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针鼻里抽日子与刀锋上的日光
“来了”的大事件却让日子似乎一下子慢了下来。
日本人来了,是用坚船利炮惊天动地打来的;英国人来了,也是驾着坚船利炮来的,但却并没开火,用的却是惊天动地的鼓乐声。不仅在刘公岛的接收仪式上,鼓乐喧天地宣示他们成为这片疆域的主人,他们的军乐队还浩浩****地游走在威海卫的其它地方,呜呜哇哇的鼓噪宣告着他们来了。
同样是来了,但这两种来了大不相同,后者似乎只是为了制造一场热闹。说是他们已将威海卫变成他们的租界了,却并不见“来了”带来什么实质的不好的东西落到百姓身上。
时间驮载着事件来了,但时间似乎一下子慢了下来,让本来很剌目的“来了”的色彩慢慢地褪色了。虽然日子没有什么改变,但人们明显感觉到时光似乎是凝滞了,差不多一年多的时光,就这么一点一点抽丝般慢得令人心慌——针鼻里抽日子呀。百姓们感叹时光慢时,就会发出这样的感叹。终于有明白人提醒很多不明白的人:等着吧,老鼠拖木锨——毛子玍古、蝎虎的在后面。是呀,既然毛子已经来了,就不会总是这么不雷不电无风无雨的,你有什么花花肠子倒是早些亮一亮呀,别老这么挨着,让人惶惶。奶奶的,是死是活屌朝上,你倒是快点!
此时,在卫城内一条深长巷子里的一个小院的一间屋内,一对男女正做着的事,是最不想让人看到的事,但还是顺着这条深长的巷子去看一看吧。
一片阳光被小院一棵光秃秃的无花果树的枝杈分割,有几束从窗帘的缝隙间爬进了炕头,有一束侥幸地烙在了丛府二少爷丛滋勇**的后背上。二少爷正趴在一个女人的肚皮上起伏用力,那一束阳光也随之起伏,如一只细长而绵软的手在不停地抚摸着二少爷汗渍渍的后背。二少爷是有妻室的人,但此时他身下正操作的这个女人却不是他的女人。这么说有点不准确,这个女人也算是他的女人,只不过不是他明媒正娶的罢了。这个女人叫石榴,是二少爷养的一个女人。
二少爷不时发出含混的叫,如一头中了弹的熊在痛楚地呻吟,也像一只得了鱼头的猫在幸福地哼哼。奇怪的是身下的女人石榴却一声不吭,她紧咬着嘴唇,比身上的二少爷还要用力,尽可能将肢体变幻出各种难以驾驭的形态,让身上的二少爷忙手忙脚,努力地表现驾驭的孔武。
石榴终于开口说话了:“毛子”来了呀……威海卫的百姓已经习惯地以“毛子”称谓英国人了。
二少爷一时摸不着头脑了,的确,这话来的太不着边际,也太不合时宜。
二少爷的身子抽搐了一下,偏离了原来的位置,那一溜阳光一下子跌落到了石榴的右边脸上了。阳光让石榴感到了麻酥酥的灼痛,下意识地闭紧了右眼,并且感到了一阵眩晕。
毛子来了呀——石榴又叫了一声,闭着的眼皮颤颤地一跳。
二少爷笑了,似乎至此才明白了石榴说的什么。来了又怎么样?不就是些毛子么?
二少爷禁不住又问:这会子你咋会想到毛子来了?操!他们来了又能怎么着?
听说毛子要动手了,俺怕呀——石榴颤抖着叫了一声。
二少爷的手伸向了挂在炕壁上的马褂,从中取出了件东西——怕他个屌!他叫了一声,手臂猛地一甩——嗖——一股寒洌的风从石榴的面部刮过——嚓!一柄攮子如一道闪电扎向了炕前的立柜门,剑尖扎进柜门的刹那间,剑身急频地摇摆颤动着,发出了铮铮的金属鸣响。
二少爷一向号称自己是练家子,身上有功夫。但没人见他练过,也没人见识过他的功夫。石榴常讥讽:你在女人身上功夫倒是不浅。
扎在柜门上的攮子差不多可以证明,二少爷不是光说不练嘴上的功夫,要不甩出的攮子也不会准确又结实地扎在柜门上。石榴是仰着脸看到攮子惊心动魄地飞扎在了柜门上,禁不住极夸张地呀了一声,身体**着,更加紧密地附着在了二少爷的身上,似乎那攮子扎在了她的身上——你还真是练家子?你这瘦筋薄骨的身板还真藏着功夫呀?
