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三百年:帝国宫廷往事

第三章 潘王之乱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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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王朱觐钧的妾许氏仗着生了两个儿子,活活逼死了宁王的正妃胡氏,不想宁王新纳的小妾娇奴却比她还厉害……

出游南京的正德帝险些遇刺,不久又发生了震惊世人的刘贵人失踪案,这一切的背后主使是谁呢……

宁王宸濠终于举旗起事了,经过激烈的战争,宸濠失败后,正妃娄氏首先跳水自杀,其他妃嫔也相继投水……

正德帝在回銮时,一定要在扬州玩玩渔钓乐事,不想这次他却玩了命……

元气大伤的正德帝回京后,一怒之下将宁王处以极刑,凌迟炙尸,家族一例碎剐……

宁王的家事

宁王朱觐钧是太祖高皇帝十四皇子朱权的第五世孙,受封在江西南昌,本是个没有主见的懦夫,平日除了纳妓听歌之外,什么家国政事一概不知。作为宁王朱觐钧精心于此的业绩,宁王府中的姬妾就很多,其中妓女出身的许氏非常得宠,宁王的两个儿子朱宸浔、朱宸濠都是她生的。

许氏恃子而贵,不把宁王的正妃胡氏放在眼里,不时地找茬和胡妃厮闹。胡妃本性忠厚且又是大家小姐出身,怎么能够与她弄些妇姑斗嘴之事,很多事就忍气复吞声。许氏常常讥笑胡妃的最痛处——生不出儿子,胡妃暗暗垂泪忍气吞声,不久便郁成了一病,呜呼复哀哉。

胡妃一死,宁王这个糊涂虫就任由许氏独揽藩邸大权。邸中的诸姬妾和佣人等见许氏完全摄行王妃职务,就尊称她一声大夫人。许氏得揽邸中全权,虽然没有被宁王扶正,却也不在意争正王妃那个虚名了。

不想宁王的又一个爱姬娇奴也是个青楼翘楚,并且年纪比许氏要小一半还多,她在宁王邸中权柄虽然不如许氏,但宁王的宠幸倒要胜过许氏十倍。邸中的大小姬妾和仆役们对待宁王才娶来不到一年就与许氏不相上下的娇奴,也尊称她一声二夫人。

当初宁王娶娇奴的时候,许氏和宁王也曾狠狠地闹过几场。到底压力终究敌不过魅力,宁王仍旧把娇奴迎回邸中。许氏也同对待胡妃一样的做法对待娇奴,不想反被娇奴讥笑她年纪太大了,如要争宠,须得拿鸡皮换了玉肤来再说。这句话说得许氏暴跳如雷,但人的衰老,也是和不会生育一样,是人力所无奈的.娇奴直气得许氏一佛出世,二佛涅槃,一病不起多日。天理循环,娇奴可算替胡妃间接地报仇了。

朱宸浔、朱宸濠长成到了十七八岁,举止颇有乃父之风,弟兄两个最肖宁王处,就是也喜欢嫖妓,一讲起嫖经来,世人望尘莫及,惟独谈到经、史、书几字,就要连连嚷头痛了。宁王溺爱过甚,也由着他们胡闹。许氏见两个儿子都长大成了人,满心巴望着朱宸浔、朱宸濠替她出头,把娇奴压倒下来。谁知这两位宝贝一见了二夫人娇奴,不但记不起他母亲的仇和恨,反而眉开眼笑,口口声声叫着娇奴为庶母,侍奉得比对自己的母亲还要周到恭敬。

那天晚上,许氏正值新病初愈,扶着一个侍婢在回廊中闲步,路过一所堆积木器的空房,听得里面隐隐有说话声。许氏猛然记起三个月前,有个婢女无辜被自己痛打了一顿,当天晚上就缢死在这处室中。一经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毛发栗然,正要避开,却又听得那一阵阵的笑语声非常熟悉,许氏忍不住,叫那个侍婢紧伴着,戳破了窗户纸,恰好日光照在空室的天窗中,阖室映得通明。许氏闭了左眼,右眼从纸窟窿中张望进去,不看犹可,一看之后,立时满面绯红,半晌做声不得。

