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纪
中宗
中宗皇帝,名显,是高宗第七子。即位之后,太后武氏废为卢陵王,后复正位。前后在位六年,中间武后革命二十一年,今通作中宗年分。
有告皇嗣潜有异谋者,太后命来俊臣鞫其左右。太常工人安金藏大呼谓俊臣曰:“公既不信金藏之言,请剖心以明皇嗣不反。”即引佩刀自剖其胸,五脏皆出,流血被地。太后闻之,即命俊臣停推。睿宗由是得免。
昔武后生四子:长太子弘,次雍王贤,皆为武后所杀;又次中宗,即位之后,亦为武后所废;止有少子豫王旦,因立为皇帝,是为睿宗。已而武后改唐为周,自称帝号,又以睿宗为皇嗣,使之退处东宫。是时,武后任用酷吏来俊臣等,大兴罗织之狱,将唐家宗室、大臣诛灭殆尽,仍欲立其侄武承嗣为太子,皇嗣不能自保。有一人承望风旨,上本告皇嗣暗怀别心,图谋争位,欲假此陷害睿宗,以绝唐家社稷。武后听信其言,就命来俊臣将皇嗣左右的人拿去鞫问。俊臣用酷刑拷讯,那皇嗣左右人受苦不过,都要招认。此时有个太常寺工匠,叫做安金藏,也是东宫人数,独一力保救皇嗣,大声叫呼,向俊臣说道:“皇嗣实无异谋,公既不信金藏之言,情愿将我的心剖出以明皇嗣不反。”即拔所带的刀,自家剖破胸腹,五脏皆出,血流满地。太后闻知,方信皇嗣受诬,为之感叹,即命来俊臣将这东宫左右停止推问。睿宗由此得免于祸,皆安金藏之力也。
按武后以女主当阳,潜移大命,唐室宗支,枝连蔓引,横遭屠戮,虽其子亦不免焉,如线之绪,止有中宗、睿宗二人而已。使当时一有动摇,则高宗、太宗之基业,自此倾矣。金藏一区区贱役,乃能不惜其身,剖心为主,以上感武后之心,而下消觊觎之望,可谓有功于社稷者矣。可见忠义之在人心,不以贵贱而有异,亦可见人心之思唐室,虽以武后之虐焰,而不能加于匹夫,岂非其祖宗德泽入人之深哉!
十五年春三月,帝还东都。武承嗣、三思营求为太子,太后意未决。狄仁杰每从容言于太后曰:“文皇帝栉风沐雨,亲冒锋镝,以定天下,传之子孙。大帝以二子托陛下,陛下今乃欲移之他族,无乃非天意乎!且姑侄之与母子孰亲?陛下立子,则千秋万岁后,配食太庙,承继无穷;立侄,则未闻侄为天子而祔姑于庙者也。”又劝太后召还卢陵王,太后意稍悟,由是遣徐彦伯召卢陵王诣行在。九月,立卢陵王为皇太子。
武承嗣、武三思,都是武后的侄。
初,武后既僭帝位,废中宗为卢陵王,徙居房州,至十五年春三月,始召还东都。然中宗所以废而复正,唐家社稷危而复安者,皆狄仁杰之功。史臣叙其始末说道:初,武后二侄武承嗣、武三思听信小人拨置,以武后既为天子,改唐为周,岂可复用李姓为嗣,乃百计营求武后立他为皇太子。武后之意,犹豫未决。狄仁杰为宰相,每乘间从容以天理人情切要求处,开悟武后,说道:“今日天下,原是我太宗文皇帝及大帝高宗的天下。昔文皇帝开创之初,历了许多艰难辛苦,昼夜暴露,与群雄战争。头不暇梳,风为之梳;面不暇洗,雨为之洗。亲身冒犯刀刃箭镞,间关行阵,出百死得一生,方才能剪除群雄,平定海内,创造基业,传与子孙。此乃天之所授,岂是容易。大帝高宗,兢兢嗣守,临崩之际,亲把他二子卢陵王及豫王,付托与太后。以太后国母,可以托孤,必不负平生之言也。今乃欲立武氏为嗣,灭绝唐家社稷,其无乃违上天眷顾李氏之意乎!违天者不祥,虽夺之,恐亦不能有也。且武承嗣、武三思是太后之侄,太后乃姑也;卢陵王、豫王是太后之子,太后乃母也。人家姑侄与子母,那个最亲?妇人从夫,以父母家为外家,侄是外人,子母乃天性之爱。太后若立子为嗣,则子有天下,太后千秋万岁后,配食高宗,永享太庙之祭,子子孙孙,永继无穷。若立侄为嗣,则自古以来,未闻有侄为天子,而其姑得以配享太庙者也。为太后远计,亦不当舍子而立侄矣。今卢陵王见在房州,莫若召还以为皇嗣,则人心安,天意得,而太后亦永有所托矣。”因力劝之。太后以仁杰言词剀切,稍稍开悟。由是遣职方员外郎徐彦伯,宣召卢陵王还东都。是年九月,立卢陵王为皇太子,中宗之位始定。而武承嗣等,不敢复萌侥幸之心。其后张柬之等,因得奉中宗以正大位,反周为唐,皆狄仁杰之力也。
