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全集(全6册)

卷之九

字体:16+-

汉纪

昭帝

孝昭皇帝,名弗陵,是武帝之少子。在位十三年。

初,苏武既徙北海上,杖汉节牧羊,卧起操持,节旄尽落。及壶衍鞮单于立,国内乖离,于是卫律谋与汉和亲。汉使至,求武等,匈奴诡言武死。常惠私教使者谓单于,言:“天子射上林中,得雁,足有系帛书,言武等在某泽中。”使者如惠语以让单于。单于惊谢,乃归武。武留匈奴凡十九岁,始以强壮出,及还,须发尽白。

让,是怪责的意思。

初时苏武既被匈奴迁徙在北海上牧羊,他自以汉朝的臣子,当时持节奉使而来,今虽被匈奴这等屈辱困苦,他一心只在中国,不肯改变。手里持着汉节牧羊,睡时也持着,起来也持着,到久后节上悬的璎旄都脱落了,他还不肯抛弃,所以表其始终一节,无二心也。及匈奴壶衍鞮单于年少新立,又国内骨肉乖离,常恐汉兵袭他,于是卫律替单于谋与汉家求和亲,愿两国通好,不复侵扰边界。汉家遣使者至匈奴往答之,就与他讨要先差苏武等一班使臣。匈奴不肯放还,诈说苏武已死了。于是苏武的副使常惠,乃乘夜私见使臣,设一个计,教他对单于说:“我汉天子前日在上林苑中打猎,射得一只雁,那雁脚上系着一卷帛书,书上明写着苏武等,如今现在某泽中,你如何却说是死了?”使臣就依常惠的言语责问单于,单于不知是计,忽听得雁能传书,有这异事,乃相视大惊,只得从实谢罪,与使者说:“苏武等委的在某泽中。”乃放出苏武等,送他回还。苏武拘留匈奴凡十九年,初奉使时年方少壮,及还朝之日,须发已尽白了。其忠义之节,久而不变如此。

后来汉朝拜他为典属国,赐钱二百万,公田二顷,又图画其像于麒麟阁上,所以表扬忠义,而劝万世之为人臣者也。然苏武在虏中十九年,身居北海无人之境,其心岂望后来尚有还朝之日,图形汉阁,标名青史哉?但以人臣事君,有死无二,义当如此。就使当时丧身异域,埋名千古,而其心终不肯变,这才是真实的忠心,无所为而为之者也。为人臣者,当以此为法。

秋,罢榷酤官,从贤良文学之议也。武帝之末,海内虚耗,户口减半。霍光知时务之要,轻徭薄赋,与民休息。至是匈奴和亲,百姓充实,稍复文、景之业焉。

榷,是榷税。酤,是卖酒。

武帝之时,国家多事,财用不足,乃搜括天下的商税。凡民间一应商贩买卖的事,都是官府管领,榷取其利,无有遗漏。就是卖酒小生意,也要经由官府,上纳税课,谓之榷酤。夫以人君之尊,而与民争利如此,这是武帝的弊政。昭帝六年春,因天下举到贤良文学之士,乃下诏问他民间所苦的何事。那贤良文学等,都说官家自卖盐铁酒酤,极不便于民,请罢其法。是年秋,始罢监卖酒酤的官,听民间自行造卖,盖从贤良文学之议也。初武帝时,甲兵土木纷纷并起,徭役烦重,赋敛增多。至其末年,把海内的财力虚耗殆尽,户口人丁也减少了一半,天下几于乱矣。及霍光辅佐昭帝,采纳吏民之说,晓得当时政务的切要,只在休息养民一事。于是轻其徭役,以宽舒民力;薄其赋敛,以渐蓄民财。务与百姓每休息,不复去劳扰他。如此数年,海内安静无事,与匈奴相结和亲,不开边衅。于是百姓家皆有蓄积,安生乐业。当初文、景二帝富庶之业,至是乃稍稍复见焉。故武帝之后,汉之所以不亡者,大抵霍光辅佐之力也。

夫武帝劳扰其民,而天下几亡;昭帝一休息之,而天下复安。是可见人君之政,莫先于养民,不但为一时救乱之宜,而实万世为君者之所当念世。

元凤元年,上官桀之子安有女,即霍光外孙。安因光欲纳之,光以其幼,不听,安遂因帝姊盖长公主内入宫为婕妤,月余立为皇后,年甫六岁。于是桀、安深怨光而德盖主,知燕王旦以帝兄不得立,亦怨望,乃令人诈为燕王上书,欲共执退光。书奏,光闻之,不入。上问:“大将军安在?”桀对:“以燕王告其罪,不敢入。”有诏:“召大将军。”光入,免冠顿首。上曰:“将军冠!朕知是书诈也,将军无罪。将军调校尉未十日,燕王何以知之!”是时帝年十四,尚书、左右皆惊。而上书者果亡。后桀党与有谮光等,上辄怒曰:“大将军忠臣,先帝所属以辅朕身,有毁者坐之!”自是桀等不敢复言。