原来空室中的木榻上卧着一丝不挂的一对青年小男女,正在那里大做现场版的成人剧,而那个男的竟是她儿子朱宸濠,女的正是阖邸称她二夫人、自己的冤家对头娇奴。许氏又气又恨,待要进去捉他们的奸,可又碍着自己儿子朱宸濠的面子,可听任他们做去,瞪眼放过冤家娇奴又太不甘心。

于是许氏呆立窗外,进退两难,半天,听得空室内已声息俱寂,许氏再从纸窟中一瞧,朱宸濠已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剩下娇奴还在榻前整理衣裳。许氏立时就一脚踹开门,闯了进来,满心想借机把娇奴好好地羞辱一番,偏娇奴嘴强得很,硬生生地要许氏拿出奸夫来,以做为赃证。

许氏想不到反被这个厉害又不讲羞耻的女人堵了嘴,气愤愤地自回房中;可娇奴却并不罢休,哭哭啼啼地声言许氏造她的谣,然后就寻死觅活地要去和许氏拼命。正在这个当口儿,宸浔从外面进来,一听见娇奴吃了亏,不问事理,跑到内室就去和他母亲大闹大吵起来。许氏见自己儿子居然替娇奴出头,顿时气得发昏,使出平日的全部泼劲,把朱宸浔拍桌拍凳地大骂一场。总算是好不容易朱宸浔才被她骂走了,朱宸濠又来寻事,而且比他哥哥朱宸浔更闹得凶。气疯了的许氏就抢了一根门闩,向着朱宸濠没头没脸地打过来。朱宸濠这才乘着家下人等来劝许氏,一溜烟地逃走了。

子纳父妾

许氏被两个儿子闹得头昏眼花,正在没好气,不料宁王也听信了娇奴的哭诉,怒气冲冲地来责骂许氏。

宁王才发作了两三句,许氏早就往他怀里狠命地一头撞去,接着把头发也打散了,两手拉住宁王乱哭乱嚷,将宁王的一袭绣袍扯得拖一爿挂一块的,气得宁王面孔铁青,连声嚷道:“怎么、怎么世上还有这般能撒野的泼妇,左右快给我捆绑起来!”家人们哪敢动手,只在旁边相劝。

宁王这次是动了真火,他见家下人等不敢动手,就奋身上前,勒胸把许氏向地上一摔,回身往外便走。许氏待要赶上去疯闹,又被家人们拦阻住了,于是她一头就倒在石级下大哭大骂起来,在白玉石砖地上滚来滚去,是个完全版的村妇使泼,哪里有一点王爷如夫人的身份,把那些婢女仆妇也都看呆了。

许氏就这个样子直闹到了黄昏,气力也尽了,喉咙也哑了,才由侍女们将她扶进房中,足足睡了三昼夜不曾起床。朱宸浔、朱宸濠都不肯来探望,宁王是巴不得许氏早死一天,自己早舒服一天。

但天不由人算,许氏病了一个多月,慢慢地又能扶杖步行,而宁王自己倒病重起来,一日沉重一日。半个月后,看看是不中用了,二夫人娇奴索性也不来奉承,只知和宸濠在一块鬼混。

宁王虽然病得开不了口,心里却极明白,不觉越发气闷,到临死前几天,宁王的病室里连个递药水茶汤的人都有,到晚上,灯都不点一盏,室中黑魆魆地。

宁王的一个已九十多岁的老奶姆那天夜里,无意间到宁王的室中去探望,却见房中几案生尘,可以肯定是好久没人来收拾了。再瞧榻上的宁王,直挺挺地躺在那里,口鼻中早就没有了气息,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死的,老奶姆当即流着泪去报知许氏。

许氏忙扶病起身,召集邸中的姬妾仆人给宁王发丧,可他的两位世子直待宁王入了殓,才勉强出来招待一下吊客,也不过略略敷衍了几句,朱宸濠就先脚溜了;朱宸浔也耐不住性子,打一个招呼,也一溜烟出了后门。

宁王的两位世子别的方面却很踊跃,虽然办葬事太不积极。宁王还不曾出殡,两位世子就已大争大打起来,为了爵位为了美人。照例宁王一死,袭爵的应是朱宸浔,可朱宸濠却想这王爵想得很苦。而朱宸浔对于爵禄倒不放在心上,他和朱宸濠势不两立的重要原因是娇奴。就这样,弟兄二人,一个觊觎爵位,一个志在美人,于是就互显起暗斗明争的手段来。朱宸濠就把宁王的死耗瞒了起来,暂不奏知朝廷,所以袭爵的上谕始终没有下来;而朱宸浔则在和他的党羽们密谋如何把娇奴弄到手。

