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朱棣主动邀陈亨去外面的林地中散步。
“王爷,末将的伤势已经痊愈了。”
陈亨一身宽松的黑褐色麻衣,仿佛开玩笑般对朱棣道:“这些时日整天躺在**,感觉身子骨都锈住了。”
朱棣沉默片刻,轻轻叹了口气:“陈亨,你卧病在床的这些日子,我都让陈懋领兵攻城。”
他们这些将领最怕的就是自己在战场上搏命拼杀,但出了意外后身后事却没有保障。
有句话叫上阵父子兵,将领们为防身后事出纰漏,大都把儿子带在身边,一同征战沙场。
此举一是为了锻炼子嗣,也让他们在手下将领、士卒之中竖立威望。
二就是瓦罐不离井上破,大将难免阵前亡,万一自身出了什么意外,随军出征的儿子也可借着余恩、余威、余功,尽可能多的接管父亲生前的势力兵马,免得一辈子拼杀尽成空。
陈亨将三个儿子陈恭、陈忠和陈懋都带在身边,张玉也将长子张辅带着,瞿能征战时其子瞿良材、瞿陶亦是他有力臂膀……就连朱棣每次征战都会将朱高煦带在身边。
如今陈亨病重出了变故,朱棣便开始让他最看重的老三陈懋接替他,领兵掌事。
这也是不让陈亨一生拼杀来的基业有个继承,免得落空。
陈亨也知道朱棣的好意,是让他借着这次受伤的机会,让陈懋开始独当一面。
正好陈亨伤势已经好转,有经历确保权力的交接能平稳地过度,不出乱子。
待陈懋能稳定下来,陈亨也能回到后方北平,安享天年。
毕竟他今年已经六十八岁了,虽说有些残酷,但确实不再适合战场了。
不说精力什么的,年轻的将领受了重伤,裹上伤口便可继续搏杀,事后也无需大动药石。
可陈亨受了这次重伤,几乎却去了半条命。
他若就此放下战场,回到北平休养,再活着几年、十几年应当不成问题。
但要是继续冲锋陷阵,说不定哪一天就折在战场上了……
年老的唐云便明白这个道理,除了当初夺北平九门亲自拼杀外,其余时候都不主动出征,而是留守北平,协助世子守城。
陈亨其实亦明白这个道理,只是有些事明白是一回事,但真正想做到又是另一回事。
他沉默了好一会,还是拱手对朱棣道:“王爷对末将的恩情,末将感恩零涕,万死难报。”
“此时乃攻取济南最紧要的关头,末将若是临阵退缩,又让别人怎么看?”
陈亨顿了片刻,继续道:“末将愿随王爷继续征战,拔济南、渡长江、直取京师!”
正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战场上将士们用命厮杀,便是为了搏一个富贵,陈亨亦不例外。
若他能辅佐朱棣攻入京师登基,那日后定然少不了一个公侯之位,自此可为后世子孙谋百世富贵,与国同休。
但这一切都是建立在陈亨本人领军作战的基础上。
陈懋虽是他三个儿子中最出众的,可现在还是太过稚嫩,无论在军中的威望还是作战的经验,都无法与陈亨相比。
陈亨明白,自己虽早就任北平都指挥使,但中间却被调任大宁,并未与张玉、丘福等人参与起兵、夺九门以及后续一系列征战,而是直到朱棣进攻大宁,他才起兵破刘真,归降。
积累功劳的步伐一开始就慢了别人一步,现在若是还掉了队,以后再追上就难了。
朱棣望着陈亨恳求的面庞,终究还是一叹:“生死由命,既然你做有准备,我也不多劝你了。”
“明日起,你便继续领兵攻城吧,但尽量不要亲自上阵。”
朱棣又看了他一眼:“你也是老将了,个中尺度自己把控,莫要再受伤。”
“是,王爷!”
……
陈亨重新上阵的消息并未在军中引起太大波澜,如今所有人关注的重点都还是攻城。
唯一扰乱他们注意力的也是与此相关的一件事,朝廷的使者到来。
毕竟万一王爷被这使者说动了,那这城也就不能继续攻了,就得打道回府……
七月初三,尚宝司丞李得成带着两名随员,在十余名南军骑兵的护送下,来到了燕军位于济南城外的大营。
今日朱棣也让攻城的将士们休息了一天,连绵不断的攻城对他们的精力亦是极大的消耗。
李得成身材中等,面色黝黑,一身青色官袍,头顶乌纱,额头上满是汗珠,后背上的汗水也透过白色中单,浸湿了官袍。
太阳暴晒本就炎热,更何况他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只是他是朝廷派遣来的使者,代表着朝廷的脸面,代表着国体,必须得衣衫整齐才行。
李得成带着两名随员入了大营,迎接他们的宦官在前方引路,而李得成三人则跟在后方,在士卒的护送下悄悄打量营中的情况。
所幸周围的士卒没注意到他们的行为,让李得成心中悄悄松了口气。
一行人一直来到中军大帐前,引路的宦官却突然停住,转身一笑:“李大人,我军营中如何?可还看得上眼?”
被发现了!
李得成和两个随员瞬间亡魂大冒,老宦官的笑容在他们眼中无比骇人,三人几欲拔腿就走。
只是这里可是燕王的军营,他们仨就算插上翅膀也难飞出去。
“三位大人,请!”