大抵人心蔽锢,非以从容开导之,则不入;非以至情感动之,则不从。姑侄子母之说,始发于李昭德,仁杰不过申明其意耳。然武后不悟于昭德,而悟于仁杰,则仁杰之重望至诚,又太后之所深信故也。故人臣谏君,必以积诚养望为本,又能徐伺机会而不骤,切中肯綮而不泛,则天下无不可悟之君,无不可成之事矣。
以天官侍郎苏味道为凤阁侍郎、同平章事。味道前后在相位数岁,依阿取容。尝谓人曰:“处事不欲明白,但摸棱持两端可矣。”时人谓之“苏摸棱”。
武后时,改吏部为天官,中书省为凤阁,门下省为鸾台。平章,即古百揆之任,言揆度百事,而使之平正章显,乃宰相之职也。摸棱,是含糊两可的意思。
武后临朝,擢天官侍郎苏味道为凤阁侍郎,与凤阁鸾台长官,一同平章政事。史臣因记说:味道前后再入相位,共有数年,其任不为不重,却只依附阿私,以取容悦,不能奉公守法,有所匡正。曾与人说道:“大凡处天下事,不要十分明白,恐惹嫌怨,但只摸着边棱,在是非可否之间,两下里都占些分数。使其事行之而有利,我固可以安享其成功;使其事行之而有害,我亦可以苟免于罪责。”味道此言,都是全身远害的意思,其人品心术,因可概见。故当时之人,闻其言者,皆非笑之,因呼他做“苏摸棱”,其鄙之如此。
大抵人臣之事君,只当论义理可否,不当顾一身利害。事苟有益于国,虽众人皆以为非,亦断然行之而不疑;事苟有害于国,虽众人皆以为是,亦决然止之而不为。至于成败利钝,又未尝期必于其间。这才是为国为民之心。岂有身为宰相,而以摸棱为计者乎?味道之言,不惟一时之所鄙,亦后世之深戒也。
娄师德薨。师德性沉厚宽恕,狄仁杰之入相也,师德实荐之;而仁杰不知,意颇轻师德,数挤之于外。太后觉之,尝问仁杰曰:“师德知人乎?”对曰:“臣常同僚,未闻其知人也。”太后曰:“朕之知卿,乃师德所荐也,亦可谓知人矣。”仁杰既出,叹曰:“娄公盛德,我为其包容久矣。吾不得窥其际也。”是时罗织纷纭,师德久为将相,独能以功名终,人以是重之。
武后僭位之十六年,宰相娄师德薨。史臣叙说:师德之为人,性资沉深厚重,待人宽恕有容,有恩不使人闻知,有仇不与人计较。初,武后用狄仁杰为相,实为师德疏荐其贤,而师德未尝自言。仁杰不知,意颇轻忽师德,以为不堪宰辅,屡屡要排挤他出为外任。武后觉得仁杰不能容师德,盖由不知其荐引之故,因问仁杰说:“宰相以知人为先,师德亦可谓知人乎?”仁杰答说:“知人甚难。臣尝与师德为同僚,相处最熟,未尝闻他有知人之明。”武后说:“我所以知卿之贤,而用为宰相者,实由师德荐引之故。他能知卿之贤而举之,不可谓不知人矣。”仁杰闻武后之言,才知由师德汲引,故至宰相。既出,不觉叹服说道:“娄公盛德长者,于我有荐举之恩,我乃薄待之,而娄公终不以为言,是我在其包容之中,非一日矣。其度量宽广,真如沧海一般,吾不得窥其涯涘也。”那时武后开告密之门,任鸷酷之吏周兴、来俊臣等,罗织人罪,纷纭多事,文武大臣动辄为人所告,指为谋反,或下狱,或贬死,虽仁杰不免。而师德在朝最久,出将入相,独保全功名终其身,绝无间隙,则以其盛德长者,上下信之,不为世所疑忌故也,人以此莫不敬重焉。
大抵宰相荐贤,本以为国,非为私也,故荐人而人不知,乃谓之公。若一求人知,则不免有市恩之心。有市恩之心,则不免有望报之意,而其弊将至于借公举,以树私人,为害有不可胜言者矣。仁杰若知师德之荐己,宁肯以薄待?乃师德之终身不言,则庶几乎断断无他技,休休如有容者矣。此可为相天下者之法。
