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的春花秋月

第十二章 衰微兆明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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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嵩的末日终于来临了,那是一个巧得不能再巧的机会让世宗洞察了他欲谋大位的奸心,可是严家有女月英,美若天仙,于是世宗在温柔乡中答应月英从轻发落严嵩……

严嵩和严世蕃并没有就此老实,终于恶贯满盈,被世宗处死了严世蕃,饿死了垂老的严嵩……

世宗一边修道,一边大服**。尚美人更衣侍寝后,又有了庄妃的受冷落,以及张宫人不肯讨好阿顺世宗,在失宠后呕血而死前写下的血诗……

戚继光由一个普通的小将领在一举平定了鞑靼人入寇后,威镇三边之地……

徐相国的小姐眉云与吴中名士唐寅暗中相恋,最后她含悲自尽……

世宗终于在丹药的作用下,走向了生命的末路……

1、严嵩末日临

这时刚正不阿的海瑞已做到了吏部主事,一点也不让人意外的是,他和御史杨继盛联名疏劾严嵩。不料世宗读了奏牍,却感觉有几句话似乎是在讥讽自己,于是又大怒起来,倒不去追究严嵩,反而把杨继盛与海瑞诏逮下狱。

都御史邹应龙气愤不过,也上了一本,说严嵩阴有不臣之心,家中的室宇都朱檐黄瓦的,和皇宫一样。世宗一向器重邹应龙,这下子动了疑心,于是就打算借临幸严嵩私第之名,去看看真假。

哪里晓得那些早让严嵩喂饱了的宫中内侍已将这个消息秘传给严嵩,于是严嵩连夜就让匠人把厅堂上的雕龙凿去,室中所有的古玩金珠等陈设都搬到内堂密室里,外舍草草地摆了些屏风桌椅之类,黄瓦朱门一齐涂黑了。

本来明太祖赐功臣家中的大门是朱漆的,但自从严嵩把朱户改为黑门后,都下的大臣私第府门统更成了黑色,此后官吏的宅第和百姓之家就没什么区别了。

到世宗驾幸严嵩私第,见室门黑色,根本无所谓黄瓦朱檐,就认定邹应龙是有意陷害严嵩,于是越加信任严嵩,更加倚靠为左膀右臂,朝廷大事任凭严嵩办理;又不时地到严嵩私第中去饮酒对弈,往往深夜才回宫,都是由严嵩亲自掌着纱灯,送世宗回西苑。

那天黄昏,世宗因翠琴失踪、瑜妃外通等缘故,心里不痛快,又值严嵩请了病假,于是世宗便服前往严嵩家。

相府是世宗是走惯的了,家人来不及去通报,他就已进去了。以前世宗怕在外面招摇引来刺客,所以每次来都声称和严嵩是旧交,家人们都不知道他是皇帝,只是看严嵩毕恭毕敬的样子,知道非同一般,于是也不敢怠慢。世宗直入严府二堂,下人们待要进去通报,世宗不让,自己信步就向严嵩的书斋中走去。可书斋中静悄悄的,世宗正要令人通报内室,回头正瞧见书斋后面,一扇角门儿半开着。

这个角门平日里是掩蔽在书斋橱后面的,世宗还是第一次看见。再向角门内看时,里面一个小小的天井,正中是一座小亭,也有厅堂轩榭,建造得十分精致。什么雕梁画栋、碧瓦朱檐,望进去俨然是座小皇宫。世宗忽然就想到了邹应龙的话,于是他就慢慢地踱将进去。

到得那个小厅上,但见左右列着石狮、石象,都不过和黄犬似的大小。厅的四周,白石雕栏,云砖砌阶,镌着狮虎等纹。堂中是紫檀的桌椅、玉鼎金炉,摆设异常的讲究。世宗看得不禁自语感叹道:“怪不得人说严宅犹若皇宫呢。”又见壁上的名人书画极多,书画上的署中,不是义儿就是弟子,大半是六部九卿。世宗暗暗记在心上。

游过了外厅,走进去是第二进的后厅,却是珠帘双垂,里面的笑语声杂沓,听上去十分热闹。世宗跨上台阶,掀起珠帘,不禁吃了一惊。

原来那座后厅正中设着龙案宝座。座上高高地坐着一个冕冠衮龙袍的小皇帝,御炉内香烟缥缈,案旁列着绣衣大帽的小侍卫。宝座背后有六名绿衣小太监,年纪不过十三四岁。还有两个女童,张着曲柄黄盖侍立。严嵩和他的妻子欧阳氏及尚书鄢懋卿、翰林王广、侍郎罗龙文等列坐在案旁。殿前是玉阶丹陛、金碧辉煌,其堂皇气象,活像一个小朝廷。

还是鄢懋卿眼快,慌忙起身俯伏在地,严嵩和他的家人万不料世宗会突然走进来,顿时吓得手忙脚乱,率领着一群妻女都来跪接,口里连称死罪。

世宗这才忽然意识到自己身在虎穴,恐怕激变,于是就没事儿人一样,微笑着把严嵩扶起,命罗龙文、鄢懋卿、王广并严嵩的妻女都起身赐坐。

严嵩惶愧得无以言说,只有龙案上的那个小皇帝和侍卫、宫人仍在那里呆呆地发怔。严嵩喝令下来,叫小皇帝也对着世宗磕头,然后在旁战颤颤地禀道:“这是愚臣的幼孙严鹄居家无状,真是罪该万死……”世宗不待他说毕,忙笑说道:“小孩子们闹着玩玩,当什么真呀。卿是朕的股肱,这点小事何必放在心上。”说罢吩咐严鹄起身,又回顾严嵩道,“卿乃是朕的老臣,朕素知卿的忠心,但恐被廷臣谏官知道,未免就要蜚言四起了。以后不要再让小孩们这样胡闹着玩了,免得被人得了把柄。”这一席话说得严嵩感激涕零,跪在上再三叩头拜谢。

