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都鲁一听,立刻就亲自带了五六十名健卒,向西边的土冈子下的五六十户人家搜查,可任凭找穿了帐篷底,也休想寻得王满奴的一点影踪。
逞强的王满奴不知道性子暴烈的马一经跑出火来,就不肯受人的羁勒,非得把气力跑完了才能住足。马背上的王满奴在愈跑愈快中,只觉得耳边呼呼风响,睁开眼来,什么也瞧不清楚,只得头昏目眩地伏在鞍上不住地喘着气,任那马儿腾云驾雾地猛跑。正在王满奴昏昏沉沉的时候,忽觉身体儿已离了空,有人在她耳畔低低唤着,微微睁开星眸一瞧,却是个陌生男子一手扶着她,温和地笑道:“姑娘不要慌,那马已被我扣住了,你且定一定神吧!”
王满奴一下子把心放下了,于是重又闭上两眼,那男子就轻轻放她在躺椅上睡下。然后王满奴在矇眬中,感觉又有人搀扶她起来,接着一阵杏仁香味触鼻,似有杯子凑在口边,满奴不觉樱唇轻启,喝了几口,仍又倒头睡下了。过了大半天,王满奴才遍身松爽,虽然骨节仍是酸痛。王满奴睁眼一瞧,见自己卧在一个碧油鲜绿的帐篷里,帐子虽然不大,却非常地清洁。中间摆设几桌,沿壁摆列几座书架,一张精致的胡床,床边悬挂着琴和剑,她不禁心想那个救美的男子断非俗人。一回头,顾盼四处的眼神正瞧见方才的男子在含笑呆呆地瞧她,羞得王满奴忙掉过头来,欲挣扎起身,可手足都是软软的。那男子一见,忙温柔地扶起满奴,安慰道:“姑娘受惊了,还是休息休息再起来吧,我这就送姑娘回去。”
王满奴的芳心中又感激又是害羞,再偷眼看那男子,年纪至多不过二十多岁,生得面如傅粉,唇若涂朱,隆准广额,长眉入鬓,两眼有神,英姿奕奕,更兼他温和的笑容,和彬彬有礼的温存,愈显出一派霁月光风之概,让满奴不由得心上一动,暗想他若和莫都鲁比起来,真是乌鸦比鸾凤的天渊之判了。而他殷勤扶持亲递汤水,竟那样地温存多情,也是男子中少见的,王满奴想,一个女子能嫁到这样的好丈夫,才算不枉一生。
满奴心里想着,不觉已红晕上粉脸并眉梢,于是两人低头默默不语,后来不禁相对了一会,看看帐外红日西斜,时候不早了,那男子说送王满奴回去,可王满奴的两条腿还是一点劲儿也没有。还是那个少年男子挽住了满奴的一只玉臂,扶持她出了帐外,两匹一样的红鬓骏马正同系在帐篷鹿角上。
金蹬雕鞍的是王满奴骑来的,那男子先去解了丝缰,慢慢地搀王满奴上马,然后自己也一跃登鞍,一手代带住王满奴的缰绳,两人并马而行。桃花马上,一对璧人样的美男女;一路行来,谁不羡慕一声。
王满奴听得芳心乱跳,两人也就渐渐地聊了起来,她这才知道原来这个少年正是老王爷雅失里的后裔失里延小王子,现在因为部落衰落而投靠到了莫都鲁的部下,已由小兵升为巴罗了,巴罗在蒙语里是牙将也就是勇猛的意思,犹如满人之谓巴图鲁。王满奴早就听莫都鲁常常说起小王子的勇猛,出征各部,每战必胜,莫都鲁视他为左膀右臂。
自古美人自爱英雄,英雄也终怜红粉。王满奴和小王子两人不知不觉就在好感上,更增了一层爱慕,两个人骑着马,肩摩肩儿,已比刚才亲密了许多。
正这时,猛听得脑后暴雷似的一声大喝,当先一骑飞来,正是莫都鲁,身后随着五六十个如狼似虎的劲卒,不由分说,众人一拥而上把小王子拿下了,吓得马上的王满奴花容失色,不住地索索发抖。莫都鲁看了着实怜惜,忙兜转马头,和王满奴并骑立着,一脚踏住了鞍蹬,霍地将满奴拥抱过马来,笑着安慰她道:“你不要惊慌,失里延那小子无礼,我这就把他砍了,不干你的事。”
王满奴垂泪道:“失里延并未无礼,我如果不是幸遇到他,此刻怕是见不着贝勒爷了。”然后就把骑马溜缰的经过说了一遍,莫都鲁哪里肯信,仍是命手下从骑将小王子带回去监禁。
莫都鲁这天晚上,又在帐中设宴,可他怀里的王满奴却愁眉不展,杯不沾唇,莫都鲁诧异地问:“福晋敢是有什么心事吗?”王满奴不禁扑簌簌地流下泪来,噗地跪在莫都鲁面前,蓦地从怀中掣出一口宝剑,含悲带咽地说道:“贝勒爷先把我砍了吧!”在莫都鲁惊且心疼中,王满奴朗声道:“小王子的确冤枉,贝勒爷如果杀了他,我必被人讥为不义,所以还不如早死了干净。”
慌得莫都鲁忙来夺住正在往王满奴喉间抹去的剑,同时把满奴扶起来安慰她:“福晋不要心急,杀不杀的,咱们且慢慢地商量商量再说。”然后莫都鲁只管一杯杯地饮着,半句也不提杀还是不杀。
冰雪聪明的王满奴明白莫都鲁的心,本来他一见王满奴与小王子并马而行,就已吃了大醋,这时又见王满奴肯舍了性命来保小王子,自然越发狐疑。于是王满奴趁风转舵,也如没事一样,左劝一杯右劝一杯,直到莫都鲁喝得大醉,王满奴扶了他入寝。
