚地重重顿在了案几上。油灯的灯苗受不得这般惊吓,仓皇地跳了几跳,倏然无影无踪了,黑暗轰隆隆塞满了每一个角落……

2、哪个又能怎么着

最近,敏儿商行的生意异常地火爆了,那些英国商人都跑到她的诚泰商行来做生意了,让她有些忙不过来来了。这样的局面让她既兴奋,又有点忐忑不安,想让二哥来看看,可二哥被圈在卫城内不能到租界走动呀。要是让他冒险来了,商埠区人多眼杂,被人告发了,那怕是会给他添大麻烦的。敏儿只好跑进卫城向东家、二哥报告了。

二少爷听后哈哈笑了:生意火爆不是大好事么?哪个做生意的不烧香拜佛祈求生意火爆?来了好买卖你咋倒弄得心神不安紧张兮兮的?

敏儿说:不是,不是呀二哥,这有点不对劲,我是纳闷,怎么那些外国商人一古脑地全找上咱做生意了?这里边会不会有事?

二少爷还是个笑。

敏儿被笑愣了:二哥呀,你怎么只顾笑,我这心里可是有点发毛。

二少爷笑得更欢了:咱的生意火爆了,我不笑难道要哭么?我的个傻妹子哟,你是真想知道缘由?

看你说的,我跑来跟你说,不就是想弄明白是咋回事么?

你用不着心里发毛,你该心花怒放才是。你不是眼看着就要嫁给英国人了么?嫁给了英国人不就成了英国媳妇了么?那些英国商人自然就觉得你离他们近了,更可靠了,所以才青睐你,才愿跟你做生意。说着,他翘起了二郎腿,又叼起了一支英国香烟点着,深深地吸了一口,得意地吐着烟圈。好呀,好,好运来了。不但咱的生意火爆了,你二哥我就要当上他妈的大英帝国的大舅哥了……

二哥的话不无道理,想想也许还真就是那么回事,但提起婚姻,敏儿的脸面还是不由得变紧了:二哥呀,你,你还有心打趣,我正为这事犯大难呐。

你犯的哪门子“大难”?那个詹姆斯不是火烧火燎地上赶着要娶你么?你不是也觉得他人好要嫁给他么?一个愿娶一个愿嫁,这两全其美的事难从何来?

我的个二哥呀,你是真看不出还是装糊涂?城里城外已添油加醋传得铺天盖地了,可咱那先生老爹这一关可怎么过?我又怎么跟府上其他人交待?我这心里油煎火燎呀……

——呔!你不提这茬也罢!二哥在烟灰缸里拧灭了香烟站了起来,脸面也变紧了。咱那先生老爹又能怎么着?他这关过又怎样?不过又怎样?你又用得着跟府上其他人交待什么?想当初你那一嫁,倒是他们给你定的,是他们张灯结彩把你送走的,可你落进苦海深渊哪个伸手救过你?咱那先生老爹救过你么?偌大的府上又有哪个人为你放个屁么?不是你自己豁出去了才离了婚跳出了火坑么?不是你自己撑起商行才活出了个人样么?现今你不但不住在府上,也不吃不喝府上的,这会子你要嫁想嫁的人,管他是哪国人,哪怕他是猫是狗,只要你自个儿愿嫁,谁又能放出个屁来?!哪个又能怎么着?!

二哥的话糙理不糙,将敏儿为之痛苦不堪的那些纠结单刀直入地刺穿了。想想可不就是这么回事么?敏儿阴郁、厄蹙的心亮堂、宽敞了许多,并获得了些许我行我素的勇气,眼前的这个二哥是多么值得感激呀。眼下,丛府上上下下,惟这二哥能对她说出这样的话了。想想自己离婚后,是二哥收留了她,并且出乎意料地给了她一个商行,这不仅让她有了一个安身的窝,而且撑起商行本身就逼迫着她必须打拼着活出个人样来。这些年下来,她还真的就活出了个人样,成为商埠区赫赫有名的大掌柜了。要是没有二哥,别说是现今拥有的这一切,就是怎么活下去我也不敢想呀……敏儿瞪大眼深深地看着二哥,真是难以料想呀,过去,偌大的丛府上上下下最不待见的就是二哥,在人人眼里他都是乖张孟浪桀骜不驯的,甚至带点邪性,可偏偏就是这个二哥,仗义地为我做了这一切……

二哥被敏儿看得有点不自在了:你一对大眼灯笼样照着我做什么?

