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王碑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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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大厨在一个院子里满脸欢笑着赔老娘吃饭。他那老娘胖了不少,脸上的肉撑起了皱纹,红光满面,看样子日子过得不错。厨房里走出来一个身穿绫罗,体态婀娜的美娇娘,手里端着一个盘子,盘子里面乘着一个红烧大猪肘子,油亮油亮的。女人走起路来屁股一扭一扭,步伐轻快,身上的衣裳蹭在地上发出沙沙的响声。张大厨盯着女人的身段看迷了眼睛,这女人是他媳妇。他想看清女人的脸,女人似乎是因为害羞,一直躲在朦胧的日光中。张大厨忍不住伸出手来把女人拉到跟前,这张脸他认得,这不是任雪婷吗?女人似乎被他的莽撞激怒,一拳打在张大厨的胸口上,张大厨感到胸口一阵剧烈疼痛,心想:这娘们儿在古代怎么也这么狠?

醒来的时候,周晓齐身上缠着绷带,正躺在医院的病**。他微微张开眼睛,一道阳光刺到他的眼睛上,他又把眼睛闭了起来,美滋滋回味起刚才做的梦。他脑子有些不清醒,刚才好像做的不止这一个梦。他隐约记得还梦见了一条大蛇,吐着长信子要吸干他们的血,唐老师为了救他们血肉模糊躺在地上。

“李见路醒了,李见路醒了。”房间里传来李见路父亲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房间里响起了脚步声,有个陌生男人的声音响起:“放心吧,病人各项指标正常。”

“医生,6号床怎么还没醒呢?”周晓齐妈妈声音听起来很焦急。

“我看看,别着急。”

周晓齐感觉有个人靠近他,他想看看是不是李见路跟他开玩笑,于是睁开眼睛,笑了一下。那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身上穿着白色大褂,戴了眼镜,长得白白净净。那人对身旁的人说:“这不是醒了吗?”

母亲的脸凑过来,眼泪马上吧嗒吧嗒流了下来:“你总算醒了。”

周晓齐好像知道自己是在医院,转头看了看身边的床位,李见路也正在看他。两个人咧嘴一笑,样子傻傻的。

几个小时后,周晓齐坐在病**一口一个包子吞进肚子里,这才从母亲口中听说了自己这些天的经历。那天村长带了人下洞,把昏迷中的8个人全部救了上来,送进了医院。他们7个失血昏迷了过去,送到医院后,在全村人献血的帮助下度过了生命危险。唐老师伤得太过严重,被送去了市里的医院,现在还不清楚怎么样了。

周晓齐的病房里住了4个男生,大家都在狼吞虎咽。昏迷了2天,再加上欠了一顿年夜饭,梦中梦到过无数美食,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吃。

“女孩子们怎么样了?”谷满问了家人一句,母亲一边给他盛汤一边说:“刚才出去遇见了贾赟家里人,贾赟和曲秋灵也都醒了,没事。听说任雪婷家人要把她送去别的医院。”

这话传进了周晓齐的耳朵里,他放下手里的包子,下床跑去谷满床边问道谷满妈妈:“阿姨,女孩儿在哪个病房?”

“402.周晓齐你上床休息去,她们都好好着呢,你别担心。”谷满妈妈说着想扶周晓齐回病床躺下,被周晓齐挣脱开。他不顾母亲在身后唠叨,直接跑出了病房。一阵头晕袭来,周晓齐摔倒在地上,马上爬起来继续跑。

他一间病房一间病房找过去,看见402的门牌直接推门进去。贾赟和曲秋灵在喝汤,见他来了有些吃惊。最里面的病床空着,护士正在整理床单。周晓齐问道贾赟:“任雪婷呢?”

贾赟没说话,用手指了指门外。周晓齐转身跑出了住院楼。任雪婷坐在轮椅上,一辆轿车停在她面前。任雪婷的妈妈把行李放进了后备箱,正要搀扶任雪婷从轮椅上站起来坐进车里去,周晓齐大喊一声:“任雪婷!”

任雪婷回头,看了一眼周晓齐,跟母亲耳语几句。母亲也回头看了一眼周晓齐,点点头。任雪婷双手滑动轮椅到了周晓齐跟前:“我要走了,你好好保重。”

“你去哪里?”