而这时的小王子囚在监中,暗想自己救人得恶报为好而成怨,不禁唉声长叹,细听谯楼正打四鼓,眼看天色一明,自己性命就要难保,想想祖父大仇未报,部族尚未兴盛,而自己空有七尺之躯,却就这么枉送了性命,思来想去,不觉心里似滚油熬煎,也忍不住流下几滴英雄泪。
突见监门呀地开了,闪进一个手持寒光闪闪的宝剑的人影,小王子心中暗叹一声:“完了!完了!莫都鲁派人来杀俺了。”犹未暗叹了,却见那人早将他的镣铐削断,然后把宝剑交给小王子,再一只手牵住他的衣袖就往外走。
刚走出牢门,帐篷前立着两名巡逻卒,小王子挥手一剑一个砍倒了,然后两人飞奔出帐,在将沉未沉的淡月下细瞧那人,正是王满奴!此时不暇细说,两人一口气走了三十多里,王满奴虽是未缠的天足,可到底女子力弱,渐渐地走不动了,于是小王子背着她赶了一程,待到天色破晓,已到了马因赛部落那里。
马因赛部落酋长正与毛列罕不睦,自然就在意料中地收留了小王子。莫都鲁闻知大怒,立刻驱了部属,和马因赛部交兵。小王子以自己的大智大勇,帮着马因赛部把毛列罕部灭去,杀了莫都鲁,总算是和王满奴,得以有情人终成了眷属。然后没用多久,小王子又翻了脸,推说替毛列罕部复仇,灭了马因赛部,直到这个时候,他们早在祖父辈就失散不存的鞑靼部落终于又重新建立起来了,并且声势日盛一日,屡屡入寇明边,一时很为明患,直到被王越杀败。
美人头
因为被虏的眷属里有那位花艳玉润的王满奴,小王子如何舍得,忙去向干罗西部借了兵来追,可不想王满奴早已被王越献入京师。小王子又上疏明廷,愿纳金珠宝物,赎回王满奴,更不想孝宗阅了奏牍后,批答不准。因为这时孝宗对幽禁在深宫的王满奴还是不死心,每天都嘱咐老宫人去慰劝王满奴回心转意,并且还让把小王子求赎被皇上驳回的事告诉满奴,以绝她的念头。
最最让人想不到的是,王满奴听到这个消息后,呜呜咽咽,直直啼哭到深夜。老宫人直劝到了深夜也没停止,她又实在太困,就自己到一边偷懒去了。于是第二天一早,亲自去看王满奴的孝宗才跨进宫门,就见老宫人捧了一颗血淋淋的美人头,跪下禀奏说王满奴已自刎了!
孝宗大吃一惊,立时吓得倒退了几步,半晌才追问起那个老宫人,王满奴何以自刎,那老宫人泪汪汪地回禀:“昨天的晚上,婢子侍候着王满奴夫人安息,不想约莫有初更的时候,王夫人忽然起来,唤婢子到榻前叮嘱道:‘我有两桩事儿要委托你,不知你能给我办吗?’婢子忙问是什么事,王夫人垂泪道,‘我自到了宫中,已有三个多月了,这百天之中,受皇上的威逼,听嫔侍们的讥讽,都是你亲眼所见的。我就这样忍耻受辱地咬紧牙关坚持活着,都是因为我希望能有一天得脱牢笼,夫妻破镜重圆。如今我是知道了,一切只能且待来生了,今世已矣,看来是必得死在这禁阙中了!’王夫人说到这里,又呜咽了半天,才从强止住悲伤,从怀中掏出一封信,交给婢子,说:‘烦你呈上皇帝,恳请他能颁赐与失里延,王满奴在天之灵就感激不尽了。还有一样最紧要的东西也恳请你缴呈,就算是我报答皇帝的知遇之恩。’说罢王夫人又悲悲切切地啼哭起来,婢子问她是什么紧要东西,王夫人说等到明日早晨,你自然就知道了。到了今天清晨,却见王夫人不知什么时候自刎在枕上,头颅落在枕畔,这才知道她将托付婢子缴呈陛下的就是这颗人头了……”
孝宗听罢,怔怔地呆了半晌,这才把老宫人呈上的那封信拆开来瞧,却是满纸的蒙文,蚯蚓蜘蛛一般,根本不知道她说了些什么。孝宗于是命人传来了译官吕董,翻译出来的那纸蒙文却原来是王满奴致失里延的情书并绝命书:
书上失里延吾夫:
我们结缡三年,不幸如今劳燕已分飞,真是千秋憾事!我现今身在明宫而心在你身边,死后的尸体虽然也得在明朝之域地,可我的灵魂却是在塞外的。我的灵魂在塞外常伴于你的左右,护持你康健幸福,并佑你的仗仗胜利。
禁宫深似海,我只有一死以报你的深情!想起你我花晨月夕,携手同游的情景,令我悲哽幽怨,长夜难眠。王满奴更有一句末了的叮嘱,天下无不散的筵宴,好花没有百日红,红粉即是骷髅人,人生焉有永在不死。我虽被迫而死,但死是为我至亲至爱的夫婿尽节,死得何其值!死得何其无撼!我至亲至爱的夫,希望你不要悲哀,只当没有我这个薄命人一样。塞外从不少美人,愿你日后的姻缘美满。若是那样,我在九泉之下决不怨你,并且我反而为你高兴,九泉之下的我也安心瞑目了。