我要好好看看我的二哥。

我有什么看头?你二哥脸上生出花了?再看不也还是个瘸腿二哥么?

敏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谢谢二哥为我做的一切,我会把商行打理得更好。没事我就回去了,商行那边太忙。

你等一下,我还有话要说。二哥再点一支英国香烟,深吸一口:你不提商行我倒忘了,说起来我倒要好好谢谢你了。这几年你为我挣了大钱,自我倒了霉,卫城内也正经地开始禁烟了,我背地里开的花烟馆也关了门了,多亏有了你这挣钱的商行……话说到这里,才觉得说了不该说的,赶紧打住了。

花烟馆三个字让敏儿的心骨碌一颤,再次瞪大眼看着二哥:天呐,想不到身为禁烟局局长的二哥,竟然会背地里开花烟馆,这真是个让人看不透的二哥呀……

二哥读懂了敏儿的目光,既然已经说漏了嘴,他也并不掩饰了:呔,你用不着大惊小怪的,你这二哥本就不是什么圣人。他又深深地抽了一口烟。刚才我说,你不提商行我倒把想说的事给忘了,知道我想说什么么?

敏儿继续瞪大眼看着二哥。

二哥自顾说下去:是这么着,往后,咱那商行挣的钱咱俩倒过来三、七开,你拿七,我拿三。

敏儿的眼瞪得更大了:二哥你弄错了吧?是你拿七,我拿三。咱不一直是这么分的么?我就是拿三也多了。

你二哥虽倒了霉,像一只困兽被圈在了这卫城里,可我的性子还是没大改,就照我说的做吧。这几年你为我挣的钱能买下几个商行了。

敏儿有点急了:二哥,你说什么呐,这可使不得,万万使不得的。怎么说商行也是你的,让我拿这么大的大头,你,你这是要折煞我呀,无论如何也不能这么做……

二哥吐出了一口浓烟,整张脸一时都笼罩在烟雾里了,敏儿真的看不清对面的二哥了。不想,二哥说出的话比缭绕缥缈的烟雾更缭绕缥缈了:钱是人想人爱的好东西,可我怎么越来越觉得钱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它也是祸害人的坏东西。我的妹子哟,其实你也不懂你的二哥呀……我想学着慢慢地离钱远一些,不知能不能做到呀,我盼着我能把钱看得最不值钱的那一天到来,那你二哥才算是真有了造化,可我更不知那一天会不会到来呀……

敏儿如坠五里云雾,简直不敢相信这话是从二哥嘴里说出来的。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但她还是坚决地拒绝了:二哥,无论怎么说,商行都是你的,再怎么着我也不能那么做,我的性子你也是知道的。

二哥扑哧笑了:看看,你这不也没拿钱当好东西么?好吧,猛丁让你拿大头是有点陡,这样吧,咱一人一半五五分——就这么着!说着,他将手中的烟蒂用力地拧在了烟灰缸中。

有了二哥的鼓舞,再加上生意太忙,敏儿似乎无暇为婚姻的事难为了。可到了晚上夜深人静时,她的脑袋便变成了一个蜂巢,跟詹姆斯结婚的诸多麻烦如蜂群嗡嗡嘤嘤着,让她痛苦不堪。可再怎么着,还是要过先生这一关呀。之所以拖到现在对先生还只字未提,不是她不想说,是因为太难张口了。二哥那番鼓舞的话如一股气,没过几天便消散的差不多了,花儿也早已在圣母院变成了修女花儿,有谁能帮敏儿出出主意呀,哪怕是给她点安慰也行。詹姆斯多次催促着结婚,此事总不能遥遥无期地拖延呀……