老宦官面上笑容变淡,掀开营帐的门帘,不轻不重地道了一句请。
李得成的心紧紧揪在一起,生怕进去后燕王就以刺探军情的罪名将他拿下,然后叫刀斧手齐上,剁成臊子……
在京官们的传言中,燕王可是既恐怖、又残暴的,动辄便要杀人。
要是以刺探军情的罪名被杀了,就是朝廷也不好说理吧……
心中千难万难,但李得成也知道,这会除了乖乖听话之外,再也没其他选择。
他惴惴不安地走进了大帐,左右两侧坐着一个个陌生的将领,他们冰冷的审视目光让李得成更加提心吊胆。
“尚宝司丞李得成,见过王爷。”
李得成躬身下拜,同来的两个随员更是连声都不敢吭,战战兢兢地跪下去。
“平身。”
上首传来冰冷的声音,李得成下意识抬起头,对上了一双淡漠的眼睛,让他的心猛地一颤。
“谢……王爷。”
李得成还在帐外的时候,就被吓住了,心神被夺之下,让他万分慌乱。
来时心中所思所想俱是一空,现在只想赶紧完成朝廷交代的任务,赶紧离开这个危险的贼营。
“王爷,下官奉陛下之命前来求见……”
李得成开口后稍稍镇定了几分,心也不再入先前那么慌,一边说着来之前就背好的说辞。
说完后还拿出一封来自朱允炆的手书,一旁侍立的宦官接过拆开检查一番后,又送到朱棣手边。
朱棣没去动那封信,而是望着李得成,失望地摇摇头。
“本王曾多次上书,陈达中恳,但朝廷却一次不回,如今岂敢再有他心?”
“你还是回去吧!”
李得成口干舌燥,才说了一句话就要赶人?
连信都没看,他回去了怎么复命?
这回的差事不仅是陛下重视,朝中的许多大人也非常重视,他也是好不容易才搭上陈尚书这条线,费了好大代价才得了这个机会。
若就这么灰溜溜地回去,这边的情况被两个随员上报,别说升官了,不被革职都是好事。
“王爷……”
李得成虽害怕丢命,但更害怕丢官,此刻没直接走,而是挣扎了一下。
“先前王爷所上奏疏并非被忽视,而是朝中诸事繁杂,再加上当时双方又有战事,所以就耽搁了些日子。”
“实则陛下非常想通王爷再叙亲亲之宜……”
听着他苍白的狡辩,帐中有的将领都一脸冷笑。
先前双方有战事,所以就耽搁下了?
现在我们还在攻你们的济南城呢?怎么这就不耽搁朝廷派你过来?
朱棣也顿了顿,他并非真要为难李得成、直接把他赶出去,所以也就不再为难他,而是顺着话继续说下去。
他深深地望了李得成一眼:“能为皇帝争言,没想到你还是个忠臣?”
李得成的紧张稍稍缓解,但说话还是有些不利索:“王爷……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下官也只是……”
“但你忠错了人。”
朱棣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冷声道:“李得成,本王知道你!”
李得成一愣。
“你本一介布衣,是洪武年间入了国子监,后于殿试中得皇考赏识,简拔任用。”
“王爷,下官是……”
李得成没想到朱棣贵为燕王,竟然知道他这么个小人物,而且还把他的出身叫了出来,当下便愣在原地。
不知朱棣为何要说这些,也不知如何回应。
朱棣的目的便是如此,自李得成还未进帐时,他就让宦官用了手段,要是李得成能顶住,那后面还有别的手段等着他。
他盯着李得成,冷声道:“你若还能不忘皇考的恩情,那就回去替本王说一声,先前所奏之言已经表明了本王的心迹,不求其他,只求陛下能明断是非,不再为奸佞所惑!”
朱棣说到此处,似乎有些激动,猛地起身道:“自古听信谗邪之佞,诛骨肉之亲,鲜不复败。”
“我为亲王,下天子一等,富贵已极,尚有何求?而谗人交构,积毁销骨,诬之以极恶,加之以大罪,发兵见屠,哀哉何辜!”
李得成本能地想说些什么,但对上朱棣的眼神又低下了头。
“本王有死之心,无生之志,不得己用兵自救,然犹日夕觊望有回旋之恩。今尔之来,实负所望。”
朱棣盯着他,冷声道:“夫明主之治天下,不忘其所尊,不弛其所亲,举其大而略其细,是以九族睦而天下平。”
“今欲转祸为福,在掌之间耳。诛奸谗以谢祖宗,去新政以复旧章,施恩宗亲而罢兵息民,非独保全吾之一家,亦永保国家无穷之休。”
“若溺于权奸之言,必欲去吾,但恐吾去而国家亦危矣,惟圣明审之。”
他在上方滔滔不绝,李得成便唯唯诺诺地低头听着。
不知为何,在周围一干燕将们虎视眈眈的逼视下,他竟觉得朱棣的话很有道理。
朱棣说完后,也不在乎李得成的反应,直接挥挥手,让宦官送客。
李得成见此更是如蒙大赦,他是一刻都不想在这多留了,无论是朱棣还是两侧的燕军将领,都给了他十足的压力。
至于事没办成,回去如何交差……
来之前李得成便有所预料,也有人对他交代过,此事基本上没有成功的希望。
他能得燕王赞赏的“为皇帝争言”、“是个忠臣”,就已经够交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