最亲爱的失里延,我就断头而死了,这头不是明朝皇帝要的,乃是我自己把手刃刎下来的。异乡做鬼,寒露风霜苦相欺,尤其是我不愿做关内的鬼。但非常非常遗撼的是,我没有留下一儿半女,你将来如果有了儿子,请告诉他们,还有一个母亲,死在明宫里。子孙如果有心,取了我的尸骨回去,安葬在塞外,我则无头也含笑了。
失里延吾夫,你在他日伉俪合欢,莫要见了新人忘旧人,要记得冥冥中有一个为你而死的苦命人,以后的子孙们也要让他们知道有一个断头的母亲。我书到这里,实在伤心得支持不住了……
王满奴的灯下绝笔。
孝宗把这篇译文细细诵读罢,也不觉叹道:“想不到沙漠荒地,倒有这样的一个烈妇。”于是命司仪局将王满奴的尸体收殓了,以王妃礼从丰安葬。那张蒙文书也交给了塞外使者,带给小王子失里延。
接到塞外使者携来的满奴之手书,小王子失里延读罢放声大哭,又因新值兵败,顿时哭得满营凄惨,部下亲信的将士也一个个流下泪来。
小王子哭了半天,才收泪和诸将商议,想要取回王满奴的遗骸,经遣使入天朝商议,明廷又不许。得到使者这么个回报,气得小王子咬牙切齿,当即拔出宝剑来砍去一个指头儿,就着那鲜红的血珠,他恨恨写道:“我和明朝势不两立,倘若报不得掳我心爱眷属的仇怨,愿死在疆场!”
然后他又欲整顿人马杀入边地,可是计点自己残卒不满三千人,并干罗西借来的军马也不及万人。足智多谋的小王子经过再三考虑,决定与也同明廷结怨极深的桂林苗瑶结盟,他深知苗瑶人最是贪财,于是双方得以议定,小王子但求复得前仇,子女玉帛悉归苗瑶取去。
李广家里的黄白米
孝宗自王满奴自刎后,心中常是恍恍惚惚若有所失。除金、戴两妃之外,六宫粉黛没有一个再能稍合孝宗心意的。在两三年之中,孝宗又立了一个常妃一个马妃,但都是些庸脂俗粉,怎及得王满奴的那种风流别样冶艳,却又可望不可即,令人懊闷欲绝。
其时海内安然,承平无事,只有北方小王子偶为边患,但经明军战守有方,也只得敛众退去。当然这话也是明廷的一个明显的自夸之辞,当日明廷的这任三边总制吕文律一见小王子又来寇边,忙整兵出迎。可一经交锋,就大败特败且惨败,于是一面闭门坚守,一方面飞章告急。
这时王越已死,老将韩起凤犹在。孝宗马上授韩起凤为征虏大都督直趋边地,结果同小王子兵一相遇,韩起凤也是同样大败,甚至自己也当场战死。当时孝宗得报大惊失色,几经东调动西征派,才终于得以靖除了边患。
于是孝宗政体清闲,又加上近侍的谄谀令人难以抗拒,且因东厂未革,仍然由内侍作主,舞文弄弊,蔽塞主聪。所以自从弘治八年以后,孝宗求治渐怠、视朝日晏,太监杨鹏、李广朋比为奸又暗中争宠,尤其是在李广以修炼斋醮等术怂恿后,害得聪明仁慧的孝宗也居然对仙佛迷信极深,到了那次求雨事败后,李广居然有本事让他自己在孝宗心中的宠任未有驰衰,而且李广还越加纵恣,权倾中外,可见他果然是邀宠有术,其中的一项就是不仅会献欢送乐,而且还会为皇帝排忧解愁。
恰好当时正赶上鞑靼部的小王子寇边,而前兵部尚书王越虽然贬谪有年,虽然已七十高龄且有余,可他并不想就此老死家中,而派人暗中贿通了李广;于是李公公就在关键时刻向皇帝进行了保荐,乃复旨起用,令他仍总制三边军务。而七十老翁驰至贺兰山,袭破小王子营,截获驼马牛羊器仗等各以千计,论功而晋为少保衔。
李广因为所举得人,同样也受到了重赏。从此李广每日都会献议保荐,每议每荐无不见从,比如劝孝宗建毓秀亭于万岁山。李广没想到刚一工成,幼公主忽然夭逝,接连清宁宫又被大火光顾了一回。
清宁宫是皇太后所居之处,火灾后,杨鹏忙暗中做了好脚,于是由司天监奏称,说建毓秀亭,犯了岁忌,所以有此祸变。皇太后立时大怒道:“今日李广,明日李广,日日闹李广,果然闹出祸事来了。李广不死,后患恐怕尚未了!”这话传到李广耳中,不觉战栗异常,于是悄悄回家,饮了鸩酒,死于**。
孝宗听说李广暴卒,颇为惋惜,可又一想李广颇有道术,此次暴毙或许中解仙而去也未可知,不禁又感到欣慰;最后皇帝陛下想到的就是李广家中必定会有些异书,何不派人搜求来呢。于是孝宗马上就命内监人等到李广家中搜索秘籍,去不多时,就见领头内监挟着书簿前来复命。
孝宗大喜,立刻披览,不想并没有什么服食炼气的方法,只有一些出入往来的帐目,内列某日某文官馈黄米若干石,某日某武官馈白米若干石,约略核算,黄米白米,何啻千万,不禁诧异起来,原来黄米白米就是李广服食炼气的方法,可再一想不对呀,于是便诘问左右:“李广一家,能有几口人?能吃这么许多的黄白米?而且我听说李广家很狭窄隘小,这么许多的黄白米可何处窖积呢?”
