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丽的人生,的确还并不算太漫长,才区区十七年。
对于亲生父母,胡丽没有太多记忆。
她的人生记忆,从和姐姐胡娟在老家乡间的田埂上撒欢儿奔跑开始。
那时的生活虽然并不富足,也称不上丰富多彩,却仍然是快乐的。姐妹俩像极了无忧无虑的小野兽,每天漫山遍野地笑闹,又或者只是没心没肺。
只要不回家,胡丽觉得,她和姐姐就可以是快乐的。
幼小的她从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只记得乡邻叔伯姨婶们曾反复说过的一句话——她和姐姐是没妈的孩子,她们的妈妈不要她们了。
“尊前慈母在,浪子不觉寒”,诗里是这么说的。
可彼时年幼的胡丽浑浑噩噩,还不知道一个人孤零零活在这世上究竟有什么可怕。
只要不回家。
家里的一切家事都是姐姐胡娟在做。从胡丽有记忆时起,一直如是。
大概是因为家里没有妈妈吧。
有爸爸并没有什么用处。
对胡丽而言,那时的爸爸只是一团面目模糊的阴影,总是蹲在门槛上喝酒,躺在**喝酒,在各种地方喝酒,或者和村里别的大人们一起发出巨大的吵闹声。
“你们的妈是个没良心的臭婊子!就生了你们这两个赔钱货就跟人跑了,连儿子都没给老子留一个!”
这是记忆里爸爸最常和她们说的话。
虽然那时的胡丽完全听不懂,什么叫“臭婊子”,什么又叫“赔钱货”,而爸爸又到底为什么要嫌弃她和姐姐不是儿子。
她只记得每次爸爸拿着酒瓶摇晃着身体这样大声和她们说话的时候,姐姐胡娟就会紧紧把她抱在怀里,用力捂住她的耳朵。
直到今天,她都还记得,那时候姐姐的体温和心跳声,让她感觉世界是如此的温暖又安全。
虽然,姐姐的身躯同样是幼小又瘦弱的,并没有比她强壮多少。
胡丽不记得她和姐姐原本姓什么了。总之不姓胡。
六岁那年,爸爸死了。
本家大伯说爸爸是喝醉了酒,在去城里找妈妈的路上,被车子撞死的。所以,害死爸爸的人是妈妈。虽然他们抬着爸爸的尸体去找妈妈的时候,也没忘了找那个开车撞到爸爸的司机。据说还要到了不少钱。
胡丽见过大伯坐在板凳上翘着脚数钱的模样,就像是挂在夜晚天空上的一张笑脸,嘴角连着眉角。
爸爸死了,家里的房子她和姐姐就不能再住了。
大伯说,房子是爸爸的,不是她和姐姐的,要留给男孩儿——也就是大伯自己的儿子,长房长子。
年幼的胡丽理解不了这样的道理。她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就是姐姐讨厌大伯家那个胖弟弟的原因。她能清楚明白知道的,只是她和姐姐以后再也没有家了。
大伯曾经把她和姐姐带到妈妈的家里,要妈妈把她们俩领回去。
那是胡丽第一次见到亲生的妈妈。也是最后一次。
和想象中的妈妈完全不一样的妈妈。
和诗里说得全都不一样。和故事里讲的也全不一样。妈妈看起来,比姐姐也大不了多少岁。尤其是妈妈看着她和姐姐的眼神,没有一星半点亲近、喜爱。她低头瞪着她们,就像瞪着她好不容易才拼命逃离了几年的诅咒,像瞪着上门讨命的恶鬼。
她一次又一次把她们从家门扔出去,丝毫也不避着她们,就拿手指戳着她们的脑袋和大伯尖声对骂。
“我十二岁就被卖到你们家了!十四岁就生了这个大的,十九岁又生了这个小的!你们还想怎么样?我有什么对不起你们的?明明是你们都对不起我!你现在还好意思上我的门?”
“这两个是你们家的娃,你们谁爱养谁养,反正我不养!现在知道不想养了?你们当初把我像猪像狗一样拿大铁链子拴在屋里逼生的时候怎么不说不想养了?还想要儿子?一家子的缺德玩意儿,活该你们没儿子!”
