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风流妈妈

五 耶鲁的通知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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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学三年级刚开学的时候,我妈妈去参加了一个同学的生日聚会。

由于她天生丽质,又刚刚考取了学校公费赴美国耶鲁大学留学的名额,这让她在这次聚会上成了全场瞩目的焦点,大家都向敬她酒。

我妈妈起初是不喝酒的,但经不住大家一直怂恿。

那场聚会上,她喝了很多,什么时候睡着的,她都不知道。

等到她早上醒来时,她发现自己正**着身子和一个同样**着身子的男人搂抱在一起。

两人似乎是同时醒的,彼此都很慌张。

一向清高自傲、目中无人的我妈妈此时只是“啊”的喊了两下,理智让她不敢喊得太大声,喊完后她尴尬地把头扭到一边,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

同床的男子也好像完全没有心理准备,虽然没有“啊”出来,但也不知道说什么。说了两声对不起,然后就是支支吾吾地说:“我也不知道……昨天怎么了……大家都喝醉了,我们不一定……”

我妈妈扭过头想说话,但又“啊”了一声,这回说了一句话:“你……你先穿上衣服……”说完又立刻把头扭了过去。

男子见状赶紧先穿好了衣服,然后开口说话:“我穿好了……”他好像还想说什么,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我妈妈扭过头来,她也不知道说什么,直接说了句:“那你还不赶紧出去!”

我妈妈见男子出去后,便也赶紧穿好了衣服。

当她来到门口时,发现那名男子并没有在门口等她,她找到生日好友的房间,发现她还和男友正在熟睡。其他人有的正在客厅的地板上或沙发上熟睡,有的则早已经离开,此时的她依然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不知不觉她竟已经回到了学校的宿舍。

等我妈妈回过神来,她对此很是懊悔。但仔细一想除了那个男子,也没什么人知道此事,而且周围的人压根也没人提过聚会后她怎么先走了。那天晚上她喝醉了酒之后到底做过什么,她也不确定。甚至连那个男子具体长什么样,她也没有看真切。

时间久了,她也就不当一回事了。

几个月过后,我妈妈感觉身体不舒服,一天下午,让她的室友陪她一起去自己大学的附属医院看医生。没想到做了个超声波,直接查出来已经怀孕三个月。

室友惊讶的叫声,惊动了校附院的科室主任。

由于学生看病都是用学生证实名挂号,我妈妈怀孕的事情就这样直接传到了外语系的系部里。

开除——将是系部给我妈妈的即简单而又唯一的处分。

此时我妈妈才想起来,数月前那场同学的生日聚会,她立刻清醒了起来,她一定要在系里传唤她之前,找到那个给她惹了这么大麻烦的男人。

多方查问,我妈妈终于在同校的工程学院里找到了线索——那晚该院土木工程系的几名大四男生因与生日女生的男友是朋友关系,受邀前往参加聚会。

晚自习结束后,我妈妈找到了他们这一伙人的宿舍。

宿舍的门是正开着的,黄晕的灯光从屋里透过门框照在了走廊上。当我妈妈站在光影里的那一刻,她就见到一个带着眼镜的男生兴奋地喊了一声“三个皮蛋带俩钩”,便把手里的牌甩在了一张破旧的小折叠桌上。

门口一个女生倩丽的身影,立刻引起了牌局里所有人的注意。

众牌友见到我妈妈来了,便都吓得立刻跑开了,只有那位眼镜男生留了下来。

我妈妈仔细地端详着他,隐约觉得是他,但又不敢确定。

男生看出她还在疑惑,便摘下眼镜后,直接说了句:“那天就是我,你是来找我的吧?”

男生正准备要说第二句话,我妈妈丝毫不顾及自己孕妇的身份,一个健步上前狠狠的就是一记响邦邦的巴掌。

扇完,憋了一天的委屈带着泪奔的哭声瞬间倾泻了出来:“我怀孕了!”

男生被扇得很懵,听到这个讯息更是怔得不敢出声。

我妈妈接着说:“昨天校医院就知道了,我要被开除了……”

“啊?”男生回过一点神来:“那学校知道不知道?”

“估计科室主任昨天下午的时候就已经通报过了。”

“那,那我也要……”

“你这个时候知道害怕了,你那天晚上咋就不知道害怕!”

“我……我……”

“估计学校现在只知道我,还不知道你……我都还不知道你的名字,我才刚找到你,学校没这么快知道。”

“我叫李知衡。”

我妈妈对他叫什么并不感兴趣,问说“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我妈妈又是一巴掌扇过去:“你他妈是个男人,这个时候,你告诉我你不知道怎么办!”