左右人听了这位大笨伯的话,忍着笑回禀道:“万岁爷有所未知,此乃李广的隐语,黄米就是黄金,白米就是白银。”
孝宗顿时大怒:“原来如此!李广欺朕瞒上,暗地里纳贿收钱,罪实难容,文武百官无耻若此,更属可恶!”马上手谕刑部,并将簿据颁发,令法司按籍逮问。李广当日,声势烜赫,大臣不与往来的真是绝无仅有,一闻此信,自然一个个寒心,彼此想了一法,只好乞救于寿宁侯张鹤龄。
于是他们昏夜驰往张府,黑压压的跪在一地,求他到皇帝跟前求个情,就这样,在张皇后娘家的府第里,文武百官的无耻之态比之在李太监家更甚。寿宁侯张公开始也不应允,无奈朝中差不多所有的官员都来此跪拜不起,只好全力担承,到大内拜托了张后,经张后再三婉劝孝宗,这件事才得以寝息。
孝宗经这件事后,也开始觉悟了,于是仍然一如从前远佞臣近贤良。三边总制王越经言官交劾,忧惧而死,于是就特召前两广总督秦纮代替王越之职。他果然不负上望,练壮士,兴屯田,申明号令,一时间明军声威大振。
万岁山血案
弘治十五年春,正值孝宗三十岁大庆,此时马文升已故,刘大夏也老病家居,朝中唯有谢迁、刘健、李东阳、李梦阳、戴珊等。由李东阳首倡,举行孝宗万寿。
孝宗自然十分有兴,命工监在万岁山搭了彩楼,自山顶直至山下,上皆五色彩绢作篷,下衬大红锦缎毯,从山脚起至安武门止,十色五光,极尽壮丽。刘健又为孝宗草诏颁布四海,于是外郡大小官吏及百姓庶民也纷纷进京叩祝万寿。外邦如阿里那、陀罗、罗马、柏赖塔、咖喇佛国、珠格葛沁、蒙古托赖、呼图克图大喇嘛、西藏教王、鄂勒部、满住卫、沙葛淋、佛图克等,也都遣贡臣来祝万寿典礼。其中有一个天竺佛国即今之东印度,因为释迦氏诞生,其地又称佛国。本来两国素不来往,但明廷强盛,天竺欲结好于中国,特央求西藏教王领路,也带来了朝贺宝物“千秋竹”。
孝宗见从未通朝贡的国家也来祝万寿,不觉满心快乐,内监王安禀道:“蛮夷戎狄闻风来归,足见陛下德薄海外,辟先皇未有之盛。宜额外施恩优容,以昭示来兹,也可以让这些人知道感念,此正是天朝开附德的门径,怕不化服外邦,使之都竭诚来归吗?”孝宗听了很合心意,立即传旨优待外邦来使,同时还让外邦来使无须拘泥礼节,只管依据各国习尚、互行其便就是了,然后孝宗还特意召见了天竺使者。
到了万寿的正日,寿宗穿了祭天冠服,祀了天地宗庙,然后便奉了王太后并张皇后、戴妃、金妃、马妃、常妃等登万岁山即今之北京景山,在神武门北,御寿皇殿受群臣朝贺。接着孝宗大开筵宴,君臣同乐。
这样忙了十多天,孝宗又择了个吉日,在万岁山替皇太后祝千秋圣寿,准万民观瞻,也算与民同乐之意。到了那天,万岁山下真是人山人海,帝皇銮辇在人丛中往来,百姓都伏在道上,瞻仰圣容,齐呼:“圣皇太后、皇帝、圣后万岁!”
孝宗看百姓至诚至服,非常高兴,令太监将彩缎金银分赏与百姓,顿时欢声雷震。王太后又传懿旨,宣大臣们的眷属到万岁山上,在斗姥宫里赐宴。
那些官眷多半携着女儿同来觐仰太后慈颜。其中大学士王志、吏部尚书王永两位的夫人各带着小姐,王永的女儿玉英九岁,王志的女儿眉贞八岁,这两个小姐都出落得玉貌芳姿,王太后很是喜欢,把两人拥在跟前问长说短了好半天,随即太后就命各赐金钏一副、玉玲珑一对、绣花锦披一个、镇玉狮儿一对、桃花纨扇各一柄、泥金妆盒一个、凤钿一对、紫金花瓶各一个、白玉水壶各一具、象牙梳篦等两副、玉镜各一座、粉奁一具、脂金盒香盒各一枚、圆珍珠各十枚、葡萄仙人各一个、竹雕狮龙玩物多种、佛香伽珠各一副、舍利各十枚、玉镯各两副、汉玉指环各两枚、银盅各一对、金项链各一枝,其余的贵重品物和玩物,更是不知其数。
原来太后见这两位小姐不仅美丽可爱伶俐活泼,而且王志的女儿尤其端庄,虽说还是孩子,对于礼节却一点也没有失仪。王太后心里打算预为东宫选妃,感觉两位大臣的女儿很是合意,所以赐赉也就格外丰盛。可是众大臣的眷属在侧,不知太后的真正用意,只是见了两王的女儿赏赐特别丰厚,不免又是羡慕又是妒忌,尤其是张吏部的小姐剪柔和王御史的小姐灵素。这两位心高气傲的小姐简直就是气坏了,她们俩曾经同窗数年,一样的脾气,无论什么事,是不肯落在人后的;今天被两个小王小姐占了先,灵素、剪柔心里怎么能受得了。
于是剪柔暗中牵了牵灵素的衣袖儿,两人找个空儿,就偷偷溜出了斗姥宫,拣一个僻静的所在私相议论着这事,剪柔气愤愤地说道:“我们同是大臣的女儿,我们父亲的官职也不见得小似他们,太后为何对他们这样优厚这样偏心?难道我们父亲不算是皇帝的臣子吗?”