“你别说她们俩是我的孩子!我从来都没想要生过她们,看见她们就恶心!你把她们扔我这儿几次,我就把她们扔出去几次,死活反正不关我的事!你们这群臭男人,强奸犯,出门被车撞就是你们的报应!你们休想再毁我一次!”
……
从妈妈嘴里冒出来的话,仿佛是一种陌生的语言。
胡丽一个字也听不懂。
但是她懂得姐姐。
每当姐姐紧紧抱住她用力捂住她的耳朵时,她知道,那就是她不该去听、去记得的时刻。
所以,她只要忘记就可以了。
如果无法忘记,就假装忘记。
大伯没有把被妈妈扔出门外的她们再带回老家,而是带她们去见了另一个男人——据说应该被她们称作“养父”的胡强。
大伯说,孩子不能没爸爸,你们爸爸死了,得给你们再找个新爸爸,这叫“送养”。
虽然那时候的胡丽也弄不明白“送养”和“卖掉”到底有什么区别,但她记得,大伯是从那个叫胡强的男人手里接过了一沓钱的,比从前领居家卖小猪仔时接过的那一沓还薄许多,但确实是钱,胡丽认得。
之后,胡丽就再也没有见过大伯了,也再没回过老家。
那一天,她和姐姐被胡强带回了一间陌生的破旧土坯房。
对,只是一间破旧的土坯房。
胡强对她们说:“以后这就是你们的新家了,我是你们的爸爸。只要你们乖乖听话,我让你们干什么你们就干什么,不往外乱跑,我就会给你们饭吃。否则,你们就得饿肚子。不听话的坏孩子没有资格吃饭,只能被饿死。”
胡丽觉得害怕极了。
她于是真的不敢乱跑,不敢不听话,不敢不叫胡强爸爸,因为她害怕胡强说她是坏孩子,那样她就会被饿死的。
反正,胡强凶神恶煞起来的样子,的确像极了拿着酒瓶子摇摇晃晃的爸爸,在胡丽的眼睛里,他们是一样的黑影,并没有太大的差别。
她很快就不记得自己原本的名字叫什么了,只记得胡强叫她小丽,胡丽,这是胡强爸爸给她起的名字。
而小娟就是姐姐,胡娟。
但姐姐比她倔强太多了。
姐姐不肯叫胡强爸爸,也不肯乖乖呆在土坯房里,总想找机会跑出去。
姐姐甚至不肯吃胡强给她们的食物。
每次想要跑出去被胡强抓到的时候,姐姐就会被胡强打。
胡丽记得姐姐每次挨打时的样子,就像一只被扒掉了皮的刺猬,明明已经没有坚硬的刺了,仍然蜷缩着身体,一动也不动。
仿佛已经死去。
姐姐挨打的时候从来不叫疼,不发出任何声音,被吓到哇哇大哭的从来都是她。
只有一次,是她鼓足了全部的勇气,想要阻止胡强,也想要替姐姐挡住胡强暴雨般的拳头,于是被胡强狠狠扔在地上的时候,姐姐突然扑过来用力抱住她大吼了一声:“你别碰她!别碰我妹妹!”
也就是这一次,胡强知道了,他无论怎么打姐姐,哪怕把姐姐打死,也是没有用的。但他可以打她。
从那一次开始,每次只要姐姐尝试从土坯房里跑出去,胡强就会恶狠狠地暴打她一顿。
每次胡强打她的时候,总是会避开她的脸,还念叨些什么“不能打坏了,打坏了就不值钱了”之类。但除了脸以外,她身上总是青一块紫一块,一碰就疼,几乎没有一寸完好。
那时候她仍然只是个年幼的孩子,惶恐至极,不明白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究竟都是为了什么,只知道想活着,不想挨打。
于是她总是一次又一次哭着哀求姐姐:“你别跑了,你为什么要往外跑呀,姐姐,你快叫爸爸呀!”