李知衡这下被扇得有主意了,他想了一会说:“这样,你现在不能回宿舍,如果你被学校抓起来带到教导处,我们就只能任由学校处置了。”

“那我去哪?”

“你现在赶紧出校门,我在外面给你找家旅馆你先住着,等我们想到办法了,再找学校解决。”

李知衡要带我妈出门,可我妈妈却看着桌子上的“梅花、红方、红桃Q”和“红方、红桃J”犹豫着,似乎还没有认可他的说法,并没有立刻响应他。

“快走,佟云云,现在事情来得突然,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们现在只能躲着学校,争取时间想个好办法。”

我妈妈这下听明白了,便把头发挽了起来,李知衡又给她带了个帽子,趁着夜色的掩护,两人出了校门。

果然如李知衡所言,第二天一大早,外语系的两位女领导和我妈妈的班主任还有两个学生会的女干事一起来到了我妈妈的宿舍。

大家都还没有醒,我妈妈宿舍的人算起得早的,听得有人敲门,便开门了。

我妈妈的室友见到门口这么多人都吓了一跳。

遗憾的是他们并没有抓住我妈妈,彼此都很惊讶:“佟云云同学是怎么知道有人要堵她,提前躲起来的?”

当然不会有人回答。

没抓到当事人,那就只好把那位陪我妈妈做检查的女生带去问话了。

没有问出什么来,领导又把全宿舍的另外两个人叫去一起问。都是问“佟云云的男朋友是谁?”“她都是什么时候夜不归宿的?”“她怀孕多久了,你们怎么都不跟系里反映?”之类的问题。

室友们都回答我妈妈一直没有过男朋友,夜不归宿以前从来没有过等等,这里面当然都没有系部领导想要的答案。

由于一直找不到当事人,系部只好往我外婆家里打电话叫家长来学校。

我外婆家庭条件并不怎么好,根本没装电话,我妈妈在学生信息表里填的是胡同口小卖部郭阿姨的公共电话。郭阿姨和我外婆是十多年的老相识,这个人情她还是愿意帮的。

班主任打通电话后,要求让佟云云的家长接电话,郭阿姨接下来的回答却出乎了她的所料:“云云妈已经去学校了,今天早上出的门,估计下午就该到你们大学了。”

原来,我妈妈和李知衡出了校门后,两人在找旅馆的时候,一直在商量学校如果抓不到我妈妈会如何做。两人几乎同时想到“叫家长” !

于是他俩在找到旅馆后,我妈妈就立刻给我外婆打了电话,幸好我外婆当时想女儿想得睡不着,跑出来找郭阿姨聊天。电话一接通,我妈妈立马就和我外婆说上了话,但电话里我妈妈并没有多说,只是说有事让她赶紧来学校,还说来了一时半会也回不去,旅馆都给她找好了,下了车先不要去学校,直接来学校旁边金枝街的悦来旅馆。

第一次接到女儿电话,我外婆听出了不对劲,忙问:“什么事啊?”

我妈妈则说:“电话里说不清楚,来了再说。”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我外婆本来就想她想得睡不着,一听肯定出什么问题了,更是担心得睡不着,老早就收拾好了行李,等着最早的一班开往北京的火车。

从德城坐火车去北京也就两个小时的车程,外婆到了旅馆后,发现女儿没有在上课,而是一脸忧愁地在等她。

俩人在房间里坐定后,我妈妈一五一十地把详情告诉了她。我外婆见我妈妈一边说一边哭,她也跟着哭了,并没有出现我妈妈预想的外婆会暴跳如雷,劈头盖脸的一顿毒打。

“那个臭小子呢!妈妈这就去教训他!”

“他一会就回来。”

“闯了那么大的祸!他去哪啦?”

“他一早就去学校看看情况去了,估计他也不敢回学校,昨天我去男生宿舍找他,很多人都知道,估计现在学校也该查到他那了。”

“这么说,你俩都得开除?”

“我是校医院直接汇报给系里的,跑不了了,要是能想到办法,他倒可以不用开除。”

正说着,李知衡回来了。他估计我外婆这个时间点该到了,还多带回来了一份午饭,敲了敲旅馆的门准备进来。

我外婆前一天一夜都没睡,已经在猜是什么事情了。

我妈妈一向好强,她平时跟我外婆说话时总是趾高气昂,再加上还一直因为我外公记恨着我外婆,也从没给过她好腔调和好脸色。

生平第一次听到女儿的电话,却感觉声音软绵绵的,全没了之前的傲劲儿,我外婆心里就开始琢磨:

她这个女儿铁了心地要出国留学,离她远远的,还能有什么事能让她服软?

