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纪
肃宗
肃宗皇帝,名亨,是玄宗第三子。开元中,立为皇太子。安禄山之乱,玄宗幸蜀,太子分兵北行,至灵武为诸将所拥立。在位七年。
上惧,召宰相谋之。杨国忠首倡幸蜀之策。上然之。乙未,出延秋门,至咸阳,日向中,上犹未食。国忠自市胡饼以献,于是民争献粝饭。有老父郭从谨进言曰:“禄山包藏祸心,固非一日,亦有诣阙告其谋者,陛下往往诛之,使得逞其奸逆,致陛下播越。是以先王务延访忠良,以广聪明,盖为此也。臣犹记宋璟为相,数进直言,天下赖以安平。自顷以来,在廷之臣以言为讳,惟阿谀取容,是以阙门之外,陛下皆不得知。草野之臣,必知有今日久矣。但九重严邃,区区之心无路上达。事不至此,臣何由得睹陛下之面而诉之乎!”上曰:“此朕之不明,悔无所及。”慰谕而遣之。
蜀地,即今四川。唐时长安禁城西门,叫做延秋门。咸阳,即今陕西西安府咸阳县。
初,安禄山既反,宰相杨国忠尚以为不足忧。及潼关失守,玄宗方才畏惧,乃召宰相商议计策。杨国忠独先倡说,请车驾幸蜀地,以避贼兵。那时玄宗仓皇失措,便道他说的是。六月乙未日黎明,玄宗带领宫眷、皇子、皇孙径出延秋门,望西去,行四十里,至咸阳县。所过地方,官吏逃窜,供给缺乏,日已向中,玄宗尚未进膳。杨国忠自往民家买得些蒸饼,献上充饥。于是百姓每知道御前不择美恶,争献粗饭。那皇孙辈以手掬食,须臾而尽,其途中困苦如此。有个年老的百姓,叫做郭从谨,因进前说道:“安禄山恃宠眷,拥强兵,阴怀反意,要倾危社稷,已非一日。人皆知其谋,也曾有亲到阙下,告他谋反者,陛下往往不信,反将告的杀了。遂使安禄山肆无忌惮,得逞其奸逆,以致今日乘舆播迁,道路颠沛,皆壅蔽之为祸也。是以古先帝王,不敢偏信独任,务在延访忠良,以天下为耳目,广开聪明,使上下之间无有间隔,为是故耳。臣犹记开元之初,宋璟为相,凡朝政得失,四方利病,往往直言无隐,故主上聪明日广,天下赖以治平。近年以来,在廷诸臣,惟恐直言得罪,以为忌讳,每事只阿顺谄谀,徒取容悦而已。是以人主深居禁中,耳目有限,阙门之外皆不得知,上下隔绝,奸宄恣行。臣在草野,必知国家有此祸乱,不待今日。但君门远于万里,下情不得上通,向使事不至此,则陛下高拱九重,无由与百姓相接,臣亦何能仰睹天颜,而诉此衷曲乎!”玄宗说:“此朕往时昏蔽不明,致有今日,实其自取,虽复追悔,亦何及哉!”因慰谕郭从谨而遣之,以谢其殷勤之意焉。
由是观之,此一君之身耳,当其清明,直臣在朝,民情无所蔽则治;当其昏惑,佞臣在朝,民情无所诉则乱。方其治也,端居九重,玉食万方而有余;及其乱也,道路播迁,粝食充饥而不足。治乱安危之几,亦可畏矣。况幸蜀之举,又失策之甚者。安有为天下主,乃委弃其宗庙社稷、九族百官于贼,而苟图自全者乎?且蜀地虽险,偏安一隅,可以退守,不可以进取。向非天意祚唐,百姓拥留太子,收兵灵武,克服两京,则天下事去矣。然则人君守社稷,即有急难,国都岂可轻弃哉!
