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全集(全6册)

卷之十三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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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年,宋王欲受禅而难于发言。六月,宋王至建康。傅亮讽晋恭帝禅位于宋,具诏草呈帝,使书之。帝欣然操笔,谓左右曰:“桓玄之时,晋氏已无天下,重为刘公所延,将二十载。今日之事,本所甘心。”遂书赤纸为诏。逊于琅邪第。王为坛于南,即皇帝位。立太子义符为皇太子。

建康即建业,是今应天府。晋元帝渡江,遂都于此。初,刘裕既平桓玄之乱,复兴晋室,立琅邪王德文为晋恭帝。恭帝立二年,此时刘裕自立为宋王,虽出镇寿阳,实专擅威福,朝廷徒拥虚位而已。裕久蓄代晋之意,要恭帝把天位让与他,却自家难于发言,乃先遣中书令傅亮到京谋事,亮劝晋征裕辅政。六月,刘裕被征至建康,傅亮就劝晓恭帝以当禅位的意思。因具一诏稿,呈与帝看,使帝亲写发下施行。恭帝知道事势已去,无可奈何,只得听从,遂欣然执笔,对左右说:“昔安帝时,桓玄为乱,晋氏已失了天下,赖得刘公倡义起兵,诛桓玄,复晋室,延至于今,将二十载。这都是刘公之功,今日就把天位让他,本自甘心,不须逼迫。”便亲书赤纸为诏,禅位于宋,自家逊避,出居琅邪邸第。于是刘裕乃筑坛于南郊,告祭天地,即皇帝位,立太子义符为皇太子,而晋家百五十年之祚,遂移于宋矣。

夫篡逆大恶,天道好还。晋司马氏本篡魏而有天下,乃假托于禅受之名,故其后世,强臣陵夺,亦复如是。今观刘裕之所以取德文,即向日司马炎之所以取曹奂者也。先后一辙,报施不爽,可以为永鉴矣。历宋而齐、梁、陈、隋,朝君臣,暮仇敌,君如弈棋,国如传舍,才得便失,远者五六十年,近者二三十年,皆由君德不纲,强臣擅命所致。然则国之权纲,人主其可一日不揽,而使下移于强臣,以成陵替之渐哉!

少帝

少帝,名义符,是高祖长子。立一年,废为营阳王。

文帝

太祖文皇帝,名义隆,是高祖第三子。在位三十年,为太子劭所弑。

魏主为人,壮健鸷勇。临城对陈,亲犯矢石,左右死伤相继,神色自若。由是将士畏服,咸尽死力。明于知人,或拔士于卒伍之中,惟其材用所长,不论本末。听察精微,下无遁情。赏不遗贱,罚不避贵,虽所甚爱之人,终无宽假。常曰:“法者,朕与天下共之,何敢轻也。”然性残忍,果于杀戮,往往已杀而复悔之。

此时晋、宋相承,立国江左;长、淮以北,皆没于夷,天下中分,称南北朝。南则宋、齐、梁、陈,北则魏拓跋氏,后分为宇文周、高齐,至隋代周而混一焉。魏本鲜卑部落,其太祖拓跋珪起代地,子明元帝嗣,孙太武帝焘。太武北伐柔然,西伐夏主赫连昌,所向皆克,声威大振。这一段是纪他刚明果断的去处。

鸷,是鸟名,其性最猛。说魏主为人躯体壮健,生性鸷勇。每行军用兵,攻打城池,或两军对阵,他亲自出战,冒犯矢石而不畏,左右的将士,或为矢石所中,相继死伤,他神色也只照常,略不慌惧。将士每见他这等胆略,都输心畏服,个个拼死,与他出力,因此所向无不成功。又明于知人,凡智谋勇略之士,间或从行伍中简拔出来任用,只是论其材能所长,因材器使,至于出身始末来历、高低贵贱,更不论他。其听察下情,详审精微,臣下每一言一动,分毫不能欺隐。凡有功当赏的,便是微贱的人,也不肯遗落;有罪当罚的,便是尊贵的人,也不容避免。不但贵人,虽是素所亲爱的人,一旦有罪,亦必尽法处之,到底不饶。尝说道:“这法,不是我一人的法,乃我与天下人公共的法。若徇了我一人的私情,便违了天下人的公论。我何敢以私情而轻纵之哉!”其至公无私如此。但其资性残忍,诛戮太暴,遇人有罪过,不复推问情实,即时拿去杀了,每到既杀之后,察知冤枉,方才追悔,已无及矣。

夫古先圣王用刑,虽罪在必诛,犹必三奏五复,不厌其详,诚以人命至重,不可不慎也。今观魏太武知人能用,信赏必罚,亦可谓识治体者,独其果于杀戮,未免伤于惨刻之私,岂非刚断有余,而宽仁不足者哉!

宋主性仁厚恭俭,勤于为政。守法而不峻,容物而不弛。百官皆久于其职,守宰以六期为断。吏不苟免,民有所系。三十年间,四境之内,晏安无事,户口蕃息。出租供徭,止于岁赋。晨出暮归,自事而已。闾阎之内,讲诵相闻;士敦操尚,乡耻轻薄。江左风俗,于斯为美。后之言政治者,皆称元嘉焉。

江左,即江东,是今南直隶浙江一带地方。元嘉,是宋文帝的年号。

这一段,史臣记宋文帝的好处。

文帝天性仁厚恭俭,勤于为政。谨守法度,虽是严明,却不伤于峻急;含容待物,虽是宽厚,却不失于纵弛。又行久任之法,百官皆久于其职,外面郡守县宰,尤生民所寄,必历两考,定以六年为限,限满然后迁转。盖官吏迁转不常,则民心无所系属,今皆久任,无有视官如传舍,而苟且以觊速迁者。那百姓每知其久,亦且倾心服从,专一听信,不复涣散。故文帝即位以来,三十年间,虽海内分裂,兵戈扰攘,而江左四境之内,独能保境息民,晏安无事,休养生息,户口蕃多。民间出租税、供徭役,止是每年常额,并无不时征派、琐碎扰民。百姓每晨出暮归,都只干办自家的生理,更无他事。所以衣食饶足,礼义自兴,闾阎之内,家习诗书,讲诵之声达于里巷。为士的都敦崇操尚,以行谊为先;居乡的都渐被忠厚,以轻薄为耻。魏、晋以来,江左风俗为之一变,足称淳美。自后谈说政治者,皆以文帝元嘉之际为称首焉。