“这个不用你操心了。我们以后应该不会再见面了。我爷爷也会搬走。”

“为什么?”

任雪婷看着他,有些不解:“为什么?我还有脸再见你们吗?”

“我不怨你,真的不怨。”

“别人呢?周晓齐,我差点杀了你们几个。如果再给我一此机会,我可能还会这么做。”

“任雪婷,如果大家恨你,会报警的。”

“所以我要在你们脑子清醒过来之前走啊。”任雪婷脸上露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周晓齐看了以后有些恼火。

“我们从小到大的感情。”

“那又怎样?”

“你敢说自己不喜欢我?”

“周晓齐,喜欢不喜欢已经不重要了。我配不上你,你会遇见一个好女孩儿的。”

周晓齐不顾这是在医院,周围的人来来往往,冲着任雪婷大喊起来:“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我们就要在一起。我不管之前的事,我可以全部都忘掉。你如果不想在村子里住,我跟你一起走,你去哪里我去哪里。天下这么大,我还有个手艺,走到哪里都能有口饭吃。我对你什么心意你不知道吗?从小到大,除了你以外,我没有留意过其他女孩儿。任雪婷,你长在我心底了,你走了我怎么办?”

“人离开了谁都能活下去。你要是跟我一起,指不定哪一天我又要把你祭了。”

“那我也愿意。”

“我不愿意。”任雪婷一脸冷漠。

周晓齐把她轮椅转到自己跟前,让任雪婷正面看着自己的:“你看着我,20年,咱们俩认识20年,你怎么能这么狠心?唐老师结婚的时候,我们俩拜过堂啊。”

任雪婷眼睛红了,她把脸仰起来,怕眼泪流下来:“唐老师现在还没醒,他身上的伤可能让他一辈子再也站不起来。你说我有什么脸再去面对你们?拜堂?我当然记得,那是儿时的玩笑,周晓齐你什么时候会把小时候的玩笑当成承诺?”

“我不是玩笑,我那时候就想长大了能跟你拜堂,任雪婷,我是认真的。”

任雪婷把脸凑近周晓齐,轻声对他说:“是我在方恒灯油里下了毒,是我拉断了电线,是我从一开始就打算找方恒算账。你个傻子,还想要替我背锅。周晓齐,你对我一片痴心,我只想利用你。”

周晓齐愣在了原地。

任雪婷把脸转向母亲,不再搭理周晓齐。母亲走过来把任雪婷推走了,周晓齐回过神来想跟上去,被任妈妈挡在当中:“周晓齐,你还年轻,你一辈子会遇见不止一个让你动心的女孩儿,你回去吧。”

任雪婷趁着母亲讲话的时候钻进了车里,马上关上了车门。母亲坐进副驾驶的位置,跟司机说了一句话,车子启动了。周晓齐拍着车窗玻璃,任雪婷把包挡在了车窗上。“任雪婷,任雪婷,任雪婷…”周晓齐过于激动,把胸口的伤口再度撕开,胸口一片血迹顿时把身上的住院服染红了。他一阵头晕,倒在了地上,在他最后一丝意识中,他看着车子开走,他再也见不到任雪婷了。

方恒死后的第一个十五是正月十五,这天村里人心里还是紧张。他们聚集在一起闹元宵打麻将,想见证这么多年来第一个平安的十五月圆夜。当黎明第一缕阳光照亮地平线,公鸡打鸣的叫声响起时,村中家家户户挂出了鞭炮。他们再也不担心自己被人当成怪物了,再也不必被困在这山里头,他们在庆祝自己的新生。山里的黎明格外安静,蛇谷村的鞭炮声飘过大山,被风吹进了其他村子中。住在老乡民宿的游客被吵醒,望着蛇谷村的方向,有些不解问道:“正月十六大清早放鞭炮这是什么习俗啊?”

