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岩告诉她,要想不被他讨厌,就要做一个少说“没事”的人。
她也想。就比如,她阻拦路岩参与斗殴,她也想争辩,她觉得自己没做错。但是,目前的状况告诉江浸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介入本身就是错。
黑暗中,雨悄悄下着。
没有人知道,扭头看向窗外的人,究竟是在赏雨,还是因为悲伤。
1
夏日的气氛已经很浓烈。
操场上打篮球的男孩子们全都换上了无袖上衣和短裤,午后炙热的阳光倾泻,枝头绿叶在微风中颤动。
视线所触及的世界犹如加了明亮清新的滤镜,饱和度、色调、对比度都被调整得刚刚好。
江浸月和孔嘉菲并肩坐在操场的看台上,耳边充斥着男孩子们热闹的嬉笑声。
沉默了半晌,孔嘉菲率先开了口:“你不问吗?”
“问什么?”
“问我为什么没有参与你的计划。”
江浸月垂下头,微微扯起了嘴角:“这个,好像也不怎么重要了。”
反正现在说什么也改变不了眼前的结果……
“我猜……”孔嘉菲转头看着她,“你应该不知道路岩和凌寻爸爸之间的往事吧?”
想了想,江浸月点头:“我只听路岩说过凌寻的爸爸对他有恩。”
“不只是有恩那么简单。”孔嘉菲叹口气,“倘若你知道得更多一点,你或许也会改变决定。”
江浸月不自觉地蹙起了眉头。
路岩和凌寻认识很久了。从小学开始,他们就是同学。
两个人虽然性格截然相反,但因为都喜欢打篮球,渐渐成了好朋友。
凌寻不爱学习,即便他的父母为他创造了良好的学习环境。相反,成绩优秀的路岩,从未获得过家人的鼓励支持,贫穷窄小的筒子楼里永远充斥着爸爸醉酒后的辱骂抱怨和妈妈的隐忍哭泣。
由此,凌寻的爸爸就以让路岩帮凌寻辅导功课为由,在自己家里给他支了张床。路岩自那时起才算有了一个梦寐以求的安静之所。
凌寻的爸爸温和幽默,喜欢看书,与路岩渐渐成为兴趣相投的忘年交。
他甚至还曾当着两个少年的面开玩笑,认为路岩和凌寻大概小时候在医院抱错了,怎么看,路岩都该是他的儿子。
凌寻更是下结论说,他爸爸喜欢路岩远胜于自己。
后来,两个人升入同一所中学。为了彻底逃离压抑的家庭氛围,路岩选择了住校。
只是他没想到,住校生活远没有想象中美好,宿舍里每天吵吵嚷嚷,许多不良少年拉帮结派。路岩实在拉不下脸央求爸爸返回家住,左右为难之际,又是凌寻的爸爸出面,让他住进了三中附近的那间小超市。
江浸月的心里“咯噔”一下,她猛地扭过头,望向孔嘉菲。
她点头:“没错,就是出事的那间超市。”
江浸月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阳光被一片浓云遮挡,光线突然暗了下来。她颤声问:“那天夜里……路岩在哪儿?”
孔嘉菲歪了歪头,脸庞隐在了阴影中:“原本凌寻的爸爸晚上九点就要关门结束营业了,但是,他一直在等路岩。那天,路岩的爸爸喝了不少酒,晚自习放学后直接从学校把他拎回了家,他本来应该打个电话告诉凌寻的爸爸,不过……”她又叹了口气,“他睡着了。”
江浸月悬着的心顷刻间跌进谷底。
孔嘉菲转过脸,看着她,问:“你能明白吧?如果真的是什么特别的理由也就罢了,偏偏就是这么普通寻常的失误。路岩一定懊悔极了,毕竟,少睡一会儿于失去一个人的生命而言,实在微不足道。”
江浸月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她沉默了很久,才问:“这些是谁告诉你的?”
“就是你让赵曼婷去打探阿强工作的网吧时,凌寻告诉她的。”孔嘉菲拍拍她的肩膀,温声道,“江浸月,我不想评价你做得是对还是错,但对不起,我衡量过了,我没办法制止路岩去帮助凌寻。因为我觉得,这或许是他能够甩掉心里那个愧疚包袱的唯一机会了。我不知道自己以后会不会后悔当时的袖手旁观,至少现在没有。所以,我希望,不管过去多久,我们都不会后悔自己曾经的选择。”
她起身,最后看了一眼呆坐在台阶上的女生,苦笑着说:“这大概是我们对彼此最好的祝福了,对吧?”
2
“你还有脸来吗?”