夫江左经六朝之乱,当百战之余,社稷递迁,人民离散,仅一宋文帝躬行节俭,留心民事,而其效遂如此。本其所由,只缘守宰久任,是以政治可观。可见天下无不可行之法,亦无不可为之时,况夫世方全盛而能守法任人,尚何太平之不可致哉!

孝武帝

世祖孝武帝,名骏,文帝第三子。初封武陵王,起兵诛太子劭,遂即帝位。在位十一年。

宋主为人,机警勇决。学问博洽,文章华敏,省读书奏,能七行俱下。又善骑射,而奢欲无度。自晋氏渡江已来,宫室草创,宋兴,无所增改。至是始大修宫室,土木被锦绣。侍中袁因盛称高祖俭素之德。宋主曰:“田舍公得此,已为过矣。”

武帝为人,机智警敏,处事刚断。其学问广博该洽,无所不通。作为文章,词既华藻,才又敏捷。每读书史,或省览章奏,一目之间,七行俱下。其聪明才辩如此。又有武略,善骑射,可谓英主矣。但志意骄奢,纵欲无度。建康自晋元帝渡江已来建都于此,其宫室规模,一时草创,不暇恢弘。及宋高祖受禅而兴,亦只仍其旧制,无所增益更改。至是武帝嫌其狭小,乃大兴工役,拆毁旧时宫室,从新盖造,墙壁栋宇都用锦绣妆饰,土木壮丽,大异昔时。侍中袁尝见高祖时传留的葛布灯笼、麻结绳拂之类,因盛称高祖节俭朴素之德,贻谋子孙之善,欲以感悟宋主。宋主反嘲笑说:“高祖起自田野,本是个庄家老。有这等受用,已为过分矣。今日之事,岂可同哉!”

夫自古创业之君,身履艰难,而知其成之不易,故尝俭用厚积以诒后人,其为虑至深远也。为子孙者,不能绎思先德而敬守之,乃至讥诮其祖为田舍翁,悖逆甚矣。是以传及子业,即有篡弑之祸,岂非荒坠厥绪、自取灭亡者哉!

明帝

太宗明帝,名彧,是文帝第十一子。初封湘东王,及太子业被弑,为大臣所迎立。在位七年。

苍梧王

苍梧王,名昱,是明帝长子。在位五年,为萧道成所弑。

魏显祖勤于为治,赏罚严明;慎择牧守,进廉退贪。尤重刑罚,大刑多令复鞫,或囚系积年。群臣多以为言。上曰:“滞狱诚非善治,不犹愈于仓卒而滥乎?夫人忧苦则思善,故智者以囹圄为福堂。朕特苦之,欲其改悔而加矜恕尔。”

魏显祖名弘,是太武孙、文成帝之子。显祖乃魏之贤君,嗣位以来,勤于为治,赏必当功,罚必当罪,严而且明。慎择州牧郡守,必得贤牧寄以民事,又时加访察,进其清廉的,退其贪污的,所以吏称民安。尤重刑罚,以其为民命所系也。每有大刑,虽论定了,多令法司重复鞫讯,恐有冤枉,或至幽囚拘系,积年不决。群臣多以为言。显祖说:“淹滞狱囚,诚非善治,然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比那一时仓卒而滥及者,岂不为犹愈乎!死者不可复生,若乘快而误杀,悔之何及?且人之常情,忧苦困郁,则恐惧思省,而善念自生,故明智的人,以囹圄为福堂。囹圄是牢狱,如何反看做福堂?正以其拘系于此,则忧苦而思善,可以转祸为福故也。今所以久系者,正要这等困苦他,使他省改,追悔前日之非。我便也矜怜他,原情宽宥,开其自新之路耳。”

此时南朝有宋文帝久任守宰,北朝有魏显祖慎重刑狱。夫偏安之政多苟且,而宋文独能责成;夷狄之性多残暴,而魏主独能矜恕,皆可谓贤矣。况为中国之主,当全盛之时,又岂可忽吏治、轻民命,而有愧于二君也哉!

顺帝

顺帝,名准,是明帝第三子。初为萧道成所迎立,寻被弑,宋遂亡。

齐纪

高帝

太祖高帝,姓萧,名道成,汉相萧何二十四代孙。起建康令,破贼有功,威名日甚,进爵为齐王,遂篡宋。国号齐,在位四年。

武帝

世祖武帝,名赜,是高帝长子。在位十一年。

明帝

高宗明帝,名鸾,是高帝兄道生之子,在位五年。

九月,魏主谓陆叡曰:“北人每言北俗质鲁,何由知书。朕闻之,深用怃然。今知书者甚众,岂皆圣人!顾学与不学尔。朕修百官,兴礼乐,其志固欲移风易俗。朕为天子,何必居中原?正欲卿等子孙渐染美俗,闻见广博。若永居恒北,复值不好文之主,不免面墙尔。”

魏主名宏,献文皇帝之子。恒,即今北岳恒山,在大同府浑源州地方。

齐明帝元年九月,魏主以北人不知向学,欲迁都洛阳,以变其俗。一日,与恒州刺史陆叡说道:“人性不甚相远,今北人常说北方土俗,质朴愚鲁,无由通晓诗书。朕闻此言,甚是怃然不乐。即今天下之人,知书者甚多,岂皆聪明特达,生来就是圣人!只在学习与不学习而已。学,则质鲁者可变而为聪明;不学,则聪明者亦流而为质鲁。朕今辨名定分,整饬百官,考古证今,制作礼乐,因欲改移北土质鲁之风,变为中原文明之俗。所以今日汲汲要迁都洛阳,意固有在,非为朕自己一身。盖朕既已为天子,何必入居中原而后为尊!只要汝等子孙渐染美俗,以变化其气质,广闻博见,以开扩其心胸,其意为此故尔。设使世世住居恒山迤北,又遇着为人主者不好文学,耳不闻诗书之言,目不接礼义之事,譬如面墙而立,一窍不通,一物无见,质鲁之俗,果何自而变哉!”