太子至平凉数日,朔方留后杜鸿渐迎太子于平凉北境,说太子曰:“朔方,天下劲兵处也。今吐蕃请和,回纥内附,四方郡县大抵坚守拒贼,以俟兴复。殿下今理兵灵武,按辔长驱,移檄四方,收揽忠义,则逆贼不足屠也。”秋七月,太子至灵武。裴冕、杜鸿渐等上太子笺,请遵马嵬之命,即皇帝位。太子不许。冕等言曰:“将士皆关中人,日夜思归,所以崎岖从殿下远涉沙塞者,冀尺寸之功。若一朝离散,不可复集。愿殿下勉徇众心,为社稷计。”笺五上,太子乃许之。是日肃宗即位于灵武,尊玄宗曰“上皇天帝”,赦天下,改元至德。
平凉,即今陕西平凉府。朔方,即今宁夏地方。署掌节度使叫做留后。灵武,即朔方镇城。马嵬,是驿名,在今陕西兴平县地方。
先是,禄山攻破潼关,玄宗出奔幸蜀,行至马嵬驿,父老百姓都遮道请留。玄宗不住,命太子在后面宣慰。那父老人等遂拥住太子,请回兵兴复长安。玄宗因宣旨传位,太子不受。于是车驾西幸,太子领兵北行,至平凉,屯驻数日。时有朔方留后杜鸿渐,闻太子此来,欲请至朔方共图匡复。乃令人整顿资储,亲自迎接太子,至平凉北境,因说太子道:“朔方一镇,士马精强,四方无比,乃天下劲兵处也。西面则吐蕃请和,北面则回纥内附,皆可以借兵入援。内而四方郡县虽被贼攻掠,然大率都为国家坚守拒贼,以待大兵东讨,兴复社稷,可见天下大势未至动摇。今殿下只驻札灵武,整兵蓄锐,按辔徐行,长驱而进,传布文檄于四方,收揽忠臣义士,以为己用。将见四方人心,闻风响应,出兵勤王,唯恐或后。量这些逆贼岂有不屠灭者乎!”太子从其言。秋七月,遂至灵武。时又有河西司马裴冕也在灵武,与鸿渐图谋,因见玄宗入蜀,恐人心离散,遂上笺太子请遵马嵬传位之命,即皇帝位,以系属人心。太子以未经请命,不肯允许。冕等因说:“殿下不即大位,固是孝思。但这些从行将士都是关中人,离家远来,日夜思归。所以不惮崎岖艰难,跟随着殿下远到这沙漠穷边,无非欲乘时讨贼,希望立尺寸之功,以求爵赏。今若不正位号,则人心失望,倘或一旦解散,恐再不可收集,凭何恢复?愿殿下勉强曲徇众心,为社稷大计。”笺凡五上,太子方允其请。是日甲子,肃宗即位于灵武城南楼,遥尊玄宗为“上皇天帝”,大赦天下,改元至德。
灵武使者至蜀,上皇喜曰:“吾儿应天顺人,吾复何忧!”乃制:“自今改制敕为诰,表疏称太上皇。四海军国重事,皆先取皇帝进止,仍奏朕知。俟克复上京,朕不复与事。”仍命韦见素、房琯、崔涣奉传国宝玉册,诣灵武传位。
肃宗既即位于灵武,因遣使奉表入蜀,奏知玄宗。使者至蜀,具陈群臣恳请,太子辞避之意。玄宗大喜说道:“朕避贼西行,中原无主,天命人心皆归太子。吾儿此举,上应天命,下顺人心,使宗社有所付托,苍生有倚寄,吾复何忧!”乃下诏说:“自今以后,凡朕所出的制诏敕命,改称为诰;臣下所进的表章奏疏,只称太上皇,以别于新君。天下事务,但关系军国大事,都先奏知皇帝,取其裁决以为进止,然后奏朕知道。待后克复长安,还归都邑,朕自退居别宫,不复预闻政事,悉听皇帝处分。”于是特命宰执大臣韦见素、房琯、崔涣等赍捧传国宝玺,及玉制册文,亲诣灵武,传授天位。此玄宗与肃宗父子授受之始末也。
按此时玄宗既已西幸,中原无主,其事势亦有不得不然者。但肃宗久在东宫,令德素著,使其拥储副之重,称制讨贼,天下人心,谁不归之,何假位号以为重?玄宗知之,亦必致命传位,不待灵武使者之至而后发册矣。乃当时大臣不知学术,不能以道事君,致使肃宗有自立之名,而奸邪小人,又从而构煽其间。至于西内劫迁,贻讥后世,殊可惜也。
上与李泌出行军,军士指之,窃言曰:“衣黄者,圣人也。衣白者,山人也。”上闻之以告泌曰:“艰难之际,不敢相屈以官,且衣紫袍以绝群疑。”泌不得已受之,服之入谢。上笑曰:“既服此,岂可无名称!”出怀中敕,以泌为侍谋军国、元帅府行军长史。泌固辞。上曰:“朕非敢相臣,以济艰难耳。俟贼平,任行高志。”泌乃受之。