尚书,是管文书的官。

昭帝即位第七年,改年号为元凤元年。那时左将军上官桀的儿子上官安,是霍光的女婿,他生得一女,即是霍光的外孙。上官安央托霍光将这女儿纳入后宫,希图做昭帝的后妃。霍光嫌他年纪忒小,配不得昭帝,不肯依从。这是霍光知礼守正的好处。上官安又去央托昭帝之姊盖国长公主,替他引进,纳入后宫,先做婕妤,一月之后,就立做皇后,年才六岁。于是上官桀、安父子深恨霍光,而感盖国公主之恩。又知燕王旦原是帝兄,不得立为天子,心里也怨恨霍光,遂与燕王暗地交通,相与排陷霍光。乃使人假充做燕王差来的人,上本劾奏霍光,说霍光擅添幕府的校尉,谋为不轨等事。趁着霍光告假休沐的这一日上本,他却与公主就中哄着昭帝准奏,共执退了霍光。这是上官桀等欺昭帝年幼,未能辨察,故相与设谋,共害忠良也。霍光既被劾,待罪于外,不敢入朝。然昭帝虽幼冲,却天性聪明,问左右说:“大将军何在?怎么不见他来朝?”上官桀就对说:“因燕王劾奏他罪恶,故不敢入。”昭帝即时使人宣霍光入朝。霍光见昭帝,取了冠帽,叩头请罪。昭帝说:“将军戴起冠帽,朕知这本是假的,将军你有何罪?将军选调校尉未及十日,燕王离京师数千里,他怎么便得知?可见是假。”此时昭帝年才十四岁,乃能明察如此,尚书官及左右人等,莫不惊骇。那上本的人,果然惧罪逃去。其后上官桀的党类,但有谗谮霍光的,昭帝便发怒说:“大将军是忠臣,先帝付托他辅佐朕身,敢有再毁他的,定坐以重罪!”自此上官桀等惧怕,不敢复言,而霍光始得以安意尽忠也。

夫以大臣辅少主,政自己出,谗谤易生,而又每事奉公守正,尤为奸邪小人所不悦。故周公辅成王,则有管蔡流言之变;霍光辅昭帝,则有桀安诈书之谋。幸赖成王终悟周公之忠,而昭帝则能立辨上官桀之诈,所以谗谤不行,忠勤得尽。若为二君者,少有不察,则不惟二臣不安其位,而周、汉之社稷亦危矣,可不畏哉!

宣帝

中宗孝宣皇帝,初名病己,后改名询,是武帝曾孙,戾太子之孙,史皇孙之子。在位二十五年,庙号中宗。

按古者宗庙之礼,祖有功而宗有德。凡建庙称宗者,世世享祀,亲尽不祧。西汉十一帝,自高祖开基之后,惟文帝称太宗,武帝称世宗,宣帝称中宗而已。皆以功德茂盛,故特建庙号,非若后世之一概称宗者也。

帝兴于闾阎,知民事之艰难。霍光既薨,始亲政事,厉精为治,五日一听事。自丞相以下,各奉职奏事,敷奏其言,考试功能。侍中、尚书功劳当迁,及有异善,厚加赏赐,至于子孙,终不改易。枢机周密,品式具备,上下相安,莫有苟且之意。

闾阎,是里巷的门。

初,宣帝本是戾太子之孙,戾太子既得罪自杀,子孙皆从坐。宣帝时在襁褓,故得全。后来流落民间,依着母家史皇亲存活。及昭帝崩,无嗣,霍光访求于民间,迎立为帝。宣帝一向生长在外,起于闾阎而登大位,所以尽晓得外面的事情及百姓每生理艰难的情状。及霍光既薨,宣帝始亲大政。即厉精图治,每五日一临朝,亲决政事。自丞相以下,各衙门官有事,都着他当面奏闻,一一敷陈其事,听他说某事当如何举行,某事当如何处置。到后来又考验功能,看他说的某事,曾否举行,处置的某事,果否停当,一一都核实考成,不使有欺罔之弊。那时官皆久任,不轻易迁转。侍中、尚书这样官,尤为亲近切要。凡积有年劳,应该迁转,或有奇才异能,任得国家大事的,都只厚加赏赐,或赉以金帛,或增其禄秩,至于荫及其子孙,自家却仍居此官,终不改易。又善立法制,凡各衙门事务,出入都有关防,完否都有稽查,枢机周密,无一些疏漏。每事都立个科条,定个规则,与人遵守,品式备具,无一些缺略。行之既久,上下相安,百官都奉法守职,莫敢有怀苟且之意,以虚文塞责者。汉之治功,至是称为极盛焉。

大抵民不安其生,由于官不称其职;官不称其职,由于人君不亲政事,而群臣苟且以塞责也。宣帝有见于此,故既试功能以考验之,又立法制以维持之,而当时遂有吏称民安之效。所以皋陶之告舜,必曰“率作兴事”,又曰“屡省乃成”。此真人君图治之要务也。

及拜刺史、守、相,辄亲见问,观其所由,退而考察所行以质其言,有名实不相应,必知其所以然。常称曰:“庶民所以安其田里,而亡叹息愁恨之心者,政平讼理也。与我共此者,其惟良二千石乎?”以为太守,吏民之本,数变易,则下不安;民知其将久,不可欺罔,乃服从其教化。故二千石有治理效,辄以玺书勉厉,增秩、赐金,或爵至关内侯;公卿缺,则选诸所表,以次用之。是故汉世良吏,于是为盛,称中兴焉。