夫魏主本以戎狄之君,僻处朔野,其于礼乐教化,令非素具,事不习闻。乃能慨然修古帝王之业,据鞍论道,遣使求书,禁胡服胡言,立太学小学,卒能用夏变夷,化民成俗。况抚一统之规,承熙洽之运,而能修文德以绥太平,其致治之美,又当何如也哉!

东昏侯

东昏侯,名宝卷,是明帝第三子。在位二年,为萧衍所废。

和帝

和皇帝,名宝融,明帝第八子。在位一年,禅位于梁。

梁纪

武帝

高祖武帝,姓萧,名衍,是汉萧何之后。仕齐为雍州刺史。齐主宝卷无道,信任群小,诛戮大臣。衍遂举兵内向,废宝卷,立和帝。于是加衍大司马,封梁公,进爵为王。而受齐禅,国号梁。在位四十八年。

魏殿中尚书崔亮为吏部尚书。亮奏为格制,不问士之贤愚,专以停解月日为断,沈滞者皆称其能。洛阳令薛琡上书言:“黎元之命,系于长吏。若以选曹唯取年劳,不简贤否,义均行雁,次若贯鱼,执簿呼名,一吏足矣。数人而用,何谓铨衡!”书奏,不报。其后甄琛等继亮为吏部尚书,利其便己,踵而行之。魏之选举失人,自亮始也。

殿中尚书,是官名。停解,是考满去任,及为事停职解官等项。

《北史》记魏明帝时,用殿中尚书崔亮为吏部尚书,专主铨衡。魏家旧制,文武官都着六年考满,考满后,在外的六年叙用,在内的四年叙用,于其中又品第优劣,分为九等,量才升授,不拘次序先后,常把后面的人拔起,那前面的人都壅滞了,不得升转,颇生嗟怨。及崔亮为吏部,遂权宜设法,定下个资格事例。凡待选的人,不问贤愚优劣,只据他除授考满停职解官的月日以为资序。若年资浅的,就是贤能,也不得升补;年资深的,就是不贤,也依序升用。以此淹滞者都喜其便己,而称颂其能;而有识之士,则不以为然。于是洛阳令薛琡上书说道:“朝廷选择长吏,为民父母,百姓每的性命都系属于他,可不慎重!若为选曹者止论年月,以积久为功劳,不复简择其贤否,只挨次选用,如雁之行列、鱼之贯串一般,执着簿籍,照次呼名,这只消一个掾吏就够了,要那尚书何用?且吏部之职,名为铨衡,谓其能评品人才,进贤退不肖,如权衡之称物,轻重不爽也。若不论贤愚,挨次点名,数着便用,这等谩无轻重称量,又如何叫做铨衡?此当今弊政,不可不厘正者也。”书既奏上,不见批答。其后甄琛等继亮为吏部尚书,亦以人才难知,任己意为进退,恐不足以服天下之心,不如只循资擢用,己不劳而物无议,甚是简便,遂守崔亮之法,跟着他行。而魏朝选举失人,实自崔亮始矣。

然北魏以来,历唐及宋,这停年资格,至今尚踵行之而不废,何也?盖世变久而情伪滋,使资格尽废。待选的,或矫饰声名,或窥伺隙窦,适以启侥幸之门;主选的,或交通请托,或公行贿赂,适以资奸利之弊。则年格亦何可废哉!但序迁所以待中人,而超擢所以拔异才。天下异才少而中人多,诚于资格之中,而寓考核之实。凡任满者,勿概署以称职,必明开其优劣,而简拔其卓异,亦庶乎不蹈崔亮之失矣。

九月,梁主幸同泰寺,设四部无遮大会。释御服,持法衣,行清净大舍,素床瓦器,亲为四众讲《涅槃经》。群臣以钱一亿万奉赎,表请还宫。三请,乃许。

梁武帝惑于佛教,倾心侍奉,亲自幸同泰寺,建设斋醮,聚集僧俗人众,叫做四部无遮大会。脱去衮服,穿了僧衣,受清净戒行,把自家身子,舍在寺中。卧的是素床,用的是瓦器,屏去了天子的奉养,修斋持素,件件与出家人一般。又亲升讲堂法座,为僧俗大众讲《涅槃经》。佛家说,人死去精神常存,但示寂灭而已,叫做涅槃,故有《涅槃经》。武帝信之,故亲讲与众人听。文武群臣见武帝迷惑,舍身在寺里,无可奈何,乃共出钱十万,献在佛前,赎出武帝来,上表请帝还宫听政。武帝初时不肯,恳请三次,然后许之。

夫人主一身,天地祖宗之所付托,社稷生民之所倚赖。虽战兢以保守之,犹恐有伤;虽恭敬以奉持之,犹恐或亵。况于轻万乘之尊,从夷狄之教,弃其身如卖僮,或舍或赎,若非己有,此其四体且不能保,而何以保天下乎!卒之侯景构乱,饿死台城,奉佛者可以为永鉴矣。