灵素也撅着嘴报怨了再报怨,两人一边说着,一边不知不觉地走着,到了一间小室前,见那里也有佛像,门上一块小额,写着“碧霞宫”三个大字。剪柔回顾灵素道:“这里也有碧霞元君殿,我们就进去参谒一会。”灵素答应着,两人一同进了碧霞宫,但见门前的偏殿塑着山门如来佛象,东首是普贤真人等,西面是观音大士,正中的佛龛内端端正正地坐着碧霞元君。剪柔和灵素参拜过了,见后面还有寝殿,灵素说:“咱们干脆到寝殿上去玩一玩。”她的话说到这儿的时候,脚就早已跨入了后殿,剪柔也跟了进去。
那个寝殿共有三间小轩,左右两榭打扫得十分清洁。剪柔走得有些足倦,于是就在寝殿的拜台上坐下。灵素也才待要坐下,忽听得佛橱的幔帐里面,有吃吃吃的笑声。灵素吃了一惊,剪柔也听见了,扭过头来瞧那幔帐,突然从幔帐中伸出一个女子的头来。吓得两人面容失色,还当是碧霞娘娘显神了呢。
剪柔跌跌撞撞起身就走,灵素更是胆怯,紧拉着剪柔的衣袖,两人狼狈地相依着才走了三四步,脑后的幔帐门儿蓦地揭开,跳出一个上下不挂一丝的精赤条条的大男人,虎吼般地直抢到灵素的跟前,一把拖住了她说:“姑娘且慢些走,跟我玩一会儿去!”与此同时,幔中又跳出一个同样上下不挂一丝的精赤条条的女子,她上前来就扭住了剪柔。剪柔和灵素两个从小到大都是闺中有教道的名秀,哪里见过男人赤体,顿时又羞又气,一手掩着脸,一边死命地往外奔逃;可却又挣扎不脱,转眼灵素已被那个大男人拥住,拉拉扯扯地倒退了回去。剪柔则与那个女子相持,两人扭作了一团。
猛然间,拼命撕打挣扎的灵素大喊了一声,霍地绕过身去,那男子不觉手劲一松,灵素乘势一头撞在殿柱上,接着就噗地倒下了,从这个如花少女的头部涌出的白花花的脑浆子流了一地,七窍中则是红艳艳的鲜血。
于是那个男子就舍了灵素,帮着那个女子来拖剪柔,剪柔真急了,狂喊起救命来。那女子一听慌了,被剪柔得机挣脱了身,往外殿就飞奔而去,那男子不肯罢休,仍赤身来追赶。剪柔逃出了前殿,看看就要被追上了。剪柔惟恐被他抓住,必受辱失身,急迫中又没处躲藏,于是只得咬着银牙儿,奋身就往着岩下跳去。那男子道声“可惜”,这才和那个女子回身进殿中去了。
剪柔跌下去的地方正是万岁山的九层台,台上的六部大臣都在那里赐宴。就在大家开怀畅饮的时候,忽见半空中堕下一个女子来,砰的一声,不偏不倚地正跌在席上,杯盘打得粉碎,十几位大臣都溅得满身汤汁,剪柔则由席上堕到了地上,人已跌得昏昏沉沉。侍候的内监忙上去扶起来时,剪柔已玉容如纸,一息奄奄,张吏部在旁看清了是自己的女儿,不觉大叫着:“你、你怎么会从上面掉下来的?!”