汉时分天下为十二州,每州设刺史一员,督察州内所属的郡国,大略如今巡按御史之职。守,是郡守,即今之知府。相,是王国的辅相,即今之长史。二千石,指郡守国相说。这两样官,每岁食俸米二千石。玺书,是用宝的敕谕。关内侯,是小侯,无封国,但食租税于关内的。

宣帝长于民间,知百姓每的困苦。只因有司官不职,那郡守、国相,为各县官的表率,刺史又是监临官,这三样外官,所系尤重。所以每遇除拜刺史与郡守、国相,必引来面见,访询地方事情,问民疾苦,试看他所用以治民者,其道何如。既亲问了,又恐他说得虽好,而所行未必皆然,等他到任之后,又详细考察他所行的政事何如。若言行不相顾,徒有虚名而无实政的,都一一体访得实,人不能欺。其综核之精如此。宣帝尝叹说:“百姓每所以得安其田里,而无叹息愁恨之心者,以有司官刑政公平,狱讼得理也。我以一人之身,而居万民之上,天下事情,岂能一一周知?天下人民,岂能个个得所?全赖那郡国守相官替我分忧。如一郡之中,得一好太守,则一郡之民自安矣;一国之中,得一好国相,则一国之民自安矣。可不重乎?”又以为太守乃一郡吏民之纲领,若数数更易,则不惟送旧迎新,劳费百姓,且人无固志,凡事苟且,下人亦皆有欺玩之意,上下不能相安。必须行久任之法,百姓每知他将来在地方日久,民情吏弊,凡事都欺瞒他不得,乃肯服从他的教化,以令则行,以禁则止,而上下相安也。宣帝之意如此,所以当时做守相二千石官的,通要久任。若是历任未久,就有贤能功绩,也未便迁转他。但先降敕书奖励,或就彼加升官级,或赏赐金帛,或有赐爵至关内侯的,仍令在任管事。到做得年深了,遇朝里公卿有缺,即选那前日所旌表的好守相,次第超补。如黄霸以太守入为太子太傅,赵广汉以太守入为京兆尹是也。夫宣帝之留心守相如此,所以那时做官的,人人勉励,都实心替国家干事,百姓都得以安生乐业。汉家一代循良之吏,惟此时最盛,而天下太平,号称中兴之治焉。

尝考武帝时,民穷盗起,为吏者罕有可称。至宣帝时,乃循吏并出,是岂治民之才独产于宣帝之世哉?盖武帝东征西伐,不恤其民,而宣帝则知民事之艰难。武帝尊用酷吏,而宣帝则褒赏循吏。武帝于吏之巧文避法者不能察,而宣帝则综核名实。此其治效之所以异也。然则人主欲追宣帝之治者,可不知所务哉!

廷尉史路温舒上书曰:“陛下初登至尊,宜改前世之失,正始受命之统,涤烦文,除民疾,以应天意。臣闻秦有十失,其一尚存,治狱之吏是也。夫狱者,天下之大命也,死者不可复生,绝者不可复属。《书》曰:‘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今狱吏则不然,上下相殴,以刻为明,深者获公名,平者多后患。故治狱之吏皆欲人死者,非憎人也,自安之道,在人之死。太平之未洽,凡以此也。俗语曰:‘画地为狱,议不入;刻木为吏,期不对。’此皆疾吏之风,悲痛之辞也。唯陛下省法制,宽刑罚,则太平之风可兴于世。”上善其言。

初武帝时,治狱之吏,务为深刻。宣帝在民间深知其害。至是廷尉衙门有个掾史,叫做路温舒,上书说道:“今陛下始受天命,居至尊之位,当尽改前世的弊政,以正始受命的统纪,洗涤烦苛的文法,除去百姓的疾苦,以应上天眷命之意。臣闻昔日秦之所以亡者,其过失有十件,如废文学、好武勇、贱仁义、罪诽谤等事。自汉兴以来,把这些弊政,渐渐都改革了,只有一件至今尚存,则问刑官苛刻,不恤民命是也。这刑狱乃天下人性命所系,不可轻忽。一入于死,难以再生;肢体断了,岂可复续?所以《书经》上说:‘与其杀无罪之人,使之含冤而死;宁可失经常之法,而从轻以生全之。’古人之重民命如此。今之问刑官则不然,只是要故入人罪,不肯替人申理。朝廷以此责之郡县,官长以此责之僚属,上下互相驱迫,皆务以刻为明。问事深刻的,反说他是有风力的好官,名誉顿起;平恕的,反说他罢软不称其职,多致后患,以此成风。故问刑官都百般锻炼,只要人死,他也不是与那罪人有仇而憎恶之,盖能入人于罪,才保得自家无罪。自安之道,在人之死,其势不得不为深刻。故冤抑之气,上干天和;太平之治,未得浃洽于天下者,坐此故也。俗语说:‘把地上画做个牢狱,叫人进去,人也不敢入;把木头刻做个问刑的官,叫人去对理,人也不敢对。’这都是说如今做法司官的刻薄成风,不惜人命,盖疾恶而悲痛之辞也。臣愿陛下减省法制,勿为烦苛;宽缓刑罚,勿尚深刻。则狱吏之弊可渐涤除,太平之风可渐兴起矣。”宣帝览书,称道他说的好。自此斋居决事,刑狱称平矣。大抵有罪之人不可姑息,无罪之人不可亏枉。惟公而明,则得其情,而天下无冤民矣。