胡丽觉得她永远也不可能了解当时的姐姐心里究竟是什么感受了。
她也根本不敢了解,只稍微回想,都头痛欲裂,好像灵魂都要被搅碎。
但之后姐姐就真的不再跑了。
虽然姐姐也不太说话,甚至不太动,每天只是呆呆缩在土坯房的角落里,仿佛已经变成了一株等待枯萎的植物。
等到确定她们再也没可能逃跑之后,胡强就不太眼不错珠盯着她们了。
他牵了一只大黄狗养在土坯房里,和她们养在一起,同款的狗链,一条拴着狗,另两条拴着她和姐姐。
每天胡强只会来土坯房两次,送饭送水,偶尔收拾屎尿,以及,确认她和姐姐还活着。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将近一年。
有一段时日,胡丽甚至有种混乱的错觉,分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人还是狗。
但她始终记得,姐姐的怀抱和心跳声是温暖的,大黄狗的身体和心跳声也是温暖的,这样的温暖,不知为她驱散了多少个冰冷寒夜。
大黄狗从来不冲她和姐姐吼叫,甚至还会温柔地卧在她们身边,用舌头轻轻舔舐她们身上的伤痕。
有时候,胡强不耐烦地拿脚踹她和姐姐,大黄狗还会冲着胡强吠叫,冲过来拦在她和姐姐前面,龇牙对胡强低吼。
每当这时候,胡强就会骂大黄狗“喂不熟,不认主”。
可胡丽觉得她喜欢大黄狗。
因为除了姐姐之外,只有大黄狗,让她有安全感,让她确信自己仍然是被保护的,这世上仍然有温暖。
她是不被妈妈期待却仍然莫名其妙诞生在这个世界的小孩,比起那个只见过一面的陌生女人,大黄狗竟然更像她的妈妈。
后来有一次,胡强带了一个浓妆艳抹的中年女人来土坯房。
从那个女人进门的瞬间开始,姐姐就像一支崩在弦上的箭一样,浑身都在细微颤抖,仿佛随时都会被射出去。
但姐姐用身体挡住她,把她严严实实地遮在背后,连一下也不让那个女人碰她。
她听见大黄狗焦躁的吠叫声。
她还听见女人黏腻的笑。
“货色不错,我能给你这个数。不过这丫头的眼神我瞧着不喜欢。领回去该不会给我闹事吧?我可告诉你,人跑了你得把钱退给我,我不吃这个哑巴亏!”
“这你只管放心,没训好的狗,没熬透的鹰,我能出给你吗?”
胡丽记得当时胡强恶狠狠地掐着姐姐,对姐姐说:“你要是敢跑,我就把你妹妹送过去顶替你。反正她比你还嫩得多了,喜欢这一口的老板多得是!”
她还记得姐姐抱着她在她耳边小小声说:“幺妹儿乖,莫害怕!好好活着!相信姐姐,姐姐一定想办法救你!”
她记得自己不知所措地放声大哭,记得大黄狗来来回回围着她转圈,向着门口的方向追过去,又被狗链重重地拽回原地。
她记得胡强在她的眼前数钱,翘着脚,用和大伯一样的姿势、一样的表情。
然后,姐姐就被那个浓妆艳抹的中年女人带走了。
这是胡丽最后一次见到她的姐姐。
她不知道姐姐被带走之后她到底是怎么在土坯房里活下来的,只知道自己哭了很久,哭到筋疲力尽声嘶力竭,从睡醒哭到睡着,又满脸泪痕地醒来。
后来又有一天,一群穿着一样衣服的人来了土坯房,打开门,冲进来,解开了拴在她脖子上的狗链,用干净松软的毛毯裹住了她冰冷的身体。
她不知道他们是谁,她只懵懵懂懂地明白自己得救了。
可是她的姐姐呢?
说好会来救她的姐姐,为什么没有和这些人一起来?
那之后,胡丽问过无数人同一个问题:“你知道我姐姐在哪儿吗?”
从六、七岁一直问到十七岁。
之后她有了新的收养家庭,有了新的爸爸妈妈,有了新的朋友、同学、老师、生活。
可是没有一个人能回答她,她的姐姐胡娟究竟去了哪里。
她甚至还去问过当年的警察,问报案人,却没有一个人见过她的姐姐。
所有人都只说,她实在是太幸运了,是一个好心的路人从地上捡起的小纸条上发现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小字,写着关住她的那间土坯房的地址,还写着有个小女孩被关在里面,求好心人救命。
好心的路人起初还将信将疑,以为是有人恶作剧,因为那些字实在太像没怎么读过书的小孩子写的了。抱着宁信其有的想法,好心路人拿着纸条报了警,这才终于把她救了出来。
但没有人见过她的姐姐。
在她问起之前,甚至没有人知道,她还有一个姐姐,曾经也和她一起被像狗一样拴在这间土坯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