唐制,三品以上官,衣紫袍。
先是,肃宗为太子时,曾以京兆处士李泌为宾友。及自马嵬北行,遣使召至灵武,与之图议大政,旦夕不离。尝欲以为宰相,李泌不受。适一日,肃宗与李泌同出巡视军营,军中一时不能分辨,只见军士每指着肃宗、李泌,私相告语说:“那穿黄袍的,是圣上;那穿白的,乃是山人李泌也。”肃宗要授李泌以官,正无方略,忽闻此言,因与李泌说:“方今军旅艰难之际,卿既不受官职,朕亦不敢相屈,但将士耳目所属,若只服山人之衣,恐人心疑惑,可且穿一件紫袍,以便出入。”李泌不得已拜受,因衣紫袍入谢。肃宗即笑说:“卿既穿了这样服色,岂可无官职名号。”因怀中取出一道敕命,以李泌为侍谋军国、元帅府行军长史。此时,皇子广平王俶为天下兵马元帅,故以李泌佐之,仍朝夕参谋军国大事。这是肃宗计用李泌。李泌原是隐士,不愿做官,仍固辞不拜。肃宗乃说:“卿志在物外,本是布衣之交,朕非敢以官爵相臣。但今宗社未复,国步艰难,欲暂劳弘济,不得不假以职名。待逆贼既平,天下无事,那时任你辞职归山,以行高志,不敢复强矣。”李泌见肃宗如此说,方肯受职。后来两京平复,车驾还朝,李泌果然归隐,肃宗亦不苦留矣。
夫肃宗在羁旅之中,而能屈己下贤,委曲任用如此,故能扫**胡尘,光复神器。得贤者昌,信非虚语。至于李泌以奇谋大略,历事三朝,运筹帷幄,再襄大难,而又翱翔物外,不贪荣宠。考其平生出处,与汉之子房颇有相类,固一时之间气也。
房琯喜宾客,好谈论,多引拔知名之士,而轻鄙庸俗,人多怨之。北海太守贺兰进明诣行在,言于上曰:“晋用王衍为三公,祖尚浮虚,致中原板**。今房琯专为迂阔大言,以立虚名,所引用皆浮华之党,真王衍之流也。”上由是疏之。
车驾暂驻的去处,叫做行在。板、**,皆雅诗篇名,是说天下丧乱的意思。
此时房琯自蜀奉册宝至灵武,肃宗见其仪度庄整,言语明畅,又闻他素有重名,遂倾心信任,委以政事。房琯平日喜接宾客,延揽豪俊,又好与人谈论,引拔当世知名的士人,而轻忽鄙薄那寻常庸俗的人,过于分别,不能包容,以此被他轻鄙的,都怨恨他。那时有北海太守,姓贺兰名进明者,素与房琯有隙,偶至行在朝见,遂奏肃宗说道:“晋家只为轻徇虚名,任用王衍以为三公,秉执朝政。王衍祖尚老、庄,崇事浮虚,专以清谈为事,不把国家政务在意,以致人心邪僻,法度废弛,中国丧乱,沦于夷狄,其祸如此。今房琯平日也只好谈老子、浮屠,遗落世事,务为迂阔大言,高自称许,以窃虚名。他所引用的也都是这般样人,浮薄虚华,言过其实,无裨世用。琯在今日,正是王衍之流。若重用之,必误天下。”肃宗因贺兰进明之言,自是遂疏房琯,不甚亲信矣。
然进明之言,实中房琯之病。可见延揽人才,讲求政务,虽是宰相之职,亦必综核精审,体验真切,循名而责实,察言而观行,使浮华之人,不得售其欺,迂阔之言,不得淆其听,然后可。不然,是蹈房琯之覆辙,而踵王衍之祸机也。万世而下,君之择相,与相之择人,皆不可不知。
上谓李泌曰:“今郭子仪、李光弼已为宰相,若克两京,平海内,则无官以赏之,奈何?”对曰:“古者官以任能,爵以酬功。汉、魏以来,虽以郡县治民,然有功则锡以茅土,传之子孙,至于周、隋皆然。唐初未得关东,故封爵皆设虚名,其食实封者,给缯布而已。贞观中,太宗欲复古制,大臣议论不同而止。由是赏功者多以官。夫以官赏功有二害:非才则废事,权重则难制。倘使禄山有百里之国,则亦惜之以传子孙,不反矣。为今之计,俟天下既平,莫若疏爵土以赏功臣,则虽大国不过二三百里,可比今之小郡,岂难制哉!”上曰:“善。”