十二月,诏曰:“间者吏用法,巧文浸深,使不辜蒙戮,朕甚伤之!今遣廷史与郡鞫狱,任轻禄薄,其为置廷尉平,秩六百石,员四人。其务平之,以称朕意!”于是每季秋后,请谳时,上常幸宣室,斋居而决事,狱刑号为平矣。

廷尉平,是官名,即今大理寺评事。宣室,是未央宫中殿名,乃斋戒的去处。谳,是审录罪囚。

宣帝有感于路温舒之言,这年十二月,下诏说道:“近日郡县问刑官,决断罪囚,引用法律,多曲为附会,舞文弄法,日渐深刻,致使那无罪的人,枉被杀戮,朕心甚为怜悯。旧制遣廷尉掾史,出去与郡守推鞫狱囚。本要平刑,但廷尉史官小,任轻禄薄,恐体统不尊,有司或轻视他,势不能行。自今以后,为特设廷尉平之官,稍重其品秩,食俸六百石,定其员数,总置四人。专务平郡县刑狱,使适轻重之宜,以称朕哀矜无辜之意。”于是每岁季秋后,审决之时,有司奏请各重罪犯人,有该处决的,有该减等的。宣帝不敢安处在宫中,常临幸宣室,就斋戒的去处,洗心涤虑,亲自裁决,重其事而不敢忽。问刑官见上留意于此,也都悉心详审。一时狱刑号称平允,无复有任情轻重者矣。

尝观汉世,尽心刑名,未有如宣帝者。既置廷尉平,以平郡县所鞫之狱;又斋居决事,以平廷尉所上之狱。分理于人,以详其法;亲决于己,以审其情。此所以狱无冤抑,而治称中兴欤!后世用刑者,宜取法于斯矣。

勃海太守龚遂入为水衡都尉。先是,勃海左右郡岁饥,盗贼并起,二千石不能擒制。上选能治者,丞相、御史举遂,上拜为勃海太守。召见,问:“何以治勃海,息其盗贼?”对曰:“海濒遐远,不沾圣化,其民困于饥寒而吏不恤,故使陛下赤子盗弄陛下之兵于潢池中耳。今欲使臣胜之邪,将安之也?”上曰:“选用贤良,固欲安之也。”遂曰:“治乱民犹治乱绳,不可急也。唯缓之,然后可治。臣愿丞相、御史且无拘臣以文法,得一切便宜从事。”上许焉,加赐黄金。乘传至勃海界,郡闻新太守至,发兵以迎,遂皆遣还,移书敕属县:“悉罢逐捕盗贼吏。诸持锄钩田器者皆为良民,吏毋得问;持兵者乃为贼。”遂单车独行至府。盗贼闻遂教令,即时解散,弃其兵弩而持钩锄,于是悉平。遂乃开仓廪假贫民,选用良吏慰安牧养焉。遂见齐俗奢侈,好末技,不田作,乃躬率以俭约,劝民农桑。民有带持刀剑者,使卖剑买牛,卖刀买犊,曰:“何为带牛佩犊!”劳来循行,郡中皆有畜积,狱讼止息。由是被召。

渤海,是郡名。水衡都尉,是官名。潢池,是积水的洼池。

宣帝地节四年,召渤海郡太守龚遂到京,将大用之。因他年老不堪公卿之任,遂拜为水衡都尉。盖取其官职亲近,事务清闲,所以优待之也。先年渤海及左右邻郡,连岁饥荒,有司不恤其民,盗贼处处生发,二千石官都不能擒制。宣帝忧之,命公卿大臣,各选举有才略堪做这郡太守者。那时丞相、御史都说龚遂可用,于是宣帝就拜他为渤海太守,召来面见。问他说:“如今渤海郡盗贼甚多,我用你为太守,你有何方法,能使盗贼止息?”龚遂对说:“盗贼之起,非出本心。其初都是陛下的赤子,只为这渤海郡在东海边,地方窎远,不得沾被圣化。又遇着岁荒,其民困于饥寒,有司官不加怜恤,那饥寒困苦的,无可告诉,不得已失身于盗贼,为一时苟活之计,致使陛下的赤子,偷弄陛下之兵于洼池中,以鼠窃狗偷为事耳,非真有他志也。今陛下命臣为太守,责臣以除盗,不知欲臣以兵剿而胜之邪,或以德抚而安之邪?”宣帝说:“我选用贤良太守,正要抚安百姓耳。但不知抚安之道何如?”龚遂对说:“臣闻治乱民,如解那结住的绳索一般,不可太急。绳子结了,须慢慢地理他,然后可解。百姓方乱,须慢慢地处他,然后可安。若急之,则愈加扰乱矣。臣愿丞相、御史且莫拘臣以文法也,勿责效于旦夕,但凡可以安民的,许臣得一切以便宜行事,庶几盗可化而民可安也。”宣帝见他说的有理,就依他所奏,仍赏他黄金以宠其行。