呔,轻易不露就是了。
这么说你敢呀?
二少爷笑了,有什么不敢?有我不敢的么?
你真敢?跟毛子你也敢?
——呱唧!二少爷在石榴光滑坚实的腚上拍了一巴掌。石榴蛇样紧紧地缠住了二少爷,二少爷感觉得到石榴的血脉都汩汩注到他身上了,这样的效果正是他想要的,他发出了一串笑,伴着咳嗽的笑。
石榴蛇一样扭动着,冷不防咕噜一下将身子挺了个反弓——呱唧——二少爷被颠翻了,从兴奋的波峰跌入了浪谷。
石榴承势翻上了二少爷瘦削的身躯,变成了驾驭的骑手,发出了爆米花般哔哔叭叭的笑,转守为攻,投入了新一轮更激烈刺激的操作……
二少爷如挨了一刀,痛畅淋漓哼哼地叫着……
腾云驾雾间,石榴一抬眼发现,刚才曾灼痛了她右眼的那一溜阳光,此时已经烙在柜门那柄攮子上了。定睛凝视着这溜阳光,倏忽间,刺目、刺耳的发现吓了她一跳:天呐!阳光在剑锋上竟然颤栗着,飞溅着令人心惊肉跳的缤纷耀眼的光;光芒与锋芒相互颤栗着撞击,甚至发出了独特的蜂鸣般嗡嗡铮铮的叫——
妈吔——石榴也发出了跟光芒与锋芒相击几乎同样的颤栗的叫声。刀光也会叫呀,妈吔,日光也会叫呀?!……
二少爷一时弄不清石榴为什么发出这没头没脑的大呼小叫,但这种颤栗的叫给了他更新鲜的刺激,不由得亢奋地随之颤栗哼叫了,以为石榴只是故意制造刺激的效果。这个女人真的是特别呀,这种时候时常就会耍弄出刺激得人心惊肉跳的花招来。二少爷再一次感受到了石榴的不同凡响。
石榴具有女人的魔力,同时也具有男人的胆气。二少爷曾多次这样说:论模样你算不得动人漂亮,论脾气你更算不得可心柔顺,可你就是挠人心魄呀。二少爷的确弄不清石榴的迷人所在,但还是混混噩噩地被她挠住了,迷住了。
光芒与锋芒相击的嗡嗡铮铮,不仅让石榴有了切肤之感,似乎透过耳目,直刺进了她的心,让心也颤栗了,禁不住猛丁收住了令二少爷销魂的运动,如一条蛇被猛地打了七寸,僵在二少爷身上了。
这火候上,男人最受不了的就是女人的急刹车了。如同被猛然泼了盆冷水,二少爷一个激灵,通体都被恼怒浇透了。顾不得探明缘由,他充满敌意地呼啦掀翻了石榴,重又骑在了石榴的身上。
石榴的目光陡然被压在身上的躯体遮盖、截断了,不由得也顿生恼怒,双脚在二少爷的腹部向上猛地用力一蹬,竟然如表演杂耍般将二少爷蹬举到了半空。
悬在空中的二少爷不由得感到了惶恐,嶙峋的肋骨撑起的肚皮,风箱般呼哈呼哈地收缩鼓涨着,嘴里发出了有失体面、色厉内荏的一串怪叫。我的妈吔,你,你敢?!你敢……
——俺怎么不敢?!你敢俺也敢!石榴是真敢了,她有意一失脚——呱唧,二少爷摔了下来。
其实二少爷欣赏的正是石榴的这种敢,它创造出了很多意想不到的新鲜的刺激。二少爷嗷嗷叫着爬起来,与石榴投入了新的一轮肉搏……
2、石榴被拘
卫城内,街巷上到处残留着积雪,随风拂动的枯草、鸡毛、蒜皮、杂物碎屑等等垃圾,一如既往地拂动着。