梁贺琛启陈四事,言奢侈、赋役之弊,梁主切责之。梁主为人孝慈恭俭,博学能文,阴阳、卜筮、骑射、声律、草隶、围棋,无不精妙。勤于政务,冬月四更竟,即起视事,执笔触寒,手为皴裂。自天监中用释氏法,长斋断鱼肉,日止一食,惟菜羹、粝饭而已。或遇事繁,日移中则嗽口以过。身衣布衣,木绵皂帐,一冠三载,一衾二年。后宫贵妃以下,衣不曳地。性不饮酒,非宗庙祭祀、大飨宴及诸法事,未尝作乐。虽居暗室,恒理衣冠;小坐、盛暑,未尝褰袒。对内竖小臣,如遇大宾。然优假士人大过,牧守多侵渔百姓,使者干扰郡县;又好亲任小人,颇伤苛察;多造塔庙,公私费损;江南久安,风俗奢靡,故琛奏及之。

天监,是梁武帝初即位的年号。释氏,就是佛。木绵,即今绵花。

梁散骑常侍贺琛上书,条陈四事:一件是牧守贪残,使臣骚扰;一件是风俗奢靡;一件是百司奏事,诡竞求进;一件是兴造非急,征求可缓。大略都是说那时用度奢侈、赋役繁重的弊病。梁武帝大怒,下诏切责,为其触犯忌讳故也。武帝为人,孝慈恭俭,博学能文,又通晓各样技艺,如阴阳避忌、卜龟筮卦、驰马射箭、声音乐律、草书隶字、围棋,无不精妙,是个聪明的人。且勤于政务,虽在寒冬时节,每日四更尽时便起视事,执笔批答,触冒寒气,手皮冻破了,也不休息。其勤如此。自天监年间,信用佛法,长持斋素,断绝鱼肉,日止一膳,只是菜羹粗饭而已。或遇事繁,不暇进膳,日已过中,但用净水嗽口便了。所尚袍服,止用布素,不御丝帛;所设帏帐,只用绵布,染成黑色,不尚华采。一顶冠帽,可戴三载;一件衾被,可盖二年。后宫贵妃以下,衣不拖地。其俭如此。又性不喜饮酒,自非宗庙祭祀、大飨礼宴及设斋供佛等事,未尝动用音乐。就是独处暗室中,也常常整理衣冠,绝无惰容;暂时憩息,当盛暑之际,也不曾揭衣露臂,以取凉快。对里面宦竖、外边小臣,也如遇大宾,不敢轻忽。其恬澹恭敬如此。武帝有这许多好处,宜乎能身致太平而为明主矣。只缘他崇尚佛教,专主慈悲,其待士人极其优厚,宽假太过,有罪不问,以致外面州牧郡守有司官,多侵渔百姓,肆无忌惮。公差出去的官员,所过地方,需索供应,扰动郡县。所以贺琛说,牧守贪残,使臣骚扰。又喜亲任小人,论奏纷纷,吹毛求疵,争为苛察,以觊信用。所以贺琛说,百司奏事,诡竞求进。又广用资财,多造塔庙,以供奉佛,官民钱谷,费用耗损。所以贺琛说,兴作非急,征求可缓。又江南数十年间,地方无事,上下偷安,渐成奢侈。所以贺琛说,风俗侈靡。这四件事,深中武帝之病。帝不能用,反加诘责,如讳疾忌医,卒至于危亡而莫救,岂不可惜哉!

看这一段,可见帝王之治天下,有大德,有小行。正朝廷以正百官,正百官以正万民,亲贤远佞,纳谏听言,振纪纲,明赏罚,节财用,爱百姓,执事理之要而坐运天下,此大德也。粗衣澹食,勤事修容,此小行也。细行虽不可以不谨,而天下所以治乱安危,实不全系于此。若大德有亏,则小行何补?且为治有体,日出视朝,日中听政,岂必四更即起,皴手执笔而后为勤?膳羞有节,服御有度,岂必终日一食,三年一冠而后为俭?且自身日用,所省几何?而塔庙岁兴,糜费无极。若使恰邪竞进,守宰贪残,风俗奢侈,则人主虽布衣粝饭,适足自苦,无益于民也。至于卜筮、骑射、书隶、围棋之类,又方术小技,虽士人之有大志者,犹不屑为之,况于帝王乎?今观梁武帝之所长者,通是细行,而大德全亏。故虽劳心苦形,至于白首,而终无救于台城之祸。然则人主之学,其可不务识其大哉!

梁主敦尚文雅,疏简刑法,自公卿大臣,咸不以鞫狱为意。奸吏招权弄法,货赂成市,枉滥者多。时王侯子弟,多骄**不法。梁主年老,厌于万几。又专精佛戒,每断重罪,则终日不怿。或谋反逆,事觉,亦泣而宥之。由是王侯益横,或白昼杀人于都街,或暮夜公行剽掠。有罪亡命者,匿于主家,有司不敢搜捕。梁主深知其弊,而溺于慈爱,不能禁也。

这一段是纪梁武帝慈爱弛刑,致生祸乱的事。

武帝素好书史,敦尚文雅,而于刑名法律之事,都疏简阔略,一意宽纵。自公卿大臣而下,都承顺风旨,务为宽大,把审鞫狱囚的事,尽行停阁,漫不为意。遂使奸吏得以操窃权柄,舞弄文法。有罪者用钱买免,而货赂成市;无辜者牵连诬害,而枉滥众多。王侯子弟,倚恃贵势,多骄纵**佚,不循礼法。武帝年既衰老,怠于政事。又信奉佛戒,慈悲不杀,每断死罪重囚,常尽日不乐。或谋反叛逆重情,事既发觉,亦哀怜涕泣,赦而宥之。由是王侯无所忌惮,愈益骄横,或白昼在于都市,持刃杀人;或暮夜聚众劫财,公行剽掠。犯罪在逃的人,藏在窝主家里,有司踪迹至门,亦不敢搜寻捕捉。豪强恣横,一至于此。武帝明知其弊由宽纵所致,而溺于慈爱,不忍加刑,毕竟不能禁制也。