龚遂既受命,就驰驿到渤海郡界上。郡中闻有新太守到,发军马来迎接。龚遂一个也不用,都发放回去。一面行文书,戒敕所属各县,把捕盗的官吏尽行散遣。只晓谕百姓每说:“但是手里执着锄头镰刀并各样农器的,便是好百姓,官府不必问他;惟是执着刀枪弓弩的,才是盗贼,方许拿问。”于是龚遂坐着一辆车子,独自行到府中,也不要人马防护,这是示百姓以不疑也。那做盗贼的,闻得新太守教条如此,都即时解散,丢弃了刀枪弓弩,去持着钩锄田器,各安生理,变为良民,不须剿捕,都平静了。乃开仓廪,把有司蓄积的米谷假借与贫民为资。又选用郡中的好官,以慰安牧养之,使无失所。龚遂又见渤海是古齐地,齐俗奢侈,好做工商末技,不事田作,所以民穷盗起。乃躬行俭约,以倡率百姓,劝他务农田,治蚕桑,以为衣食之资。郡中百姓,但有带持刀与剑的,就教他卖了剑去买牛,卖了刀去买犊。且晓谕他说:“你这一口剑,就是一只牛,一口刀,就是一个犊。你为何将这牛与犊带在身上,有何用处?今变卖了去耕田,务本等生理,却不是好?”又亲自循行田亩中,劳来劝勉那务农的人,使他及时耕作。自是百姓感化,不敢为非,郡中渐渐都有蓄积。衣食足,礼义兴,狱讼止息,无复有为盗贼者矣。龚遂之治渤海,其功绩显著如此,宣帝征召他为水衡都尉,盖由此故也。

夫渤海之盗,前守以一郡之兵,制之而不足;龚遂以咫尺之书,散之而有余。可见弭盗之方,不在逐捕,而在抚循矣。然渤海之盗,起于年岁饥荒,百姓穷迫,故龚遂得以抚绥解散之。若强暴无赖之徒,不因饥寒,无所逼迫,而横行郡邑,劫掠人民,若以龚遂之法治之,则迂矣。遇着这等的,必须先用威以剿除之,后用恩以抚绥之而后可。

魏相上书谏曰:“救乱诛暴,谓之义兵,兵义者王;敌加于己,不得已而起者,谓之应兵,兵应者胜;争恨小故,不忍愤怒者,谓之忿兵,兵忿者败;利人土地、货宝者,谓之贪兵,兵贪者破;恃国家之大,矜民人之众,欲见威于敌者,谓之骄兵,兵骄者灭。间者匈奴未有犯于边境,今闻欲兴兵入其地,臣愚不知此兵何名者也!今年计子弟杀父兄、妻杀夫者,凡二百二十二人,臣愚以为此非小变也。今左右不忧此,乃欲发兵报纤介之忿于远夷,殆孔子所谓‘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上从相言。

萧墙,是门内的墙。

宣帝因匈奴尝侵扰西域屯田的军士,遂与将军赵充国等商议,要兴兵伐他。丞相魏相恐劳民动众,上书谏说:“臣闻武不可黩,兵贵有名。彼因敌国之暴乱,乃出兵讨之,以救其乱,而诛其暴,这叫做义兵。兵出于义,则人心归服,可以为王。因敌国先来加兵于我,不得已,出兵以御之,这叫做应兵。兵出于应,则士气奋厉,可以取胜。若争恨小故,不忍其愤怒之心,而必出兵以报之,这叫做忿兵。兵出于忿,则轻举妄动,必至于伤败。若利敌人之土地、货宝,而出兵以夺之,这叫做贪兵。兵出于贪,则见利忘害,必至于覆破。若自恃其国家之大,矜其民人之众,而大兴师旅,欲以示威于敌国,这叫做骄兵。兵出于骄,则士卒苦其劳,敌国乘其敝,不至于灭亡不止矣。可见兵有顺逆,则事有成败,不可不慎也。近年以来,匈奴常通和好,未见有侵犯我边境,纵是争些屯田小事,亦不足介意。今闻朝廷之议,欲因匈奴衰弱,遂兴兵深入其地。臣愚不知此兵是出何名者也。以义兵,则匈奴之暴未著;以应兵,则边境之警未闻。其无乃近于骄忿之兵乎?且今年天下所奏刑狱的起数,计子弟杀父兄、妻杀夫的,凡二百二十二人。臣愚以为此非小可的变故,风俗败坏至此,深为可忧。今左右群臣皆不忧此,乃欲发兵报纤芥小忿于远夷,臣恐下伤人民之命,上干阴阳之和,外寇未平,内变先作。如孔子所说‘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可不惧哉?”于是宣帝感动,就从魏相之言,弃了屯田的地界与匈奴,不复争焉。

自古帝王制御夷狄之道,莫急于自治其内。若朝廷之上,纪纲振肃,邦国之间,风俗醇美,内地无虞,根本牢固,虽有夷狄外患,亦不足忧。若内治不修,百姓不安,虽无夷狄外患,亦为可虑。魏相不以匈奴为患,而惟以风俗为忧,深见远虑,戢兵保民,真可谓贤相矣。

魏相好观汉故事,及便宜奏章,数条汉兴已来国家便宜行事,及贤臣贾谊、晁错、董仲舒等所言,奏请施行之。相敕掾史按事郡国,及休告,从家还至府,辄白四方异闻。或有逆贼、风雨灾变,郡未上,相辄奏言之。与御史大夫丙吉同心辅政,上皆重之。