然后世宗命严嵩摆上筵席,谈笑自若地和严嵩、鄢懋卿、罗龙文、王广等共饮。严嵩局促不安的心不觉就宽了一半,于是也开怀畅饮。

这一宴直饮到三更多天,世宗才起身,严嵩又亲自执灯相送,鄢懋卿和罗龙文两人在后高兴地相随着,不料进了皇城,刚到乾清门口,值班侍卫跪列一接驾,世宗突然沉下脸儿,喝令把鄢懋卿、罗龙文拿下。

鄢懋卿和罗龙文齐声说道:“严嵩不法,臣等不悉底细,实是冤枉的。”世宗冷笑道:“你们两人既推不知道,为什么也坐在那里?!”说得两人哑口无言。

世宗早在严府中,一看那种情形就已知罗龙文和鄢懋卿是严嵩的党羽,深虑自己走后,他们三三两两地人多好商量,以致弄出大事来,所以先把鄱懋卿和罗龙文带走,使严嵩势孤,不至生变。然后世宗又下谕,派锦衣校尉十二名,率禁军两百人,连夜去逮捕严嵩父子。

在严嵩家做小皇帝的严鹄是严嵩的幼孙,也是世蕃最小的儿子。因为有术士说严鹄是九五的福分,将来必登大宝。严嵩当时一听,曾拈髯自笑道:“光严氏的门庭,想不到竟在此孺子身上。”

严鹄在这种期望里,到了十二三岁就已然自命不凡,口口声声称孤道寡,所以家里人都呼他为小皇帝。严嵩见他孙儿志向很高,就替他制冕冠龙服,辟一间密室作金銮殿,又雇来十几名童男童女做小太监和小宫人。每日到密室中来坐殿上朝,成为严嵩和他爱财的老妻欧阳氏等人的一大乐事。鄢懋卿、罗龙文、王广等几个无耻的小人,居然也象模象样地俯伏称臣,三呼万岁。这更让严嵩和欧阳氏等大笑不已。

但这事是极秘密的,就是严家的婢仆人等也不许进密室,谁知天网恢恢,那天欧阳氏领了她儿媳妇进来,忘了把密室门带上,恰好让世宗撞了个正着。严嵩当日曾盼望爱孙严鹄光耀门楣,不料却是因他而灭门,严嵩更更不料想爱孙严鹄只做了几年关门皇帝。

严嵩刚送走世宗,严世蕃就从外面回来,严嵩把世宗闯入密室的事对他讲了一遍,还说皇上很宽容,不仅没计较,倒反加一番安慰。严世蕃也是不待他说完就顿足说道:“糟了!糟了!你做了一世的官,连这点进出也不晓得吗?他身在咱们家中,恐一时激变,不得不暂为忍耐,又用好言好语安了你的心,他可以借此脱身!”

严嵩听了严世蕃的话,也惊得目瞪口呆,半晌才说道:“鄢懋卿和罗龙文两人送皇上回宫去,待他两个回来,再探消息吧。”严世蕃大声喝斥道:“你还在那里做梦!皇帝令鄢、罗两人送他回宫,明明是调开你的羽翼,罗、鄢两人此刻怕已在狱中了,哪里还能回来!再过一会,到的怕是皇帝派来的锦衣校尉!”严嵩忙道:“这、这、这可怎么办呢?”

严世蕃道:“若是锦衣校尉来了,咱们就只好束手待擒,然后再别谋良策吧。咱们现在不能硬来,只有来软的,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咱们现在手里只有那么几个家将,若是厮斗起来,横竖是不中用的,倒反落了个谋逆的罪名。现在只有不加抗拒,把所有的事都推到小孩子身上,强辩胡说一下。唉!只怪我刚才不在家,不然断不会放他走的……”

话犹未了,门外一阵乱声沸腾,如狼似虎的校尉率领禁卒赶到,于是严嵩阖门大小家口一百三十三人,连同严嵩父子一并捆绑起来。

第二天早朝,众臣纷纷上章弹劾严嵩父子,邹应龙主张将严嵩抄家。世宗准奏,邹应龙奉谕,带同锦衣校尉,把严嵩家产概行检点一过,录登册籍,备呈皇上圣览。总计严府库中,金银不算外,珍珠宝石、羊脂玉器、白璧珍玩之类,多得到了简直不知其数。应龙忙忙碌碌,足足抄查半个多月,才算理清,可以去复旨了。

同时严世蕃卖官鬻爵、私通大盗也被廷臣查着了实据,世蕃无从抵赖,只得承认。严嵩却没有别的赃证,只不过纵子为非的罪恶。于是由世宗提笔亲判:严嵩褫职,世蕃交结海盗,贿赂公行,迁戍边地。还有那鄢懋卿、罗龙文、王广及世蕃的儿子严鸿、严鹄,当然也和世蕃一同迁往戍所,家产一例抄没。看世宗处置严氏父子的罪名轻极了,廷臣窃窃私议,愤愤不平,都不知为什么会这样轻判。

在世宗亲自提讯严嵩时,见他家属中有一个雪肤花貌的美人,泪眼盈盈地跪在丹墀下面。于是那天晚上,世宗就往杏花轩来瞧他私嘱内监荣光暗自送进宫中的那个美人,近距离一看,黛含春山,神如秋水,姿态婀娜,容光焕发,越发让世宗意乱神迷,于是微笑着问她姓名。

这个美人自称罪女,原来她竟然是严嵩的女儿月英。当夜世宗就在杏花轩中临幸了严月英,虽说是极尽欢娱,但月英总是愁颜不展,世宗在温柔乡中温柔地问她根本不必说的原因。月英于是垂着珠泪要求世宗帝额外开恩,把严嵩从轻发落,直到世宗点头允许,月英这才眉开眼笑。

严嵩去职后领着家眷回了他的老家分宜,严世蕃和他的党羽鄢懋卿、罗龙文等人虽然奉旨充戍边地,可他也一样地贿通了逮解官,然后也一样地潜回京师,把私宅中密藏的珍宝,捆载了几十车,星夜奔归家乡。然后他们父亲俩就大建起舍宇来。