3、敏儿被击溃

敏儿万万没想到,先生会亲自到商行来了。当伙计跑来向敏儿通报时,先生已经站在了商行一楼的厅内。

先生从未来过商行,什么都不用问,也知道他不请自来为的是哪般了。

敏儿将先生引领到了二楼的客厅,但先生并不落坐,也不接敏儿为他沏的茶,只是目光如烛炯炯地审视着敏儿。

敏儿感觉到,先生的目光冒着火,裹挟着雷电……他什么都不说比咆哮如雷更让敏儿惧悚。

就这么着,两人久久地站着一句话都没说。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可能先生觉得他的威慑足以将敏儿击溃了,才猛地转过身,咚咚地跺着楼梯下楼而去了。

尽管敏儿是个内心刚毅的人,但还是被击溃了,如一尊被大水灌顶的泥塑,訇然坍塌了……

敏儿真的被击溃病倒了,躺在商行二楼的卧室几天来不吃不喝。伙计要送她去医院,被她拒绝了,说她的病医院看不好。

正当伙计们为掌柜的病束手无策地焦灼时,小六子赶来了,要见三小姐。虽然商行的伙计知道小六子是丛府的伙计,但商行的伙计说掌柜的病了,就是不让他上楼。掌柜的是丛府的三小姐,但她与府上的关系商行的伙计全都明白,要是先生不来,掌柜的也不会病倒,这时候怕的正是丛府的人再来烦扰。

小六子是哪个?他冲阻挡的伙计挺起了脖梗,说正是得知三小姐病了,他才来了,他带来了为三小姐治病的偏方,要是耽误了为三小姐治病,让这几个伙计吃不了兜着。一听这话,商行的伙计不敢再阻拦了,只好将信将疑将小六子引到了二楼掌柜的卧室。

小六子进门便对三小姐说,他得知先生来商行找三姐后,便料定三小姐会病倒。小六子在府上多年了,虽然上上下下喊他小六子,但他已经不小了,论起来他比三小姐还大上几岁,现今也算是府上的老人了。不等三小姐开口,小六子便开门见山地说,他带来了为三小姐治病的偏方。

三小姐说她的病无药可治。小六子笑笑,稍稍卖一个关字,说只要用了他的偏方,保管三小姐无药可治的病立马就会痊愈。小六子的能耐、心机,敏儿是知道的,看来他不但明白自己为什么病倒,怕是真的有了什么能让先生回心转意的办法。敏儿不敢怠慢,强撑着坐起,示意小六子也坐下,又要吩咐人为他上茶。

小六子说他用不着坐也用不着茶,几句话说完后马上就要赶回去。

敏儿更相信小六子是真的带着偏方来的。

小六子终于开出了他的偏方:三小姐,府上的主子的确不同意你嫁给英国人,可也不是府上所有的主子呀。这火候上,你怎么把在英国读书的三少爷给忘了?他现今可是长大成人了。你只须给三少爷写一封信……我敢保三小爷会站在你一边。我还敢保,三少爷也自会有药到病除的妙方解除你的病苦——不,是治好先生的心病,现今府上惟有三少爷说话对先生最好使。

哎哟哟——如醍醐灌顶,敏儿的眼忽地一亮,顿感浑身轻松了许多:天呐,我怎么就把小弟给忘了呀……好你个小六子,真有你的……

敏儿立马给小弟写了一封信,将她悲惨的初婚、艰难的离婚、要嫁给相恋的英国人詹姆斯而受到先生阻挠的事详细说了,请求小弟务必想法让先生点头应允……

刚好有个英国商人要回英国,敏儿便让他把信带去了。

敏儿一天比一天紧地盼着小弟能药到病除,让先生回心转意。按詹姆斯在英国给她来信的时间,小弟的回信该到了,可还是不见府上有什么动静。是这偏方不灵?还是小弟那里出了什么岔子?还是小弟的药方没奏效?将所有不好的方面都想到了,还是无法断定究竟是哪出了问题,只能焦惶复焦惶地等待了,日子比没给小弟写信前更难熬了。

4、先生又来了

这一天,一个伙计慌慌张张跑到楼上向敏儿报告:先生又来了,正在后院的货场。

天呐,上一回他是为示威、警告而来,这一回必是电闪雷鸣而来呀,这可让我如何招架呀……我的小弟呀,难道是你没接到我的信?还是你不肯帮我?还是你的帮助适得其反?……敏儿的心慌跳得不行,两条腿簌簌地抖颤着,在楼上的回廊走了几步,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多亏旁边有一个窗子,双手急急地撑住了窗台,才挺住了身子。

这个窗子恰好面向后院的货场,透过玻璃,花儿仓皇地向货场张望。货场上,几个伙计正忙着从几挂大车上卸海货,并不见先生的身影。吔?先生去了哪?莫不是直接上楼兴师问罪来了?敏儿几几乎要哭出来了——且慢,在那些忙碌的身影中,有一位身着长袍的人不像是来送货的人,也不是商行收货的伙计,他一会儿帮着过称,一会儿又帮着账房算账记账,他怎么有点像先生……?