宣帝时,以魏相为丞相。魏相为人有治才,通达国体,他见得古今异宜,帝王迭兴,都有个立国规模。为后世子孙者,只当遵守他祖宗的法度,不宜远慕上古,徒务虚名而无实用。汉自高帝至今六世,中间阅历事变已多,一切因革损益,纤悉具备。在今日为君为臣的,只该讲求旧法,补偏救弊,自足以致太平,不必远有所慕。所以他平日只喜观汉家的故事,及先朝贤臣所条陈便民切要的章奏,把国家的事体,一一都讲究得熟了。及为丞相时,所条奏的,都是汉兴以来,一切便国宜民已行的故事,及文帝、武帝时贤臣贾谊、晁错、董仲舒等所上的章奏,一一奏请施行。既不务虚名而慕古,亦不出意见而喜新,但求以利国家而已。他又见得天下太平,朝廷易生骄逸,那四方非常之事,足为警戒的,恐有司未必尽报,朝廷无由得知。于是敕告丞相府中掾史,但是出去各地方勘事转来复命的,及给假回籍,从他家里回到衙门的,都着他陈说各地方所见异常的事。或有悖逆盗贼及风雨不调、水旱疾疫、灾变的事,各处有司官未及上闻,魏相先都知道了,己即奏过宣帝。因此有司不敢隐匿,四方民情疾苦得以上闻。他与御史大夫丙吉都是宣帝所任用者。魏相性严明,丙吉性宽厚,然两人一心尽忠于上,共辅朝政,彼此相济,绝无猜忌嫌疑之意。宣帝都敬重之。

这一段是叙魏相之贤。观其好观汉家故事,见他深识治体;观其奏白四方事情,见他留心民瘼;观其与丙吉宽严不同,而能同心共济,又见他能公忠体国,克己忘私。此魏相之所以为贤也。后之为臣者宜以之为法。

帝以萧望之经明持重,论议有余,材任宰相,欲详试其政事,复以为左冯翊。望之从少府出为左迁,恐有不合意,即称病。上闻之,使侍中金安世谕意曰:“所用皆更治民以考功。君前为平原太守日浅,故复试之于三辅,非有所闻也。”望之即起视事。

汉时把京畿内分作三郡,一曰京兆,二曰左冯翊,三曰右扶风。这三郡,皆以辅翼京师,总叫做三辅。少府,是九卿官,管内府上用的钱粮。左迁,是降调。汉时以右边为上,左边为下,所以降官的叫左迁。宣帝时,有个文学贤臣萧望之,宣帝知其才,亲自擢用,三年间,超迁至少府卿。以他经术精通,持守端重,又咨访他国家大事,他能援古证今,论议有余,其材他日可以为丞相。但未知其政事何如,欲详悉试验他,然后大用。乃复除望之为左冯翊,把这繁难的地方着他做,以观其治民之才何如。这本是宣帝的美意,但望之以为少府卿又着他出去治郡,似与降调一般,因此望之心怀疑虑,恐有不合上意处,故有此转,即称病乞休。宣帝闻之,乃使侍中金安世到望之家,宣谕他说道:“朕凡简用大臣,都先使他经历治民,以考其功能,而后用之。你前日虽曾做平原太守,不多时,历任日浅,功绩未曾表见,故今复试之于三辅,欲以详考其治民之材耳,非他有所闻而左迁之也。”于是望之才安,就去赴任管事。后为冯翊三年,果能称职,累迁至御史大夫。这一节,见宣帝不轻于任相如此。盖宰相上佐天子,处分天下事,非才德并茂、文学政事兼优者,不足以胜其任。故宣帝虽知望之之才,而犹必试之于三辅,可谓慎且重矣。

颍川太守黄霸,力行教化而后诛罚,务在成就全安之。长吏许丞老,病聋,督邮白欲逐之。霸曰:“许丞廉吏,虽老,尚能拜起送迎,重听何伤!”或问其故,霸曰:“数易长吏,送故迎新之费,及奸吏因缘,绝簿书,盗财物,公私费耗甚多,皆出于民。所易新吏又未必贤,或不如其故,徒相益为乱。凡治道,去其泰甚者耳。”霸以外宽内明,得吏民心,户口岁增,治为天下第一。征守京兆尹。

颍川,是汉郡名。长吏,是县令以下通称。许丞,是许县县丞。督邮,是郡守差去督察属县的官。京兆尹,即今府尹。

宣帝时,良吏最盛,以黄霸为首。黄霸做颍川郡太守,力行教化,不尚诛罚,务在成就、全安那百姓每,化导他为善,非甚不得已,不加刑罚。所属长吏,有个许县县丞,年老耳聋,督邮官访察回来,说这官老疾,该着他致仕回去。黄霸说:“这县丞是个清廉的好官,虽是年老,筋力未衰,尚能参见官长,拜起送迎。纵使耳聋重听,何害于事?着他照旧供职。”或问说:“这官已老,何故留他?”黄霸说:“夫长吏者,为民父母,不可轻率变动。若屡次更易,此往彼来,百姓每送这旧的,迎那新的,一切支应礼节,不无费用。又有一等奸猾吏胥,乘此交代之际,旧官已去,新官初到,出入文卷,都在其手,因而隐匿弃绝,侵盗财物,无可稽查。公私费耗甚多,都是民之膏血。及至换来的新官,又未必胜似旧的,或反不如前官,徒增这一番扰乱,有损无益。故有司官,苟非贪酷为民害的,纵是老疾,不必数易。凡治道只去其太甚者耳,岂可琐屑纷更?事在得己,且勿轻动。”黄霸之为治,外虽宽厚,内实精明,以此能得官吏百姓的心,个个都道他好。郡中户口,每岁增加,考其治绩,为天下第一。宣帝遂征召他,着权署京兆尹事。盖不次超擢,以旌其能,可谓得激劝之道矣。