朱宸濠得到心腹密报后,一面要谋夺爵位,一面又要照顾那娇奴,于是那天他一狠心,就与几个心腹私下商议,干脆把娇奴弄出藩邸,另用金屋藏起,免得朱宸浔别生枝节。他手下人提醒说:“这事须要秘密,否则子纳父妾,于名义上不好听。”于是朱宸濠就酌议好了,备一顶软轿等在藩邸的后门,预先嘱咐好了娇奴在三更天,乘人们都在熟睡,悄悄地出邸登轿,去朱宸濠的私宅。

一切按照计划行事,押轿子的仆人到了藩邸后门,可直等到了四更多天,仍不见娇奴出来。又等了一会儿,天色已将破晓,仆人只好抬着空轿子回来,朱宸濠知道有变,慌忙赶入藩邸,却是桃花人面,玉人已不知哪里去。朱宸濠顿时急得满头是汗,气得咆哮如雷,四下一打听才知道,原来他朱宸濠欲藏的娇娇,被朱宸浔也如法炮制地贮存于金屋之中了,只不过是朱宸浔派人早一步到来,让娇奴误上他的轿被抬走了而已。

朱宸浔得了娇奴后,满心欢喜,立时就爱个疯狂。不想第三天,喝得酩酊大醉、正想再与娇奴疯狂一夜的朱宸浔一回到私第,就忽然狂嚷着腹痛,在地上滚了一会儿后,就七窍流血地死了。

朱宸浔死后,不给父亲发丧的朱宸濠竟来给哥哥发丧,在把他老子的二夫人娇奴据为已有的同时,对外发布了宁王朱觐钧无疾而终以及宁王朱觐钧的长子朱宸浔暴疾而死的消息。果然朝廷得到宁王朱觐钧逝世、世子朱宸浔暴毙的奏闻后,圣旨就如朱宸濠所愿地降下了这样的内容,由朱宸濠理所应当地袭爵。

好一棚大烟火

朱宸濠自袭爵宁王后,就开始私蓄勇士,常常强劫良民妻女,又为猎艳计,特意从高丽弄来一座锦椅,椅的四围都垂着绣缎的锦幔,底下则藏着机栝,如遇到倔强的妇女,哄她坐到椅上,将机栝一开,任是力大如牛的健妇也弄得骨软筋疲无力抗拒,只好听人所为了。宁王于是把这个座椅叫“销魂帐”。直到宁王作叛事败后,这座“销魂帐”才被王守仁经略所毁。

宁王朱宸濠自小轻佻无威仪,术士李自然、李日芳等却说他龙姿凤表,可为天子,又作祟说南昌城东南,有天子气。沾沾自喜的朱宸濠于是就在上面下功夫了。当时正是刘瑾得志,朱宸濠就遣中官梁安车载了金银二万到京贿通,于是奏准改南昌左卫为宁藩护卫,且准与南昌河泊所一处,朱宸濠于是得以养兵蓄财,阴图宝器潜窃大国。

刘瑾伏诛后,兵部议奏,又将朱宸濠的护卫革去。朱宸濠心中怏怏不乐,越发谋变谋得急了。谋变的同时,他知武宗爱玩,就特意于元宵节前,献入奇巧灯彩,而且还派遣下人入宫悬挂。

武宗一见依檐附壁,张着数十百盏异灯,不禁大加赞赏。这个不待日后现在就以荒**和荒唐而闻名的正德皇帝,在公元1514年的正月元宵节的那天晚上,乾清宫因玩宁王朱宸濠进献的花彩灯而失了火,彼时他正在去豹房的路上,猛然听得人声鼎沸,警铎乱鸣,不知何故,忙跑向院中仰望,但见一片红光,冲达云霄,把全院照得通红,又走上平台观看,那火势越烧越猛,远近通明。

回顾火光烛天,武宗反而戏笑着说道:“好一棚大烟火!想必是祝融氏趁着元宵,也来点缀景色哩。”

