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单位的领导来电话找童言,说是她的舅舅找她。
“舅舅?”童言很惊讶。
“是啊。他好像很急,找不到你的联系方式,找到单位来了。我跟他说麦子老师去世了。然后给了他你的电话号码。如果这两天有人找你自称是你舅舅,你别把人当骗子把电话挂掉。”
童言挂上电话以后心里怦怦直跳,这个当年嫌弃自己哭闹的舅舅找来,会有什么事呢?
晚上到家,童言已经把这件事忘到了脑后,她端着杯子正在看书,手机铃声响了起来。屏幕上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显示是外地号码。童言接起电话,听见电话那边响起了一个挺好听的男人的声音:“你好,是童言吗?”
“我是。”
“我是麦子鸣,是你的舅舅。”
“哦,你好。我听吴叔叔说了你找我,有事吗?”
“我也是才听说,你母亲没了。”
“嗯。你有什么事?”
“我能见见你吗?”
“电话里讲不清楚吗?”
“童言,你外公不行了。他知道自己怕是没有多少天了,想在临死前见见你们娘俩。”
童言沉默一会儿,舅舅继续说:“我不勉强你。你要是想好了,就打这个号码给我。最好快一些,他撑不了几天了。”
“好。”童言知道自己的态度有些冷漠。外公和舅舅对她来说都是陌生人,甚至是有些仇恨的陌生人。该怎么办呢?
童言手上的书是三岛由纪夫的《金阁寺》。童言感觉主人公对美的认知有些扭曲的极致,这些让她心里有些不舒服。不知道是不是想快些从这种感觉中逃脱出来,童言感觉自己应该做些神圣的事情去抚慰自己。如今刚巧有这样一个机会找上门来,在讨厌自己的人临死时去看望一下,这该是一种善良之举吧。
童言回拨舅舅的电话:“明天是周五,我明晚下班就坐火车过去,后天一早去医院看望他。”
舅舅好像很高兴,急忙说:“你买好了票告诉我一声,我去接你。”
“不用了,我想自己逛逛。”
童言把安吉拉安顿在朋友家,下班后直接坐火车去了母亲的家乡。母亲年轻时,这里距离S市要坐慢车晃晃悠悠几个钟头,如今高铁快捷方便,才1个多小时就到了。童言下火车的时间,刚好是晚餐时间,街上人群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她住进了距离医院不太远的酒店,这里楼下就有夜市和商场,透过房间窗户刚好能看见灯火通明的医院大楼。
童言一个人走在街上,周围时不时传来各种美食的香气。这边的小吃与S市大相径庭,偶尔在街边发现个挂着当地美食牌匾的铺子,里面卖的也不算是完全没见过的稀罕物。母亲离开家乡以后,不知道会不会偶然想起家乡的氤氲?
想又如何?万家灯火不见一盏灯是为自己点亮,还不如去到一个陌生的城市闯一闯。母亲用她一尺多宽的肩膀扛起一切,终于打造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巢穴。
第二天一早,童言吃过早餐就去了医院。舅舅在病房守了一夜,脸色看起来很疲惫。童言站在病床旁边,静静与病**躺着的老人互相对望着。这个老瘦的病人是自己的亲人?他瘦到只剩下了一把骨头,藏在肥大的睡衣里面,外面再加一层被子,童言有些担心那层厚重的被子会不会把他压垮?
外公的脸很长,两颊已经完全塌陷下去了,高高的颧骨把脸上的皮支撑起来,面部曲线到了眼窝处再急剧下陷。那两颗眼球昏黄,里面布满了白色黄色的丝。外公偶尔眨眨眼睛,让童言确信他还活着。
舅舅看看童言再看看病**的老人,给了他们两个足够的时间互相打量对方,这才开腔:“爸,这是童言。”他再看看童言,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老人喉咙里发出一声“呃”的回应,慢慢把手抬起来,像是要摸童言的脸。童言往后退了一步。老人眼里闪过一丝失望,很快就被悲伤替代了。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对童言说:“我的财产早就分配好了,属于女儿的,儿子不能抢;属于儿子的,女儿也别过问了。
童言心里唾弃一声:“谁稀罕!”
“童言,你出来一下。”舅舅示意童言跟他出去病房,自己先走在了前面,童言跟了上去。
两人坐在病房外面的椅子上,舅舅叹了口气开口道:“我原本是想先跟你谈谈的,结果你没有给我机会。对于过去的事情,我们是做的不对,可是有些事,你是不知道的。你妈也不知道。你已经是个成年人了,你外公也快不行了,我觉得有义务告诉你真相。”
“什么真相?我妈不是他们亲生的?”
“你听我给你解释好吗?”
童言知道自己意气用事了,只轻轻点点头。
舅舅慢慢回忆起了往事。
麦子鸣那时候还在上学,无暇顾及家里的事情,他只记得那天放学以后,看见父母坐在沙发上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母亲竟是连饭都忘了做。
“妈,你们这是怎么了?家里发生什么事了吗?”