太后信重内史梁文惠公狄仁杰,群臣莫及,常谓之国老而不名。仁杰好面引廷争,太后每屈意从之。太后尝问仁杰:“朕欲得一佳士用之,谁可者?”仁杰曰:“未审陛下欲何所用之?”太后曰:“欲用为将相。”仁杰对曰:“文酝藉,则苏味道、李峤固其选矣。必欲取卓荦奇材,则有荆州长史张柬之,其人虽老,宰相材也。”太后擢柬之为洛州司马。数日,又问,仁杰对曰:“前荐柬之,尚未用也。”太后曰:“已迁矣。”对曰:“臣所荐者宰相,非司马也。”乃迁秋官侍郎,久之,卒用为相。仁杰又尝荐夏官侍郎姚元崇、监察御史桓彦范、太州刺史敬晖等数十人,率为名臣。或谓仁杰曰:“天下桃李,悉在公门矣。”仁杰曰:“荐贤为国,非为私也。”
这一段是记狄仁杰的事。
仁杰封梁国公,谥文惠。卓荦,是超绝的意思。长史、司马,都是刺史佐贰官。秋官,是刑部。夏官,是兵部。
史臣记:武后晚年,以梁文惠公狄仁杰素有德望,因擢为宰相,甚是委信敬重他,在朝群臣,皆莫能及。每见仁杰奏对,只称为国老,而不呼其名,其信重之如此。仁杰亦感激知遇,尽心辅理,遇有所行不当,辄面引廷争,无所顾忌。武后虽天性暴虐,然谅其忠恳,亦每每屈意从之。武后曾问仁杰说:“朕要得一贤士用之,只今群臣中谁为可者?”仁杰说:“不知陛下欲用为何官?”太后说:“要堪为将相者。”仁杰对说:“今群臣之中,若论文章学识,酝藉抱负,则凤阁侍郎苏味道、成均祭酒李峤,一时人望所推,无出其右,只用此二人可矣。若必欲求卓荦出格的奇材,可以担当大事者,目前却不多得,只有荆州长史张柬之。此人年纪虽老,观其器略,却是个宰相之材,不可不及时而用之也。”武后闻仁杰之言,就升柬之做京畿洛州司马,尚未决意大用。数日之后,又问仁杰访求贤士,仁杰对说:“臣前荐张柬之,陛下尚不曾用,何必他求?”武后说:“张柬之因卿之荐,已迁为洛州司马矣。”仁杰说:“臣荐柬之,谓其可为宰相,非司马也。若止以司马处之,岂足尽其才耶?”武后见仁杰之荐,遂升柬之为秋官侍郎,久之,卒用为宰相。仁杰又曾荐夏官侍郎姚元崇、监察御史桓彦范、太州刺史敬晖等,共有数十人,都是当时贤士,武后一一任用,其后皆能建功立业,为唐室名臣。或谓仁杰说:“方今天下贤才,皆为公所引进,一似种了许多桃李在门墙之下,不亦盛乎!”仁杰答说:“引荐人才,只是要同心共济,为国家分猷宣力,岂为树恩于人,以图一己之私乎!若有一毫自私之心,虽汲引无遗,亦非为国之公矣,我之心不如是也。”
夫自古以来,名臣贤相,未有不以荐贤为首务者,然心之公私少异,而其孚格顿殊。武后虽猜忌之主,而于仁杰所荐,用之如恐不及,不少致疑者,盖谅其心之纯于为国故也。若一有树恩好名,徇情为己之心,则虽以太宗英明之君,不能不疑魏徵之为党,况其他乎!可见为宰相者,不徒贵于能荐贤,尤贵于至公也。
是岁苏安恒复上疏曰:“臣闻天下者,神尧、文武之天下也。陛下虽居正统,实因唐氏旧基。当今太子追回,年德俱盛,陛下贪其宝位而忘母子深恩,将何圣颜以见唐家宗庙,将何诰命以谒大帝坟陵?陛下何故日夜积忧,不知钟鸣漏尽!臣愚以为天意人事,还归李家。陛下虽安天位,殊不知物极则反,器满则倾。臣何惜一朝之命而不安万乘之国哉!”太后亦不之罪。