敏儿终于哆哆嗦嗦下楼来到了后货场——天呐,那个帮着账房忙碌的人正是先生!敏儿惊呆了,看到日头从西边出来,也不至于如此惊愕。如一棵突然被雷劈去了树冠的树桩,她颤栗了。

先生并不理会敏儿的到来,仍在忙碌着,好像他本就是商行的账房。

商行的伙计们当然紧张地关注着这非同寻常的场面,但全做出视而不见的样子,各自忙碌着。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似乎是经过了斗转星移的漫长岁月,海货总算收完了。先生并不说什么,拍拍长袍又抖一抖,转身向货场外走去——难道他要一声不吭地离开?

天呐——先生莫不是以这样的方式表示他,他已经……敏儿的心轰隆隆如同一阵春雷滚过,不知该说什么,也什么都说不出了,只能在后面隔着四、五步的距离,哆哆嗦嗦地跟随了。

直到走出了货场,父女间还是没能说一句话。通常,说话是近在咫尺的人之间最方便的交流方式,但有时候也会是最艰难的交流方式。

先生终于回过了头,目光却看着别处。敏儿还是发现,先生的眼窝里涌动着往酒杯里斟烈酒时泛起的酒花般的泪花。当先生又转回头继续往远处走时,敏儿听到了似乎是天上飘来的断断续续的声音:你,你小弟来信了……他,他说,他不能赶回来参加,参加你的,你的婚礼了……

天呐,先生呀,我的亲爹呀,原来你真是以这样的方式表示你默许了我的婚姻呀……泪水顿时在敏儿的脸上滂沱而下了……

先生的脚步有点踉跄,走得越来越远了,泪眼滢滢的敏儿却仿佛感到先生离她越来越近了,从来没这么近过……

敏儿终于可以与詹姆斯结婚了。

5、意料之外

其实为着敏儿要嫁给英国人,先生也有一关要过呀——老爷子这关。

我远在英国的儿子,一封信,把我这个当爹的给制服了;可我这个当儿子的,泣血淌泪,怕是也难说服近在眼前的老爹呀。有什么办法呢?先生只好硬着头皮回到了温泉庄,吞吞吐吐、艰难地,向老爷子透露了敏儿要嫁给英国人的事。

不想,老爷子听后竟然哈哈大笑了:闺女要出嫁了,你怎么倒弄出一幅哭丧的样子?我晓得你心里是怎么想的。英国人又怎么了?他是娶咱的闺女当媳妇,又不是逼着咱典儿卖女给他当家奴。

先生震惊地看着老爷子,怎么着也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这太出乎意料了。

老爷子又说出了更令先生意料不到的:你用不着这样看着我,你以为这事你们瞒着我我就不晓得了?瞒着我又有用么?是呀,要是早些年,就是把孙女毁了,我丛家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让她嫁给英国人。可,可现今,现今……世道变了,世事也变了,好多事并不是原先想的那样,这英国人并不是什么凶神恶煞呀……

——老爹呀……先生抑制不住哽咽了。

你用不着这样,其实我,我这当爷的,比你这当爹的更想不到孙女要嫁给英国人呀……可这世道不是已经变了么?哪个又挡得住?亏你又当总董又当商会总理,跟英国人打交道这么多年,怎么就不明白世道、世事总在变?你不是多年前就把我的孙子送去英国上学了么?