严世蕃又出重金招募敢死勇士,不久严府中就蓄养死士达三百名,这些以家将之名的死士都是些有名的绿林大盗,现在世蕃门下,无恶不作,横行乡里,甚至胆敢欺负起地方官来。

于是经御史罗镜仁将严氏父子在家乡大兴土木、借名招工、实是私蓄勇士谋为不轨的事上疏奏闻。此时早不在温柔乡中的世宗不禁大怒,立即下谕,着袁州州尹将严嵩父子逮逋解进京。

此一番非彼一回了,此时的刑部尚书正是徐阶,他从前在未发达时,曾被世蕃在当庭叱骂,并喝令侍役把徐阶乱棒打出。徐阶一直把这口怨气憋在胸中,如今犯在他手里,就不问皂白,略一讯鞫,便入奏世宗,说严世蕃私蓄死士,阴存不臣之心是实。于是上谕下来,判世蕃弃市,严嵩发配。世宗又把严氏的党羽,如鄢懋卿、罗龙文、王广三人一并判了纹罪。余如万寀、项充、胡世赖等,均行下狱。

行将垂老的严嵩只得踉跄就道,后来世宗万寿,遇赦回来,然家产已**然,到亲戚处投靠乞一点衣食,没两天,却又被人家驱逐出门。茫茫无归中,严嵩只得到看坟的石廓中居住。又当雨雪霏霏,寒冷冰冻中的严嵩日夜不得食,两天后,人们看到了一个饿死在荒丛中的垂老严嵩。

2、戚继光威镇三边地

鞑靼入寇大同,转往古北口,此时已兵到通州了。鞑靼首领俺答到京后,沿途大掠,又放起大火将京城外面的民居尽行毁去,百姓无家可住,东逃西散,老的小的多半毙命,年纪少壮的遇着寇众,不是被杀,就是被掳,内中有一半妇女,除衰老奇丑外,尽被这班鞑奴牵拉捆押回去,任情**污,最有姿色的几女子,供俺答受用,轮流取乐。

世宗闻报大惊失色,忙召众大臣商议,立即集京城人马,严行戒备。一面下檄外郡勤王。

各处的兵马接谕后纷纷北来,最著名的如大同总兵仇鸾、保定参将王文山、巡抚杨守谦、山西总兵夏珪、安庆都佥杭星坡、义乌义民戚继光等都领了所部军马,入卫京师。在这些兵马当中,要算仇鸾最是没用,而戚继光则最为勇敢。却偏偏仇鸾最是看不起戚继光,理由很简单,戚继光是个平民。

戚继光生有大志,平日间不轻言笑。他曾排石列阵,深得诸葛武侯困陆逊的石子阵之精髓。一听得鞑靼入寇,戚继光就攘臂大呼道:“大丈夫出头立功名,就在今日了!”戚继光的军器非常特别,是用山中淡竹削尖的,好像狼牙棒一般,又轻巧又锋利,击起人来,比铁蒺藜还要厉害;且训兵进退有方,军纪肃然。

战争的结果就是为人所轻视的戚家军用他们手中的特别武器把势如破竹的鞑兵杀得七零八落,各自弃械逃生,俺答三万多兵马被杀剩了六七千人,立脚不住,只好连夜出古北口,遁往塞外去了。

这场战争的另一个结果就是成全了戚继光的最大功劳,于是他由义民而授为参将,令统兵五千追逐鞑靼首领俺答。

在戚继光又获了大胜、生擒鞑兵主将俺答后,戚继光已是功在国家的中流砥柱,皇帝也认为由他镇边,胡奴自然闻风丧胆,于是擢戚继光为宣大总兵官,节制两处人马。这道旨意让边地人民齐声欢呼,而仇鸾则气得一佛出世二佛涅鄳,因为如今他要受戚继光的节制了。

戚继光克复兴化,福州以南一律平靖,惟沿海等处,尚有余倭万余人,往来游弋,扰害商旅。戚继光接到警报,马上引兵驰剿,与倭人相遇城下,他一声号令,如风驰潮涌般突入敌阵,然后乘胜直捣倭酋巢穴,擒斩殆尽。

自从倭寇起事为患的这二十多年来,攻城破邑,杀伤官吏军民不可胜数,转漕增饷,天下骚然,终于在戚继光手里受大创而归结,才再不敢入寇海疆,东南方得安枕。

3、侍寝与血诗

当海氛肃清,戚继光封章入告,世宗马上就以四方无事、太平可致,而越发有理由玄修斋醮,他的理由是:“叛恶就擒,统是鬼神有灵。”有了这个理由,世宗就命翰林院侍读严讷、修撰李春芳等并为翰林学士,代严老儿撰写青词,于是内外臣工,统是揣摩迎合,阴图邀宠。

方士王金、陶倣、刘文彬、申世文、高守中等,陆续应募,先后到京,他们作伪售奸等事,不一而足。那天万寿宫内所畜养的白兔寿鹿各生三子,群臣马上表贺,世宗看了高兴,下诏褒答,说什么“三锡奇祥”。至此明廷,上欺下蒙,政体不成样子。

陶仲文的儿子陶世恩为邀恩宠,伪造五色龟灵芝,呈入西内,称为瑞征;又与王金、陶倣、刘文彬、申世文、高守中等杜撰仙方,采炼药品进御。世宗求仙心切,虽然感觉其味道恶臭难以入口,却仍放开喉咙,吞食下去。不料服了仙药后,心中烦躁焦渴,以致夜不成寐,世宗一问诸方士,都说是服仙药该有此症状。

结果世宗一高兴,就又升陶世恩为太常寺卿、王金为太医院御医、陶倣为太医院使、刘文彬等为太常寺博士,并授各方士为翰林侍讲等官,滥假名器,再没有能超过世宗的了。因为有子如此争气如此出息,世宗重又想起道士陶仲文,伴随着深深的懊悔;可他早因为赵文华一案病死狱中了。