所以丝毫不必意外的是,就在朱宸濠的反心已昭然若揭的时候,这位特等纨绔标准顽童皇帝却在是年八月带了那位销魂的刘贵人和最擅长摇尾巴、且胳膊与大腿又都柔软如绵的俊美江彬并护驾官李龙、将军杨少华、蒙古卫官阿育黎、侍卫郑亘、右都督王蔚云、女卫护江飞曼一行二十余人渡江南行,名义上是南征。当然他的理由还是从大臣的奏折中提炼出来的,那位大臣痛切地陈说:宁王自复护卫以来,骚扰闾阎,钤束官吏,礼乐政令,渐不出自朝廷。臣恐江西之患,不止群盗也。

这样痛切陈词的奏折在那位特等纨绔标准顽童的皇帝那里就变了味道,他借题发挥说正因为如此,所以他必须得到就近之地指挥战斗,因为他颇知兵法,而且屡立不世之奇功。

石头城遇刺

不日到了石头城,早有金陵守臣裕王耀焜、蔚王朱厚炜及大小官员前来接驾。正德帝和裕王、蔚王并马进城,到了金陵行宫前,蔚王正要扶正德帝下坐骑,这时城中百姓都扶老携幼地前来瞻仰圣容。

忽然人丛中疾窜出一个汉子,接着一道寒光就飞向了正德帝,将军杨少华眼快,急拔腰刀去抵御,可哪里来得及,素知兵法屡立不世之功的正德帝也慌了,他一头就栽下马来。“嚓”的一声响,鲜血喷射,人早已中刃落马。

李龙和杨少华、王蔚云、郑亘、爱育黎、江飞曼等截住刺客撕杀起来,刺客挨了李龙一刀后倒地,杨少华忙上前按住,护驾禁卒七手八脚地捆起来,这时正德帝已避入行宫。受重创气息奄奄的皇弟蔚王朱厚炜刚进行宫大门,还不没等得到殿上,就两脚一伸,呜呼哀哉了。正德帝马上就垂下来了真诚的泪,他的泪水永远是真诚,他从不会假模假样的,这和他的太祖太宗这些代代世世的皇帝祖宗们完全不同,这一点的不同让这个特等纨绔标准顽童皇帝在另一层的价值体系里显得非常可爱,也完全高过他那些太有建树的祖宗们。臣下忙劝慰说:“刺客本意行刺皇上,不想刀中蔚王,这也是皇上的福大,陛下就不必过于悲伤了。”

江彬护了刘贵人这时刚刚赶到,这只喂得膘肥体胖的狗一看猎物已然到手,为了表示自己的耿耿忠心,它马上就跃上前去对那只已捆绑就绪的阶下囚大吼大叫大扑大咬地狂吠攻击不停。于是那个直立不跪的刺客的膝盖处顿时鲜血淋漓,这是江彬一刀扎进去的结果,谁让江彬喝令他跪下而不听呢;然后江彬又怒喝道:“皇上德沛乾坤仁施天下,四海之内谁人不感恩戴德,可你无怨无仇的,却胆敢在行刺圣躬,你受何人指使?据实供来!”

刺客在疼痛中朝着狂吠的江彬一瞪眼,说:“老子要刺便刺,没受谁的指使。今日被获,算老子晦气。快把咱的头砍了,不必多讲,否则咱可要骂人了!”

正德帝才待要说什么,江彬就插言道:“这种浑人交给地方官去严刑勘谳就是了,何必陛下亲鞫?”正德帝点头,由李龙把刺客带下去,交给南京都佥刘建山,着讯明回奏。

刘建山对刺客严刑拷问,审得该刺客名叫李万春,系受宁王朱宸濠的指使,以前在京师就假借斗鹌鹑为名曾行刺过一回,那次也是这位好玩胡闹的特等纨绔标准顽童皇帝给他创造了机会。

当时刘瑾让小皇帝知道不仅能斗鸡而且什么鸟儿都能斗,而且更好玩更厉害。此后好长一个时间里,正德小皇帝都让宫中的内监每人畜养一只鹌鹑,做个黑布囊挂在颈子上。所以到了清代,太监进出茶坊酒馆,多胸囊鹌鹑,此皆明宫遗风。同时正德帝还下旨,凡民间有佳种的鹌鹑,能献进宫中赢得皇帝所畜养的那只叫玉孩儿的鹌鹑,赏给千金。于是满京城里的人都想发这笔横财,而且外方各地的人也纷纷来献鹌鹑,由管门的太监一一递入宫里。