前此十八年,武邑人苏安恒上疏请武后禅位东宫,自怡圣体,武后慰谕而遣之矣。既阅岁不行,至是十九年,苏安恒又上疏说:“臣闻今日之天下,非武氏之天下,乃我高祖神尧皇帝、太宗文武皇帝,栉风沐雨,亲冒锋镝得来的天下。太后今日改唐为周,虽居正统,非偏安窃据之比,其实因唐家旧时开创的基业,还是李氏子孙的故物,岂容久假不归?方今太子幸自房陵追回东宫,年垂五十,阅历既多,孝敬著闻,德亦甚盛,天下人心,朝夕属望。太后以母代子,贪恋大宝之位,遂忘母子天性之爱,孤负高宗大帝之付托,使九庙无依,不知太后将何颜面以见唐家的宗庙,将何词命以谒大帝的坟陵?名不正,言不顺。明有人非,幽有鬼责,反之于心,得无愧乎?且天位至重,机务至烦,太后有子在,可以代劳,何故日夜自积忧勤?譬之天色将明,钟已鸣矣,漏已尽矣,年衰力倦,犹贪恋权势,不肯少休,岂不愚乎?臣愚以为高宗、太宗功德在人,人心如此,天命可知。今日天意人事,不在武氏,还归李家。太后虽欲据之以为安,殊不知安危相倚,无往不复。大凡物理到那极处,其势必反。如热极则寒,荣极则悴;又如虚器注水,至于盈满,必然倾覆,不可不戒。故能传位太子,则安如泰山;若贪位不止,则危如朝露。臣固知触犯忌讳,言出而祸随之,然万一开悟,则国家之福,臣何惜一朝之命,而不以安万乘之国哉!惟太后采纳,臣死且不朽。”
是时武后年已衰耄,故安恒之疏,虽词多触犯,亦不加罪也。夫以一布衣而能奋其气于鼎镬之前,即此可以见人心之在唐,天理之不泯。而唐室诸臣,乃俯首听命,唯唯不敢出一言,或反为诸武画策者,视此可以内愧矣。
神龙元年,春正月,太后疾甚,张易之、张昌宗居中用事。张柬之、崔玄与中台右丞敬晖、司刑少卿桓彦范、相王府司马袁恕己谋诛之。谓右羽林卫大将军李多祚曰:“将军今日富贵,谁所致也?”多祚泣曰:“大帝也。”柬之曰:“今大帝之子为二竖所危,将军不思报大帝之德乎?”多祚曰:“苟利国家,惟相公处分。”遂与定谋。柬之又用彦范、晖及右散骑侍郎李湛皆为左右羽林将军,委以禁兵。
神龙,是中宗复位年号。中台右丞,是尚书省佐贰官。司刑少卿,即大理少卿。相王府司马,是王府官僚。右羽林卫大将军,是上直宿卫官。右散骑侍郎,亦是领亲军官名。
神龙元年春正月,武后寝疾在宫,病势沉重。此时中宗为皇太子,不得进见,只有两个嬖臣叫做张易之、张昌宗,朝夕在里面用事。这两人自知罪过深重,人心不平,恐武后一旦不讳,为朝臣所诛,因潜谋倾陷太子,势甚危急。宰相张柬之、崔玄与中台右承敬晖、司刑少卿桓彦范、相王府司马袁恕己五人,同心商量,要诛戮二贼,以安社稷,只少一个管领禁兵的人,为之内应。时有右羽林卫大将军李多祚,他是高宗的旧臣,柬之等要引他共事,只不知他心事何如,先把一句言语去打动他,说道:“将军,你今日这富贵,是谁与你的?”多祚因想起高宗来,不觉垂泣说:“我今日这富贵,都是先帝的恩。”柬之因说:“如今皇太子是大帝之子,被易之兄弟二竖谋害,旦夕不保,将军既知追感先帝之恩,可不思所以报之乎?如今若能除了二贼竖,保全得皇太子,则先帝之恩报,而将军之富贵可以长保矣。”多祚遂感奋说道:“当今事体,苟有可以利国家者,随相公如何处置,我无有不从。”柬之见多祚忠义,遂与定谋。又恐他一人不能独济,再用桓彦范、敬晖及右散骑侍郎李湛皆为左右羽林将军,将宿卫禁兵委之管领。已而同谋举兵,诛戮二张,迎中宗于东宫,复正大位。重立唐家社稷,皆五人之功也。
按武后改物革命二十余年,虽用狄仁杰之言,立中宗为太子,以系属天下人心,然内而二张之流,盘据禁苑,外而诸武之党,布列朝廷,瞬息之间,事不可测矣。柬之等乃能协力同心,匡复神器,使唐之宗社,绝而复兴,其功可谓大矣。然柬之等皆狄仁杰所荐用,故后世论功者,不称柬之等之定难,而称仁杰之能荐贤也。
二张之诛也,洛州长史薛季昶谓张柬之、敬晖曰:“二凶虽除,产、禄犹在,去草不去根,终当复生。”二人曰:“大事已定,彼犹机上肉耳,夫何能为!所诛已多,不可复益也。”季昶叹曰:“吾不知死所矣。”朝邑尉刘幽求亦谓桓彦范、敬晖曰:“武三思尚存,公辈终无葬地;若不早图,噬脐无及。”不从。