此时世宗年已五十,精力早衰退,可后宫嫔御尚有数百成千,靠了这样一个老头儿,哪里能遍承雨露,免不得背地有怨言,世宗也自觉抱歉。于是那些专门揣摩迎合上意阴图邀宠的内外臣工们不久就将彭祖遗方弄来,强精壮性的世宗一时间居然与壮年一般,每夕能御数妃,喜得世宗立时对自己信心百倍。在欣幸过望中,世宗立授高官厚禄以回报献**者。

于是严嵩第二、第三乃至无数都出现了,他们狂傲恣肆,祸害百姓,杖杀谏官,大兴土木,私索贿赂,于是再冤冤相凑以致有再杀大权臣的事件发生,让一个又一个的豪族兴盛又衰亡。

但不管如何乱如何兴如何再平又再兴,世宗照旧命臣下忠勤地选八岁至十四岁的少女三百人入宫豢养,待天癸一至,即取作药水,合入药中。这种药也由他忠且勤的臣取一美名,叫先天丹铅。不久又选入十岁左右的女子近二百人,可怜这四五百个童女从此就也一入深宫里,年年不见春了。而当年的杨金英早作鬼也含血了,看她们闲居无事,或充醮坛役使,或司西内供奉。

童女内中有个姓尚的女子,年仅十三,秀外慧中,选值西内。一夕黄昏,世宗坐诵经偈,运手击磬,忽觉困倦起来,打了一个瞌睡,把击磬的槌误敲他处,诸侍女统低头站着没有瞧见,就使瞧着了,也不敢有什么表示,只有那个尚女禁不住天真好玩得失声大笑。

这一笑惊动天颜,世宗不禁张目四顾,眼光所射,正注视到尚女的小脸上。梨涡半晕,尚带笑痕,那一种娇柔天真的憨态风情是成熟女子望尘莫及的,于是他本打算疾声呵叱,不知不觉就被这种娇柔天真的憨态风情消了气,仍然回首看经。可奈情魔一扰,世宗心中忐忑不定,瞳孔也不由自主地只是去顾盼那个姓尚的小女孩。

尚女先带笑靥,这时又因害怕而带怯容。这以后她又俯首弄带,越发显出一副娇痴的情状。灯光下看美人,其形愈美。世宗越瞧越爱,越爱越怜,哪还有什么心思念经,于是就令别的侍女退班,这些童女多半为单独留下的尚女捏了一把汗。

世宗掷去磬棰,顺手牵住尚女,让她坐在膝上。尚女不敢就坐,却也不敢推却,性情勃勃的世宗一把拢过她的笑靥,硬与她亲了一个吻,想是甘美异常,比她的天癸还要可口。尚女羞得无地自容,脱手就要立起身来,世宗岂肯放过,扯紧她的纤腕就脱衣解带;同时世宗忙忙地向口中丢下一丸春丹仙药。

霎时间热气满腹,阳道勃兴,此时十三岁的尚女在五十六岁世宗的劲猛攻势下,嫩蕊微苞突然被捣破,她不禁疼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可又不敢叫,没奈何只得咬齿忍受,这个时候爱笑的她再也笑不出来了。世宗也格外爱怜,想留些不尽的余地,偏是药性已发,欲罢不能,尚女无法忍受他的狂**,只得在枕畔哀求皇恩不要这么隆重,世宗勉强停住云雨,让她着衣下床出去,令内侍宣召庄妃来。

庄妃刚入宫时,并未得宠,二八佳人寂寞深宫里,未免伤怀。她聪慧能诗,就把这种伤怀吟成宫词数律,借遣愁衷。恰好被世宗读到,就因才而怜色,于是召入御寝,春宵一度,其乐融融,马上册为庄妃,不久又加封贵妃,主仁寿宫事。

嘉靖三十年所立的第三个方皇后又崩逝,世宗在悲感之余,于方皇后的丧仪十分隆重,也是亲自执绋送至大明门。这时正宫虚位,世宗属意庄妃,可偏偏庄妃不肯屈服于向她索贿的一个道人,一如当年王昭君不肯向毛画家纳贿低头一样,于是世宗就信了道人“连立三后依然中绝,此是命数使然,不便强为”之言,于是庄妃立后的事就这样被世宗搁置起来不提,但世宗在兴致来时却不肯将他宠爱的庄妃搁起来不提。

待庄妃召来,尚女已起身别去,世宗也不遑与庄妃讲究什么见面礼,甚至连说个一半句话都等不及,只管情急急地令她卸妆侍寝,再续梦高唐。庄妃年逾花信,正是婪尾春风,天子多情,佳人擅宠,恰似一对好凤凰,演出两度风流事。

过两个晚上,世宗又召幸尚女,尚女想起那天榻上的激战还是心惊胆寒,可无法违旨,只好再去领赐那隆重的皇恩。不意此夕承欢,与前次感觉大不同,开始尚不免惊惶的她竟感觉无比的畅快,于是一宵欢爱后,世宗称她为尚美人,后又册封寿妃。此时的她又要大笑了,不过她的笑声再没有那份天真无邪与纯洁,而充满了功利与得失。

那天晚上,正在老夫少妻如胶如漆的时候,忽有一内监进来,呈上一幅罗巾,罗巾上有无数血痕,世宗模模糊糊地细览一番,方辨出那是一首七言的律句:

闷倚雕栏强笑歌,娇姿无力怯宫罗。

欲将旧恨题红叶,只恐新愁上翠蛾。

雨过玉阶天色净,风吹金锁夜凉多。

从来不识君王面,弃置其如薄命何?