肃宗与李泌说道:“近日安禄山之乱,全得朔方节度大使郭子仪与河东节度使李光弼二臣率兵破贼,立大功于国家。见今加升官阶至同平章事,都是宰相职衔,名位已极。若以后克复两京,平定海内,那时无官以赏之,为之奈何?”李泌对说:“以官赏功原非古制,盖古者设官分职,只要任那有能力的人,如其才堪为某官,方授以某官之职。至于有功之臣,则以封爵酬之,而不任以事。汉、魏以来虽立郡县,任守、令以治民。然人臣立有功绩,则分茅胙土,封以国邑,使之世有其地,以传之子孙,至于后周及隋,亦莫不然。至我唐初开国时,止有关中之地,关东各路尚为群雄所据,未及版图,故一时封爵功臣,虽有国邑之号,皆是虚名。中间有食实封者,只是给以缯帛布匹而已,亦未有分土也。是自三代以来封建之法,至唐初而始废。贞观年间,太宗欲复古制,分封世袭,因大臣议论不同,其事遂止。自是以后,封爵不行,有功者多以官赏之。夫以官赏功有二不便:其人虽有功,然其才未必能称此官,而强以任之,必至于废弛职业,一不便也;官职太崇,则权势因之而重,或至骄纵难制,二不便也。不如以爵赏之,于事体为便。盖人一有爵土,则自保之念重。向使安禄山有百里之国,可以为世业,则亦谨守爱惜以传之子孙,必不谋反矣。可见赏功当以爵,而不当以官也。为今之计,俟天下既平,莫若分疏爵土以赏有功之臣,则虽国邑至大者,亦不过二三百里,只好比得今之一小郡而已,操纵指使唯朝廷所命,岂难制哉!若以官赏之,恐二者之患,不能免也。”肃宗闻李泌之言,深以为是。
然赏功之典,实朝廷激劝大权。官为职业所系,固不可轻,而爵为名器所关,亦不可滥。肃宗之时,府库无蓄积,诸将出征皆给空名告身,以备赏功,至应募入军者,一切衣金紫,而官爵俱滥矣。李泌虽欲复封建之法,亦不能救也。论功辨才者,宜慎之。
十一月,广平王俶、郭子仪来自东京,上劳之曰:“吾之家国,由卿再造。”十二月,上皇至咸阳,上备法驾迎于望贤宫。上皇即日幸兴庆宫,遂居之。上累表请避位还东宫,上皇不许。
广平王俶,是肃宗长子,即代宗。唐以长安为西京,洛阳为东京。咸阳,是西京县名。县东有望贤宫,是天子游幸的去处。兴庆宫,是玄宗旧邸,改为宫,叫做南内。
肃宗初在灵武,以长子广平王俶为天下兵马元帅,郭子仪为副元帅,统兵讨贼。至德二年九月,收复西京。十月,收复东京。十一月,肃宗在西京,广平王俶、郭子仪自东京来朝见。肃宗慰劳郭子仪说道:“自禄山叛乱,两京失守,我祖宗创造的基业几至丧亡。今日**平逆贼,收复两京,朕之家国,危而复安,乱而复定,乃由卿等奋勇效忠所致,恰似替我重新创造一番。这等大功,社稷所赖,卿辈劳苦,实切朕怀。”这是肃宗归功臣下的意思。
初,肃宗收复西京时,即遣使入蜀奉迎玄宗。十二月丙午,玄宗还至西京咸阳县,肃宗即备仪仗卤簿,亲往迎接于望贤宫中。那时肃宗虽已为天子,身上还着紫袍,下马趋拜,玄宗特取黄袍着他换了。次日,玄宗入都城,暂御大明宫,宣慰百官,告谢九庙。即日,幸兴庆官,遂居之,盖退就南内,以避正殿也。肃宗屡次上表,请避天位,还居东宫,玄宗终不听从。盖其君臣父子之际,亦出于天理人情之至,而非由于矫饰矣。惜乎良心虽见于艰难厎定之初,而私意竟昏于宴安嬖幸之后。故郭子仪再造唐室之功,不能不夺于鱼朝恩之谮;上皇兴庆宫之养,不能不迁于李辅国之谋。夫小人谗说之害人国家,可畏也哉!
十二月,平卢节度使王玄志薨,上遣中使往抚慰将士,且就察军中所欲立者,授以旌节。高丽人李怀玉为裨将,杀玄志之子,推侯希逸为平卢军使。朝廷因以希逸为节度副使。节度使由军士废立自此始。
平卢,即今永平、卢龙等处地方。
乾元元年十一月,是时河北未平,适遇平卢节度使王玄志薨,肃宗只当别命重臣往代其任,方是朝廷体统,却只为用兵之后,恐一有处分,人心摇动,遂为姑息之政,差中使往平卢军中安抚慰劳将士。因访察军中将士要立何人为帅,即授以旌节。那时平卢部下的副将李怀玉,原是高丽人,平日与副将侯希逸为党,遂杀玄志之子,而推希逸为平卢主帅,以待朝命。朝廷不得已,因从其请,即以希逸为节度副使。自此以后,各镇将士观望成风,节度使若抚恤不周,失了众心,即为军士所逐。其部下将士以私恩小惠,邀结人心的,即共推以为主帅。其废其立,皆不由朝廷,只由军士,实自侯希逸始也。