天呐,万万想不到,面前九十多岁的老爹说出的话,竟然跟远在英国的孙子信中的话如出一辙,我这中间当爹的怎么上不如老下不如小呀……

先生出神地望着老爷子。

老爷子觉得他教训到儿子心里头去了,他接着说:敏儿去法院把男人给离了,乍一听我也是受不了呀。可这几年我想明白了,要是不离婚,敏儿能活出来么?能不能活到现在也保不准了。要是没有新法院给她离了婚,哪个又能救她?敏儿是你的闺女,更是我的孙女,她嫁给英国人我这当爷的都没觉得打我的老脸,你这当爹的倒觉得打了你的脸?你的脸比我的脸还老不成?你给我记着,越是这样,打发我孙女出阁的酒席越是要该怎么摆就怎么摆。不管怎么着,我要趁活着,喝这杯酒呀……

老爷子从没说过要趁活着怎么怎么样之类的话,自从他过了80岁,说话的口气更让人感觉他越活越年轻,能万寿无疆。但今天,他竟然说出了这样的话。

十分意外地受了老爷子如此的一番教训,先生的心自然轻松疏朗了许多。

6、起轿

敏儿出嫁的这天终于来到了。

既然老爷子发了话,酒席只能是该怎么摆就怎么摆了,卫城的丛府内大摆了酒席,而詹姆斯在租界的国王饭店也大摆了酒席。

按习俗,这时候丛府的大门前会聚集很多看新媳妇上轿的人,但此时丛府大门前却门可罗雀,没有几个看热闹的人,更没有制造热闹的锣鼓丝管。

詹姆斯带着娶亲的两顶轿子和两驾马车,如期来到了显得有点寂廖的丛府大门前。按敏儿的要求,詹姆斯锦绣长袍大红马褂,头戴黑锦帽,足登白底黑帮布鞋,完全是当地的新郎官的打扮,并按当地的风俗来迎娶新娘了。

哎?怎么没有迎轿的热闹,也没接轿的礼仪?这与敏儿事先千叮咛万嘱咐的程序可是大大地不相附呀。詹姆斯坐在轿内愣了片刻,随即便意识到了什么,只能以变应变了。他自个挑开了轿帘下了轿,朝着丛府大宅走去。当他拾级而上越过几级台阶要进入大宅时,一群下人突然从大门洞内涌了出来。不像是迎接也不像是阻挠,只是造成了壅堵,使他不得进入大门了。

显然,丛府是精心地安排好了,将詹姆斯进府迎接新娘的程序给巧妙地阻隔、省略了。

詹姆斯正不得要领不知如何是好时,丛府的几个女眷簇拥着头顶红盖头的敏儿,从大门洞出来了,又直接簇拥着她走向了花轿。

见新娘已被人簇拥着走向了花轿,詹姆斯已清醒地意识到,丛府是有意不让他进府了。敏儿要嫁给他这个英国人个中的种种阻力,他当然也是了解的。现在丛府能把敏儿打扮成新娘,并顺利地簇拥着上了他迎娶的花轿,已经是做了极大的让步了。看着敏儿上了花轿后轿帘已落下了,詹姆斯不禁耸耸肩哑然失笑:把那些程序别有用心地省略掉、我进不进这丛府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心爱的敏儿不是已经上了我迎亲的花轿么?他甚至还有点庆幸:这样倒好,不让我进府门不是省去了很多繁文缛节么?他心中不由得生出了孩子气的调皮,从大门的台阶上颠跳而下,上了另一顶花轿。

按习俗,这时候新娘的家人和众宾客都要出来欢送的,并且新娘家一般要有四个男性亲人做为“送客的”,乘坐迎亲的马车,将新娘护送至新郎家,并做为最尊贵的客人参加新郎一方的结婚宴席。迎亲的车夫轿夫是懂得娶亲风俗的,见新娘上了花轿后,不但不见欢送的家人和宾客,竟然不见任何送客的上马车,他们有点纳闷,便迟疑着不肯起轿。

多年前,敏儿初嫁上花轿时,丛府上下,包括那些前来喝喜洒的亲朋,人人都为她成为来迎娶她的新郎的新娘而高兴,惟有上了花轿的敏儿却最不想成为来迎娶她的男人的新娘;此时,丛府上下,包括那些前来喝喜洒的亲朋,不但没有谁出来欢送,而且人人都为她成为来迎娶她的新郎的新娘而不高兴。惟有上了花轿的敏儿,一心要成为来迎娶她的新郎的新娘。她偷偷地掀起盖头,透过轿帘的缝隙,朝府上的大门庭深深地一瞥。鼻腔一阵发酸,泪水瞬间便让目光迷离了,大门庭顿时缥缈成了浮动的海市蜃楼……她长长地缓了一口气,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起轿!