那天刘瑾又领来一个江西口音的外方黑汉,他借着斗鹌鹑的机会,见到那位只知道玩就会玩的小皇帝,于是他出乎所有人意料地,霍地从口中掣出一口剑来,飕的一下子就就向正德帝剁来。

亏得正德帝眼快,慌忙闪开,阶下的侍卫甲士一齐上殿来捕刺客。黑汉却哈哈大笑一声,耸身上了殿檐,眨眨眼就已去得无影无踪了。

如今这个黑汉子是受宁王朱宸濠指使的第二次行刺。刘建山录了口供,据实上闻。正德帝听了大怒道:“宸濠行辈是朕的叔父,朕未曾亏待他,为什么他一再派人暗算于朕?”这问题的答案简单得连小孩子都感觉不必回答,可这位真诚的纨绔顽童皇帝却一直在自问着,同时他愤愤地传谕把李万春磔尸,并颁知江西巡抚张钦监视朱宸濠行动,待御驾还京再行发落。

刘贵人命遭桃花劫

可事实上,正德帝一点还京的意思也没有,只管在金陵翱游各处名胜,因怕招摇耳目再引来刺客,就改扮成商人模样,一路上正德帝自称朱寿,刘贵人改称刘夫人,每到一处寺院道观都施舍很多,凡寺里观中的佛像绣袍、神龛绣幔等一例更易,有“朱寿、刘夫人同铸”字样的铜制钟鼓于天宁寺至今犹存的。

那一天,正德帝游览雨花台,雨花台在江宁县的南面,雄据在冈埠的最高处,遥眺大江,好似长蛇盘绕一般,下瞰石头城,小若盘匜。正德帝临高四瞩,不觉胸襟俱旷。细辨民间庐舍,类沧海之滴水、太仓之粒粟,诚所谓登泰岳而小天下。见景生情,正德帝那长置久闲不用的智慧就化作了一首诗:

遥从山北望江南,秋色西来天蔚蓝。

城市餐霞云梦楼,回首远瞰洞庭柑。

澎湃腾濬走江声,二道长垣雁齿横。

古寺至今风雨夜,铁沙依旧照波明。

正德帝吟罢,就令杨少华逐字用剑镌在石上,算是登临纪念;然后率刘贵人等下了雨花台,再上聚宝山。

聚宝山就在雨花台的侧面,山上的细碎小石光华晶莹好似宝石,澄黄若玛瑙,碧绿如翡翠,颜色鲜艳又灿烂,因此被称为聚宝山。遥望聚宝山,其山势高出云表,山形很是巍峨巉峻,但走上去游览时却并不难行。到了山颠,俯瞰金陵城中,真是了如指掌,犹如三国黄忠之夺定军山必先争天**山以登览获得的效果,当然江宁的聚宝山也原为兵家必争之地,聚宝山如其有失,金陵就在囊中了。

正德帝眺望了一会,徘徊赞叹,又游览了山麓的梅冈。冈上正值黄花遍地,香郁袭人。正德帝折了几枝黄菊,戏笑着给刘贵人簪在头上。梅冈本是江宁胜地,到了冬天,梅花数十株,芳馥之气四溢山麓,雅人高士踏雪寻梅络绎不绝。正德帝流连半晌,才循路下了梅冈,又在山村里玩了一圈,但见男耕女织,孜孜不辍,不觉叹口气道:“今日得以目睹乡景,方知黎民劳苦以生财,供国家征取赋税,且还安然不以为怨,这样的良民真真让人感动啊。”说到这里,不觉中心有感,又咏了几句山韵即景诗,什么:

乡村峡道路回环,满地茱萸碧水湾。

蹊径踏来游未倦,回瞰又见小金山。

正德帝就这样一路游览,随处题咏,都由江彬记了下来。回京之后,经翰林学士毛啬删整,刊行御制南游诗集。

这时刘贵人已腿软足弱得行不动走不了,杨少华便去唤了一乘轿椅来给她乘坐。看看到了牛头山下,那山有两个尖峰,遥遥对峙,叫做双阙。东西两峰矗立霄汉,好似牛角一般。宋时金邦入寇,宋将岳武穆曾于牛头山下埋伏了几千健卒,大败兀术雄兵十万。正德帝亲自寻到了当年岳武穆杀贼处与扎营的遗迹,欷歔凭吊,徘徊叹息道:“岳氏忠心,至今犹传芳名。如此看来做臣子的忠心报国,原不会错!”就又中心有感,而吟了一首七绝刻在山石上:

春秋昔传古名相,清风今播宋贤良。

历朝祠宇都寥落,抚读残碑字几行。

经过牛头山,是一个大市集,叫做集贤村,正是当年岳武穆屯兵御寇处,可惜其名已更,而古迹也淹没不彰。到了集贤村中,却见乡民童叟妇女都打扮得衣裳整洁,纷纷往村西去,象赴什么集会。正德帝令江彬上去一探听,乡民们听不懂他的关外口音,而江皇犬又态度蛮横,两下险些儿打了起来;杨少华忙和和气气地上前去打圆场,并乘机问明了缘故。原来这天恰是斗姥诞辰日,白云长老在西村的荒寺里开坛讲经。据说他和梁武帝时的宝志法师一样,讲到了妙处,天上会如降雨一样落下花片儿来,沾一瓣在身上,就可以延年却病祛除不祥,所以举村如狂。

最是好玩的正德帝对这个热闹当然不会不瞧。走了有半里多路,一座黄墙惨淡的大寺院赫然呈现眼前,其时寺前的人已拥挤得水泄不通,幸而大寺四周都是荒芜空地,空地上满搭着布棚帐篷卖茶卖食的,凡是酒肆莱馆有的,这棚篷中就一应俱有;西边的草场上都是一群走江湖的,什么练拳的、卖狗皮膏的、走绳索穿火圈的、针灸的、按摩的等等星罗棋布。再瞧那座寺院,门上匾额的字迹多半剥落,只隐隐辨得出“上方禅院”四个大字儿,原来是座年久失葺少修的破败枯庙。寺门口拥着的人一个个仰高了脖子、大张开着嘴,两只眼睛直向寺中瞧。

正德帝也要看个究竟,只是挤不上去。李龙就大吼一声,两臂往四下里一挥,那些百姓多数都跌跌撞撞,一时避让不迭的则被李龙推倒在地,众人齐声大骂起来。李龙也不去睬他们,只管护着刘贵人的轿椅往寺中直冲进去。后面接着是杨少华当先,江彬断后,护正德帝进了寺。

进到寺中,是一带长廊,大雄宝殿还在里面,于是就再把众人分开。长廊走完,就是大雄宝殿了。殿上设着一座三尺高的经坛,坛上四面坐满了僧人。正中一只长案,供着诸佛菩萨,一截齐地摆着九只铜香炉,炉中香烟缥缈,僧众寂静无哗。经坛是南向的,坛的后方设有莲花宝座,虎皮毡子,绣花垫褥,座下放置着一对金漆狮子作为踏脚。这时座上空着,讲经的长老还没有登坛。坛下四周排列着百来把绣垫的缎椅,大约是给本邑官眷和绅士眷属们坐听讲经预备的。有十来个知客僧在坛后的木凳上坐着,以分男女的界限。至于那些平常百姓,就只好在大殿廊前廊下站立着听了。坛前有七八尺高的大香炉子,焚着满满的一炉绛檀,烟雾迷漫,一会儿来听经的官眷绅属们都熏得眼泪鼻涕刺刺扯扯地挥个不住。

这时一个小沙弥飞奔下来,对坛中的首席和尚附耳讲了几句,就又匆匆进去了。首席和尚拿起槌儿当当当地连击三下玉磐。下首的和尚也把木鱼敲响相应,接着撞钟擂鼓,霎时间铙钹锣鼓一齐敲打起来。经坛上共有四十九个和尚,坛下擂鼓打钟的小和尚不在其内。这四十九个和尚每人手里敲着一样法器,丁咚堂啷地响着,震耳欲破。

在众器响亮杂沓之中,忽听又清越又尖锐的一响,这众浊中的清磐立时冲破了嘈杂,超出众法器之外。锣鼓铙钹不约而同地戛然停住。清磐再鸣,继这磐石声而起的是幽静的丝竹声音了。什么笙、箫、管、笛、胡拨、琵琶、筝篌、锦瑟,悠悠扬扬奏起,如风鸣如鹤唳,虽皇帝春祭时的细乐也不过如是。细声齐作后,众人知道那个长老快要登坛了,就瞪圆了眼地争着瞻仰佛容。