——那就肯定是犯了什么错误,出国梦要泡汤了。

自从我妈妈考上北京的这所大学起,无论是寒假暑假还是过年过节,她全部都泡在学校图书馆从来没回过家。只有在学校要求回家办什么手续的时候,她才会回来德城,有些手续不需要我外婆参与的,她即使回了德城,连家门也是不进的。

我外婆心里清楚得很:

我妈妈一旦留学成功,她决计不会再回国半步,也决计不会再看她半眼。我妈妈对她这个家一直都是只有厌恶,对她也一直都是只有记恨。

从送我妈妈进入大学的那天起,我外婆就觉得她的女儿翅膀硬了,这次飞出去,怕是再也不会飞回来了。看着女儿头也不回地快步远走的背影,她当时就哭坐在学校的大门边。我外婆好像忘了这里是大学,其他家长都在高高兴兴地送孩子来上大学,她一个人坐在小花园的围阶那里一喘一哽咽地哭了好久好久。

直到门卫和几个路过的家长觉得不对劲,上来询问和宽慰,她才回过神来,止住了哭泣,一个人默默地走向车站独自回了家。

这天早上,我外婆一路上泪流满面的想着当时女儿离家入学的情景,就到了北京。虽然没有猜到是怀孕了,但一想到闺女出不了国了,心里倒是由之前的担忧立刻变成了欣喜。

等到看到这个帮她实现愿望的人突然就站在门外时,她心里真实的状态其实是满怀无限的感激,但又不想女儿进一步记恨自己,也不想就这么便宜了眼前的这小子,她还是硬生生的对李知衡装出了极大的愤恨。

我外婆打开门,把李知衡一顿臭骂之后,便把他关在了旅馆门外,她就是要等着女儿开口说“让他进来”。

我妈妈迫于急于知道学校的状况,便说:“我都打过他了,赶紧让他进来问问情况吧。”

李知衡进屋后,我外婆一直不知声,静悄悄地听他俩谈话,李知衡完全不知道我外婆的真实想法,他已被刚才的那一顿臭骂给吓懵了,压根不敢看我外婆一眼,有时候说话间无意对目到我外婆,也会吓得立刻把眼神移开。

李知衡一边说,一边请我外婆和我妈妈吃饭,我妈妈由于自己从头一天晚上到这天中午都一点东西还没吃,已经太饿了,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先吃了起来,我外婆却完全故意不理会。

她一直在悄悄观察眼前这个叫李知衡的小伙子,她感觉他的言谈举止都很有教养,人品也很好:

这个臭小子的第一反应是担当下来,说明他有责任心;慌乱之中能想到先躲出来争取时间,又可以看出他是个有勇有谋的人。让这种人做她的女婿再好不过了,她甚至都觉得女儿怎么有这么好的运气,第一次交男朋友就碰上个这么好的男人。

李知衡和我妈妈谈论这个事情谈论了好久,我外婆一句话都没有吱声,默默地听着。

等到两人聊到了绝境之时,我外婆便立刻说了话,但却只说了一句:“这个,我有办法!”

我妈妈和李知衡一起看向了我外婆。

我外婆说:“我可以帮你们俩摆平这件事。”

面对我外婆故意在卖关子,我妈妈不耐烦了:“什么办法,你快说啊?”

此时,我外婆不慌不忙的看着李知衡。

李知衡明白是在探问自己,赶紧说:“要我做什么都行。”

“不是要你干什么。”我外婆否定了他,接着说,“臭小子,我自个闺女的事我自个办,可是,我凭什么帮你啊?”

由于刚才那顿臭骂的余悸犹在,李知衡完全不敢看我外婆的脸,也不敢说话。

我外婆怒道:“看着我说话!”

李知衡也不傻,他好像听出点我外婆的意思了。

便试探性的说了句话:“既然已经都走到这一步了,无论你们想怎么样,我都会负责到底的!”

说完李知衡第一次大着胆子强硬着头皮用恳求的目光看着我外婆。

我外婆顿了一下,问说:“那你准备……怎么负责?”

到此,李知衡便觉得他刚才的猜测没有错,便果断地说出了这句话:“我一毕业,就和云云结婚。”

“好!”我外婆似乎就在等他这句话,“臭小子,算你有种!”

刚刚只顾着吃饭的我妈妈突然听出了不对劲,立刻怒斥我外婆:“原来你是这么想的!”

我外婆知道女儿一向聪明,既然她全都听出来了,眼前的这个小伙子也已经知道自己对他的明确态度了,接下来就没有必要再多说什么了。

李知衡却开口对我妈妈说道:“我是认真的,我真的想娶你!”