夫古之帝王,若舜之钦恤,禹之泣罪,何尝不以好生为心哉!然舜诛四凶,禹戮防风,则其好生之心,乃以矜愚民,非以惠奸慝也。武帝溺于佛教,欲戒杀以造福,遂至叛逆大恶,亦宥而弗诛,杀人重辟,概置之不问。纵弛如此,天下安得而不乱乎?其后侯景构难,大江南北积尸遍野,所造者福耶?祸耶?明主当有以辨此矣。

简文帝

太宗简文帝,名纲,是武帝第三子。在位二年,为侯景所弑。

元帝

世祖孝元皇帝,名绎,是武帝第七子。初封湘东王,及简文帝被弑,即位于江陵。在位三年,降于西魏。

敬帝

敬帝,名方智,是元皇帝第九子。在位二年,禅位于陈。

陈纪

武帝

高祖武皇帝,姓陈,名霸先,字兴国,吴兴长城人。初仕梁,为始兴太守。讨侯景之乱,奉晋安王为帝。王僧辩又纳贞阳侯渊明为帝,而废晋安王为皇太子。霸先袭僧辩杀之,复正晋安王位,因以丞相自进爵为陈公,遂篡梁而有天下,国号陈。在位三年。

文帝

世祖文帝,名蒨,是武帝兄始兴王之子。初封为临川王,及武帝崩,承遗诏入即帝位。在位七年。

废帝

废帝,名伯宗,是文帝长子。在位二年。懦弱不振,政归安成王顼,寻被废为临海王。

宣帝

高宗宣帝,名顼,是始兴王第二子。废帝既黜,以太后诏即帝位。在位十四年。

后主

后主,名叔宝,高宗长子。在位七年,荒**无度,为隋所灭。

隋主不喜辞华,诏天下公私文翰并宜实录。治书侍御史李谔,亦以当时属文,体尚轻薄,上书曰:“魏之三祖,崇尚文词,忽君人之大道,好雕虫之小艺。下之从上,遂成风俗。江左齐、梁,其弊弥甚。竞一韵之奇,争一字之巧。连篇累牍,不出月露之形;积案盈箱,尽是风云之状。世俗以此相高,朝廷据兹擢士。禄利之路既开,爱尚之情愈笃。于是闾里童昏,贵游总丱,未窥六甲,先制五言。故其文日繁,其政日乱。良由弃大圣之轨模,构无用以为用也。今朝廷虽有是诏,如闻外州远县,仍踵弊风。”诏以谔所奏,颁示四方。

雕虫,是雕刻虫豸,譬喻文字工巧纤细的意思。丱,是童子的丫髻。六甲,即今六十甲子,古时八岁入小学,学六甲书记之事。

隋主杨坚,性尚敦朴,不喜辞华。既代周而有天下,诏谕天下,凡朝廷表章,官府公移,士人撰述,一应公私文翰,都着从实叙录,不得徒逞浮词。那时有个治书侍御史叫做李谔,也见当时文章体制崇尚轻薄,宜痛革其弊。乃上书说道:“昔魏之三祖,武帝曹操、文帝曹丕、明帝曹叡都崇尚文词,专攻诗赋,君人为治的大道却不知留心,只好那雕虫小艺。夫上之所好,下必从之。始于朝廷,达于里巷,波**风靡,遂以成俗。晋宋以来,立国江左,历齐及梁,其弊愈甚。排比声律,竞一韵之奇;剪裁对偶,争一字之巧。制作繁多,连篇累牍,积案盈箱,其中所言,不过是描写那月露的形容,妆点那风云的状态而已,于身心何与?于理道何关?沿习既久,世俗以此相高,朝廷以此取士,止据浮词,选擢在位,加以爵禄。此路既开,人见这几句浮词可以得富贵,越发爱尚,好之愈笃。于是闾里间童幼昏蒙之人,贵宦家游闲总角之子,年方稚艾,未曾通晓六甲名目,便去操笔学做五言诗句。所以浮华**心,浑朴尽散。其文日繁,其政日乱。此无他故,良由其废弃古先大圣之轨模,凡羲皇、舜、禹之典,伊、傅、周、孔之说,不复关心,别造一种无用之词,把来当做实用。父兄以是期望,师友以是传习,下以是希用,上以是取人,此政之所以日乱也。近日朝廷虽有诏书,谕天下公私文翰,并宜实录,然未必就能改观易听。如闻外州远县,仍踵弊风。盖有司官未必着实举行,仍举浮辞,不先实行。宜加采察,令法司纠劾然后可。”隋主嘉纳之,诏以李谔所奏,颁示四方。然习俗已成,毕竟不能革也。

大抵朝廷有教化,然后士人有风俗。隋主虽有美意,而不学无术,何以转移士风。汉董仲舒尝劝武帝罢黜百家,推尊孔氏,故武帝表章六经。西汉文章,遂称尔雅,庶几与三代同风,至今犹赖之。此可见崇经术而罢词赋,诚有国家者之急务也。

十二月,隋军临江,高颎谓薛道衡曰:“今兹大举,江东必可克乎?”道衡曰:“克之。尝闻郭璞有言,江东分王三百年,复与中国合。今此数将周,一也。主上恭俭勤劳,叔宝荒**骄侈,二也。国之安危在所寄任,彼以江总为相,唯事诗酒,三也。我有道而大,彼无德而小,量其甲士不过十万,西自巫峡,东至沧海,分之则势悬而力弱,聚之则守此而失彼,四也。席卷之势,事在不疑。”颎忻然曰:“得君言,成败之理,令人豁然。”