一条巷口的深处,一道门吱呀呀半开了,一个梳理着高耸的、稍稍有点偏斜发髻的女人招摇地从门洞走了出来。这是一种时髦的发髻,它标示着这个女人是在外面干营生的,或者说是场面上的人。再细看,高耸的发髻抹了过多的桂花油,反射着一圈缤纷的阳光,如无数只蜜蜂嗡嗡地闹着一只硕大的花冠;一只碧玉簪自发髻斜刺而出,让发髻更加醒目招摇。
记得这条深深的巷子吧?是的,这就是石榴居住的巷子,出来的这个女人正是石榴。
石榴口中咀嚼的是卫城少见的槟榔,这东西是跑风船的南蛮子带来的。石榴第一次咀嚼这东西时,无法言说的怪异又尖锐的味道立时令满腔萧煞生津,刺激得眼泪也簌簌涌出了。慌乱地吐出了这怪物,冲南蛮子骂:莫不是又打哪弄的**?又要害老娘?南蛮子笑了,说这回不是**,是好吃的槟榔。这南蛮子曾使用过从南洋弄来什么鬼怪**,折腾得石榴死去活来。
后来,石榴竟然好上了这叫槟榔的东西,时时将其嚼在口中,在卫城散发着独树一帜独特的味道。
不经意间已走出了窄巷,来在了街口上。并没有什么要去的去处,便在街口茫茫然停下了。
一条耸拉着肮脏尾巴的老狗,与一头腹部甩着一溜瘪奶子的老母猪,结伴而来。
母猪走在前面走着,边走边在地上无聊地左右嗅拱着。在一洼积雪溶化的水渍里,一只烂鞋底被母猪触到了。这鞋底是猪皮做的,经久的浸沤让它复原了肉乎乎猪皮的本色。母猪激动了,鼻孔呼呼喷气,肮脏的水渍也勉强溅起几滴脏浊的水花。哪里还顾得顾忌这是从同类身上扒下的皮呀,母猪迫不及待地咬住破鞋底,兴味盎然地咀嚼起来。
老狗有些讨好地凑上来,乞求与母猪分享。贪婪的母猪丝毫没有匀一点给老狗分享的意思,弄得老狗难堪又恼火。尽管饥饿让老狗的肋骨嶙峋瘪塌,但它还是蓄一口气,将瘪塌的肚腹鼓涨起来,冲母猪卑夷、示威地呜汪了一声,多少找回了些体面。
母猪想尽快独吞这难得的食物,几近疯狂地咀嚼着——呜哇一声,它又吐出了鞋底,痛苦不堪嗷嗷地叫着打转转——鞋底里残留的一枚钉子扎着了它的牙床,它不得不痛苦地嗥叫了。
老狗幸灾乐祸,努力地打一个潇洒的抖战,溅到皮毛上的水珠便又飞溅而散了。而后撇下母猪,继续前行,母猪倒变成了追随者。
哈,这倒有点看头,石榴身不由己地随着老狗和母猪走动了。不知不觉走出了卫城南门
南门外也有一片杂乱的居民区,比起城内更散乱、破败了许多。乡下人进城里办事、卖点土特产什么的,在城里又花销不起,这一带的小饭铺、小住店便应运而生了,是专门伺候他们的。
两个高大的毛子对着一面突出的墙忙活着,他们离开后,一张蓝色的布告被喷香的糨糊贴在了墙上——面粉被熬熟、又略带点糊锅的香气浓浓地散开——。
母猪被这香气冲击得晕头转向了,茫然不知所措,冲着弥漫的雾一般的香气发出了呜呜唧唧混沌的叫。它一时弄不清香气的来源,只好咧着嘴扭着头,在原地急速地转了几圈,寻找香气来源。看看吧,它好像是在追咬自己的尾巴,这样的场面真的是太滑稽可笑了。
石榴像刚下了蛋的母鸡那样咯咯笑了,禁不住冲母猪嗨了一声:你这蠢猪,你难道真的想咬自己的尾巴么?你怎么不明白,活着的时候你是永远咬不到自己的尾巴的?