“疯了。整村的疯子。”

“那个村子不就是以前传说闹鬼的那个村吗?看来还真是会折腾。”

曲秋灵的婚礼在开春时如期举行了,作为蛇谷村第一个嫁到外村的姑娘,曲秋灵得到了全村人的祝福。婚礼依然是由周晓齐家里承办的,他们在景区设宴,足足70张桌子,甚至征用了停车场。周晓齐如行尸走肉一般,难得进了厨房,一声不吭只是闷头干活。菜板上他的刀飞快备菜,70桌的料,周晓齐在厨房足足切了3天。

曲秋灵一身嫁衣准时出现,孩子们就像他们几个小时候那样,对地上的彩纸感兴趣。男孩儿女孩儿争抢彩纸,塞满口袋后再掏出来撒在天上,拉着同伴在彩纸飞扬中欢快地拍手转圈。所有人都的脸上都是笑,一张张嘴巴乐得合不拢,看别人家姑娘结婚,比看自己家的还要高兴。这当中有一张脸,躲在角落中,把头埋在胳膊里面,跟这些欢快的人格格不入——谷满实在笑不出来,眼见着自己喜欢了20年的女孩儿嫁人了,他原本回去了学校可以不用出席婚礼,可是曲秋灵的亲自邀请让他把所有理智抛去了九霄云外。

谷满以为自己可是笑着祝福曲秋灵,当他看见李礼拉着曲秋灵的手站在远处的台上的时候,他还是恨不得上去杀了李礼。关键是唱歌环节,不知道哪个缺德的竟然唱起了《新鸳鸯蝴蝶梦》。谷满觉得那人定是恨他,才把这么老的歌拿出来讽刺他。他原本不想对号入座,可是句句歌词钻进他的耳朵,就像是夏天黑夜里的蚊子一样,闹心却又杀不死,赶不走。

这顿饭谷满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吃完的,可能一口都没吃。为了颜面,显示自己对曾经心爱的女孩儿的祝福,他给曲秋灵包了一个4位数的大红包。

宾客们都在不停吃,舞台上也很热闹。主持人带着大伙做着各种折腾新人的游戏。双方父母被请上台来,一对新人换了一套传统服饰准备当众拜天地。几个孩子在台下跟着凑热闹,纷纷跪下也跟着拜了起来,大人们一阵哄笑,把周晓齐带回了十几年前的记忆中。他原本被几个游戏逗乐了的嘴角又瘪了下去。周晓齐眼睛盯着那些孩子,看到了自己和任雪婷的影子。一个小胖子拉起身边女孩儿的手,一起坐到了席上,贴心帮助女儿往碗里夹了一块猪耳朵。周晓齐很羡慕他们,那时的他只知道跟任雪婷闹别扭,总想惹她生气。现在的孩子开化这么早。他想着想着竟然哭了起来。

这才几年怎么就跟过去了一辈子一样!

唐林伸出手拍了拍周晓齐的肩膀,动作僵硬缓慢,这几下抚摸似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唐林能够下床,医生说是个医学奇迹。他内脏受损,全身多处骨折。今天参加曲秋灵的婚礼,他是坐了轮椅来的。最令医生感到惊奇的不是唐林还活着,而是他受伤这么严重,衣服被烧得只剩碎片,皮肤却几乎没有外伤。骨折多处,唐林的外皮却是连一块淤青都很难找到。

唐林心里藏下了一个秘密,这个秘密他永远也不会说出口。那日他把灭魂钉插进蛇王眉心的时候,眼前就像看电影一样,出现了属于方恒的一部分记忆。他先是看见了一个几岁的男童被一个长了鹰钩鼻子的人绑架,转眼又看到那孩子跟另一个男孩儿和一个中年男人生活在一间茅草屋里。

男孩儿躲在林子里,手里拿了一本书,封皮上写着“长生秘籍”四个字。男孩儿转眼间长成了大人,躺在**气若游丝,好像得了重病。他把手伸向枕头下,又拿出那本书,把书放在胸口然后闭上了眼睛,眼角一滴泪顺着脸颊滑了下来。

场景一换,到了林子里。男子的病像是好了,他手里拿着锄头在挖一个深坑,那个坑很大,大约2米见方。男子好容易把坑挖好,从坑里爬出来。地上躺了两具男尸,一老一青年。男子把两具尸体抬进坑里,跪在地上朝他们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填土。男子一回头,唐林看清了,那是方恒的脸。