“你好好学习,家里的事不要打听!”父亲两眼通红,语气中带了些无力感。
到了晚上的时候,麦子鸣温习功课累了,到客厅倒水喝,父母的房门虚掩着,里面传出来父母谈话的声音,他这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老麦,事情已经发生了,你气也没用。她非要把孩子生下来。怎么说孩子也是咱们家里的骨肉,生就生吧。”麦子的母亲说。
“你说她从小就是个让人省心的孩子,左右邻居亲戚朋友谁不羡慕咱们生了一双好儿女?这种事情怎么就能发生在咱们家里?以后咱们俩的老脸还往哪搁?背后被人指指点点,真的会被人笑话死。”麦子父亲声音传来。
“真正对不住的,是童目和他家里人。就这样了,人家还答应帮忙办准生证,让她把孩子生下来。童目要是打她一顿我心里反而还能好受一些。”
“哎,童目多好一男人啊。她出国这些日子,人家认真工作,一点儿歪心思都没动。结果她倒好……哎!丢人哪!”
“咱们去趟童家吧。发生这种事,咱们没点儿态度不好。”
“豁出去老脸去给人家赔礼道歉?被人家指着鼻子骂?这祸是她闯的,该被骂的是她!”
“麦子身子受不住这些。再说,子不教父之过,也是咱们没有把女儿教育好。人家怎么也是答应了要孩子生下来以后再离婚,这事咱们出面,童家父母会好受一些。”
“哎!明天吧,明天买上些礼品,带去童家。这脸不要了!”
麦子鸣这才知道姐姐回来了,而且怕是还给他带回来一个小外甥。父母在童家遭受了什么样的待遇,麦子鸣不知道。他整整一天在学校都不能集中注意力,总担心父母会遭受这辈子最大的羞辱。
晚上怀着忐忑的心情回到家中,他见到父母一切如常,只是母亲的眼睛红肿得厉害。如果不是知道他们今天去做了什么,麦子鸣会以为母亲的眼睛被虫子叮了。他装作没看见,回屋了。客厅倒也安静,父母没有透露一丝口风。
晚上麦子鸣又悄悄趴在父母门口偷听,只听母亲一边哭,一边夸赞童家:“人家童目父母真是通情达理。”
“你都给人下跪了他们还能怎么样?”
“他们就是要我这条老命我都会给。”
“人家要你条老命有什么用?他们不是也说吗?这件事爆出去自己儿子也得丢脸,和平离婚,人家童目条件这么好,不愁找不到更好的。麦子这辈子算是毁了!”
麦子母亲的哭声又从屋里传出来,父亲劝慰道:“睡吧,养了这么个不争气的闺女,想长寿都难。”
舅舅说完后,看了看童言:“你外公外婆为了你和你妈去给童家下跪道歉。你真的觉得你妈一点责任都没有?她是有个性,有担当,自己一个人把你养大了,她很厉害。可是父母呢?童目呢?她的任性伤害了多少人?如果彰显自己个性的前提是要伤害其他人,让父母帮你承担侮辱,你真的觉得这种个性是值得被鼓励的吗?我觉得这就是自私!”
童言无言以对,抿着嘴不敢直视舅舅的目光。她抬起头,想把眼泪憋回去,然后说了一句:“是我的错,是我不该来到这个世上。”
“谁的错都可以,就是你不该背这个错。”
“这些事我妈都不知道。”
“她知道还能这么理直气壮?我爸我妈就是不想让她背上心理负担。我妈常说,这个社会对单身女人带孩子本来就存在偏见,我姐活得不容易,不能再在她心理上增添负担了。这就是父母啊。”
“我妈离开家乡的时候,外公要是别那么犟,在站台露一面,他们俩这辈子都不会有遗憾了。”
“你妈犟随谁?这东西遗传!”
“他刚才说什么?给我妈留遗产了?他不知道我妈没了?”
舅舅摇摇头:“知道了连你这最后一面怕是都见不着了。遗产这件事你怕是也不清楚。你现在住的那个房子,其中有一部分钱是你外公出的。”
“啊?”童言很惊讶,“我妈说是我外婆帮忙买的。”
“你们买房子的时候是20多年前,那时候工资才多少?一下子出几万块钱,你外婆一个老太太去哪里找那么多钱?你外公不让你外婆说这钱是他出的,做好事还死要面子不留姓名!”
“我妈妈去世在前,其实那个房子外公有继承权的。你要是想争取,我会根据法律给你应得的那一部分。”
“你个小丫头,知道的还不少!老爷子既然发话了,留给女儿的不准儿子抢,留给儿子的也不准女儿挣,咱们就别算来算去了。各自守各自的吧。不过你家那个房子我听说是学区房,当年才几万块钱买下来的。现在几万块钱一平方都不止了吧?”
“我不清楚。”
“我不跟你争,放心吧。发财这事,也是个运气。你也到了结婚的年龄了,以后那个房子能给自己的孩子争个好学校的位子,你外公外婆也就安心了。”
“谢谢舅舅。”
“知道叫我舅舅了?当年我要高考,再加上知道父母为了我姐给童家人下跪这件事,我心里真的是很烦看见她。你还是个婴儿,整天就知道哭。”
“我原本也不恨你,你在人生最紧要的关头。”
“舅舅对你说声对不起。”
童言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舅舅摸摸童言的头,口气中带了很多关爱:“别难过了。我再多说一句,你以后要是有机会见了童目,跟他说声谢谢。他才是给了你生命那个人,他给你办了准生证,让你合法出生,在这个世界上有了合法的身份。”
“我明白。”
“好了,擦擦眼泪进去叫声外公吧。都要去世的人了,让他别带了心事走。还有,就跟她说你妈摔跤了,躺医院不能来看他,别刺激他。”
“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