二张,即前张昌宗、张易之。吕产、吕禄,是汉吕太后的侄,吕后称制时,并封为王,及后崩,二人领南北军,欲为乱,为太尉周勃所诛。机,是切肉的案。噬,是啮。麝脐有香,被人追急,乃自啮脐抉出其香,以求脱免。
初,张柬之与中台右丞敬晖、司刑少卿桓彦范等,既诛张昌宗、易之,而迎中宗复位,那时武氏族人,尚有武三思在。洛州长史薛季昶忧之,对张柬之、敬晖说:“今昌宗、易之二凶虽诛,而武三思尚在,就如汉时吕产、吕禄一般,使其居中用事,为祸不浅。譬如去草不去其根,这根在土,终当复生,至于滋蔓,便难图矣!”张柬之、敬晖二人都无远虑,不着三思在意,不从其言,说道:“今反周为唐,大事已定,区区一三思,其生死在我辈手中,就如案上的肉,要割便割,要切便切,量这竖子干得甚事。且二张之党,一时诛杀已多,岂可又加杀戮!”季昶见计不从,知祸乱且及己,乃叹息说:“留此祸根未能除灭,吾不知此身当死在何处矣!”又有朝邑尉刘幽求,亦知三思必能为祸,也对桓彦范、敬晖说:“武三思尚在,公等必为所害,终无葬身之地;若不及今早图,恐一旦得志,悔之晚矣!虽复噬脐求免,将何及哉!”彦范等亦不能听。
后来韦后专权,三思与之私通,依旧如武后时,中宗暗弱不复能制,将柬之等五王,尽都杀了,为武氏报仇,而唐之社稷几于再乱,果如季昶、幽求之言。古语云:“树德务滋,除恶务本。”又云:“焰焰不灭,炎炎若何?涓涓不塞,将成江河。毫末不伐,将寻斧柯。”由是观之,乱常生于所忽,几常失于不断,祸常伏于不足畏,功常隳于无远图。有天下者鉴诸。
睿宗
睿宗皇帝,名旦,高宗第八子。初封相王,中宗末年举兵诛韦后而即位。在位二年。
上将立太子,以宋王成器嫡长,而平王隆基有大功,疑不能决。成器辞曰:“国家安则先嫡长,国家危则先有功。苟违其宜,四海失望。臣死不敢居平王之上。”涕泣固请者累日。大臣亦多言平王功大宜立。刘幽求曰:“臣闻除天下之祸者,当享天下之福。平王拯社稷之危,救君亲之难,论功莫大,语德最贤,无可疑者。”上从之,立平王隆基为太子。
宋王成器,是睿宗长子。平王隆基,即玄宗,是睿宗第三子。
中宗复位之后,皇后韦氏又乱政,鸩毒中宗,诸韦之党,布列左右,此时唐家社稷,几于再危。睿宗时在潜邸,其子隆基与太平公主同谋,举兵诛韦氏,拥立睿宗。睿宗即位,欲立太子,以宋王成器是嫡长子当立,而平王有匡复社稷之功,因此心下狐疑,不能决断。成器亦知平王功大,内不自安,因向睿宗力辞说:“天下之事,有经有权。假如国家无事,固当先立嫡长以正本宗;若是国家多难,幸有非常之才,出而平定之,当此之时,社稷事重,须要以功为先,不必论长。若平定大难的人,不享其报,却只以长幼之序,使无功享其成,则事违其宜,岂不失四海臣民仰望之心乎!今日之事,必立平王为是。臣宁死决不敢居平王之上。”因涕泣固请,累日不止。那时在朝大臣也都说:“平王有大功,当立为太子。”中书令刘幽求亦奏说:“臣闻天位至重,不可虚享,必是能除得祸乱的人,为天命人心所归,方当享受天下之福。近日女主临朝,国家不造,陛下在危疑之地,亦不能自保,赖平王仗义讨贼,拯济社稷之危,救护君亲之难,其功甚大。且孝友著闻,在诸王又为最贤。功德兼隆如此,正当立为太子,无可疑者。”睿宗见成器谦让,人心有归,因从诸臣之请,立平王为太子。
夫古之立后者,嫡均以长,长均以贤,此不易之常道。但或遇有非常之功,如太宗之创业,玄宗之中兴,则不可以例论。高祖不能舍建成而立太宗,故建成不保首领,而太宗亦贻万世之讥;睿宗能舍成器而立玄宗,故成器得享富贵,而玄宗亦全友爱之名。二事相类,而得失之效较然矣。
玄宗
玄宗明皇帝,名隆基,是睿宗第三子。平韦后之乱,奉睿宗即位,以功立为皇太子,寻受禅。在位四十三年。