陈后主叔宝祯明二年十二月,隋主举兵伐陈,命晋王广、秦王俊、清河公杨素、元帅韩擒虎等统兵五十余万,分道并进。前临大江,长史高颎与郎中薛道衡计议说:“用兵之道,贵在万全。今番大举人马,去伐江东,可保必胜乎?”道衡答说:“必然胜之。我尝闻的郭璞推算历数说,江东地方,分据为王三百年,当复与中国合而为一。今建康自晋元帝渡江立国,历宋、齐、梁以至于陈,三百年之数,已将尽矣。以气运推之,知我必取胜,一也。我主恭俭勤劳,务修德政,有道则宜兴;陈叔宝溺于声色,荒**骄侈,无道则宜亡。以君德论之,知我必取胜,二也。国事安危,系于所倚任的大臣,倚任得人则安,不得其人则危。彼以江总为相,依任的是狎邪小人,唯令侍宴后庭,赋诗饮酒,不理政务。以国政度之,知我必胜,三也。我既有道,又是大国;彼既无德,又是小邦。量彼战士,不过十万,我以五十余万之众,西起巫峡,东至沧海,阵势联络,数千余里。彼欲分兵拒战,则势悬力弱,众寡不支;欲并力守城,则顾此失彼,缓急不救。以兵力较之,知我必取胜,四也。以此观之,我件件当胜,彼件件当败。今日之举,乘胜直前,可以席卷江东,尽为我有,事在必克,更有何疑?”高颎闻其言大喜,乃欣然说:“兵家胜负,难以预期,得汝之言,将彼己之情、成败之理,说的件件透彻,使我心下豁然,洞知胜算,便当决策渡江,无容别虑矣!”其后隋兵渡江,陈人望风瓦解。建康既破,陈后主逃于枯井之中,隋兵出而执之,国遂以亡,竟不出乎薛道衡之所料。

夫自古伐人之国者,往往待时而举,观衅而动,故国有衰弱眊乱之形,未有不为敌所乘者。叔宝承偏安之末运,抚散亡之余卒,其衰弱之形,不待智者而后见矣。而君臣方且溺志于宴安,纵情于诗酒,弃长江之险而无备,迫眢井之祸而不知。孟子谓“不仁之君,安其危,利其灾,乐其所以亡”,其叔宝之谓矣!覆辙之鉴,有国者所宜深省也。

隋纪

文帝

高祖文皇帝,姓杨,名坚,弘农华阴人。是周之国舅,初封隋公。周天元暴虐,传位于太子阐,坚因乘其孤危,篡而取之,国号隋。在位二十四年。

十年。上性猜忌,不悦学。既任智以获大位,因以文法自矜,明察临下。常令左右觇视内外,有过失则加以重罪。又患令史赃污,私使人以钱帛遗之,得犯立斩。每于殿廷捶人,一日之中,或至数四;又常于殿廷杀人。兵部侍郎冯基固谏,上不从。然亦寻悔,宣慰冯基,而怒群臣之不谏者。

令史,是各省台属吏。

隋文帝开皇十年,此时陈国既平,天下混一。然隋主起自将家,生性猜疑忌克,不喜问学以讲究古帝王行事,昧于人君大体。初时既任智术,以篡周而得大位,因谓智术可恃,吏事可师。遂用文移法律自家矜喜,任其所长,以聪明苛察临驭下人。常遣左右近习,出去窥视内外诸臣,但有过误差失,就发其阴私,不论大小,便加以重罪,要见得人都瞒他不过。又怕各衙门令史贪赃作弊,私地里故使个人把钱帛去送他,若是受的,立时拿来杀了。时常在殿廷中行杖挞人,一日之间,或至数四,不可谏止。又常怒甚,就在殿廷中杀人。殿廷固非杀人之地,况古帝王但遇死刑,必三复奏,岂可造次如此?兵部侍郎冯基极力进谏,隋主不听,竟于殿廷杀之。少顷怒消,又复追悔,乃宣召冯基,特加奖慰,而嗔怪当时在廷诸臣不曾谏诤的。不知反己而徒责人,虽悔何及哉!

看来隋主急于殿廷捶人、杀人,都是暴怒。然其多怒,由于多疑,多疑又由于不学。向使隋主留意《诗》《书》以广其识,讲明义理以养其心,则猜疑尽释,暴怒潜消。躬俭素以先天下,谁敢不廉?明法度以示天下,谁敢不惧?推诚以照物,何待觇而后知?虚心以纳谏,何待失而后悔?此可见学之为益甚大,而隋主开国之初,乃不务学而任术,其行事如此,宜其运祚之弗长也。

炀帝

炀皇帝,名广,是文皇帝第二子。在位十三年,为宇文化及等所弑。以其好内远礼,故谥为炀帝。

四年。帝无日不治宫室,两京及江都,苑囿亭殿虽多,久而益厌。每游幸,左右顾瞩,无可意者。不知所适,乃备责天下山川之图,躬身历览,以求胜地可置宫苑者。诏于汾州之北,汾水之源,营汾阳宫。

两京,是东京、西京。江都,在今南直隶扬州府地方。汾州,在今山西地方。

炀帝即位之四年,天下承平,民物殷盛。炀帝恃其富强,恣意奢侈,乃大兴土木之役,修治宫室,经年累岁无日不然。于西京作仙林宫,于东京作显仁宫,于江都作迷楼及毗陵等宫,其林苑园囿,亭台殿阁,所在皆有。虽是甚多,然只是初时看着欢喜,到后来看得厌了,也便不以为美。每遇游幸的时节,左右观看,都中不得他的意思。正不知走向何处才可以适意取乐,乃尽索天下山川图画,一一亲览,择个山环水绕的胜地,可以盖造宫室、筑治苑囿者。独有汾州之北,汾河之源,其地川面宽平,山水清胜,堪以建宫,乃诏于此地,营离宫一所,叫做汾阳宫,以备游幸焉。

夫炀帝以一君之身,其所汲汲于自奉者,不过居处游观之娱而已。乃至积累岁之经营,览九州之形胜不足以供其一快。西起秦宫,东开洛苑,朝泛江渚,暮筑汾阳。遂使海内骚然,百姓罢敝,故工役未息而盗贼群起矣。于此见人君一心,其奢欲之端若甚微,而慆**之祸则甚大。故帝尧堂高三尺而不饰,汉文台费百金而不为,非其财力不足,诚不忍以万民之苦,而易吾一日之乐也。有天下者,其鉴之哉!