世宗阅罢,不禁流下泪来,原来这血诗系宫人张氏所作。张氏也如同庄妃一样才色俱优,入宫时即蒙召幸,但性格未免清高骄傲,一天晚上因不肯阿顺服了春方丹药的世宗一夕纵**数次,竟然一下子就失了宠。

秋扇轻捐,本是人主常态。失宠的她很快又被禁匿冷宫,到底抑郁成疾,呕血数月而亡。未死前数日,这个清高的女子将呕出的余血染指成诗,书就在罗巾上面,系着腰间。

明代后宫故例,凡蒙幸的宫人得病身亡,小敛时必留她身边遗物,呈献皇上作为纪念。张氏死后,宫监照着老例,取了罗巾,赍呈世宗。

世宗在伤情之余之痛责起宫监,为何不早点上奏?宫监吓得跪在地上回答道:“奴婢等未曾奉旨,如何敢冒昧上渎?”这话本没说错,但世宗却立时变悲为怒,怒斥他胆敢顶撞,喝令左右将他拿下击毙。

如此发泄了一下悲伤后,世宗马上就趋出西内,亲自去看张氏。但见才貌俱佳的她已玉骨如柴,银眸半启,直挺挺地僵卧榻上,世宗不由得叹息一声:“朕负你了……”两行痛惜的泪珠,在言犹未了时就已滚滚而落,悲痛无当中的世宗皇帝再次叱令将内侍撵出数人,与刚才拿下的那个宫监,一同加杖,有几个宫人内监负痛不起,当场就毙了命。

4、花月琴声愁

长期服用丹石的世宗终于圣躬不豫,于公元1566年病倒了,朝廷的大事都由徐阶相国一人主持,好似武宗时的杨廷和一般,徐相国的确算得是调和鼎鼐、燮理阴阳了,于是他也位列公孤,明有三公三孤,为太师、太傅、太保,少师、少傅、少保。

此时徐相国的家眷还在老家吴中,于是徐相国就派了几名得力的家人,把相国夫人接进京来。相国夫人魏氏很敬佛,到京后,差不多每天都到各处的寺院中进香,还不忘带上她的女儿眉云小姐。当初在吴中时,也是没有一天不这样的。

其时吴中有三个名士,第一个是人人所知道的唐寅唐伯虎,第二个是祝允明枝山,还有一个叫文璧征明。这三位名士一样的文采风流、学问渊博。尤其唐伯虎又工诗善画,每一绝出,吴中闺秀都争诵一时。一些**的侯门姬妾往往借求画为名,暗底下免不得蓝桥偷渡。所以唐伯虎在吴中的艳情故事很多,在和那些大家闺秀通书联句中,为情诗艳词不知呕尽了多少心血。

那一天,魏夫人同了眉云小姐进香净坛寺,顺道游虎丘。恰巧风流才子唐伯虎同了文征明、祝枝山、徐昌谷等一班名土也在那里徘徊吟哦。当艳丽无俦千娇百媚的眉云小姐从他们的面前一经过,就把这几位风流名士都看呆了。

尤其唐伯虎,越看越爱,竟舍了众人悄悄地跟在后面。一阵阵风送翠袖余香,弄得自命不凡的唐伯虎神迷意乱。直到母女俩上了青布小轿,回府去了,唐伯虎还是呆立在那里,文征明远远看见,不禁十分好笑,轻轻地蹑行近前,猛地在伯虎的肩上一拍:“红日快要斜西了!”唐寅回过神来也不觉不好意思,就好笑道:“美人、名马是人人喜欢的,你不看见方才的美人儿,只怕夫差的西施也不过如此。”

唐寅回去后就吮笔挥毫,把这位念念不忘的美人艳美笑貌在闭目静静意会出来,画成一幅玉容相思图,早晚相对,废寝忘餐。

5、殉情

五月初五日,吴中风俗在湖中竞赛龙舟。其时仕女如云,都来看水上竞渡。唐寅也没精打采地信步到了湖畔,看了一会龙舟,负着手在河沿踱了一转,感觉薰风拂拂吹人欲醉,正要去找文征明、祝枝山等人,才回身走了几步,突然空中坠下一样东西来,正砸在他头上,很是疼痛,抬起头来才要发作,却见朱楼数幢、碧窗半掩,窗沿上依凭着一个美人儿,秋波盈盈向唐寅嫣然一笑就缩身进去了。

唐寅被她这一笑,气儿早消得无影无踪,又觉得那美人十分面熟,稍一回想,蓦然记起正是那天虎丘偶遇的美人!再俯身看掉下来的东西,却是一柄牙骨锦云折扇。扇上题有诗句,簪花妙格,书法非常秀媚,分明是闺中人手笔,另一面画着一幅晴云岚霭,对于诗画,唐寅是个中能手,尤其是出自心仪美人之手笔,他正在把玩得爱不忍释,陡觉得有人轻轻地牵了衣袖一下,唐寅回过身来,见是一个双髻垂发的丫环,粉脸微泛红霞,掩口微笑道:“我家小姐拜上相公,适才得罪了尊驾!”

唐寅笑答道:“你们小姐贵姓?”丫环道:“姓徐。”唐寅笑道:“这扇儿上题款的眉云可是你家小姐的芳名?”丫环把脸儿一侧:“闺中人的名儿不便对相公说,相公也不必问。”唐寅笑了笑,将自己的一柄扇子给了她,作为回礼。

那个丫环持扇回去了,唐寅犹昂了头向窗上望了一会,却不见美人影踪,回顾河畔绿水茫茫泉声杂沓,点头叹息了一下,徘徊半晌玉人杳然,只得一步懒一步地回去。

这以后,这河隔岸的小楼一角,双扉对启处,一个少年士人不时地倚窗浏览,看江上帆影扶疏,水鸟往来掠着湖波。每到月上黄昏,便焚起云檀,盘膝抚琴。一阕未终,对楼碧窗就会“呀”的一声开了,一个雪肤花貌的美人故意作一副玩月状在细听士人抚琴,那士人就越发抚得琴韵悠扬令人神往。自然这弹琴的士人就是六如唐寅,而那听琴的美人也正是徐家的眉云小姐。

这样一天天地过去,光阴流水,转眼深秋时节,篱边黄菊落英,江上芙蓉隔岸。这个时候,吴中的士大夫多往胜地看花,携榼高会、任情题咏、互相唱和。唐寅也邀文征明、祝枝山、徐昌谷等人终日玩山游水,到处吟诗留句。

那天黄昏,唐寅才从文璧那里豪饮归来,微带醉意地看见那天索扇儿的小鬟笑嘻嘻地走过小桥来,到了唐寅的小楼上,把个纸封儿往桌上一丢,就格格笑着飞跑下楼了。唐寅把纸封拆开一瞧,却是一张紫兰花的涛笺。笺上书有词儿两阕,左边的角上写着“求正吟坛”四字,字迹娟秀,尤令人感觉可爱,唐寅更是爱得不能再爱:

碧窗秋露冷如冰,素月半帘明。白云依旧,夜色凉深。何处步云行?虫声懒,草霜轻,不胜情。湖畔琴韵,楼下吹箫,梦回乍醒。诉衷情人生悲秋无限,韶华去难见。山水重重,遥瞰天远。院落沉沉,人声寂寂,图书仙馆。叶凋残萧瑟,柔情似水,佳人肠断。撼庭秋……

唐寅读罢,感觉词虽做得一般,却也不失一番古意,于是他也书上一阕以答她:

绿窗朱户,小楼听微雨。意无聊,炉火温香醑,江边候信潮。花香含粉黛,寒雨打芭蕉。清深有谁知?恨迢迢。女冠子睛窗明,绿杨前,倚花边。燕掠水,日如年,风袅袅,香阵阵,望婵娟。花儿好,满庭院,蝶流连。山起云,柳锁烟。松涛急,湖水碧。不尽言……

唐寅写完,仍把原封封固,等那个小鬟来取。第二天晚上,那小鬟果然来了,唐寅假意谦逊着自己的文字粗俗,请你们小姐莫见笑,就把纸封递给她。

从此这个小鬟就上楼下楼来回渡小桥,做了一个牵线的红娘,朝往夜来不久,眉云小姐的香闺中就渐渐有了唐寅的足迹。从前的琴音吟诗声都是隔河相应,现在却是一对璧人并肩倚窗对月唱和了,一时间,无限的快乐让两颗年轻的心幸福极了。不想徐相国忽然打发人来接夫人小姐进京。魏夫人忙着收拾东西,她的小姐却和唐寅依依不舍,唐寅悲痛得涕泪纵横,眉云小姐更是哭得婉转娇啼,梨花春带雨;连那个来回跑腿牵线作红娘的小鬟秋香也在一旁替他们垂泪。

眼睁睁地瞧着心上人解缆北去,唐寅怎么能舍得,正要雇舟也追踪前往,正值文征明、祝枝山、徐昌谷三个孝廉公进京会试,于是四人一块儿扬帆北上。不日到了都下,文征明等都去筹划赴试,而唐寅却一心只有眉云小姐身上,他的全部努力都用到了打探徐相国私第地址上了,结果虽然知道在东安门外,但侯门似海,根本无法一通消息。

幸得魏夫人信佛,不时带了眉云小姐往各处寺院里进香,唐寅远远地随着,和眉云小姐相逢是自然的,他们彼此心中会意,只是不能说话,又经小鬟秋香设法,偷偷地在相府后花园叙会过几次,却终及不来在吴中时快乐。

眉云小姐因此愁眉不展,忧容满面。魏夫人知道她女儿的红鸾星动了,就在徐相国面前屡屡提起眉云小姐的姻事。

是年的文征明官星照命,在三千举子中独占魁首。榜发之后,新科翰林都去参谒老师。徐相国见自己的门生一个个都是少年才俊,不由得眉开眼笑,起了择婿之念。与魏夫人一商量,说起众翰林中,那个姓文的同乡人才貌双全,实在理想。魏夫人也极力赞成。徐相国便使人去打探,知文征明中馈尚虚。徐相国大喜,于朝见时在驾前将文征明保举了一下。不多几天上谕下来,授文征明为翰林院待诏,少年学士一朝得第,益显得翩翩风采。徐相国这才召文征明到了私第,面许婚姻。

文征明不知有唐寅的隐情在里面,见宰相的小姐肯配给自己,又兼徐相国是老师,且还有推举之恩,自然十二分的愿意。

谁知徐相国和文征明在内堂谈婚论嫁时,凑巧被乖觉的小鬟秋香听得了,忙去报告眉云小姐。眉云小姐顿时触目惊心,原来她和唐寅早订有白首之约,但在父母面前又不好明言。正在千愁万虑,听说老父替她择定了佳婿,于是搀着秋香懒懒地走下楼来,在屏风背后悄悄地偷瞧了一会,见文征明蓝袍玉带、云锦乌纱,那一种潇洒出尘文采风流的气概丝毫不亚于唐寅的风仪俊美、举止隽雅,而且还是少年登科风光无比。眉云小姐呆了半晌,仍然没精打采地扶着秋香上楼去了。

这里徐相国翁婿两个欢笑畅饮,酒到了半酣,徐相国向文征明索要聘物,文征明从腰间解下一个双玉燕渔舟,郑重地奉给徐相国。徐相国笑道:“天缘巧合,不可无诗,敢求珠玉一章,以作团圆的预庆。”

文征明正要显示一下他的才学,于是研墨吮毫,略一思索,就飕飕写道:

珠翠飘灯画小舫,箫声引凤月映窗。

佳酿还须花前醉,玉洁冰清燕一双。

徐相国读罢赞不绝口,忙叫侍婢到闺中呈给眉云小姐。过了一会儿,那侍婢拿了还聘下楼,是一股羊脂玉的钗儿,晶莹洁白,似汉代的佳品。外有云笺一纸,簪花妙格,书着和诗一章:

碧水舟轻趁急流,十弯九曲落花江。

堤边垂有丝丝柳,系住穿帘燕一双。

徐相国忙笑着谦逊道:“珠玉在前,献丑了!”文征明也忙谦逊了几句。

光阴如流水,又过了半月。唐寅仍天天来相国府第打探眉云小姐的消息,想待小鬟秋香出来,趁个空儿和眉云小姐晤会一下。他对于徐相国把眉云许给文征明的事一点也不知道。因为这时的祝枝山和徐昌谷会试名落孙山,早已匆匆南归,只有文征明身登仕途。唐寅是个傲骨天成的人,见文征明登第就有大愿意与他相见。文征明正是所谓贵人多事,忙得不亦乐乎,自然无暇去访唐寅。这样一来,两下里就此隔膜起来,弄得音讯都不通了。

那天晚上,唐寅又到相国的后园,正见秋香两眼红红地走出来。她一见了唐寅,忍不住流泪满面,呜咽得说不出话来。唐寅忙问道:“你怎么这样伤心?”满园的梨花都含着悲意,斜阳射在黄墙上惨红如血。被风吹皱的一池碧水,似美人盈盈的秋波含着欲堕的珠泪。秋香哽咽着说:“我家小姐已于昨天的晚上死了。”

这死字才得出口,唐寅就差点昏了过去,举目四面,没一样景色不含悲:“你家小姐怎么死的?患的什么病儿?怎么死得这样快!”