夫人君所以制驭海内,而统人群者,不过以威福予夺之柄,在上而不在下也。今乃以军士之向背为主帅为废立,由是偏裨士卒逐杀主帅,朝廷不治其罪,反以其位授之,而纪纲法度**然无复存者矣。欲天下之不乱,其可得乎!然求其所以,不过一念之姑息所致也。有天下者其鉴诸。
代宗
代宗皇帝,名豫,是肃宗长子。在位十七年。
六月,礼部侍郎杨绾上疏,以为:“古之选士必取行实,近世专事文辞。自隋炀帝始置进士科,犹试策而已。至高宗时,考功员外郎刘思立始奏进士加杂文,明经加帖括。从此积弊,转而成俗。朝之公卿以此待士,家之长老以此训子。其明经则诵帖括以求侥幸。又举人皆令投牒自应。如此,欲其返淳朴,崇谦让,何可得也!请令县令察孝廉,取行著乡闾,学知经术者,荐之于州。刺史考试,升之于省。任各占一经,朝廷择儒学之士,问经义二十条,对策三道,上第即注官,中第得出身,下第罢归。又道举亦非理国所资,望与明经、进士并停。”或以为明经、进士,行之已久,不可遽改。事虽不行,识者是之。
唐时取人,有明经、进士两科。帖括,是就所书经中掩其两端,中间惟开一行,帖三字以试之,而括取萃会其义。今之科场出题试士,即其遗意也。
广德元年六月,礼部侍郎杨绾上疏说道:“古时选举贤士,必取其有德行之实,方荐之于朝。近世以科目取士,专校文辞,不察行检。自隋炀帝时始设进士之科,然其初犹只试时务策而已。至我朝高宗时,考功员外郎刘思立始奏将进士加词赋、杂文二篇,以考其文艺;明经加试帖之法,以验其记诵。自此以后,天下之士,皆以声病记问为进身之阶,积弊相沿,展转成俗。在朝之公卿惟以此待天下之士,而不复观其志行;人家父兄长老惟以此训其子弟,而不复教以进修。其明经亦不全通经旨,只将那有司常帖的括取萃会为书,转相诵习,以求侥幸。又明经、进士每年入试皆令投文州县,自求应举,与古人辟举征聘之意甚相背戾。如此,欲其返淳朴之风,崇廉让之道,何可得也!请如汉、魏以来举孝廉之法,令天下县令各察境内孝友廉洁之人,取其德行著于乡里,而学又能通知经术者,即荐之于本州。本州刺史就所习之经再加考试,升之于尚书省。任其精通一经,不必多占,朝廷选择儒学之士,使为主司,亦不必帖经及试杂文,只问本经大义二十条,对时务策三道。经义及策全通者,为上第,即便铨注官职;经义十条中通得七条,策通得二道者,为中第,即与出身候选;其不中此格者,为下第,罢归原籍。只用一科取士,其现行明经、进士皆当停革。又开元年间,曾设道举一科,乃异端之教,亦非治国所资,望与明经、进士并停,庶不失古人乡举里选之遗意也。”此疏既上,下廷臣会议,或以明经、进士行之已久,若一旦遽革,恐士失所习,多有不便,其议遂寝。然有识之士,皆以绾言为是,惜其不行也。
按杨绾之言,诚得古人兴贤举能之意,但人心不古,浇伪多端,文艺虽是虚名,犹有凭据。至于荐举行义,反开奔兢之门,其得失盖相当矣。若能于文艺之中而存尚实之意,亦未必不可以观人也。
自丧乱以来,汴水湮废,漕运者自江、汉抵梁、洋,迂险劳费。三月,以太子宾客刘晏为河南、江淮以东转运使。时兵火之后,中外艰食,关中米斗千钱。百姓援穗以给禁军,官厨无兼时之积。晏乃疏浚汴水,遗元载书,具陈漕运利病,中外相应。自是每岁运米数十万石以给关中。唐世称漕运之能者,惟晏为首,后来者皆遵其法度云。
汴水,在今河南地方。江水、汉水,在今湖广地方。梁、洋,二州名,即今陕西汉中府及洋县地方。太子宾客,是东宫官名。