剪柔听见她父亲的声音,星眸勉强乍启,勉强用手指了指头顶上,嘴里根本说不出一句话来,张吏部还要再问点什么时,剪柔就两眼向上一翻,昏了过去。
一听说剪柔是跌下山来的,女儿也不见了的王御史夫人顿时惊慌了。王太后瞧着一群官眷们在殿陛上乱成一窝蜂,忙令宫女来探询。张夫人便上殿哭诉,王太后非常惊异,欲待问剪柔,可剪柔早已不能说话了。张吏部着太监等抬着,到就她所勉强能指点的地方寻去。一会儿,一行人就到了碧霞宫的寝殿上,阶前赫然躺着一具直挺挺的女尸!后面跟着的官眷们吓得个个倒退,内中的王御史夫人认出了是自己的女儿,立刻号啕大哭着直扑上前去,可灵素小姐早脑浆迸裂地死了多时,根本无法听到她母亲撕心裂肺的呼吸,也更不能再眼气那两位小王小姐了。
这时一息尚存的剪柔小姐又拼着命地,才完成了指指神橱的艰巨动作,然后就两足一蹬呜呼哀哉了。总算是上天有眼,没有让这两位美丽华年的小姐死得太不明太不白。张吏部一见他女儿也死了,顿时也忍不住眼泪往下垂,张夫人则搂着剪柔小姐哭得昏了过去。
碧霞宫中一片哭声之时,大小臣工的官眷就忙走到神橱前,将神幔揭起,里面坐着碧霞元君雕塑像,其他并没有什么别的东西。倒霉的王御史和张吏部只得各将女儿的遗体抬下山去盛殓。可怜王夫人半生没子嗣,唯有这位灵素小姐,如今却又死得不明不白,她怎么能不哭得死去活来。
王御史咆哮如雷,连夜上疏要求伸雪报仇。在出事之后,王太后也忙让内监们查询,可一时也理弄不出个头绪,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不曾将这件事上奏。孝宗直到看了王御史的诉奏才知道,顿时拍案大怒,立即宣总管太监王安,传集那日值班的太监追究此事。
总管太监王安还是孝宗万寿那天新提升的,接事不多几天就出了这样疑案,慌得他手忙脚乱,忙传齐了领班太监,追究诘查那天在碧霞宫里值日的是谁,公务簿上记着太监钱福的名字。王安随即就召钱福回话为什么那天擅离职守,钱福说那天他并未离开过碧霞宫。
王安大怒:“你没有离开过碧霞宫,那尸骨又是从什么地方来的?”钱福却咬定牙关,就是个什么也不说,王安气极了,喝令捆打钱福百鞭,再问他到底怎么回事,可钱福仍是什么也不肯说。王安没法决断,只得将勘得的情况进宫回奏。
孝宗也很生气,决定亲自勘鞫。哪知钱福见了孝宗,表现也一如从前,看样子他早决心死定了,也的确是的,他不是死于孝宗手里,也得死于某个关系人的手里。孝宗怒极之下,叱命甲士狠狠下杖,结果甲士下手重了些,钱福被活活地打死在了丹墀上。
钱福一死,那天的事就越发死无对证了,于是只好延搁起来,成了一桩大疑案。孝宗虽令内监们追查,怎奈那都是一群酒囊饭袋,就是现成的事也缠绕不清楚,休说是这种疑案了。可经不住王御史和张吏部思女情切,横一本竖一本地要求雪冤,且言辞间涉及宫闱琐事甚至是丑事,惹恼了孝宗,于是张吏部贬了职,王御史削了禄。这样一来,这件两女殉身的事更是沉冤海底了。
当时廷臣中很有几个不服气的,然事无佐证,谁肯无故滚入这个旋涡中,不得脱身事小,万一也弄得贬职削禄就太不值得了,于是只好将自己的一片正义和一颗抱打不平之心悄悄地放在自己的胸膛里。只有李梦阳鲠直,独自上本请勘万岁山一案,他认为,钱福至死不变口供,这就先是一个疑窦,须从严追究。孝宗马上批准,委派他去办理此案。
李梦阳断案
大堂之上,高坐着一位峨冠博带的大臣。案上签印并列,两旁站着宽边红帽的旗牌。阶上直至堂前,都是高帽藤棍皮鞭的皂役,一字儿雁行排着。霎时间三声吆喝,好不威武,任是胆大包天的绿林好汉,到此也矮下三寸,平常人更吓得魂飞魄散。就在这样的威势里,都宪李梦阳开审勘讯万岁山一案,他把惊堂一拍,喝道:“将钱小山带上来!”左右喳了一声,就把一个上镣带铐的少年横拖倒拽地牵至堂下跪倒,李梦阳喝道:“你今天就照直把雍王派使的下人怎么样和你父亲说的话老实招供了,我决不无辜治你的罪,若不老实说,你可小心上大刑!”
钱小山已惊得面色如土,连说不曾有雍王派人来过他家。李梦阳怒喝道:“你忘了昨日酒后说的话吗?谅你不受大刑也不肯直说!”然后就唤左右:“夹起来!”慌得钱小山不住地磕头求饶,于是将雍王有一天遣使来家与自己老子密谈,当时谈的声音很低,只是在最后说事成之后,不但终身富贵,任凭要求什么都可以办到,若不幸败露,那就要各听天命了。于是他的那个并不干的老子不住地点头应着,保证说就是刑罚加身也不会吐露雍王半个字,条件是以后的家里须得王爷替他照顾。当然这一点,那个使者也是同样地点头答应。钱小山供述到这里,又磕了个头说:“后来罪民的父亲就令罪民去告知雍王府来接头的那个人,说以太后千秋圣寿为期,但什么事罪民实实不知道,至于最后的结果怎么样,罪民也实在不知道。”李梦阳冷笑了一声,吩咐皂役仍将钱小山打入监中,自己拂袖退堂。
原来,张剪柔、王灵素两位小姐死在万岁山上,李梦阳都宪对于那值日的太监钱福十二分的疑心,却不幸被孝宗一顿乱棒将钱福打死了,弄得死无对证,这案子就棘手了。多亏李梦阳私下一打听,才知道钱福因好赌,中年时穷得不得了,只得半路净身入宫当了太监,所以他有儿子,现在其子钱小山和媳妇纪氏就住在殷驸马街。
李梦阳立刻意识到此案的昭雪全在钱小山身上,因为大凡太监行私作弊是不会在宫中,皇宫中闲杂人不能进去,为了方便,如其是有家的太监,当然是在家里接头。由此,李梦阳推断,重大嫌疑人钱福伙同他人串通作弊,其子怎么会一点不知情呢?