“滚!谁稀罕你!”刚刚吃饱饭的孕妇力气可是不小的,“啪”又是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在了李知衡红肿未消的脸上。

我外婆清楚自己女儿的脾气,帮着李知衡说话,女儿势必会进一步记恨她,帮着女儿说话又怕寒了这个未来女婿的心,干脆谁都不帮。

我外婆坐起身,特意带上了李知衡给她买来的午饭,然后又给李知衡吃了颗定心丸:“我出去打个电话,找人帮你顶包”,接着便带上门出了旅馆。

李知衡对我妈妈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他说他第一次见我妈妈是在观看外语系排演的一次公演上。当时我妈妈在莎翁的悲剧《李尔王》中饰演三公主考狄利娅 ,她在舞台上投入地念着台词:

When I shall wed,That lord whose hand must take my plight,

Shall carry half my love with him, half my care and duty.

Sure, I shall never marry like my sisters,

To love my father all.

他被我妈妈美丽的样子迷住了,从那时起他便喜欢上了她。

因为没有机会接近她,也觉得自己配不上她,所以尽管这份喜欢很疯狂,他都只能一直将其藏在心里,默默地喜欢。

这次参加同学的生日聚会,就是因为听说我妈妈会去,他才跟着去的。本来在舍友的帮助下,他只是想和她在屋里单独相处一会,没想到那晚我妈妈竟喝得不省人事,结果一句话也没说上。由于他自己也喝了不少,看着我妈妈漂亮的脸,他控制不住自己,不知怎么的就亲了上去……

“王八蛋!”“禽兽!”我妈妈把所有的怒火都发泄了出来,“啪”“啪”“啪”……朝李知衡扇了不知道多少记耳光,直到把自己的手扇累了才停下。

李知衡一下都没躲,全都受着,他见我妈妈停下来了,才开始接着说:“那天早上,你让我先出去了,我便到街口买了早点,原本想着和你一起吃早饭,然后告诉你自己的心意,可没想到等我回到那里,你却已经先走了……”

那天回到学校后,李知衡便开始打听我妈妈的宿舍,等他找到她的宿舍楼后,李知衡便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在那栋宿舍楼下等我妈妈。

大约是晚饭后的黄昏时分,李知衡便看到愁眉苦脸的我妈妈和几个有说有笑的女生一起拎着暖水瓶朝这栋宿舍楼走过来。

在李知衡的记忆里,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个傍晚——

那天学校里晚霞漫天,我妈妈即使是板着个脸,她的样子也在玫瑰色的霞光下显得分外迷人。

虽然李知衡知道,眼前的这个女人已经在前一天夜里就和自己有了肌肤之亲,但他还是始终觉得她依然高高在上,遥不可及。

我妈妈朝他走的越来越近了,李知衡原本悬着的心更是忐忑到了极点,他之前想好的话一句也不敢说出口,甚至连喊她一声的勇气都没有。

自己虽然开不了口,但他却还幻想着我妈妈看到他后,会一眼认出他来;这样,她肯定会过来找他算账,到时候自然可以跟她解释清楚,求得她的原谅,让她做他的女朋友。

可是我妈妈当时正在懊悔自己头天晚上喝了太多酒,一直心神不宁,她完全没有注意到宿舍门口的台阶旁还站了个精心打扮的男生。

就这样,她和一众女生们一起上了宿舍楼的台阶,与满心期待的李知衡擦肩而过了。

李知衡有点不敢相信,自己被当成了空气,早上还与之**着抱在一起醒来的女人,怎么这会儿就完全不把自己当一回事?

虽然前一天晚上李知衡也喝了不少酒,但行房时,他还是清楚地记得我妈妈之前应该至少是有过一个男人的。

李知衡心里开始嘀咕:

难道是她不想和自己交往,所以完全不计较了。

但他还是不甘心,本想喊住我妈妈,但一开口却成了小声的“唉……”

虽然声音很小,但好在这群女生也才走了离他仅有两步之遥,正当我妈妈刚刚踏上第二个台阶时,她清楚的听到了这个小声的“唉”,然后扭过头来,向下看了一下。

只见一个头发梳得很整齐,脸洗得白白净净的男生正朝自己尴尬地微微笑了一下,露出了一小排洁白的牙齿。

这种场景,自打我妈妈考入这所大学以来,几乎每隔个一小段时间就会上演一次,有时候是在餐厅门口,有时候是在图书馆的窗前,有时候是在宿舍楼下。

我妈妈完全清楚这些男生的用意,但她也完全知道自己来此求学的目标。

对于这类人,她一贯的态度就是冷眼回绝,向来都是连句话都不说的。即使对方不甘心,亦或者是太自信地上来开口搭讪,我妈妈便会立刻低下头,加快她的脚步,然后若无其事的径直朝前走。任对方再说些什么,她从来都是连瞥都不会瞥对方一眼,更不会回头,也更不会说上一句话。