唐时都关中,每岁漕运东南之粟,由淮入汴,由汴入河,由河入渭,以达京师。自天宝以来,经安禄山、史思明之乱,中原扰攘,汴水湮塞废绝,漕运粮米都由江、汉二水绕从湖广地,以至梁州、洋州,迂远险阻,劳费数倍。代宗广德二年三月,以太子宾客刘晏素有心计,着他做河南、江淮以东转运使,兼领三道漕运。那时兵火之后,田地荒废,年岁不登,京师内外米价腾贵,米一斗值钱千文。朝廷催科又急,百姓每耕种不及其熟,将那才结实的禾穗,拔取将来用手搓挪取米,以供给禁卫之军。就是宫中庖厨御膳,及六宫支用的,也只够得目前取用,更无多余蓄积,其匮乏如此。刘晏思量今日匮乏,实由汴水湮塞,漕运艰阻之故,于是将汴河故道疏通挑浚,依旧接淮达河,以便转输省劳费。又念此时元载为相,居中用事,若不关白,恐有牵制,乃投书政府,备细陈说漕运的利病,使其事理晓然明白,庶不惑于浮言,中外同心,彼此相应,然后疏浚之功可成。自是汴渠复通,每岁运东南之米数十万石以给关中,上下赖之。盖唐世称漕运之能者,推刘晏为第一,后来为转运使的都遵守他的法度而行,无所改变焉。
时成德节度使李宝臣,魏博节度使田承嗣,相卫节度使薛嵩,卢龙节度使李怀仙,收安、史余党,各拥劲卒数万,治兵完城,自署文武将吏,不供贡赋。朝廷专事姑息,不能复制。虽名藩臣,羁縻而已。
成德,即今真定府。魏博,即今大名府。相卫,即今彰德、卫辉两府。卢龙,即今永平府。这都是唐时藩镇之名。姑息,是苟安的意思。羁,是马络;縻,是牛缰,总是牵制的意思。
这一段是史臣叙唐家藩镇跋扈事迹,见天子威命所以不行于河北的根由,以为后戒也。
代宗时,成德节度使李宝臣,魏博节度使田承嗣,相卫节度使薛嵩,卢龙节度使李怀仙,这几人都是安禄山、史思明的将,后来安、史败灭,归顺了朝廷。代宗无有远略,苟幸无事,就把他每分授为河北诸镇节度使。这几人原是背叛朝廷,曾经做贼的人,见天子柔弱,都强梁放肆,不守法度,收拾旧日禄山、思明余党,号召团结。每人拥健卒数万,整治甲兵,缮完城郭。凡文武将吏都自家私授,不请命天子;地方贡赋都自家私享,不供奉公家。朝廷既惮于振作,又畏其强悍,只是听其所为,专事姑息,不复能以法度制之。这几人虽叫做唐家藩臣,实不用其命令,不过寄一名分以羁縻之而已。
按代宗即位之初,河北诸州皆已降服,若乘战胜之威,图经远之略,处置得宜,谁敢不兢兢奉命?况薛嵩辈残贼遗孽,方喙息虑死之不暇,而敢有他念乎!乃怵于仆固怀恩之邪说,分建贼帅,俾相党援,遂成藩镇之祸。河北之土地人民,迄于唐亡不复为国家所有。失在苟一时之安,而不知流患若是之深远也。然则审庙谟,揽威柄,固明主所当时时加意者哉!
四月,以杨绾为中书侍郎,常衮为门下侍郎,并同平章事。绾性清俭简素,制下之日,朝野相贺。郭子仪方宴客,闻之,减坐中声乐五分之四。京兆尹黎幹驺从甚盛,即日省之,止存十骑。中丞崔宽第舍宏侈,亟毁之。上方倚杨绾,使厘革弊政。会绾有疾,七月薨。上悼痛之甚,谓群臣曰:“天不欲朕致太平,何夺朕杨绾之速!”
京兆尹,即今府尹。
大历十二年四月,以太常卿杨绾为中书侍郎,礼部侍郎常衮为门下侍郎,并同平章事。史官因记说:杨绾为人清介简静,不嗜荣利,自奉俭素,能甘淡薄,以清德重望,为时所推仰。及拜相命下之日,在朝在野都互相庆贺,以为得人。勋臣郭子仪素颇奢侈,时方大宴宾客,盛张声乐,闻杨绾拜相,即将坐中音乐五分中减了四分。京兆尹黎幹,平日仪卫甚盛,每出入常用百余人随从,至是即日减除,止留十骑。又御史中丞崔宽,宅舍宏侈,有逾常制,至是亦即拆毁。盖因杨绾素有清俭之名,今居宰相之位,故一时大臣之奢侈者,皆惕然严惮,改其所为,而相率效法之恐后也。其为人所畏服如此。代宗乘多难之后,用杨绾为相,方倚赖他将各衙门弊政,一一厘革,以复旧制。会绾有疾,至七月中遂薨。代宗痛悼之甚,对群臣说:“想天不欲使朕致太平,若欲使朕致太平,何夺我杨绾之速耶!”
夫以当时在朝之臣,多贪婪纵肆,各处藩镇因而效尤,借侈无度,一时风俗纪纲,败坏极矣。一闻相杨绾,人心回响,恪守礼法,不惟风俗移易,而纪纲亦且振兴。可见政本重地,所用得人,其效捷于影响如此。任人者可不慎哉!