不到一会,听得殿后院中也一样地奏着细乐,接着就有十二个小沙弥衣穿五色百家衣、秃头、黄鞋,手里各掌着六对大红纱灯;随后是十二名的知客僧,法衣黄帽黄鞋,手中都提着香炉。

这样一对对地在前走着,导引那长老上坛。众听客一齐站了起来,但见那长老年纪不满三十岁,面如满月,唇若涂朱,双目有神,长眉似蚕,更兼悬胆鼻,方口大耳,头戴紫金毗卢帽,两旁垂着绣花套云的飘带,衣一袭云锦绣金光华灿烂的袈裟,足登衔环炖形的朱履,双手白得和粉琢的一样,手上套着一串云母念珠,上缀舍利子九枚,光芒四射,夺目逼人,念珠下端垂着马铃式的一颗红樱。

这一副打扮就先已和平常的僧人不同,加上长老相貌不凡,往经坛上一坐,谁不赞一声真的如来转世!长老上坛后,诵召神咒一毕,就开卷讲大藏宝诠。

他一边讲着,两只眼珠儿一边向那群粉白黛紫的贵女子座中乱瞧,忽然他看见了鹤立鸡群不同凡艳让征丽无数的正德皇帝都一下子就被征服了的美貌刘贵人,长老立时现出一副完全不是表演出来的逼真逼得和真的一样的吃了一惊的表情,然后立即停止讲经,亲自走下坛来,向刘贵人连连打着稽首说:“女菩萨是菩萨的化身,小僧何缘,乃蒙菩萨驾临,真是万幸!”

说罢便请刘贵人进后院,要行香花供奉之尊敬大礼。李龙给弄得莫名其妙,而刘贵人早被长老说得心动,脚下不由自主地就随了那长老同入后院。

碧轩晴窗,室内洁无纤尘,书架上片签满列。庭前三四枝凤竹,一株老干槎桠的虬松。阶下种着半畦的黄菊,正在放华时候。这样幽静清寂的好去处,的是隐士高僧所隐之居,红尘不到,树碧花又香。

那个长老领着刘贵人走进这间静室里面,静室的南面还有一扇隐蔽的侧门,啪的一声,室门在他们进去后就自动地紧紧关闭了。

外面听讲经的本邑缙绅并县丞姜菽水远远地跟着长老到了后院,背后护卫官李龙、正德帝、江彬、杨少华等也随着进去,还有在经坛外的许多百姓,都似潮涌般拥入殿内。

正德帝进了院中,不觉诧异于寺院的外貌好似多年颓圮的荒寺,这个内院却髹漆得金碧辉煌。庭中松柏参天,阶下植着无数的奇花异卉,架上的鹦鹉声声唤客,晶盆中养着金鱼,书案上狸猫打盹。庭院深深,落花遍地。正德帝失声赞道:“好一座院落!”

还是江彬嗅觉灵敏:“那和尚别是不怀好意吧,得紧跟着他,保护刘夫人要紧。”一看正德帝点点头赞同这话,李龙和杨少华就大踏步上前。这时那些绅士和县丞都走入静室,人多地狭,顿时拥满了一屋。到杨少华与李龙挣着挤进静室时,早不见了长老和刘贵人,他们忙举头四顾,才瞧出静室的南面还有一扇隐蔽的侧门,只是此时正深深地关着。

这时早有人哗然非议:“青天白日,和尚领着良家妇女进去就闭门不出,算怎么回事?快快叫开门!”县丞姜菽水很是迷信那个高僧长老,真的以为那个刘贵人就是真的菩萨化身:“你们且莫慌,再等一会儿看看!我想那个长老定是施展什么佛法,不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就妄引妇女入室,谅他也没有这样的胆大。”

大家听了姜菽水的话,都感觉有理,可李龙忍耐不住了,他边咆哮着吼骂,边和杨少华并力向前,擂鼓似地敲门。可敲了半晌,也不见那长老来开门。李龙飞起一脚,轰的一响,那扇侧门早倒了下来,他抢身先进去,见室内陈设幽雅,案堆诗书,壁悬琴剑,花种阶下,树植庭前,人到了这里,几疑别有洞天。只是哪里有什么长老?刘贵人更是影踪毫无。

听说不见了刘贵人,正德帝急得连连顿足,众绅士也都大大诧异:“怎么会没了呢?难道那和尚有隐身术吗?”正在鸟乱中,忽听杨少华叫道:“逃了!逃了!”众人一致看去,只见杨少华一手托着画轴,画背后有一扇小小的石门,平时用画掩盖着,大家只当是墙壁。

县丞姜菽水立在一边不住地咋舌,正德帝则万分愤怒,杨少华与李龙已飞奔出寺去追赶,半晌先后回来说,村东村西都找到尽头,没有和尚与刘夫人的踪迹,并且村中百姓也没有人见有什么和尚走过。

正德帝立时就怔住了,好一会说不出话来。江彬也木立不知所措,李龙一眼瞧见县丞姜菽水,一把就将他抓住道:“主家的夫人不见了,你去给找出来,否则定不饶你!”