以同州刺史姚元之为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上初即位,励精为治,每事访于元之,元之应答如响,同僚唯诺而已,故上专委任之。元之请抑权幸,爱爵赏,纳谏诤,却贡献,不与群臣亵狎,上皆纳之。
唐制凡朝廷政务,中书省裁决,门下省审验,尚书省施行,这三省长官便是宰相。后以他官作相,或阶秩稍卑,则令同侍中中书令视事,给三品禄秩,叫做同中书门下三品。姚元之,即姚崇,初为武后宰相,再相睿宗,以计黜太平公主得贬。玄宗素知其才,欲相之。此时元之做同州刺史,在畿辅近郡,玄宗猎于渭川,遣中使召至,即拜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初玄宗即位,承韦、武大乱之后,乃励精求治,既任元之为相,凡朝廷政务,事事咨访于他。元之素有干济才略,于天下事无不经心,随问随答,如响应声,更无疑滞,其余同僚在政府者,都只唯诺承顺而已。以此元之独称上意,玄宗专一委任,亲信无间焉。元之初拜相时,亦尝以十事要说玄宗,度上可行,然后受命。其中紧要的在于劝玄宗,裁抑权幸之臣,使不得干犯法禁;爱惜朝廷爵赏,不至于滥及匪人;中外群臣皆得触犯忌讳,以容纳谏诤;罢却戚里贡献,以塞媚悦之门;勿与群臣亵狎,以肃朝廷之礼。皆关系国体,切中时弊,玄宗一一嘉纳焉。
尝观玄宗之任姚崇,诚千载一时之遇。君之任相也,拔之投闲置散之余,用之众忌群猜之日,可谓独断于心。臣之为相也,本以识机应变之才,济以量时救弊之略,可谓不负所任。此其君臣相得,树立可观,而开元之治庶几贞观之风也。
姚元之尝奏请序进郎吏,上仰视殿屋,元之再三言之,终不应。元之惧,趋出。罢朝,高力士谏曰:“陛下新总万机,宰臣奏事,当面加可否,奈何一不省察?”上曰:“朕任元之以庶政,大事当奏闻共议之。郎吏卑秩,乃一一以烦朕邪!”会力士宣事至省中,为元之道上语,元之乃喜。闻者皆服上识人君之体。左拾遗曲江张九龄以元之有重望,为上所信任,奏记劝其远谄躁,进纯厚。元之嘉纳其言。
左拾遗,是门下省官。曲江,是地名,即今广东始兴县。
玄宗即位之初,以姚元之为宰相,倾心信任。一日,元之将升转郎官名次,面奏请旨,玄宗不答,只仰面看殿屋。元之又再三奏请,玄宗终不答应。元之只说玄宗怪他,恐有得罪,不敢再奏,疾趋而出。及朝罢,内侍高力士谏说:“陛下新即大位,总理万机,宰相奏事,正宜面定可否,何故只仰看殿屋,通不察省?”玄宗说:“我以元之为相,将国家庶政都付托与他,委任至重,惟有军国大事,不能自决者,方当奏闻,我与他商议。今郎吏小官,只可便宜处补,却也来一一奏请,使朕裁决,岂朕所以任元之之心耶?”这是玄宗专任宰相的意思,元之却不知,心怀疑惧。适遇高力士以传奉旨意到中书省中,因将玄宗的言语备细说与元之。元之心上方安,不胜欣喜。群臣闻知,都说玄宗不亲细事,而委任贤相,得为君之体。此时,左拾遗曲江张九龄以元之负天下重望,为玄宗所信任,正是可以有为之时,只恐他所用非人,无裨治道,乃上一书与元之,劝其屏斥谄谀浮躁之流,奖进纯谨忠厚之士。盖谄躁之人,凡可以阿意求容者,无所不至,必至大坏风俗,为国家之害;若是那纯厚的人,一心惟知奉公守法,必不至纷纷造作,以长事端。元之见他说得是,嘉纳其言。自是一时所用皆贤人君子,而开元之治成矣。
夫人主劳于求贤,而逸于任人。玄宗之任元之,真可谓知大体矣。然须是真知宰相之贤,乃可以委任责成,不劳而治;若不择其人,而轻授以用舍之柄,将至于威权下移,奸邪得志,其危害又岂浅浅哉!故以玄宗论之,开元之中专任姚元之、宋璟而治;天宝之中专任杨国忠、李林甫而乱。委任非不同,而治乱之效如此,岂非万世之明鉴哉!