平卢节度使李正己,拥兵十万,雄据东方,邻藩皆畏之。是时,田承嗣、李宝臣、梁崇义相与根据蟠结,虽奉事朝廷而不用其法令,官爵、甲兵、租赋、刑杀皆自专之。上宽仁,一听其所为。虽在中国名藩臣,实如蛮貉异域焉。
李正己原是平卢的偏将,旧名怀玉,因与军士逐了节度副使侯希逸,代宗就除他做节度使,赐名李正己。是时,各镇皆挟重兵,然惟李正己军力最盛,拥兵十万,雄据一方。那诸镇与他邻近的,恐被他侵害,无不畏惧。李正己又与魏博田承嗣、成德李宝臣、山南梁崇义结为婚姻,相与党助,就如大树的根,据地蟠结,彼此纠缠,牢不可破,声势日盛,越发纵肆了。虽说奉事朝廷,却不用其法令,凡官爵之叙迁,甲兵之攻战,租赋之出纳,刑杀之重轻,件件自专,都不请命朝廷。代宗是个宽仁之君,一听所为,不与计较。以是名虽为中国藩臣,其实如蛮夷外国一般,不复知有朝廷矣。
这一段是记唐时藩镇之横如此。夫人君之所恃以制驭臣下,使不敢窥伺者,惟有纪纲而已。李正己以偏将逐主帅,乱法坏纪孰甚焉?代宗不能讨其专擅之罪,又授之兵柄,赐以美名。由是各镇士卒逐主帅,主帅凌天子,纪纲堕夷,威福倒置,而唐室遂不竞焉,则肃、代之姑息为之耳。故帘远堂高之防,履霜坚冰之渐,不可不慎也。
德宗
德宗皇帝,是代宗长子。在位二十六年。
初,至德以后天下用兵,诸将竞论功赏,故官爵不能无滥。及常衮为相,思革其弊,杜绝侥幸,四方奏请,一切不与,而无所甄别,贤愚同滞。崔祐甫代之,欲收时望,推荐引拔,常无虚日,作相未及二百日,除官八百人。前后相矫,终不得其适。上尝谓祐甫曰:“人或谤卿所用多涉亲故,何也?”对曰:“臣为陛下选择百官,不敢不详慎。苟平生之未识,何以谙其才行而用之?”上以为然。
自肃宗至德以来,天下用兵,诸将皆争论功绩以邀爵赏,往往有市井佣贩,一立军功,即授金紫,官爵冒滥极矣。及常衮为相,欲革其弊,爱惜名器,杜绝侥幸,凡四方使职衙门有所奏请论荐,一概停止,不肯轻与,却不就中间分别品第,致使贤人愚人一同淹滞。及崔祐甫代之,欲矫常衮之弊,多收拾一时有名望的人为朝廷用,推荐引拔,常无虚日。作相未满二百日,所荐人才,除授官职者至八百人。盖常衮为官冗滥,矫之于前,却失于太刻;祐甫为贤愚同滞,矫之于后,又失于太宽。所以用人之法,终不得停当。又祐甫引荐太多,中间或有相知,致人谤议。德宗问祐甫说:“人多说卿所用之人,皆亲戚故旧,此言因何而出?”祐甫对说:“臣待罪宰相,为陛下选择百官,要得贤才称职,不得不详悉谨慎。若是平日不相识的人,何以熟知其才行而用之。必是知之素真,方敢荐用,所以不免涉于亲故耳。”德宗以其言为然。
按祐甫所言,不为无见。然宰相用人,只要有至公无私之心,其心诚出于公,则虽不避亲故亦公也。若其心一涉于私,则虽举所不知,亦不免于私矣,而况于亲故乎?然则开诚心,布公道,固相天下者之要图也。
内庄宅使上言,诸州有官租万四千余斛,上令分给所在充军储。先是,诸国累献驯象,凡四十有二。上曰:“象费豢养而违物性,将安用之!”命纵于荆山之阳,及豹、貀、斗鸡、猎犬之类,悉纵之。又出宫女数百人。于是中外皆悦。淄青军士,至投兵相顾曰:“明主出矣,吾属犹反乎!”
内庄宅使,是在内管庄宅的官。豹、貀,都是兽名。淄青,是平卢节度使部内地方。淄,即今临淄县。青,即今青州府。
德宗初年,励精图治,凡所为的事,都当于人心。时内庄宅使奏:“内庄宅积有诸州官租一万四千余斛。”德宗见各处军饷不足,庄宅所积有余,就将此租分散各处军士,以充粮饷。又先年外国屡献驯象,共有四十二只。德宗说:“象食兼牛马,费豢养无算;且生于炎方,其性又不习于北土;乃数十为群,饲之内厩,将安用之!”命悉放于荆山之阳。并其他所畜禽兽,若豹、貀、斗鸡、猎犬之类,在内苑供玩好者,尽数放之。又以宫女太多,一时放出数百人。夫散私蓄以给军储,纵禽兽以适物性,出宫女以恤人情,这都是帝王的盛节。德宗初政,乃兼有之,于是中外人心莫不欢欣喜悦,以为太平之治庶几可睹。至如平卢李正己部下淄青军士,乃习于悖乱,不服王化的,闻朝政如此,也都弃了兵甲,彼此相顾说道:“明主出矣,我辈尚可仍前反叛乎!”