对此故意听不见,也故意看不见的决绝态度,是她高中和大学以来处理此事所坚持不变的一贯原则。

任任何一个追求者,遇到我妈妈这样的态度和决心,也都望而却步了。

李知衡来的这个时候,我妈妈正心烦意乱。她完全没有认出来眼前的这位西装笔挺的微笑着的可亲的男生,就是当天早上她一觉醒来看到的那个一夜春酣后头发蓬乱,睡眼惺忪的大混蛋。我妈妈便以为是熟悉的场景又一次重演,这回她依旧习惯性地给了对方一个冷眼,只不过她现在比较累,冷眼的杀伤力没有之前那么痛彻心扉了。然后继续回过头来,踏完台阶,走进宿舍楼,一拐弯消失在李知衡的视线里。

即使是这样一个冷眼,李知衡也明白了——

她不想和他有任何纠缠,

也不需要他负任何责任,

只希望他,快点滚!

从此李知衡便识趣的远远地待着,再也没有来触我妈妈的霉头。他也曾幻想过,有一天我妈妈会再遇见他,到时候她一定会觉得便宜了自己,可能还会再给他一个白眼,到时候,他一定会努力地接上话茬,再争取一次机会。

此后我妈妈在图书馆还真有过两次与他擦肩而过,遗憾的是他那两次都穿着打扮得很普通,连个冷眼都没获得。

我妈妈不是没有认出他,而是根本就没有看到他。

因为整个图书馆在她的眼里就只有三楼的那间外语文献阅览室,那是一扇能够通往耶鲁之路的大门。

如果那个黄昏的冷眼还没有让李知衡死心的话,那么这两次的形同陌路应该让他彻底醒悟了。

他终于放弃了心中的所爱,也终于放下了那个让他引以为傲的夜晚。直到有一天晚自习过后,他正在宿舍里和舍友打牌时,我妈妈气冲冲地来到了他的面前……

听完了所有的前因后果,我妈妈并没有丝毫的消气。

“你喜欢我?你喜欢我,你就可以这么做了吗!

你知道……你自己做了什么吗!

趁我喝醉了……

你……你这是强奸……你这是强奸!”

我妈妈哭得泣不成声,沉默了一会后,她又说:

“我现在怀孕了,学校要开除我,我以后怎么办?

…… 是你毁了我,你毁了我的一切……”

她这次没有再动手打人,因为她气愤得已经没有了力气。

李知衡说完这些也已经泪流满面,他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两人沉默了一会后,李知衡终于大着胆子对我妈妈说出了他心中的那句话:“我一定会娶你的,我以后养着你!”

“啪”我妈妈听到了她最不能容忍的一句话,一股的极大的厌恶让她打出了她长这么大以来最响亮的一记耳光:

“你滚!你给我滚出去!”

李知衡似乎显得不能承受这一巴掌,不知是生理上疼痛难忍,还是心理上疼痛难忍,他显得很茫然,脸煞红的站在那儿,完全不知所措。

直到我妈妈用枕头砸他:“立刻滚!”

他才反应该来,捂着脸问:“怎么了云云,我都负责,我全都负责,我以后都养着你还不行吗?”

“你养着我?

“…… 你算个什么东西,你养我?!

“我年年都拿校一等奖学金,我考上了耶鲁的公费留学名额,我明年暑假就可以去美国了,你跟我比,你算个什么?我要你养?

“本来我自己过得好好的,你为什么要来糟蹋我! ……”

说到这里我妈妈不禁又失声痛哭,她心中所有的苦痛与委屈也都全集中到了这里。

她像个失去了一切的孩子,流着鼻涕用无助而绝望的声音哭诉着:“我的梦想没有了……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我还算什么……”

此时的我妈妈,就像童话里的那个小女孩,又一次掉进了自己的眼泪池里。

李知衡见我妈妈哭得如此伤心,他不自觉地竟跪了下来:

“对不起,云云,都是我不好,我没想到后果会是这样……我这就去警察局自首!”

李知衡起身后正准备开门,门却突然打开了。

“不许去!”我外婆此时正好回来了。

“臭小子,你把我女儿肚子搞大了,还准备去坐牢啊?那以后我们娘仨谁来管啊?”

还没等李知衡开口,我外婆便说:“顶包的人已经找好了,你一边待着去吧。”

说完又悄悄地给李知衡使了个眼色,李知衡会意后便知趣地立刻走开了。

“顶包的人找到了?我还没问呢,你为什么要找人帮他顶包?”

“我不找人帮他顶,他就要跟着你一起被开除?”

“他被开除?他毁了我,他活该被学校开除!”

“他不能被开除!”

“……”我妈妈完全不能理解我外婆的逻辑,“他怎么就不能被开除?”