轿夫车夫一时没弄清这是谁发出的一声叫,但还是起轿了……

7、跟蜂儿一起飞

丛府里的酒宴开宴了,客人们虽在喝酒,但酒桌上偏偏没有通常婚嫁酒宴应有的欢声笑语热闹和喜庆的气氛。

丛老爷子与八九位德高望重的老亲朋,在上房的一张大酒桌围坐。虽然是喜庆的婚宴,但他们的表情却不相附地凝重,有点疙疙瘩瘩。尽管桌上的主陪施展陪酒的招数,不停地打着圆场劝酒,但亲朋们也只是端起酒杯做做样子浅尝辄止,好像这酒的滋味让他们都感到极大的不适。

丛老爷子看出了端倪,也明白客人们缘何如此,顾不得什么规矩了,他忽地抓起酒壶,亲自为亲朋们斟酒了。满桌的人呼啦啦全站起来了,九十多岁的老寿星,能坐到酒桌上就不得了,亲自斟酒敬酒亲朋们又如何消受得了?他们只好一杯杯地干了。老爷子也连着干了几杯,众人不得不将他把住了。他将酒壶顿在了桌上,双手抖索抚摸着酒壶说:喝吧,好好喝点酒吧,这天地世道都在变呀……自古以来,不是说天下的土地全是天子的么?天下的人不也都是天子的臣民么?可哪个能想到,咱这些人却变成了外国租界的人;现今,咱的天子皇上不也被废了么?可咱这些不是天子的臣民的人不照样还得活下去么……

老爷子的话让每个人喝下去的酒,都在肚子里汩汩地冒出了酒花,但这些酒花升不到嗓子眼那里,便全都无声地破碎了。每个人都不说话了,酒桌陷入不平静的沉寂。

老爷子洞悉每个人的心境,嗨地再叹一声:我明白你们心里疙疙瘩瘩着怎样的疙疙瘩瘩。实话说吧,我更没想到我的孙女会嫁给英国人呀……敏儿是我的孙女,可她不也是各位的孙女、外孙么?咱看不明白,闹不明白的世事,不是越来越多了么?世事总在变呀,世道总在变呀,要是不变,怕就不是世事了,也不是世道了。无论活过了多少年,还是要睁大眼好好看这越来越变的世事,越来越变的世道呀……

沉寂的酒桌发出了惊叹,不是为了老爷子的酒,是为了九十多岁的老人说出的这番话。

酒桌似乎又变成了一条小船,在每个人的眼中浮**起来了……

这时候,突然有嗡嗡的声音惊心动魄地响起。人们正疑惑不知这声音从何而来,老爷子突然站起了身,双手挓挲着好像是要拥抱什么,神态怪异地冲着高处哈哈地吐着气,神道道地叫着:看啊,看啊,蜂儿在飞呀,能飞起来多好呀……

哈,人们这才发现,果真是一只蜜蜂蹿进了屋内,在空中嗡嗡盘旋着。

老爷子的神情变得更怪异了,似乎是疯癫了:我也要飞,我也要飞了……我要去看变,变了的……世事,变了的世道呀……我,这,这就要跟蜂儿一起飞,一起飞了……

那只蜂儿消逝了,屋内陷入了可怕的静寂……

一桌的人由惊叹跌入了惊骇:老爷子这是怎么啦?!大大地不对劲了,是返老还童,还是,还是可怕的回光返照……

可怕的静寂中,每个人都惊骇惶惑间,一袭袈裟如一只大鸟扑闪着巨翅飘了进来——圣寿寺的住持圆智大和尚突然出现了。他径直飘到了丛老爷子的身边——似乎是提前约好了的,挓挲着双手情绪激动神态怪异的老爷子,突然如飓风掀倒的一棵树,含糊不清地叫了一声,訇然扑向了大和尚。大和尚展开袈裟,半搂半抱地挟着老爷子往门外而去。到门口时,他回过头来对众人说了一句:老施主是有话要对老衲说,有话对老衲说,各位施主请便,请便吧……