夫自汉以来,称循吏者莫如黄霸。然霸之抚百姓,待属官如此,何尝以严峻为风力哉?至其论数易长吏,公私费耗之弊,又可以知守令之当久任矣。此任人者所宜深思也。

初,上闻褒有俊才,召见,使为《圣主得贤臣颂》。其辞曰:“夫贤者,国家之器用也。故人君者勤于求贤,而逸于得人。昔贤者之未遭遇也,图事揆策,则君不用其谋;陈见悃诚,则上不然其信。是故伊尹勤于鼎俎,太公困于鼓刀,百里自鬻,甯子饭牛,离此患也。及其遇明君、遭圣主也,运筹合上意,谏诤即见听,进退得关其忠,任职得行其术。故世必有圣知之君,而后有贤明之臣。故虎啸而风冽,龙兴而致云,蟋蟀俟秋吟,蜉蝤出以阴。《易》曰:‘飞龙在天,利见大人。’《诗》曰:‘思皇多士,生此王国。’故世平主圣,俊乂将自至;明明在朝,穆穆布列;聚精会神,相得益章;虽伯牙操递钟,逢门子弯乌号,犹未足以喻其意也。故圣主必待贤臣而弘功业,俊士亦俟明主以显其德。上下俱欲,欢然交欣,翼乎如鸿毛遇顺风,沛乎如巨鱼纵大壑。休征自至,寿考无疆,何必偃仰屈伸若彭祖,呴嘘呼吸如乔、松哉!”是时上颇好神仙,故褒对及之。

悃,是诚信。鼎俎,是烹调饮食的器具。世传伊尹善知五味,在微贱时,曾身负鼎俎为庖厨之事,后来成汤知其贤,举以为相。鼓刀,是摩刮其刀。世传太公未遇文王时,曾做屠户,宰杀牲口,后来文王知其贤,尊之为师尚父。百里,是百里奚。自鬻,是自卖。百里奚贫时,曾自卖与人,替人牧羊,后来秦穆公举以为相。甯子,是甯戚。饭牛,是喂牛。甯戚贫时做车户,在车下喂牛,叩牛角而歌。齐桓公听其歌词,知其非常人,举而用之,任以国政。伯牙,是古之善抚琴者。递钟,是琴名。逢门子,即逢蒙,古之善射者。乌号,是弓名。

初,宣帝闻益州人王褒,有俊美之才,善为文章,取他来京。宣入面见,命他做个圣主得贤臣的颂。王褒遂献颂一篇,其辞说道:“夫贤才之人,能为人君建功立业,随用随效,就如工匠手中的利器一般。匠人无利器,则不能成工作之事;人君无贤臣,则不能建太平之业。所以为人君的,当其未得贤人之时,须旁招博访,卑身屈己。或求之于在朝,或求之于在野,只要得个贤臣与之共理,就如匠人寻求利器的一般,这时节何等勤劳!及其既得贤人之后,便把国家的政务,一一都付他干理,自家只是总个大纲,不必身亲劳苦。譬如工人得了利器,自然不费气力,这时节何等安逸。然则人君之欲致治者,莫贵于得贤明矣。然不惟人君贵于得贤,而贤人亦贵于得君。古昔贤人未遇明君之时,上之人都不知他。为国家图谋事功,揆度计策,则君不用其谋;披沥肝胆,陈露忠诚,以自效于君,则君不然其信。所以伊尹勤劳于鼎俎,太公久困于鼓刀,百里奚卖身,甯戚养牛,皆遭罹此患也。及其遇了明君,遭逢圣主,运筹画策,即合上意;谏诤过失,即见听纳;进退左右,则得通其忠;居位任职,则得行其术。如伊尹居保衡之重,太公受尚父之尊,百里奚之相秦国,甯戚之任齐政,载之青史,至今称之。夫此一贤人也,遇主则见用,不遇则见疑,身之穷通,名之荣辱,顾所遇何如耳。然自古贤臣易得,明君难遇。故世必有圣智之君,而后有贤明之臣。有了君,则自然有臣,就如虎啸而风声自然凛冽,龙兴而云气自然拥护,蟋蟀必待秋才吟,蜉蝤必待阴才出。这虫豸变化,也各有时候,况贤臣效用,岂不待圣明之时?所以《易经》上说:‘飞龙在天,利见大人。’言人君以圣德而居尊位,正如神龙飞在天上。为臣的,遇这时节,利见这等的大人,以行其志而取功名。《诗经》上说:‘思皇多士,生此王国。’思,是语助辞。皇字,解做美字。言美哉此众多之贤士,都生在周文王的国中。这等看来,可见世道清平,主上明圣,那俊乂的贤士,感时思奋,自然出来效用。圣君明明在朝,贤臣穆穆布列,元首股肱,联合为一体,精神意气聚会于一堂。君得臣,而益见其圣;臣得君,而益见其贤。主既圣,臣又贤,以圣主而用贤臣,两下里情投意合,言听计从。便就是以善抚琴的伯牙,而操递钟之古琴;以善射的逢蒙,而弯乌号之良弓,也比不得那君臣相得的意思。故圣主的功业,不能独成,必须待贤臣而后弘大;俊士的德行,不能自见,必须待明主而后显著者也。君要得这样臣,臣也要得这样君,上下俱欲,欢然交欣,就如那鸿雁的毛羽,遇着顺风,翼然奋迅;大鱼在溪壑乘着顺水,沛然放纵,何功不可立?何事不可为?垂衣拱手,坐致太平,天地之休征自应,人君之寿考无穷,这就是长生的道理。又何必偃仰屈伸如彭祖,呴嘘呼吸如乔、松,然后可以得寿哉!”彭祖、王乔、赤松,都是古时仙人。偃仰屈伸、呴嘘呼吸,是导引运气之术。这时宣帝颇好神仙,故王褒应制作颂,篇终及此,所以寓讽谏之意焉。