秋香一面弹着泪珠儿,一面呜咽着:“还不是为了你!否则何不至于死呢。”唐寅惊得不敢相信,秋香叹了口气道:“小姐留有绝笔遗书,你自己去瞧吧!”说着就贴身取出一封信儿递给唐寅。

唐寅接信时,手不住地颤着,只见信封上写着一行“六如知己亲启”六个大字,拆开来,里面用蝇头小楷写的信纸:

六如知己惠览:

一别吴江,再逢燕地。两意缠绵,双心怆恻。夫以家庭受制,难缔鸾凤之俦。月老无情,未定鸳鸯之谱。古云君子,本淑女好逑。昔者相如,调求凰之曲。忆曩者,小楼并肩对语,促膝共谈,相偎相依,情犹水乳,至怜至爱,义若芝兰。素手携来,金钩鸣乎罗帐。玉藕挽处,春心动于衾中。云雨巫山,入襄王之好梦。潋滟逝水,会神水之阳台。斯情斯景,宁堪为外人道乎?讵知好事不长,偏来磨折,老父书至,于是乎屏当而北行焉。幸君多情,追踪北来,虽别离黯然魂销。不久复重续旧,竟谓从此天长地久,作永远之欢娱。将来得冰人之一言,即可偕老白首矣。

孰之祸事之来,有出人意料者,老父毅然为选佳婿耳。彼人者,新进学士,翰苑才人;尔雅温文,少年俊美。相偶固不辱没,亦堪称一对璧人。无知吾之与君,已订约在前,岂容改志于后?然坚守吾约,则违父母之命。苟顺亲情,则负君矣。就事而论,两不可背。以情而言,乌能独从。转辗思维,进退皆难,追本寻源,是吾之命薄耳。

嗟乎六如!今且别矣。红颜如花,其艳不永,是古人已先为吾言之。盖吾欲从君,则遗羞老父,世将詈为无耻,留丑名于千古。进而从父,则君必百志俱灰,遂至磨折以终。我不杀伯仁,伯仁为我而死,吾心岂忍出此乎?吾计之熟矣,不幸事急,赖有三尺白绫,作吾护身之符,身既属君,则唯有一死报君耳。

噫!吾之死期至矣!吾死之后,君幸无悲,天下多美女,以君之才,能奋力上进,掇高科,取杏紫,犹拾芥耳。身登仕籍,则区区如薄命人者,何患不得,届时恐嫌其多且烦也。虽然,果有此日,君志得意满,志高气扬,而薄命人则夜台孤眠,尝风餐露,白杨枫树绕吾荒丘。谁复有忆及斯薄命人者乎?悲已!顾君有情人也,倘能金榜题名,洞房花烛之夜,三呼吾名而稽首者,吾死亦无憾矣!

更有一言,为君告者,秋香小婢,事吾多年,情同骨肉,君如情深念吾者,而纳秋香而列诸妾媵,吾之所愿也。则君见秋香,犹对吾无异。要之彼一孤女,伶仃可怜,得君援之,亦属功德,而吾心亦从斯安矣。别矣唐郎,幸自珍摄!薄命如吾,不足怜惜,祈君毋过哀,致吾在九泉因此而增吾悲,亦所以增吾之罪孽也。

呜呼!不谓花亭相府后圃有花芳亭,为六如眉云幽会地一见,乃成永诀。纪念之言,遂为谶语。吾忆及是,吾心伤矣!悲已哉!夜漏三更,春寒多厉,吾书至是,泪湿云笺者数重,吾乃不忍书矣。

妹徐眉云绝笔

唐寅一字一泪地读着,到了读毕,那眼泪已和黄梅时的霖雨一般连绵不断,襟上早湿了小半幅,他掩泪回顾秋香道:“不料你们的小姐真个殉情自尽了。此后俺的希望已绝,从今当披发出山,不复再染红尘了。”

秋香也呜咽着说道:“唐相公莫说这样的话,我家小姐在毕命前曾再三嘱咐,寄语相公不要灰心自伤,致增小姐的罪孽。”说罢,已哭得回不过气来;唐寅也哭得抬不起头。

两个伤心人正哭得昏天黑地,不提防园门的小阁上忽然有人唤秋香,因为老夫人找她了,秋香忙收了泪,一面擦着眼一面三脚两步地忙忙赶回去了。唐寅独自一人,呆立在园门口,看园门的老仆只当唐寅是个市井轻薄儿,上前就狠狠地将唐寅一推,吼着让他走远些,然后不等唐寅回话,“砰”的一声,就关上了侯府的园门。

唐寅长叹了一声,一步步蹭回寓中,正在万分凄寂时,忽见文征明垂头丧气地走进来。两人略略寒暄了几句,文征明劈头就说道:“奇事都让我遇见了!”

唐寅正心事重重,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勉强出于礼貌问道:“发生什么事了?”文征明一拍膝盖:“唉!承徐相国亲许我婚姻,我正在兴冲冲地准备,可不知怎么回事,今天相府里来人报知,说他家小姐昨天黄昏忽然死了……”

唐寅顿时大吃一惊:“你所说的敢是徐阶老相国的女儿吗?”文征明道:“还有几个徐相国?”