唐林从蛇王身下滚落的时候,几片蛇鳞插进了他的身体。蛇鳞融入唐林的皮肤,瞬间,唐林身上的伤口全都愈合了。

满山的茶花开了,风一吹,茶花就掀起层层白浪。整个景区都沉浸在一股浓浓的花香中。贾赟也是个有生意头脑的人。她种了些茉莉,把新鲜的花掐下来,一串一串放在景区卖。来往的游客怎么都会被那香气吸引,买一些戴在身上,把自己融入山里的香气中。李见路依然在唱歌,只是不再在街上唱了。贾赟新开了一件摩登茶室,别人都是在酒吧里听歌,景区的游客可以在茶室里听歌。这茶室当然只有李见路一个歌手。

茶室成了景区别致一景,很多懂音乐的人也喜欢这里一聚,或是找个安静的民宿住上一段时间,白天就来茶室写歌找灵感。李见路曾经有过机会再回去大城市闯**,可他不愿离开这里,这些年他创作了很多民谣,都是在这里找到的灵感,离开这里他就失去了灵气。一首首歌谣在网络传唱,人有才华在这个网络时代根本藏不住,李见路的粉丝越来越多,他的私人世界却始终只有贾赟一个人。

严尉离开景区去读书了。他忽然觉得这个世界就是一个骗局,记忆是假的,人是假的,感情是假的。学了这么多年的命理,他越来越看不懂身边的人和世界。他有想过,为什么面对同样的事情其他人可以坦然面对,逐渐与过去和解,偏偏是他要跟自己过不去呢?曲秋灵和周晓齐从小混在生意场,他们见过这个世界的很多面;谷满真正的一直在学习;贾赟和李见路更不需要说了,一个跟家里人见过世面,一个在外面闯**小小年纪什么都 见识了。只有他,从小除了读古书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找严尉算命的客户多是些深陷愁云之中的人,算命解卦之余难免要跟他诉苦,人们似乎忘记了严尉的年纪,只顾自己把心里的苦水找个树洞倒出来。严尉一直用一个局外人的眼光看待这些不幸,他不懂也不想懂,通常面对这些诉苦只是倾听从不开口劝导。当他自己有了苦恼的时候,严尉才发现了自己的残酷,之前是对别人,如今不能再对待自己也像个局外人了。想要提高和改变,最好的方法就是读书。

方恒的院子被围了起来,就像之前泥石流冲出来群葬墓时那样,没人给村民们解释来的都是些什么人,好像也没有村民真正关心这些事。千年的神话终于有了终结,那些过去了的贪心欲望引发的矛盾,没有禹王碑也会在其他地方接连发生。

任雪婷的父亲还是没有醒来。该做的检查都做过了,医生找不出任何能导致父亲昏迷不醒的原因,这好像真的成了玄学。任雪婷身体恢复不错,她从医学院退学了,不是从此不再学医,而是有了更好的去处。

任雪婷自从有了韦弘书的记忆,就一直在网上查韦家的历史。韦家的药铺在京城仍在经营,却早已不属于韦家。可她通过各方查找,还是找到了韦家的后人。他们散布在世界各地,在各行业都很成功,当他们听说老祖宗转世的时候开始都是不接受的态度,直到见到任雪婷,听她把百年前韦家的历史说得头头是道的时候,终于有人动摇了。

任雪婷此时已经办好了登机手续,她要带着父亲去香港。韦家在香港的后人给她联系了当地最权威的脑科医生,还帮任雪婷申请到了奖学金,可以在大学继续进修。飞机起飞的那一刻,任雪婷透过狭小的飞机窗户又看了一眼这片土地,然后戴上眼罩,靠在椅子上再也没有往外看一眼。

此时的唐林躺在自家的**,陈娜娜已经睡了。唐林悄悄拉开窗帘一个角,让月光照进来一些,却还不至于亮到会惊醒陈娜娜。这是他在医院的时候就发现了的自己身体的一个变化,月光下,他的皮肤会发亮,隐隐能看得出一些鳞片的模样。那些鳞片的样子不会引起人的不适,相反,银色光芒看在眼里,会生出一丝神圣感。每当银鳞出现的时候,唐林就觉得浑身充满了力气,他感觉得到全身血液的流动,还有一种之前从未有过的灵气在身体里穿行。

唐林看了一眼窗外的月亮,从白色长寿花,到村里人的诅咒,再到今天自己身上发生的事,这雪亮的圆盘,到底有还有多少秘密跟它有关?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