所有的人都被这一幕惊呆了,哈,这场面恍若梦境,这是梦还是真的?人们面面相觑后,便认定这是真的。因为每个人的表情都恍若梦境,而八、九个人不可能做相同的梦。

8、送客的

詹姆斯娶亲的轿子、马车,来到了商埠区北面租界最豪华的国王饭店。这里早已安排好了,要按英国习俗举行婚礼。

谁都没在意,一辆轿式马车跟在了娶亲的车马后面。

到了国王饭店广场前,敏儿和詹姆斯已改换了打扮:敏儿换成了一袭洁白的曳地婚纱;詹姆斯则换上了西装革履。这是詹姆斯与她提前商量好了的,到了国王饭店,则按英国新娘、新郎的打扮举行婚礼。

想不到,这里倒聚集了很多看热闹的人。一些站在饭店台阶上的客人迎下来,冲着新郎新娘发出了欢呼,而四周围观的当地女人们,则如同池塘里热闹的青蛙,冲着新郎新娘发出了一片咕嘎、咕嘎的叫声。

管乐队呜啦啦奏响了欢快的乐曲,将其它声音全淹没了……

当詹姆斯挽着敏儿踏上国王饭店前的红地毯,走向饭店时,那辆跟在后面的轿式马车冲到了饭店前,嘎地一声急刹车停下了。

这声突如其来不合时宜的刹车声,让敏儿禁不住回过头来:车上跳下了一个西装革履扎着领带的人,急急地追随而来——是二哥,啊?今天他走路怎么一点也看不出瘸呀……

娘家终于来了个送客的,敏儿的双眼再次被泪水模糊了……

敏儿想像不到,二哥这个送客的是怎样极力控制着瘸腿,将新郎新娘护送进了国王大饭店呀。为了这几步走,这些天他对着镜子进行了多次苦苦演练。

饭店内高朋满座,国内外商行的人来了不少,政府也来了几个官员。在英国建筑风格的国王大饭店内,英国风情的婚礼开始了……

庄士敦也站在贵宾的行列中,虽然二少爷西装革履变了模样,当他随着新郎新娘走过来时,还是被庄士敦认出了。其实自打出了卫城,二少爷的心一直就是悬着的,此时他警觉地一瞥,恰好与庄士敦的目光相撞了,两束目光在同一个焦点上闪出了不同火花:你忘了你被宣布为租界不受欢迎的人?四年内不得进入租界的时效还没过呀;我正是利用参加你们英国人婚礼的机会,突破禁令闯进租界的,这样的场合难道你会把我抓起来,让整个婚礼陷入难堪么?

撞击的目光旋即便如两条擦肩而过的鳗鱼,向不同的方向嗖地游离了……

庄士敦正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处置,头脑里倏地跳出了一句中国俗语: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禁哑然而笑,入乡随俗呀,看来我已经变得很中国了,也更威海卫了……

庄士敦表情的微妙变化,还是被二少爷给偷偷地捕捉到并给破译了,心中禁不住滚过一阵得胜的得意。这时候他极需要用一种什么方式挥洒一下自己的心情,恰好侍者托举着酒盘迎面而来,他抓过一个盛了半杯葡萄酒的高脚酒杯,仰脖咕咚一口,将杯中酒干了个净光。

周围的几个外国客人,耸耸肩,冲着他莞尔一笑。显然对他在这样的场合如此粗鲁地喝酒,有点不适和小小的惊讶。

二少爷索性又将杯子举起,故意张大嘴将残留杯中的几滴酒控干了,喉头夸张地蠕动着咽下了这几滴酒。而后将杯子顿在了案台上,冲那几个人示威地瞥了一眼,心中痛快地骂了一句:你们他妈的懂个屁!