“他被开除了,谁来挣钱养你啊?”

又是这句话,又是这句话,我妈妈气愤地反问道:“我为什么要让他养!”

“那我问你,你还能再回学校上课吗?”

我妈妈不说话了。

“你不能回学校,你也就拿不到毕业证,没有大学的文凭,你拿什么找工作?”

我妈妈无言以对。

“找不到工作,你能干什么?跟我一起去摆地摊吗?”

我妈妈沉默了。

“我如果不找人帮他顶包,他也要被开除,到时候,我们这一家子人都得东张西跑地风里来雨里去地挣钱糊口,我是受够了这种苦日子。”

她见我妈妈不说话,便继续说道:“幸好这小子还有点良心,还愿意认这个帐。你有没有想过,你要是碰上个真的流氓,死活不承认,把你一把推出去,反告学校你诬陷他,你有没有想过你现在是什么样子!”

我妈妈没什么可说的,或许我外婆说的都是对的,虽然这一切都是由叫李知衡的这个王八蛋造成的,但他终究还是在最关键的时候站出来维护了她,如果不是他帮忙把她带出学校,为她找了一间旅馆供她临时安置,她现在恐怕正在系里接受批判与惩罚,沦为同学们指指点点的笑柄,甚至早已被学校扫地出门。

李知衡见我妈妈态度稍有了转变,简直是高兴得心花怒放。他打心眼里佩服和感激我外婆,其实我外婆也打心眼里感激和佩服他。

从此李知衡和我外婆便成了心心相印的同谋。

第二天顶包的人来到了旅馆前。

我妈妈一见是老熟人,便生气地质问我外婆:

“我的事,谁让你告诉他的?!”

“除了他,还有谁能愿给你这肚里的孩子当爸爸?”我外婆厉色反问道。

李知衡听在耳朵里,心里已猜出了大概,但他识相地一直保持沉默,因为接下来便没有他什么事了。

回到学校后,李知衡的班主任问他这两天去了哪里,他便说,出去帮忙找一个叫佟云云的朋友了。

他班主任一听到“佟云云”,忙问:“怎么样,找到了吗?”

“嗯,找到了,她现在已经回系里了。”

班主任又不放心的问:“他怀孕的孩子……是你的吗?”

李知衡笑笑说:“哪能是我的呀!老师,你想哪去了,我和她只是普通的朋友。”

“……我倒是想是我的。”李知衡居然还像没事人似的和班主任开起了玩笑。

班主任听了他这句话,再看看李知衡,心想“就你这小子,量人家一个堂堂大校花就算是喝醉了也看不上你啊”,便也无需再多问了。

对于李知衡,学校只是按旷了一天的课来处理。

外语系这里,不可避免的要上演一场激烈的大戏。听说学校的首席校花主动回来自首了,还带来了“奸夫”,很多同学和老师都赶过去一睹为快。

此时的校园里,广播台正放着校戏曲社的推荐曲目《苏三起解》 ,系主任在他办公室里厉声质问我妈妈:

“孩子的爸爸是谁!”

“他就在外面。”我妈妈回答。

“让他进来。”

话音刚落,顶包男子走进办公室。

系主任先是打量的看了他一会,然后问:“孩子是你的?”

男子点了点头:“是的。”

真相已经大白,我妈妈回宿舍收拾东西的时候,她书桌上有一本翻开的《麦克白》 ,她才正读到这一页:

If chance will have me king,why,

Chance may crown me ……

她舍不得这么多的外语书,她想都带走,可是已经没有意义了,便和我外婆一起,将它们统统都卖给了学校的旧书店。

她唯一带走的也只有那一封耶鲁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我妈妈离开后,整个宿舍里,就只剩下了她书桌台灯旁壁纸上的一首诗,她来大学的第一天时就用钢笔写下的英文诗:

To make a prairie it takes a clover and one bee

One clover, and a bee

And revery

The revery alone will do

If bees are few

回到德城后,我妈妈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我外公的坟前大哭了一场。她原本也想着把这封耶鲁的通知书留着,什么时候想起来这场梦,再拿出来看看,这毕竟是她人生中最大的成就。但思来想去,她最终还是把这封通知书哭着烧给了我外公:“爸爸,我考上耶鲁了……但是,我去不成了…… I’m sorry …… Daddy ……”

我妈那天在我外公坟前哭得声音很大,就好像我外公刚刚又死了一回。任我外婆怎么劝,都劝不好。

我妈妈反而责怪我外婆:“我爸埋在这这么久了,你来看过他几回?就知道去找你的那个老同学!”

我妈妈越说越气,她硬是拽着我外婆厉声说:“你给他跪下,你是他的女人,就得来给他扫墓!”

