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客栈,其实只是郊外的闲情山庄,这里原本是朱祁镇设立的游完场所,现在却白白便宜了这群附庸风雅的学子。
他们的酒量普遍不怎么好。
话很多。
大话更多。
朱祁镇从醉醺醺的他们中间穿过,直直走入山庄内,他认识这里的掌柜的,既然来了就得去打个招呼。
“先生!您要找哪位?”
迎接他的不是掌柜的,而是一个热情洋溢的少年。
少年的脸很稚嫩,但是做事却有种老气横秋。
“你们掌柜的了?”
朱祁镇眼神不断流转,打量周围的情形,最后将目光定格在了窗户旁边冷静思考什么的一名学子身上,失神地问道。
“我是这里的伙计,叫做小秋。”
那伙计笑得很开心,对朱祁镇连连哈腰后,道:“掌柜的出门说是要会见几个朋友,晚一点才能回来,您有什么事情跟我说也是一样的。”
朱祁镇这才打量向他,不禁苦笑道:“跟你说,能一样?你才多大点人啊?”
那少年并没有因为朱祁镇的看不起而恼羞成怒,只是微微一笑,走在比他身高还要高出几尺的柜台上盘算,道:“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还是找人啊?”
说话之余,已经开始拨算起了今天的账本。
十指飞快,计算相当的准确。
朱祁镇心里不由一奇,正要说话,却听少年继续说道:“如果是要找姑娘吟诗作对喝酒划拳,那您得上三楼,如果是找达官显贵的子弟豪聚一场,您应该上二楼,现在他们饮酒正酣。如果您要不嫌弃这些文人酸话连连,那就待在这里,您想吃什么想喝什么,只要有准考证,咱们店里都是免费的。”
听他说的这么仔细,朱祁镇不紧不慢作揖赔了个不是:“小哥说的是!我只是来找个朋友,不乱走,绝不添麻烦。”
少年没有多言,只是示意朱祁镇请便。
朱祁镇作为发放准考证的人,怎么可能不给他留一张。
当下凭借着准考证跟窗户旁边的青年坐在了一起。
那青年粗布褴褛,看到朱祁镇这身华丽的缎子棉袍后,果断起身,扭头就要离开。
朱祁镇却轻轻拍了两下桌子,作势闻闻自己的衣服,问道:“兄台!我身上可是很臭?”
青年低头不断摇着。
朱祁镇又问道:“你可是很讨厌我这样的人?”
青年含糊叹息:“不敢的!”
朱祁镇没有看走眼,这凡人可以拿衣服首饰伪装自己,唯独气势上难以拿捏,而这人就很另类,他虽然贫穷,但骨子里自带着一副高傲。
“既然不嫌弃,我身上又不臭的话,你就跟我坐在一起。”
见那名学子还是心存戒备,朱祁镇使尽浑身解数,苦笑道:“不说别的,咱们就说说当今圣上的治世之道。”
那学子听朱祁镇出口不俗,不禁微微一愕,对朱祁镇多看了两眼,旋即摇摇头害羞般笑道:“小人穷困潦倒难以维持生计,还说什么兼济天下,不过是些空谈。既然是空谈......”
朱祁镇不等他把话说完,接着道:“对,空谈也是谈的。”
空谈也是谈?
那青年脸上忽然浮起了一丝与众不同的表情,但很快又被他与生俱来的自卑代替,他拒绝了朱祁镇的问题,但是人却坐在了原来的位子上。
这位子跟朱祁镇正好是对面。
朱祁镇叹息一声,道:“既然你不喜欢回答我的问题,我便问你一个最为简单的吧!周瑜和诸葛亮这两位谋士,你认为谁更有治世之才?”
经过之前的碰壁,朱祁镇已然明白眼前的这人早已循规蹈矩,对任何事情都没了抓住主动权的野心,这让他一度头疼。
今夜他偶尔得了两篇文章,其中一篇文章写得恢弘霸气,属于构造了他理想的王国,另一篇文章则写得十分质朴,文字干练,字字珠玑,让人读来就有点起伏不定,他写的是当下的社会背景,其中让朱祁镇不得不佩服的是,这人所见所闻实在让人惊讶,从南蛮部落到北边瓦剌、鞑靼,他能写的酣畅淋漓,仿佛是一气呵成一般。
能将他“何为天下先”的命题以游记的行事作答,而且还能引经据典写成传世佳作的,朱祁镇生平就见过这么一个人。
但他也从这篇文章里面读出了此文作者的孤寂和落寞,虽然他的景色和经典都相当完美,但越完美的东西反而越衬托出他的内心反差很大。
朱祁镇设立的考场自然是不需要交任何费用的,不过明天的考场却要向学子收取一些定金,毕竟是要参观朱祁镇所绘制的宏伟蓝图,如果没有定金,随意观看,那成了什么。
所以,朱祁镇撕下了遮盖那人名字的黄卷。
刘敬仁!
“既然兄长有问,小弟不敢不答。”
刘敬仁拱了拱手,算是对朱祁镇行了礼:“诸葛孔明的才能和本事自然是不可否定的,他对刘备父子所做的贡献更是不可否认,然而不才却对他抱有不同的见解。”
朱祁镇哦了一声,双目竟放出光彩,问道:“你有何不同的见解?”
刘敬仁谈及心得,瞬间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起身说道:“孔明此人确有本领,但术业有专攻,他御人不如刘备,衡量法度治理百姓不如法孝直,论军机变化行兵出诡道不如庞统。若不是他只重视故旧,不去培养荆襄以及西川的人才为己用,怎会落到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的下场。”
朱祁镇没有多发一言,并不是他不认可刘敬仁的言语,只是他还想听听刘敬仁要语不惊人死不休到何种地步。
刘敬仁好似许久没有这般酣畅淋漓地发表过自己的看法了,当即重重哼了一声,道:“反观周瑜一生英姿雄发辱扇纶巾,追随孙策起家,辅佐孙权在赤壁一把大火将奸雄曹孟德的野心,彻底奠定了三国鼎立的乱世。只是此人年纪轻轻就夭折,从此之后东吴除了陆逊等聊聊数人之外,再也没有与他可以相比的儒将了。如此儒将岂不是我辈之楷模?”
朱祁镇还没来的及抚掌称赞,却听门口传来一阵尖酸刻薄的冷笑,笑声过后,那人阴恻恻朝着他们走了过来,冷笑道:“周公瑾妒贤嫉能,如何能与神机妙算的诸葛孔明相比?你这穷酸在此胡乱嚼舌根,如何敢不将我等中原才子不放在眼里?那诸葛武侯是何等厉害,你小子恐怕一辈子也追之不上。”
朱祁镇听到说话人已然在他身边,不禁抬头看去,只见来人面如重枣,怀抱美女、酒坛,一股盛气凌人的味道,当下心中很是不悦,正要起身带着刘敬仁离开,可就在这时候,他的肩膀上忽然多出了一把大手,只按得他抬不起身子,同时传来一阵雄浑的冷哼:“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