二年,匈奴呼韩邪单于款五原塞,愿奉国珍朝。诏议其仪。丞相、御史曰:“宜如诸侯王,位次在下。”太傅萧望之以为:“宜待以不臣之礼,位在诸侯王上。”天子采之,令单于位在诸侯王上,赞谒称臣而不名。

款字,解做叩字。五原塞,是五原郡的边塞。

自汉兴以来,匈奴强盛,常与中国抗衡。至宣帝时,匈奴衰乱,呼韩邪单于与郅支单于争立,被郅支杀败,恐不能自保,乃谋事汉,以求中国之助。甘露二年,单于亲领人马,到五原郡的边塞,叩请边吏,说他愿奉国内珍宝来朝汉天子,比于藩臣。宣帝许之,先命公卿大臣议定他朝见的礼仪。那时丞相、御史议说:“先王之礼,先中国而后夷狄。今待虏酋宜如诸侯王之礼,但其位次须在诸侯王之下。”独太子太傅萧望之议说:“匈奴本是汉之敌国,政教所不加。今虽来朝,宜待以不臣之礼,位次在诸侯王上。”宣帝采用望之之议,令单于位在诸侯王上。当朝谒时,赞礼者只称臣而不称名,盖以客礼待之也。

自古边境之安危,常视胡运之盛衰。汉兴以来,德莫盛于文帝,威莫强于武帝,然不能使匈奴之臣服也。至宣帝时,乃称臣纳款,稽首来朝。虽由宣帝贤明、中国治安,然亦适当虏运之衰,故宣帝待以不臣之礼,以示非威德之所能致。盖天子之谦德也。自是终西汉之世,匈奴感恩归义,朝贡不绝,边境无事者数十年,岂非其礼让恩信,有以深结其心故哉!

上以戎狄宾服,思股肱之美,乃图画其人于麒麟阁,法其形貌,署其官爵姓名。唯霍光不名,曰大司马、大将军、博陆侯,姓霍氏,其次张安世、韩增、赵充国、魏相、丙吉、杜延年、刘德、梁丘贺、萧望之、苏武,凡十一人,皆以功德知名当世。是以表而扬之,明著中兴辅佐,列于方叔、召虎、仲山甫焉。

是时匈奴呼韩邪单于入朝,宣帝见塞外戎狄都来宾服,因此思想起一时辅佐的贤臣,为吾之股肱,运谋宣力,内修外攘,以致有今日。追念他的好处,不可泯灭,宴表而扬之,以明示四夷,永垂来世。乃使画工图画其人于未央宫中麒麟阁上,模仿他的形容体貌,佥署他的官爵姓名。第一个是霍光,独不书其名,上面只写说大司马、大将军、博陆侯,姓霍氏。因他曾受武帝顾托,拥立昭帝,其后又定策迎立宣帝,辅佐三朝,功德茂著,故尊重之,而不名也。其次是车骑将军富平侯张安世、前将军龙额侯韩增、后将军营平侯赵充国,都有定策宿卫,及征讨戎狄之功;丞相高平侯魏相、丞相博阳侯丙吉,有同心辅政之功;太仆建平侯杜延年、宗正刘德、少府梁丘贺、太子太傅萧望之,也都各随职业,尽忠效劳;典属国苏武,曾在匈奴中,持节一十九年,为戎狄所敬重。这十一个人,都有大功德于社稷,当世的人,都知其名。以此用图画表而扬之,要显见这中兴的辅佐,就比着周宣王时方叔、召虎、仲山甫三人一般。盖宣王是周家中兴之贤君,方叔、召虎、仲山甫,都是中兴之名臣,今所图画的十一人,亦可与他并美而无愧焉。

宣帝此举,一以不忘诸臣之功,见得宾服之有自;一以明示来朝之夷,见得中国之有人;一以流传于天下后世,见得当时君臣相与之盛,且以为后来辅佐者之劝。盖其意微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