母猪终于弄明白了,香气是从墙壁上那一片蓝色散发出来的。它奋不顾身地朝那片蓝色冲了过去,由于用力过猛,嗵的一声,长拱直接撞到了墙壁上。痛是有点痛,但一溜喷香的糨糊恰好被抹进了嘴里。这是多么难得的美食呀,巨大的幸福冲得它脑袋嗡嗡的,头大幅度地甩着,两只大耳朵扇打着脸面,发出呱唧、呱唧的响声。母猪并没完全被美食冲昏头脑,它还是没有忘记身后的老狗,不断地调整、蹶蹲着后腚,以阻击老狗与它分享。
沦落到被猪欺凌的地步,狗还有脸作为狗活在这世上么?虽然老态龙钟,但狗的天性和威风终于被激发、唤醒了。老狗呲牙咧嘴,猛扑过去,下死口咬住了母猪的后腿……
母猪发出了挨刀般的嗥叫,只好痛苦地让位于老狗了。
散落在地上、墙壁上的糨糊,很快便被母猪和老狗舔净了,老狗几次前爪搭着墙壁跳将起来,但还是没能触及到那张大蓝纸。母猪看出了老狗的用意,令人惊奇的合作的一幕出现了:母猪挨着墙根趴下了——甘为狗梯。老狗亦明白了母猪的用意,朝后跑了几步,留出了足够的助跑距离,而后拼尽全力冲了过来,以母猪的脊背为跳板纵身一跳,前爪刚好够到了墙上那张淋淋拉拉着糨糊的大蓝纸——呼拉拉,那张大蓝纸如同一面旗帜被狗爪扯落了。
石榴禁不住哈了一声,为猪与狗令人惊叹的配合而惊叹,更为那张大蓝纸的落地惊叹。多么好的一张纸呀,万万不能让它们给糟践了。
猪与狗疯狂地舔食纸张背后糨糊的同时,石榴已箭步冲了过来,从猪狗的嘴下抢救下了那张大蓝纸。
质地多么好的蓝纸呀,虽然受了浆糊的污浸,又遭了猪狗的撕舔,竟然毫无破损,几乎比得上一张油布了。石榴抚摸着这张纸,心中充满了抢下了这张难得的好纸的喜悦……
石榴双手托展着大蓝纸,得意地招摇着走起来。老狗和母猪紧随其后,它们并不是对石榴有多亲近,而是对这张粘着糨糊散发着香气的纸张恋恋不舍,恨不能从石榴的手中再抢夺下来。
一家小笼包子铺的门脸处,一个不算老的婆子将小笼屉一一吊挂着晾晒。见石榴率领老狗与母猪兴冲冲扭来,婆子不屑地别过脸去,歌唱般节奏分明饶有味道地喊叫:狗——猪——啊呸——猪——狗——啊呸!伴随着两口恶痰冲石榴重重地啐来。
石榴岂是省油的灯,她冲婆子撇嘴一笑,回过头对老狗与母猪说:哟,哟,只听说有三日打渔两日晒网的,你们见过三日蒸包子两日晒笼屉的么?见过这么开馆子的么?这话可比两口恶痰更歹毒了。
狗和猪没有回答。
婆子早些年与石榴操着同样的营生,同行是冤家,两个女人间顺理成章便积了些怨恨。前几年,变成婆子的婆子虽然改了行,在城外经营着一间小笼包子铺。不幸又让石榴说着了,人老珠黄的婆子失去了卖笑的资本,同样也失去了经营其它营生的能力和好运气,三日蒸包子两日晒笼的惨淡生意,让婆子怨天尤人了。石榴一语中的,婆子的手哆嗦了,照着刚刚吊挂好的不争气的小笼屉恼怒地击了一巴掌,委曲的小笼屉不情愿地风车样呜呜地旋转起来。
石榴越发夸张地托展着手中的大蓝纸乘胜前行了,好像张扬着一面得胜的旗帜。
婆子聚起全身的力气和恼愤,奋力跳起的同时,冲石榴的背影又狠狠地啐了一口。她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石榴走着走着,冷不防一声“站住”灌了过来——两个高大的毛子突然出现在面前,挡住了石榴的去路,叽哩哇啦开了。
虽然那些个毛子差不多长着一个模样,但石榴还是认出了,这正是刚刚往墙上糊贴大蓝纸的那两个。
老狗与母猪似乎明白长得跟人不一样的两个人的意思,它们冲两个毛子哼哼唧唧地叫着——两个毛子与石榴及老狗、母猪四个不同种类,叽哩哇啦哈哈咯咯哼哼唧唧地热闹开了。不一刻,一圈闲杂的人便兴冲冲地围了过来。
石榴终于弄明白了:毛子是斥责她揭下了他们刚糊到墙上的告示,并且要将其带走法办。是狗,是那条狗么。她指着被人群围起来的狗和母猪说。还有这母猪,是它们扯下了这张纸,怎么冤上俺了?俺是怕这张好看的纸被糟践了才抢过来的么,怎么冤上俺了?!。
众人的精神和手脚一时全指向了老狗与母猪。老狗与母猪慌张了,汪汪呜呜叫着冲人墙撞过去,硬是蹚开了一条逃路溜之大吉了。
两个肇事者明明逃跑了,而两个毛子却视而不见,毫无追缉的意思,只是围住石榴不算完。
一个看热闹的男人笑出了别样滋味:石榴呀,你家大炕上不是有用不完的热乎乎的被褥么?你会稀罕这张纸么?再怎么好的一张纸你还会在乎么?