夫德宗即位未及期月,而能使中外颂戴,不疾而速,强暴革心,不怒而威如此。若能率由此道,终始不渝,则贞观之风亦岂难致乎!奈何恤民之政方行,聚敛之法继立,卒令百姓困穷,盗发都邑,而播迁之祸不旋踵矣。《诗》曰:“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斯可为万世鉴也。
先是,刘晏、韩滉分掌天下财赋,晏掌河南、山南、江淮、岭南,滉掌关内、河东、剑南。至是,晏始兼之。上素闻滉掊克过甚,故罢其利权,出为晋州刺史。至德初,第五琦榷盐以佐军用,及刘晏代之,法益精密。初岁入钱六十万缗,末年所入逾十倍,而人不厌苦。大历末,计一岁征赋所入总一千二百万缗,而盐利居其大半。以盐为漕佣,自江淮至渭桥,率万斛佣七千缗;自淮以北,列置巡院,择能吏主之,不烦州县而集事。
山南,即今湖广郧、襄等府。江淮,即今南直隶江浙等处。岭南,即今广东。关内,即今陕西。河东,即今山西。剑南,即今四川。缗,是穿钱绳子。
先是代宗时,用吏部尚书刘晏为转运使,户部侍郎韩滉判度支,分掌天下财赋。自关以东河南、山南、江淮、岭南各路漕运钱粮,都属刘晏分管。其关内、河东、剑南各路属韩滉分管。至是以韩滉为太常卿,用刘晏兼判度支,并关内三路皆以属之。盖德宗素闻韩滉聚敛民财,掊克太甚,故嗣位之初,即罢其利权,仍出为晋州刺史,而专任刘晏,使之总领天下财赋。刘晏有心计,综理钱谷最为得法。肃宗至德初年,以第五琦为转运使,始榷税各处食盐以佐行军之用。及刘晏代之,盐法益加精密。起初行盐法,一岁中所入官钱不过六十万缗,及其末年比之旧额增多十倍。然处置有法,未尝掊克小民,故人亦相安,无所厌苦。代宗大历末年,总计一岁各项征税所入共一千二百万缗,而盐利逾六百万,居其大半,都是刘晏所致。又见盐法内钱粮有余,即挪借为漕运脚价,以省民间之费。自江淮起运至渭桥入仓,大率每粮一万斛用脚价七千缗,俱在榷盐内取给,用度饶足,而民不知劳。又自淮以北,于沿河地方列置巡察衙门,选择有才干的能吏为知院官,专管漕运。漕舟所至,并未尝烦扰州县百姓,而事无不集。其区画之善如此。
按唐室理财之臣以晏为称首,即后世盐法漕运之详,亦皆其所创遗也。国家生财自有大道,惟是躬行俭德,戒奢靡,节赏赉,生之众而食之寡,为之疾而用之舒,则惟正之供,自足以充有经之费,公私俱利,而上下相安,固不必为巧术以夺民也。
李正己畏上威名,表献钱三十万缗。上欲受之恐见欺,却之则无辞。崔祐甫请遣使慰劳淄青将士,因以正己所献钱赐之,使将士人人戴恩。又诸道闻之,知朝廷不重货财。上悦,从之。正己大惭服。天下以为太平之治,庶几可望焉。
德宗即位之初,锐意太平,不似代宗姑息,一时藩镇闻风震悚。平卢节度使李正己,自来专制一方,不供贡赋,至是畏惧德宗之威,乃上表献钱三十万缗,先以货财窥视朝廷的意向。德宗欲受之,恐谓朝廷好利,反见其欺侮;欲却之,又恐显示拒绝,难于措辞。乃与宰相崔祐甫商议,祐甫对说:“朝廷举动,四方所观,今固不可受之以堕其计,亦不可直却之以疑其心。请遣一使臣,往淄青慰劳正己部下将士,就将正己所献的钱赐之,使彼中将士人人感上恩德。又使各藩镇闻之,知朝廷不重货财。一以破奸雄之计,一以收天下之心,计莫便于此矣。”德宗悦祐甫之言,即行其计。正己知朝廷有人,乃大惭服。是时,天下闻之,都说德宗英明果断,将大有为,太平之治庶几可望焉。
按祐甫此言,能通达国体,曲中几宜,使强臣悍将帖然心服,可谓善于谋国者。然惟德宗初志清明,能虚心任贤,推诚尽下,故祐甫得行其言如此。其后信用卢杞,一致朱泚之变,再激李怀光之逆,乘舆播越,宗社几危。故此一德宗也,任祐甫则几以兴,任卢杞则几以亡。人君用人听言,可不慎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