上素友爱,近世帝王莫能及。初即位,为长枕大被,与兄弟同寝。于殿中设五幄,与诸王更处其中,谓之五王帐。薛王业有疾,上亲为煮药,回飙吹火,误爇上须,左右惊救之。上曰:“但使王饮此药而愈,须何足惜!”
幄,是帷幕。回飙,是旋风。爇,是烧。
玄宗平日与众兄弟每极相友爱,及即大位,也不改变,近代为帝王的都莫能及他。初登宝位,即制为长枕大被,与众兄弟每一处宿歇。又于便殿中安设五个幄次,与兄宋王成器、申王成义、弟岐王范、薛王业、从兄豳王守礼,每日更递居处其间,饮食行坐,都不相离,就叫做五王帐。一日,薛王业患病,玄宗自己替他煎药,偶被旋风吹起药炉中火来,误烧着玄宗的须,左右侍人惊慌上前扑救。玄宗说:“但愿薛王服了这药,病得痊可,我须虽焚,何足爱惜!”其友爱恳切如此。
夫兄弟至亲,本同一气,然常情多以其势分之逼而生猜忌之心,故亲之欲其贵,爱之欲其富,一忧一喜,莫不与共,惟舜能之。玄宗之友爱,近世莫及,非虚语矣。考之唐史,叙长枕大被,继以睿宗闻知喜甚。此玄宗不独全兄弟之爱,亦以顺父母之心也。彼以兄弟相残,贻忧父母,而祸延国家,如晋、隋之世者,独何心哉!
上以风俗奢靡,秋七月,制:“乘舆服御金银器玩,宜令有司销毁,以供军国之用;其珠玉锦绣,焚于殿前;后妃以下,皆毋得服珠玉锦绣;天下更毋得采珠玉、织锦绣等物;罢两京织锦坊。”
玄宗初年,见当时风俗奢侈华靡,心甚恶之,欲痛革其弊。乃下诏:凡上用服御器玩,系是金银妆饰打造的,着有司尽行销毁;却将这些金银就充朝廷军国的费用。其内府所积珠玉锦绣,都取在殿前用火烧了,以示不用。又以后宫不先禁止,外面人未免效尤,乃诏后妃以下,勿得用珠玉锦绣为服饰。又诏天下官民人等,再不许采取珠玉,织造锦绣等物。两京旧日有织锦坊,也命撤去了不复织造。
盖珠玉锦绣,徒取观美,其实是无益之物。人君喜好一萌,必至征求四方,劳民伤财,无所不至。又且天下化之,习尚奢侈,渐至民穷财尽,贻害不小。玄宗初年,心志精明,能刻励节俭如此,所以开元之治大有可观。到后来溺于女宠,心志蠹惑,作为奇技**巧,穷奢极丽,竭天下之财,不足以供之,至于倾覆而后已。可见治乱之机,惟系于人主之一念而已。有天下者尚鉴之。
宋王成器等请献兴庆坊宅为离宫,制许之,始作兴庆宫。仍各赐成器等宅,环于宫侧。又于宫西南置楼,题其西曰“花萼相辉之楼”,南曰“勤政务本之楼”。上或登楼,闻王奏乐,则召升楼同宴,或幸其所居尽欢,赏赉优渥。
天子所御宫殿外,别有临幸处所,叫做离宫。初玄宗在藩邸与宋王成器等五兄弟同居兴庆宫,号五王宅。及为天子,成器等以潜龙旧邸,不敢复居,请献兴庆坊宅为天子离宫。诏从宋王等所请,始就其处盖造宫殿,名为兴庆宫。仍各赐成器等别宅一区,环列于兴庆宫之旁。又于宫之西南,置楼二座,各题匾额。西边的题做“花萼相辉之楼”,盖取《诗经》上“棠隶之华,鄂不?”二句,以隶花相映比兄弟相好的意思;南边的题做“勤政务本之楼”,盖言于此察民俗,采风谣,观稼穑,劝农功的意思。玄宗暇时登楼眺望,偶闻楼下诸王宅中奏乐,即遣侍臣宣召登楼与之宴饮,兄弟同乐。或车驾亲幸其宅,酌酒赋诗,从容尽欢。赏赐金帛,优裕隆渥,近古以来,未之有也。
考之玄宗事势,与太宗同。宋王成器能让,故终身享其荣;太子建成不能让,故不旋踵受其祸。此可见兄弟之际,让则福成,而彼此俱荣;争则祸成,而彼此俱辱。非独其身,且延及国家,不可不察也。
山东大蝗,民或于田旁焚香膜拜,设祭而不敢杀。姚崇奏遣御史督州县捕而瘗之。议者以为蝗众多,除不可尽,上亦疑之。崇曰:“今蝗满山东,河南北之人流亡殆尽,岂可坐视食苗,曾不救乎!借使除之不尽,犹胜养以成灾。”上乃从之。卢怀慎以为杀蝗太多,恐伤和气。崇曰:“昔楚庄吞蛭而愈疾,孙叔杀蛇而致福。奈何不忍于蝗而忍人之饥死乎!若使杀蝗有祸,崇请当之。”