这看似是无关痛痒的戏谑,用在石榴身上,便有了别样的效果,热乎乎的被褥展现出的是生动**猥的画面。男人们领会到了邪妙处,笑了,女人们也领会到了羞辱处,也别过脸笑了。
那婆子不知何时赶来了,幸灾乐祸地在有限的空地上打着转,口中连连啐着呸!呸!呸!辩不清是冲哪个“呸”的。
一队荷枪的英国兵丁开来,看热闹的人群随即如水面的涟漪,一圈一圈地**开了,**得越来越远,把石榴留在了涟漪的中心,眼看着这些兵要将石榴带走了。
哟呵——怎么着?他们这是要抓人么?要抓一个女人么?那婆子这才明白,原来石榴是犯了毛子的王法,毛子要将她抓走。婆子的脑袋甩了甩,突然倒戈,冲着毛子嚷开了:这么着就要把人抓走么?要把一个女人抓走么?!
毛子们并不理会婆子的喊叫,带着石榴要走。婆子的眼珠红了,一跳三尺高,冲上去撕扯着毛子:不就是一张破纸么?是金纸还是银纸?还是皇上老子的皇榜?——呸!呸!呸!她像护崽的母狼一样,冲着那些个毛子呲牙裂嘴手舞足蹈地闹上了。
想不到,婆子倒成了惟一挺身而出保护石榴的人。但她的疯狂阻挠无济于事,石榴还是被带走了。
石榴回头,冲那婆子眼泪汪汪深长地叫一声:我的大姐呀——
石榴被关进了刘公岛上英国人刚刚改造了的监狱——“黑屋子”。刘公岛上很早就有的一处简易拘押所,俗称“黑屋子”,英国人来了同样将其保留,只是加以改造了,百姓仍称其为黑屋子。
石榴竟然成为英国人租借驻扎威海卫后关进黑屋子的第一人。
同样的蓝色布告在这里惹出的只是一场闹剧,而在别处却引发了越来越广泛的惊惧。
其实,在石榴与毛子争执的时候,在别处,同样的蓝纸同样贴在很多招眼处,一些识字的人,将写在蓝纸上的文字念出来了,主要内容如下:
英方要在1900年正式接管威海卫租界;
中国官方的管辖权仅限于威海卫城里;
租界内百姓当年要按旧税率向英方交税纳粮;
禁止中国官府在租界内一切行政、司法行动;
……
这是张极其重要的布告,它的发布者为大英帝国的威海卫临时行政公署,它标示着威海卫这方改称为大英租界的地域,从此要实质性地归属大英帝国的辖治了。
3、揭贴
写在布告上的那些个墨字,一经识字的人连在一起念出并加以解释,特别是再经更多不识字的人口口相传,墨字便发酵了,威力和恐怖才真正地显示出来,甚至比那些墨字本身的能量不知扩大了多少倍。
卫城北面、东面、西北均环海,按英人布告所示:以卫城为中心,自东南至西北展开了一个扇面——东起大岚头,西至马山嘴,向南延伸至文登县的草庙子一带,向西北延伸至双岛入海口,其总面积为738.15平方公里,人口约12万的大半圆范围,已经划为大英帝国的租界了——变成了“米字旗”下的威海卫。
有历史文字记录下了当时的民情:文、荣两县无不惊骇,而被划入租界内之村民,更怆恻凄惶,若子女之失怙恃者。
布告贴出的第二天,正赶上了鹿道口大集,而鹿道口大集这一带的村庄,则全被划入了租界。
乡民们本无心赶集的,可在家里还待得住么?每个人都需要从别人那里得到更多自己不了解的消息,而心里藏着哪怕丁点不为别人知晓的消息的人,也迫切地要去集市上兜售。每个人的表情都是紧张惶惑的,说话的声音也压得很低,似乎只是在交流急促哈出的呼呼粗气。而一股股粗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又变成了白烟,连成一片,便如同白色的硝烟弥漫了。
管家老锁带着小六子混迹于人群之中。
小六子眨眼间,人群中,出溜出溜过去了几条诡异、特别的汉子。他们如蛇一样神秘逶迤,所过之处挟起一股嗖嗖的阴风。虽一时说不出这几个人特别在哪里,但小六子还是觉得他们太特别,与众不同。管家老叔——他在背后扯一扯老锁的袖管,低声说,刚刚,刚刚过去了几个人。
屁话!老锁烦躁地喝斥。这满集上不全是人么?