我外婆不想再和我妈妈有什么争执,也就没再重复以前那些埋怨我外公的话,便只好先顺着我妈妈的意思做。

如此,我妈妈的心气便顺了,等她哭够了,哭累了,她便和我外婆一起回了家。

没想到家门口,竟站着一个手里拎着大包小包的男人。

这是我妈妈被开除回家的第一个周五的黄昏,李知衡便来了。

“他怎么来了?他怎么知道我们家住这?”我妈妈明知故问的责问我外婆。

“我跟他说的。”

“你让他走,我不想见他!”

“他又不是来看你的。”我外婆怼了一句,便“臭小子,臭小子”的叫着把李知衡领进了屋。

我妈妈依然对李知衡充满了反感,便回了自己的房间,没理会他们俩。

第二天、第三天依然如此,反正我妈妈对付男人最拿手的就是装作听不见和装作看不见。星期天的晚上,李知衡就赶了火车回北京,继续自己的毕业设计。

紧接着的一个周五也是如此,再接着的一个周五还是如此。时间就这样过去,我妈妈的肚子也一天天大了起来。

之前,学校要开除我妈妈的时候,她茫然不知所措,一切都由李知衡和我外婆安排。

现在事情过去了,痛定思痛,我妈妈不禁开始自己反思起来——

自己为什么非得嫁给这个强奸犯,不就是为了生活能有个着落吗?

自己现在虽然没有了大学文凭,但依然年轻力壮,有手有脚的,就算不和我外婆去摆地摊,她还没办法养活自己吗?

现在不是正都流行去深圳打工吗?南方工资高,机会也多,不是有很多成功人士他们也没有大学文凭,靠着勤劳就白手起家了吗?

别人能做到的,自己为什么做不到?

想到这里,我妈妈不禁又对生活萌生了希望,可是接着一股强烈的妊娠反应,又让她吐了一地。

如今大着个肚子,怎么去深圳?要是真把这个孩子生下来,自己就哪里也别想去了,不能听他们俩的!

我妈妈害喜倒把脑子给害清醒了——

自己为什么被开除,完全不是因为什么婚前性行为、什么夜不归宿,而是因为怀孕被发现!

要不是有了孩子,系里又怎么会知道?

归根结底都是肚子里的这个祸害惹的祸,它才是真正阻挡了自己梦想的罪魁祸首!

——我妈妈终于找到了摧毁自己梦想的真正元凶。

我妈妈执意要去打胎,这下可急慌了我外婆和李知衡。

“怎么了,云云?之前不是说好了要生下孩子的吗?”

我外婆也说:“这都五个多月了,打掉了多可惜。”

“可惜个屁,这个野种就不该来!”我妈妈根本不理会这俩人,她使出了自己的拿手绝活,装作没听见也没看见,径直朝前走。

俩人一看她这不是耍脾气,是真的要打掉孩子。

李知衡便跪下来:“云云,我知道,你还是恨我,你有什么怨气,尽管冲我来吧,你打我,你骂我都行,我都受着,别打掉孩子,云云,我求求你,你打我吧……”

我妈妈根本不理,跨步就走。李知衡则一把抱住了我妈妈的双腿。

此时我妈妈便用双腿使劲的挣,她挣不开,便用手掰。

我外婆见状,便上来制止我妈,我妈妈又一把把我外婆推开,虽然我外婆被推了很远,但她也不示弱,赶紧又快步上前一把把我妈妈抱住,怒吼道:“你把孩子打掉了,人家知衡还怎么跟你过!”

我妈妈也吼道:“谁要跟他过!我想好了,我把孩子一打掉,马上就坐车去深圳,反正我自己可以打工养活自己,不要你们养活!”

我外婆吓得脸都青了:“云云,你去了深圳,那我怎么办?”

“你活该!”我妈妈对我外婆的态度一直都很决绝。

接着我妈妈又对跪在地上的李知衡吼道:“我不要你负责了,你以后不用再来了!”

说完,我妈妈便使劲挣开他俩,她见挣不过李知衡,便主攻我外婆,我外婆终于被她挣开,她怕我外婆再抱住她,便用力把我外婆推倒在地上。

但李知衡还是不肯放手,大哭起来求她:“云云,你相信我,我以后一定会对你好的,无论你要做什么我都会依着你的,我什么都会答应你的,求求你,放过孩子吧。”