可惜的是,二少爷没顾得品一品这酒什么味道。

修女花儿虽然没来参加婚礼,但恐怕没有谁比她的心更专注、更贴近这场婚礼了。此时,她站在天主教堂的祭台前,冲着耶稣基督的十字架苦像、冲着两边的圣母玛利亚、大圣若瑟,在额上、胸上不断地划着十字,深深地为敏儿祈祷着……

9、不瞑目的睡

再回过头来看看卫城内丛府大宅的情形吧。

整个大宅好像在不到一个时辰内,变幻了几个季节:当盖着红盖头的敏儿被簇拥出大宅时,无论如何,那五彩缤纷的轿子、马车,还是能感觉到几分热烈的气氛,有如夏季;当敏儿被花轿抬走,变成了英国人的新娘之后,大宅好像一下子跌入了萧瑟的深秋,似乎听得到花草树叶凋落的簌簌声响;当圆智大和尚搂抱着老爷子离开酒桌后,虽然客人们一时还难以判断老爷子究竟是怎么了,但他们还是遭寒流袭击般,口中发出咝飀、咝飀的声响。不祥的寒潮迅速地蔓延开来,整个大宅似乎又从深秋一下子坠入了寒冬。虽然众多的酒桌仍在继续喝着酒,但每个人都感觉到,萧煞酷冷的锋芒,针砭着肌肤,乃至刺入了心中……

圆智大和尚的袈裟如大鸟的巨翅,裹挟着丛老爷子出了上房。

此时的老爷子已变成了一个熟睡的婴孩、一只大鸟羽翼下安静的雏鸟,任由母亲摆布了。往哪里去呢?所有的屋子几乎全被酒桌占了,到处都是叽叽喳喳的人声和走动的人,哪里找得到避人的僻静之处呢?凡人找不到但大和尚找得到,他如一朵飘逸的云,挟着老爷子竟然飘进了管家老锁住的屋子。这里的确是个好地方,没人来也僻静得很。

管家老锁毕竟是有道行的人,能感知到普通人感知不到的东西,他随即便在大和尚的脚后来到了自己的屋子。当看到大和尚搂抱着无声无息的老爷子时,他的喉咙念经的猫一样咕噜出哦哦几声沉吟,但什么都没说,迅速地帮着大和尚将老爷子放到了小拐炕上。

老爷子躺到炕上后,突然颤微微地向空中挓张开双臂,如同一只还没硬翅的雏鸟要展翅飞翔,但随后便訇然偃旗息鼓,安祥地一动不动了。似乎真的变成了熟睡的婴孩或安眠的雏鸟。

老锁看看大和尚,大和尚也看看老锁,相互看到的是同样的镇定。这样的情形里能保持这样的镇定,显示了佛和道真的是法力无边呀,的确能将凡人变成超凡的人呀。

先生虽然经多识广,对生老病死历来也是坦然的,但他闯进来时,看看直挺挺躺在炕上的老爷子的那张脸,和半睁着的双眼,顿时陷入了超乎寻常的震惊和超乎孝子的悲怆——他看出的和想到的,是别人无法看出和无法想到的:老爷子再也变幻不了表情的脸上,看似保持的是平静;不冥目的睡眼透出的,看似也是安祥,但这平静和安祥的背后,却隐晦着波涛般的不平静和不安祥——惟有先生能读懂这一切——他是不冥目地睡了呀……这一刻,先生才感觉到、才明白了,眼睁睁看着孙女嫁给把威海卫变成了租界的英国人,老爷子是怎样地隐蔽、委曲着自己的内心,对他这个儿子包括那些外人说出了那样的话,又是怎样强撑着精神频频举杯,在酒桌上喝下了那么多那样滋味的酒呀……这一切需要多么宽大的胸襟才能忍隐呀。但憋闷的大山般的委曲,最终还是把他给压垮了,要了他的命……先生呜哇叫了一声,如遭雷击的一棵树,簌簌着就要瘫倒,亏得大和尚和老锁一佛一道左右搀住了他。

当先生稍稍缓过神来后,双手颤抖着,试了几次,都没能拂拢合上老爷子不冥目的睡眼。先生明白,老爷子是不甘闭上双眼呀,他要看明白他看不明白的东西,而看不明白的东西却又让他难以冥目地睡呀……

孙女再嫁而爷爷宾天,这两个时刻的叠加是天大的忌讳……

先生毕竟又是先生,待他清醒之后,便表现出了跟佛与道差不多的镇定。他与大和尚和老锁商定:老爷子宾天暂秘而不宣,待三天后再对外报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