有二孔雀自西苑飞集宝城朝堂前,亲卫校尉高德儒见之,奏以为鸾。时孔雀已飞去,无可得验,于是百官称贺。诏以德儒诚心冥会,肇见嘉祥,拜朝散大夫。

隋炀帝无道,好人谄谀。偶有两个孔雀,从西苑里飞来栖集于宝城朝堂之前。孔雀,乃是人间常有的,不足为异。鹰扬府亲卫校尉高德儒,蓦然见了,便奏说是鸾凤出现。那时孔雀既已飞去,无可证验,于是百官每迎合朝廷的意思,都说果是鸾鸟,一齐称贺。炀帝甚喜,下诏说这祥瑞之物,众人都不曾看见,却是高德儒一念至诚,默然与嘉祥会遇,前此未有,今始见之,遂超升德儒四级,拜为朝散大夫。

夫国家官爵,本以待人臣之有德有功者。今德儒指野鸟为鸾,与指鹿为马何异?炀帝以官爵赏之,是赏谀也。彼希富贵者,复何惮而不为谀哉!于是菌可指为灵芝;祲可指为庆云;彗星出,说是除旧布新;日食云遮,说是当食不食。甚至以是为非,以非为是,以贤为否,以否为贤,国欲不亡得乎?其后唐太宗破西河郡,执高德儒,即指此事数其罪而斩之。夫邪佞小人,昏主之所褒赏,明主之所诛戮者也。观此,可以识国家兴亡之机矣。

内史郎虞世基以帝恶闻贼盗,诸将及郡县有告败求救者,世基辄迎损表状,不以实闻。但云:“鼠窃狗盗,郡县捕逐,行当殄尽,愿陛下勿以介怀。”帝良以为然,或杖其使者,以为妄言。由是盗贼遍海内,陷没郡县,帝皆弗之知也。

内史郎,是官名。

炀帝自即位以来,巡游征伐,岁无虚日,百姓怨叛,盗贼群起。而帝方自以为治平无事,纵欲偷安,恶闻寇乱。于是内史郎虞世基揣知帝意,欲以希旨取容,凡遇盗贼生发,拒敌官兵,攻围郡县,诸将及各有司有遣人告败求救者,世基辄先使人迎至中途,邀取表章,将所奏报的贼数,减多为少,不以实闻。及到帝前,但掩饰说:“今之盗贼,不过鼠窃狗偷,何能为患?有司捕捉驱逐,行当殄灭无遗,陛下幸宽圣怀,不须介意。”帝惑于其言,不复加察,深以为然。反杖责遣来的使者,以为虚张贼势,无实妄言。由是上下相蒙,盗贼得志。李密起河南,杜伏威起山东,林士弘起江南,刘武周起代北,薛举起天水,萧铣起江陵。干戈纷纷,遍于海内,所至郡县,尽皆失没。天下破坏如此,而世基蒙蔽于内,无由上闻,帝皆不得而知之也。其后宇文化及引兵犯御,帝尚不知变所由起,犹疑其子齐王暕所为。海内之乱,至死终不能明,壅蔽之祸,其真可畏也哉!

大抵奸臣能壅蔽人主之聪明者,亦人主之意向,先有所惑于中也。昔秦二世时,盗起关东,请事者留司马门三日,而赵高不见,及对二世,则言“此小寇,无能为也”。世基之欺炀帝,盖亦赵高之故智耳。然二世惟可欺以鹿马,故高之计得行;炀帝惟可欺以鸾雀,故世基之奸得遂。诚使为人君者,秉虚明之鉴,不眩似以乱真;持正大之情,不好谀而恶直,则臣下何所容其壅蔽之奸哉!

恭帝

恭帝,名侑,是炀帝之孙。初封代王。唐公李渊举兵进克长安,尊炀帝为太上皇,奉帝即位。帝寻禅位于唐。

初,唐公李渊生四男:建成、世民、玄霸、元吉。世民聪明勇决,识量过人,见隋室方乱,阴有安天下之志。倾身下士,散财结客,咸得其欢心。晋阳宫监裴寂,与刘文静同宿,见城上烽火,寂叹曰:“贫贱如此,复逢乱离,将何以自存!”文静笑曰:“时事可知,吾二人相得,何忧贫贱!”文静见李世民而异之,深自结纳,谓寂曰:“此非常人,豁达类汉高,神武同魏祖,年虽少,命世才也。”

这一段是纪唐高祖与太宗起兵的缘由。

初,唐高祖李渊是陇西世家,隋时袭父封为唐公。娶窦氏生四男子,长的是建成;次的即太宗,叫做世民;又次的是玄霸;少的是元吉。这四子中独有太宗生得聪明睿智,勇敢决断,识见度量,远过常人。在炀帝时,土木繁兴,巡游无度,征伐不息,盗贼并起。太宗因见隋室方乱,私地里图谋,有济世安民的大志。思量要起义兵,兴帝业,必以延揽英雄为本,乃倾身谦下,以礼接贤士,分散家财,以结纳宾客,但是四方贤俊来的,个个得其欢心。那时高祖留守太原,是晋阳地方,炀帝置有行宫,设宫监官以守之。其宫监裴寂,与晋阳令刘文静相好,夜间同宿,见城上举烽火,传报声息,裴寂叹说:“我辈做这等官,禄薄位卑,又遇着这等时节,世乱民离,将何以自存济?”文静笑说:“如今的世事,已是看见了,天下将乱,正是豪杰奋起之时。我与你二人相得,彼此同心,审择所从,互相推引,何患不富贵!”后来文静既从高祖,因见太宗龙姿天表,意气超常,不觉惊异,遂委心托命,深自结纳,因对裴寂说:“这非是寻常的人。观其豁达大度,推诚不疑,恰似汉高祖;其神谋武略,算无遗策,又似魏武帝。年纪虽小,乃是命世之才,真英主也。我等可以依归矣。”