于是李梦阳就装作会试儒者的模样到钱小山家里租赁余舍,因为李梦阳探知钱小山住宅有空室两间,而钱小山贪图租金优厚,也果然就答应分租一间偏厢,从此李梦阳早晚都会和钱小山相见。
下层小市民钱小山哪里会认识这位竟是都宪相公,所以无设防地待之;而李梦阳却知道他是钱太监的儿子,有心想套近乎,于是凡钱小山所喜欢的,李梦阳无不赠与。钱小山所嗜的是杯中物,李梦阳就天天和他对饮,于是不上半个月,两人就已十分莫逆了。
交情莫逆后,李梦阳常乘钱小山酒后暗探口风:“你们钱公公在世的时候,可缔交些朝贵亲王?”钱小山醉后夸夸其谈:“先尊生前本不大好交接朝士的,自从雍王的使者光顾几次后,不到十天,先尊就遇祸死了,我看就是雍王连累的。”到底父子情牵,钱小山说到这儿,忍不住流下泪来。
李梦阳连夜就将钱小山拘禁,然后上疏说愿勘讯万岁山疑案,得孝宗批准后,李梦阳就升堂提审了钱小山。最后钱小山关于太后千秋圣寿为期一语,让李梦阳基本可以断定这件疑案与雍王有极大的关系。但他是个王爷,明朝的郡王和皇帝的仪从制度、服御等等仅仅差一筹,一切的礼节都极其隆重。李梦阳职虽都宪,到底是个臣子,没有那么大的势力去提审他,一时间,多谋的李都宪也没法子了。
孝宗自从王满奴殉节后,一直情怀愁怨,其实那么隆重地千秋万寿节庆,也不过是为了解闷开心罢了;所以在万寿的同月前,也曾干过一会风流事,那个在万寿期间升迁为总管太监的王安,本是一个小太监,岂有仅仅说了一句关于使臣进贡的话迎合了圣意就升擢得这么快的事吗?当然不是的,王安能做到总管,正是因为他这桩风流事中立了大功的缘故。
孝宗于烦闷无聊时,就也步武学效太祖高皇帝,领着内监微服出宫,当时替他做向导的人,就是还处在普通太监时代的王安。
那天,王安陪着孝宗到右顺门外,那里有个象鼻子胡同,中有三十四家住户,有几家就是私娼,土娼中有个名小雪子的,是个淮扬佳人,而小雪子的两个嫂子,大嫂褚氏、二嫂尤氏就更是袅袅桃夭,亭亭柳翠。尤氏尤其出色,且是寡居自由身,今年才二十一岁,孝宗时常到此寻花问柳寻欢作乐,就看上了尤氏。
当经过**的一番鏖战后,孝宗越发喜欢上了尤氏,足足一个月没有虚夕。当两人鏖战间隙,就在枕上无话不谈,尤氏一经知道了这位风流客原来竟是当今皇帝,不觉就有了非分之想,于是孝宗就悄悄把尤氏接入禁中。
不想尤氏富贵心太切,屡屡向孝宗求封。孝宗看她出身土娼,如滥晋妃位,礼仪上太说不过去,可又经不住尤氏的絮聒,只得晋尤氏为侍嫔。但明宫规例,侍嫔是不得参与宴会的,犹如民间之小妾终身不得冠服见尊长一样。尤氏哪肯甘心,尽夜在孝宗耳边噪闹,甚至这个土娼出身的侍嫔,竟和皇帝反目了好几回。惹得孝宗火起,将她贬禁。尤氏这才晓得皇帝的厉害,可懊悔也来不及了,弄得独自一个人荒庭寂处,坐对冷月凄风空伤感。
那天,尤氏正孤坐垂泪,忽然一个老宫人进来,牵了尤氏的衣袖就走。尤氏只当是皇帝顾念旧好来召幸了,芳心顿时很安慰。走出宫院,一辆篷车正等在那儿,老宫人不由分说,一把就将尤氏拥上了车,然后拉好了篷儿,自己就回去了。
一直候着的太监随即飞般地驱车前进,所经过的路途也是极冷僻的。不一会儿车子由下向上,大半晌,车子停在半道。太监唤尤氏下车,领着她拾级上去,到了一所庵庙似的地方,太监让尤氏进去,自己就退了出去。
尤氏边走边心疑惑,正摸不着头路,忽见殿内走出一个黄袍金冠的男子。尤氏只当是皇帝,定睛一看,不由得呆了一呆。那个男子忙携着尤氏的纤腕,温柔地说道:“你让我想得好苦!你可真忍心……”
尤氏立马就想起自己身处冷宫的凄凉,忍不住哇的一声哭出来,一扭身倒在那个男子的怀里。那个男子搂住尤氏不住地安慰她,同时两手抚摩她的香躯叹息说:“你的玉臂比在宫外的时候消瘦了许多!”尤氏含着一泡眼泪说:“我开始只当皇帝是怎么样多情,哪里知道他欢恶不常,和平民百姓中的薄幸男子是一样儿的。”那个男子笑道:“做皇帝的谁不这样,我若到了那步天地,怕比他还绝情得厉害!”