唐寅蓦然地立起身来:“糟了!”文征明诧异道:“你为什么也这样着急?”唐寅也不顾说什么,从袖里抽出那封眉云小姐的绝命书,往案上一掷:“你看了就明白。”

文征明读信自然不会一字一泪,可他带读带叹地读罢,也感动得有泪盈眶:“唉!我若早知道你们在吴中的事,就不致允婚了。这样说来,倒是我害了你们。不过眉云小姐在书中嘱咐你纳秋香为妾,这件事我必成全你。”

而这时徐相国正为女儿的自尽悲痛欲绝,为追究眉云自尽的原因,就传来秋香并所有眉云的侍婢来诘询,到底用了家刑拷问秋香,才知道眉云已私和唐寅订了婚约。徐相国气得恨恨地直跺脚:“该死的贱人!她自己没福去做现成的夫人,还可惜她干什么?”于是命草草殓葬了眉云,同时密谕左右逮捕唐寅。

文征明听到风声,忙去通知唐寅先避开了,又亲往相府,求徐相国把秋香见赐。徐相国和魏夫人一商量,现在眉云已死,膝下又无儿女,秋香为人很是伶俐忠诚,不如收她做义女,仍嫁给文征明,做眉云小姐的替身。于是秋香一经徐相国收做义女,立时就由婢女变成了小姐。

徐相国的美意,文征明出不好不答应。结缡的那天,廷臣都来贺喜。世宗皇帝闻得徐阶的女儿嫁与文征明,特赐文征明龙凤金锁一具,彩紬百端,黄金五百两,绣袍一袭;翰林夫人徐氏秋香赏贡花一对,凤钗两双,碧玉龙纹玉簪一对;又御制燕尔新婚诗二十四首赐给文征明夫妇,一时传为佳话。

可文征明初意,想把秋香要来送与唐寅,万不料弄假成真,反倒无颜去见唐寅了。唐寅怅怅之,黯然南归,从这以后,唐寅在吴中再不似从前那样狂妄,闲时以书画自遣,终成一大家,和祝枝山、文征明、徐昌谷并称吴中四才子。

6、黑煞惊昏君

日月流光,韶华不居,其时世宗诸子也都长大了,朝中大臣以徐阶为翘楚,统率百官总掌朝政。

这时的世宗常常眼前发黑神志不清,医药不效,而且睁眼开来就见有一团黑气在榻前滚来滚去,把个胆大心豪的世宗吓得心惊胆战,常常半夜里就狂叫着惊醒,于是就认定宫中有了什么黑煞,须得建醮祈祷,于是再召陶世恩等面谕,令施五雷正法镇压妖邪。陶世恩等就招来几十个方外道土,在宫中叮叮咚咚铙钹喧天地做起法事。

世宗又想仙人的丹汞,于是就又命陶世恩等人昼夜煅炼,终于炼成了九转还元丹。当陶世恩、陶仿、申世文、高守忠等把玉盘盛的金丹三粒献上时,对世宗说吞丹之后,可以立除痼疾。世宗大喜,倚身在床,取过玉盘中的丹药一瞧,见金光闪闪香气馥郁,不待丹化开,就随手往口里一丢。

谁知服了金丹的当天半夜,世宗忽然发狂一般,从榻上直跳到榻下。太监慌了手脚,忙去奏报杜贵妃及六宫嫔妃等,又飞召阁臣如徐阶、高拱、郭朴等诸人齐集榻前。

一见世宗这样的情形,徐阶认定是药饵用错了。内监吓得发抖,忙将世宗服丹丸的事细细讲了一遍,又说:“未吞金丹以前语言很是清楚,自吞丹丸后,就牙关紧闭,弄得说不出话来了。”徐阶听了大怒,当即命人把陶世恩、陶仿、申世文,高守忠等四人暂行系狱,再行惩办。

世宗似这般地疯狂地闹了三四个月,看看又是冬尽春初,在世宗嘉靖四十五年即公元1566年,世宗的病体一天不如一天,内外臣工进内请安,只是略略点一点头,既不能说话,也听不见什么,唯有眼睛还能勉强瞧得见一点影子。在是年腊月中旬,徐阶循例入觐,见世宗形色不对,面已带青双耳变紫,眼见得不中用了,于是徐阶传谕,速召东宫太子前来。

不一会儿,太子朱载垕来了,一眼瞧见世宗容色大变白沫满口,父子天性让他不由地放声大哭起来。徐阶顿脚道:“现在岂是哭的时候,快替皇上料理大事要紧。”

于是徐阶当即草遗诏,呈给世宗过目。世宗这时哪里还能看什么诏书,只拿在手里含含糊糊地往旁边一瞥,就算看过了。

那诏中的大意无非说,朕承皇兄(指武宗)托付社稷之重,兢兢然励精图治,图国运之日昌。惟以多劳获疾,遂以误信长生之方,修短天成,宁能赖乎丹汞之术。由是小人群进,共为草药之呈。方士相逞,乃以邪气为惑。致令士民失望,贤者退避。杖史谏之臣,自蔽言路。兹以今建始,旧日获罪者悉行召用,褫职诸吏开复原官,而政令之不便者,尽行罢之云云。

这道谕旨完全是世宗的自罪诏。

世宗在执政之初与昔日开国百里不同的是,他在外寇入侵之际,选择的是弃大宁弃交趾并弃哈密,蹙国百里,非开国百里,这些都是大明王朝走向衰微之兆。我退一步,寇进一步,玉关以外,从此皆戎,较诸明初之威震四夷,能不让人顿生今非昔比之感?

况且封疆之寇未除,中央之争已起,陈九畴有御番之才,却为张璁所倾陷不得用。世宗不察,反日改祀典,藻饰承平,至于设坛修醮,礼延方士,祷雪而雪果降,祈嗣而嗣又生,世宗之迷信,于是就更深了。

世宗不可不称得上英睿天才,英睿的同时也是骄傲的世宗此刻如果不是在昏懵中,怎肯同意徐阶这样的说法,只怕他的诏还未拟完,头颅就早离腔了。

是夜三更,世宗人事不知,六宫嫔妃又复齐集榻前,徐阶等也都来榻前听受遗命,太子载厚更是痛哭流涕。一会儿功夫,世宗忽然两眼一瞪、双足一挺,气息一个回不过来,就呜呼哀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