其后高祖起义晋阳,太宗削平群盗,遂有天下,皆刘文静、裴寂二人启之。然亦由当时隋政不纲,百姓愁苦,故英雄豪杰,得借以为资。若使朝廷之上,德政修举,闾里之间,民生乐业,则虽有十太宗、百刘文静、裴寂,不过驱使为吾用耳,何能为哉!然则人君制治保邦之道,惟在安民而已。

裴寂等乃请尊天子为太上皇,立代王为帝,以安隋室。移檄郡县,西河郡不从渊命,渊使世民将兵击西河。郡丞高德儒闭城拒守,攻拔之。执德儒至军门,世民数之曰:“汝指野鸟为鸾,以欺人主,取高官。吾兴义兵,正为诛佞人耳!”遂斩之。自余不戮一人,秋毫无犯,各慰抚使复业,远近闻之大悦。建成等引兵达晋阳,往还凡九日。渊喜曰:“以此行兵,虽横行天下可也。”遂定入关之计。渊开仓以赈贫民,应募者日益多。裴寂等上渊号为大将军。

西河郡,即今山西汾州地方。

唐公李渊谋举义师,遣人借突厥兵马为助。突厥要渊自为天子,乃肯出兵。渊以为不可,命将佐更议名号。晋阳官监裴寂等乃定议,请尊隋炀帝为太上皇,迎炀帝的孙代王侑,立为天子,以安隋室。渊然其言,就代为书檄,发下郡县,征调人马。独有西河郡抗拒渊命,不肯听从。渊使其子世民等,领兵去击西河。兵至城下,郡丞高德儒闭门拒守,不肯降顺。世民领兵攻破其城,将德儒拿至军门,数责其罪说道:“汝为人臣,不能直道事君,妄指孔雀野鸟以为祥鸾。欺诳主上,躐取高官,乃朝廷之佞人,国之巨贼。我今兴举义兵,正要诛除你这邪佞小人,以安社稷,汝尚不自知罪乎!”遂斩首示众。自余官吏军民无罪的人,一个也不肯妄杀,其财货子女,秋毫也无所侵犯,下令安慰抚恤,使其各还生理。由是远近闻知,都道唐公除害安民,人人感悦。西河郡既下,建成等引兵回晋阳,计其往还,刚得九日。唐公欢喜说道:“行兵取胜,若似这等神速,虽横行天下,有何难哉!”遂与诸将定计西向,谋取长安。此时晋阳精兵已近数万。唐公又开仓发粟,赈济贫民。由是丁壮来应招募者益多,旬日之间,军众大集。裴寂等乃上唐公官号为大将军,诸将佐以下,皆受命而行事焉。

夫隋以残刑重敛困天下,天下之民,叛隋已久。唐公当举义之初,首诛佞臣,自余不戮一人,谕使复业,真可谓隋民之汤、武矣!虽其尊炀帝、立代王,假借名号,未为正大,然亦足以见神器至重,有不敢遽窥之心。及江都之变既闻,海内之乱愈炽,然后受禅而登帝位,盖会其时之易为耳。古语有言:“天下嗷嗷,新主之资也。”又曰:“摧枯朽者易为力。”观于唐室之兴,讵不信哉!

渊帅诸军济河,关中士民归之者如市。世民所至,吏民及群盗归之如流。世民收其豪俊以备僚属。渊女李氏适柴绍者,亦将精兵万余会世民于渭北,与柴绍各置幕府,号“娘子军”。隰城尉房玄龄谒世民于军门,世民一见如旧识,署记室参军,引为谋主。玄龄亦自以为遇知己,罄竭心力,知无不为。世民引兵顿于阿城,胜兵十三万,军令严整,秋毫不犯。

隰城,即今山西汾州孝义县。阿城,是秦阿房宫城,在今陕西渭南县。

这一段是记唐高祖、太宗入关破隋的事。此时隋炀帝幸江都,四方盗起,关中无主。唐高祖李渊自太原起兵,既克河西,下霍邑,乃亲率众军渡河而西,以向关中。那关中士民,苦隋之虐政,思得真主,见高祖来,都争先归附,就如到市上去的一般。其子太宗世民,分军徇渭水之北,所到地方,官吏百姓每与那结聚为盗的,也都归附如水之流,止遏不住。其得人心如此。太宗就其中看有豪杰好汉,便收取他以备僚佐属官之用,资其谋略,以济事功。高祖有女李氏,嫁与柴绍为妻的,也从鄠县散家财,聚徒众,得精兵一万多人,亲自率领,与太宗会遇于渭北。其夫柴绍,先从高祖,李氏却不与他合在一处,乃各自领兵开府,叫做娘子军,以李氏为将故也。临淄人房玄龄,仕隋为隰城尉,及太宗徇渭北,玄龄杖策至军门求见。太宗一见,知其为豪俊之士,便与他情投意合,恰如旧时曾相熟识一般。因铨注他在幕下做记室参军,掌书檄,赞计画,引为谋主。凡军中事,都与他商议,极其信任。后来遂用他为宰相,平定天下。玄龄此时亦自以为遭遇知己之主,尽心竭力,但是知道的,都着实去做,无一毫推避。其君臣相得如此。太宗引渭北军,驻扎在阿房宫城,其精壮人马有十三万。收集既多,而号令约束严肃整齐,经过去处各守纪律,无有纤毫侵犯百姓者。其行军有法如此,所以得人心之归也。

大抵高祖之有天下,由太宗为之子;而太宗之取天下,由房玄龄为之臣。观太宗每下城邑,玄龄独先收人物,致之幕府,及有谋臣猛将,皆与之潜相申结,各尽其死力,可谓得大臣以事君之道矣。此所以为贞观之贤相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