而我妈妈早已铁石心肠完全毫无动容。

她见自己无论如何都挣不过李知衡了,便开始动手打肚子,李知衡见状吓坏了,忙起身制止,这个时候我妈妈便一把又把李知衡推倒,以一个孕妇最快的身手夺门而出。

等两个人哭着追出来的时候,我妈妈早已不见了踪影。

下了出租车,我妈妈就高高兴兴地跑去无痛人流窗口缴了费。

办好了手续,我妈妈便兴奋地来到等候区坐着,此时的她和周围的其她待流孕妇截然不同。她们大都哭丧着脸,只有我妈妈满面春风,喜笑颜开,好像自己马上就要重获新生一样。

不知道是因为高兴过头了,还是刚才动静太大动了胎气,我妈妈开始感觉肚子疼。

她连忙用手扶着肚子,这时她突然感觉肚子里的孩子动了一下,就像是用小脚丫踢了她一下一样。她以为这是错觉,便接着抚了抚肚子,孩子又动了。这回是真真切切的感觉到了,孩子好像伸出了小手正在隔着肚皮触摸外面的世界。

两个人的手在一刹那突然碰到了一起,她的手突然停顿了下来,孩子的手也突然停顿了下来——孩子似乎在和她握手。

此时此刻,她仿佛透过手掌听到了孩子在跟她说它想说的第一句话:“您好!我亲爱的妈妈!”

……

“下一个,佟云云。”护士的喊声打断了我妈妈的沉浸。

但我妈妈并没行动,因为她一时还没从生命的感动中回过神来。

护士接着喊:“佟云云,哪位是佟云云女士?”

我妈妈这才站起身来,可她先前脸上的兴高采烈似乎已经全然没有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茫然与犹豫。

护士对这种表情见的多了,忙上前宽慰说:“别怕,我们这个是最先进的设备,一点都不疼的。”

她见我妈妈还没动,便上前来搀扶她,一边走一边介绍这里的医生技术有多好,术后服务有多周到。

可刚刚一进手术室,我妈妈突然就晕倒了。

等她醒来的时候,自己已经躺在了病**。

她的第一反应就是赶紧摸了一下肚子,发现孩子还在,她便松了一口气。

护士见她醒了便上前来开玩笑说:“还没见过你这样的,麻药还没给你打你呢,你倒自己先晕过去了。我们这里要等你醒了,签完字,打完麻药才可以做。”

护士说完伸手便把签字单递给了我妈妈,我妈妈没有接,而是说:“那个,护士……我不做了……钱我也不退了,你们别忙活了。”

护士一听“钱不退了”,也就没有多说话,而是应下了我妈妈的话:“哦,这样啊,那行,我给大夫说一声。”

我妈妈下了床自己走出了门,一出门正好碰上了护士回来。

护士忙说:“大夫现在正在做手术,他交代说你要是想要这个孩子,得赶紧去趟县医院做个妇产科的全面检查,他估计你刚才晕倒是动了胎气了。”

我妈妈听完,道了声谢谢转身就走了。

护士见状也不忘交代一句:“不急,您慢着点。”

我妈妈听后,立刻放慢了动作,回头笑了笑。

县医院的检查报告显示胎儿完全正常,大夫却批评我妈妈说:“都怀孕这么久了,怎么才来做检查?”

我妈妈不知道如何说起,索性就随便应付了两句,无论大夫接下来说什么她也都不多说了,大夫开了一些安胎药,结束的时候又嘱咐她一些话:

“时时刻刻记住喽,你是孕妇,行动干嘛的动静不要太大!这回没什么问题,就是因为今天你动作太大了,行了,早点回去歇着吧。”

我妈妈这才放心的拎着药回家了。

我外婆和李知衡分头找了德城多家人流医院也没找到我妈妈,最后俩人回家后绝望地瘫坐在地上,彼此沉默不语。

谁料想,我妈妈竟然大着肚子自己回来了。两人见状喜出望外的迎了上来。

我妈妈问李知衡:“你说过的要娶我的话,还算数吗?”

李知衡赶紧表态:“算……算数!”

我妈妈却说:“你就算是不算数了,现在这个孩子我也要生下来。”

两个人不知道我妈妈这一天发生了什么,或者是遇到了什么人,但他们清楚我妈妈的脾气,既然她已经认定了要这个孩子,俩人便都识趣地不再多问。

这天晚上,我外婆示意李知衡到我妈妈的屋里睡,李知衡竟然红起了脸,完全不敢答应。

我妈妈听到了便说:“你进来吧,我警告你,你睡觉时要老实点,否则对孩子不好。”

李知衡听了这些才敢第一次迈进我妈妈的闺房。

由于幸福来得太突然,这天晚上李知衡兴奋地根本睡不着;亦或许他是怕自己要是真睡着了,等第二天一早醒来,发现这一切都只是一场虚幻的美梦。

他望着这个睡在他旁边嘴角泛起微微笑容的女人,不禁陶醉了起来,陶醉在自己美好的未来中……

这一刻,他为他那个酩酊如禽兽的夜晚喝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