唐时建都关中,自陕以东都叫做山东。膜拜,是长跪而拜。姚崇,即姚元之,因避开元年号,复名为崇。蛭,是水虫,即今之蚂蝗也。
开元三年,山东各处地方,有蝗虫食民禾稼,民间以为天灾流行,无计可施,都只在田地之旁焚香设祭,长跪叩首,祈祷于神以为禳解,终不敢捕杀。宰相姚崇因奏请差遣御史,分诣被灾地方,督率州县官民夜间于田旁设火,凿成坑坎,将蝗虫四面驱扑,焚而埋之。议者以为蝗虫众多,恐驱除不尽,枉费人力,玄宗心亦疑之。姚崇说:“今蝗满山东,将田禾食尽,那河南、河北的百姓不能自存,都流离就食,几于尽绝,其为害至于如此,即尽力捕之,犹恐不及,岂可坐视食苗而不为之救乎!借使人力有限,不能除尽,然除得一分,亦救得一分,犹胜养之以遗患也。”玄宗见姚崇如此说,方允所奏。那时宰相卢怀慎私与姚崇商议说,蝗虫都是生命,恐杀得太多,有伤和气,反致为灾。姚崇说:“祸福之来,自有定数,只当以为民除害为主。昔楚庄王因食寒菹中有蛭虫,思量饮膳不洁,监食之臣其罪当死,若露而不罚,则法令有亏,若谴而诛之,则中心不忍,因将那蛭虫吞食,使人不见,以此腹中有疾,不能饮食。适遇令尹问疾,庄王以此告之,令尹说:‘王有如此仁德,疾不为伤。’已而王疾果愈。又楚人孙叔敖为儿时,路上遇见两头蛇,杀而埋之,回家涕泣。母问其故,叔敖说:‘闻见两头蛇者必死,我今遇之,所以涕泣。’母问:‘蛇今安在?’叔敖说:‘恐后来人复见,已杀而埋之矣!’其母说:‘吾闻有阴德者,天必报以福,汝不死矣!’其后官至令尹,享受福禄。可见人之祸福,原不在此。如今日这等拘忌,蛭也不该吞,蛇也不该杀了。今蝗灾已甚,纵而不捕,民将饿死,奈何不忍于蝗,而忍民之饿死乎?若使多杀蝗虫,果有祸报,崇请以一身当之,不以累人也。”
夫王者以好生为心,故虽昆虫草木,皆当爱惜,然以大分较之,则民命为重,物命为轻。况物之害于民者,若不驱而除之,岂所以全好生之德乎!自魏以来,世皆溺于佛家杀生之戒,往往不敢伤害物命,而于小民之疾苦,反不相关,熟视其转于沟壑而莫之救,真可谓倒施矣!姚崇之言,因为捕蝗救灾而设,然即此而推之,则凡以其不爱及其所爱者,皆可以反观矣。
或言于上曰:“今岁选叙太滥,县令非才。”及入谢,上悉召县令于宣政殿庭,试以理人策。惟鄄城令韦济词理第一,擢为醴泉令。余二百余人不入第,且令之官,四十五人放归学问。
县令,即今知县。鄄城县,在今山东濮州。醴泉县,在今陕西乾州,唐时都关中,醴泉为京师大县。理人,是治民,唐高宗名治、太宗名世民,故唐人讳治为理,讳民为人。
玄宗时,有人建言说:“今年吏部铨选叙用官员,大为冒滥,各处县令,皆非其才,全不简择,朝廷宜察之。”及新选官入朝谢恩,玄宗乃尽召那除授县令的都在宣政殿丹墀中,亲自出题考试,问他治理百姓,当如何设施,各对策一篇。那时县令所对的策,惟有鄄城令韦济,词理都好,取居第一,就擢用他做京兆府醴泉县令,量才优处之。其余二百余人,文不中第,考居中等,姑令赴任,以观其政绩何如。又四十五人,考居下等,放回原籍读书学问,以其学问未成,则道理不明,事体不熟,恐不堪作民父母故也。
夫县令亲民之官,县令不好,则一方百姓都受其害,故愿治之主,每加意此官。观玄宗初政,励精如此,那为县令的,谁敢不尽职?吏部选官的,谁敢不尽心?此所以成开元之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