两人边说笑边并肩坐在拜台上,接吻咂舌地温存起来。本性风流的尤氏此时又是个久疏的怨女,被那个男子一逗引,不禁娇体如绵,芳心似醉,两只水盈盈的秋波睨着那个男子,一阵红霞从耳根子直透到粉颊,如雨后桃花似地愈现得鲜艳可爱了。那个男子也情不自禁,拥着尤氏就双双走进神橱里。
两人正在你怜我爱狂**万分的时候,忽听到有女子说话声。尤氏心慌,忙推开那个男子,昂着半个身子,揭起神幔来张望时,恰恰和剪柔小姐打了个照面,不想却吓得她赶紧往外逃走,而灵素也回身飞奔。
尤氏怀疑这两个穿金戴银绫罗绸缎的美貌女子是宫中的嫔妃,顿时慌得手足皆颤,说她们出去必告诉别人,咱们的性命就要不保。
那个男子听说是两个弱女,霍地跳起身来道:“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她两个拖住了入伙。”于是便赤身来搂灵素,尤氏也帮着拦住剪柔。四个人扭了一会,不提防那个男子一失手,灵素小姐就在殿柱上碰死了。尤氏吃了一惊,两只玉腕早没了劲,结果让剪柔挣脱身子逃出殿去。两人在后紧紧追赶,剪柔急得耸身一跳,竟跃下九层台去了。
那个男子见已闯出了大祸,就去寻方才推车送尤氏来的太监,不想他却在偏殿上打盹,一把将他推醒了顿足埋怨道:“谁叫你不去守牢了殿门,现已闹出事来了,快送尤侍嫔回去!”太监一听,早把磕睡吓醒了,忙去搀了尤氏仍从后山下去,上了那辆篷车飞也似地推入宫中,那个男子瞧见车子去远,自己也一溜烟往后山逃走,待到张吏部夫人到来,他们已逃得无影无踪了。
这个神秘男子原来竟然是孝宗的第四个兄弟雍王朱軏樗,雍王素日渔色成性,在京城中常常强纳良家女子,而受害人家势弱力薄,只得忍气吞声。那个象鼻胡同里的小雪子也是雍王不时去光顾的人,并且他还和尤氏订有私约,说早晚要娶入藩邸。万不料因为王安的牵线,孝宗也去玩小雪子,也一样地迷上了尤氏。雍王听说孝宗在那里走走,吓得他退避三舍。
尤氏这种女子只知贪图富贵,本无真情实意,一见皇帝要她,就把雍王撇在脑后了。偏得雍王始终对尤氏念念不忘,又不能进宫去和尤氏晤会,如今这个土娼家的寡鹄早在秋月梧桐下,成了珠玉际天黄金满地的皇宫里的禁裔。偏偏雍王心不甘,又去委托太监钱福从中帮忙。于是钱福借万寿山圣寿,预约雍王去碧霞宫中等待。然后由钱福用篷车将尤氏接出来,从山后送到碧霞宫来与雍王相会。不期又被剪柔和灵素两位小姐撞破。人命案子闹出来后,雍王叮嘱钱福咬定牙关,只说当日不曾离开过碧霞宫,于是就这样把这件事变成了悬案。
到钱福被孝宗打死了,那事越发没佐证了,雍王正在私心窃喜,忽然接得李梦阳都宪的请柬,邀雍王赛棋。好博弈的雍王号称黑国手,而李梦阳也精于此道。雍王年轻好胜,欣然带了五十名卫士赴都宪署博弈。
李梦阳给雍王卫队在府前门赐酒席,自己则和雍王对棋,从未刻直弈到黄昏,只下了一盘和局。接着梦阳设宴款待雍王,畅饮到了三更,梦阳亲自掌灯,送雍王出后堂。
才过暖阁将至大堂,蓦然一阵风过,霎时灯火惨淡,鬼声啾啾,吓得梦阳躲到了一边,而两个披发蓬头的年轻女子已拖住了雍王讨命,并齐声道:“你忘了万岁山上的事吗?!”
这时雍王也惊呆了,口里呐呐地说:“那是俺好意叫你们玩玩……”言犹未了,大堂上立时灯火齐明,衙役一声吆喝,李梦阳升堂,叫把雍王带上来。
雍王惊魂方定,不觉大怒道:“李梦阳!你原来是骗我到此的!可审我,你也配?!”梦阳笑道:“下官奉旨,如今就是要审一审王爷在万岁山杀张王两小姐的事!”然后他出示了一样样的证据,问得雍王哑口无言,然后李梦阳下座,是夜就将雍王软禁在署中。
李梦阳果然神机妙算,他明知雍王和万岁山案有关,但因他是个王爷,虽有钱小山做证,却也不敢提讯雍王,于是就诱雍王至署中,让两名妓女扮成女鬼惊吓雍王,若事情属实,则把雍王与女鬼的对话录作口供;万一雍王真的不知情,就只推在冤鬼显灵上面,谅也不能见罪他李梦阳。
次日早朝,听了李梦阳上奏,孝宗当即科命锦衣尉赴都宪府提来雍王,雍王无可抵赖,承认了调戏剪柔、灵素,致使两人被逼自尽,但把与尤氏私会的事瞒了。孝宗着刑部拟罪,循律须绞决,经王太后求情,改为戍边。
这件大疑案了结,都下人无不称赞李梦阳神明,又因他不避亲王权贵,一时间,“忠直之臣”的声誉满天下,李梦阳被称为明廷李龙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