姜菽水立时就发起了县太爷的威怒,他的两个差役立刻就闻唤而来扑李龙,不想反被李龙抓住,一手一个,往人丛里直摔了出来。外面马上就又抢进五六名捕快,袖里各拿出铁尺等器,蜂拥上前厮打。

院里的众绅士和百姓吓得四散而逃,排山倒海地夺门奔出,院门前向里挤着的许多人退后不迭,跌倒的、踩伤的很是不少,霎那间人声沸腾。大殿上的四十九个和尚仍是很恭敬地侍候在坛上,女客座上的官眷们也仍端坐,虽然已开始交头接耳地私议。忽听得内院哭喊声并作,众人纷纷涌出来,以逃离此地,后面跟着大队人马在撕杀。人多地窄,经坛轰然一声被众人挤倒,四十几个光头僧从坛上直跌进官眷堆里,于是贵妇们和光头们扰做了一团。有几个光头跌得额破血流,也有被坛上铜香炉压伤的,有的被坛前的大鼎灼伤。最苦的是一个小和尚,光头正戮在蜡烛杆上,顿时鲜血淋漓昏了过去。

而李龙正把那些捕快由内院打到外殿,打得高兴,不管是谁逢人便打。殿上殿下的秩序更被他扰得混乱得不可收拾。杨少华深怕伤了无辜百姓,忙来劝住他,然后两人一同去寻武宗,正德帝见了他们,没精打采地决定先回去再说,因为刘贵人恐非一时能寻得到。

正德帝一行出了内院,这时大殿上的众僧也走散了,官眷们也都去了,惟有经坛依旧倒在那里,钟磬法器之类的满地都是,香烛果品并供神的素馔狼藉殿上。

乘兴而来,败兴而返,正德帝一路上再也无心观览风景。到了金陵行宫,时已万家灯火。正德帝上殿一坐下,就命江彬草谕,命江宁县侦缉妖僧,并将县丞姜菽水捆赴南京都督府,治以故意纵盗罪,谁让他一再强调等一会儿再说,硬是相信那个长老定是在施展什么佛法。

江飞曼误盗雪美人

一连三天,江宁捕快在城镇各处茶坊酒楼、旅寓馆驿,无不遍查,却毫无妖僧行踪,县丞姜菽水也在事后弃职潜遁,现已通牒查缉。到了第四天,漂水县尹报禀,有人在两日前,曾见一游方僧人带着一美妇过江。

估计该妖僧当不出镇江淮扬两处,思美人心切的正德帝就和江彬商议,决意亲赴扬州侦探消息。这两天正德帝心中不乐,可也并没有不玩了,虽然玩得不开心,但还是玩。正德帝带了李龙、郑亘、爱育黎、江飞曼等并江彬一行七人,悄悄地到了扬州的当日,他又玩了一天的后土祠,赏玩琼花。后土祠的琼花本是唐时所植,厚瓣大叶光莹柔泽,色微带淡黄,芳馥之气远闻数里。

第二天正德帝又去游玩万寿观。此观系建自六朝,殿宇十分巍峨。就在这里他又遇刺了,同样幸运的是他没有伤着,而刺客也逃走了,看样子又是宁王派来的。可冒着这样的危险,正德在扬州仍是终日与江彬寻柳看花,章台走马。

这样的玩了一个多月,刘贵人仍消息杳然,正德帝玩厌了扬州,听说镇江名花极多,就雇了艘大船,往游镇江。

到了那里,顺着访金山寺的古迹,君臣一行步行上山。金山寺筑在山麓,一向香火很盛,殿宇巍峨十分庄严,寺中铙钹叮咚,大殿上也设着醮坛,坛上高座着一个大和尚。杨少华眼尖:“他不正是那个妖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