不是,不是赶集的人,是几个跟满集赶集的人不一样的人,是几条很怪道的汉子。
管家要小六子指出那几个跟赶集的人不一样的人。小六子转了几转,眨眼间,那几个怪异的人早如白驹过隙,一个也找不见了。口中喃喃:刚刚,就是有几条神神道道怪模怪样的汉子么……
管家白了一眼,小六子噤声了。
那几条跟赶集的人不一样诡异的汉子又闪现了。
小六子也不声张,紧贴过去,那几条汉子变戏法般倏地撇开棉袄——贴身的一溜红肚兜火苗样闪现——几张不同颜色的纸张从他们的怀里大鸟一样飞出。小六子急趋上前——那几条汉子再次如白驹过隙瞬间又无影无踪了——手中却抓住了几张飘逸的纸片。纸片和汗巾子大小差不多,张张上面都墨印着一面旗帜的图案,下面是一串串他不大认得的字。
这个,你看看这个。小六子冲老锁挥了挥手中的那几张纸,变得理直气壮了。看看,看看,这就是那几个跟赶集的不一样的人,撇开棉袄,从红肚兜散出来的。
老锁接过这几张纸。这是几张如神符的揭贴,一张上面开列的是洋教、洋鬼子的罪行:
洋人能咒水飞符,摄生魂与之奸宿,曰神合。
又能取妇女发爪置席底,令其自至而奸。
……
纸上一团团文字如一个个冰雹迎面砸来,老锁的眉眼跳了几跳,越是这样越是着急再看。下一张,上面是一首打油诗:
升黄表,焚香请,请下八洞各神仙。神出洞,仙下山,扶助大清 来练拳。
不用兵,只用团,要杀鬼子不费难。烧铁道,拔电杆,海中去翻大轮船。
……
如冰雹的一排排墨字,瞬间又变成了一个个火药球在面前爆开,老锁浑身的血液一下子冲涨到了头顶,这上面呼唤的可都是道教诸神呀。老锁禁不住祷念:我信奉的诸神呀,你们快来助我抗毛子吧……啊!啊!老锁灵魂出窍,冲诸神连连发出了嘘嘘的叫,差不多就要跪拜了……
集市上一拨一拨的人群突然如涨潮的海浪开始涌动了。几张同样内容的揭贴,已经被贴在了几处显眼的墙壁上。几个识字的人将其大声地念出了,即刻引发了整个集市的**。不少人手举着花花绿绿的揭贴,如同挥扬着令旗,口中嗷嗷叫着:杀毛子啊——毛子啊杀……杀洋鬼子啊——洋鬼子啊杀……杀啊杀……
更多的人只是随波逐流地奔跑着,他们并没完全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受了大潮的推动,而随波逐流推波助澜地跑动起来。
毛子颁发的布告、异人散发的揭贴,如同两派敌对的法师以咒语斗法,天地间纷纷扬扬飘洒撞击的雪花,就是法师们互发的飞矢。赶集的百姓勇武又仓皇,莽撞又乖张地左冲右撞,似乎在躲避着头顶的飞矢,又似乎与飞矢在搏击着。整个集面顿时炸了。
快,快呀小六子。老锁急急地吩咐。快给我去找呀,快找……
小六子一时不明管家的意思:找什么?
找那几个人呀,找那几个散揭贴的人呀。
满集上的人都发了疯,都变成了跟往常赶集的人不一样的人了,再要从这样的人群里找到那几个人,就如大海捞针了。
突然,三个身着衙门官服的人斜刺里蹿出来,沿着集市的街道朝南面仓皇地奔跑起来。
小六子眼尖,他急急地扯一扯管家:快,快看——
老锁隐约辩出,这是文登县衙来此征收捐税的三位税官。他们怎么会像兔子、像贼子一般没命的逃蹿?。三位税官刚拐进了前面的胡同,几个荷枪的高大英国兵便追上了横街。
——满集的百姓被这怪异的场面惊呆了,他们暂时停止了由揭贴而引发的东奔西蹿,一齐驻足观看这不可思议的场面。
侥幸的是,那几个英国大兵不熟悉这里曲里拐弯的小街小巷,三个税官得以逃脱了。
老锁无心去打探那几个税官究竟逃脱了没有,他有更重要的事必须马上做。他扯起小六子,奔跑起来,要找到那几个跟满集赶集的人不一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