凌寻坐在他们小区那个废弃的篮球架上,细长的眼睛眯起来。阳光太亮了,他几乎看不清眼前这个认识了十年的人的模样。
“你不打算继续读书了吗?”路岩问他,“体校呢?之前比赛的时候,不是有个老师很看好你的吗?”
“住口。”凌寻狠狠抹了一把鼻子,“你少装作一副关心我的样子。”
“你要是拉不下脸去求人,我去找。”路岩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但,事情要是办成了,你就必须得去。”
凌寻忍无可忍,起身冲过来,照着路岩的脸就是狠狠的一拳,他咬牙切齿道:“太虚伪了,恶心。”他的眼睛因为之前受伤,一生气就会充血,眼白红得吓人。
路岩稳住脚步,伸手抹掉嘴角的血渍:“阿寻,我答应过凌叔,要和你共进退。”
凌寻怔了一瞬,随后又朝他挥了一拳:“共进退?你现在还有脸说出这种话?要不是谁碰巧帮我挡了一棍,我现在可能还躺在医院里呢!你背叛了我,还敢说什么共进退?”眼泪冲进眼眶,他仰起头,以笑代替无法控制的悲鸣,“我听曼婷说了,是江浸月对吧?怎么着?你们是背着我筹划好了什么大好前程吗?来,路岩你倒是说说,你到底是怎么做到为了一个小丫头片子背叛我们十年兄弟情的?”
路岩看着他,半晌后,一字一顿地说:“跟她没关系,你别动她。”
凌寻一步步朝他逼近,把耳朵凑上去:“你说什么?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你别动她。”路岩盯着他的眼睛,重复,“你别动江浸月。”
路岩垂在腿侧的两只手紧握成拳,良久后,他朗声应道:“好。”随后又表示,“如果你不打算继续读书了,我也可以退学陪你。我会兑现此前答应凌叔的承诺。”
“你别!”凌寻打断他,露出危险的微笑,“你可千万要好好学习,好好努力,以后我和我妈的人生,可全都仰仗你了。”
路岩望着凌寻离开的方向,半晌都没回过神。
他忽然想起自己逼迫凌寻还江浸月钱的那天。也正是因为这件事,凌寻才想到了邀请江浸月参加赵曼婷生日派对的馊主意。
归根到底,还是自己把她拉进泥潭的。
总觉得她太弱小了,总是忍不住想要给她一点点保护。
但是此时,路岩突然意识到,远离江浸月,就是对她最好的保护了。
也好。
凌寻帮他做了选择。
往后的时日里,他的确没办法分心管其他的了。他要负担的人生很沉重。
现在想想,对于被江浸月阻止参与斗殴这件事,其实是应该感到庆幸的。
凌寻做了出头的那个,此后余生,就由他路岩负责倾尽全力修复、重建他们破碎的人生。
这是他的使命。
路岩抬起头,望着空中悠然游走的云,许下他的又一个承诺——
凌叔,你看着吧,虽然没能替你报仇,但我会照顾好凌寻和阿姨的。欠你的情,下辈子,我做你的儿子来偿还。
3
路岩迟到了。
他出现在教室门口时,刚好敲响了第一节晚自习下课的铃声。
江浸月不敢抬头正视他,但余光瞥见了他脸上的瘀青。
又受伤了啊……她握着笔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
去哪里了呢?跟谁打架了吗?
江浸月悄悄叹口气,努力甩开心中的担忧,逼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在课本上。
复习完手上的功课,已经差不多要放学了。教室里很安静,江浸月很想回头确认一下路岩脸上的伤严不严重,需不需要用药。
鼓足了勇气,她回身,朝坐在后排的女生道:“可以……可以借我一下你的修正液吗?”
话虽然是对女生说的,但她的目光早就飘到了最后一排。路岩趴在桌上睡着了,他看起来好像十分疲倦……
到底是去做了什么?
江浸月专心思考着,没有意识到女生举着修正液的手,已经在她眼前晃了好几下。
放学铃声骤然响起,女生不满地把修正液收了回去:“不用算了,我还得抓紧做完值日回家呢,可没工夫跟你耗着!”
江浸月这才回过神来,不过女生已经快速收好书包,站起了身。她尴尬地咧了咧嘴巴,露出一个很难看的笑容。
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江浸月拽住女生的胳膊,提议道:“我帮你做值日吧。”
对于这突如其来的好事,女生一时有点难以置信:“真的?”
江浸月点头:“你不是走读吗?太晚回去不安全,反正我住校。”
“哇!江浸月,你太贴心了吧!”女生雀跃地抱了抱她,拎起书包追着别的同学跑出了教室。
江浸月动作很轻地清扫了教室过道,把垃圾倒到走廊尽头的大垃圾箱里,回来又踩着凳子,开始擦黑板。
凳子的长度有限,她一边移动脚步一边挥动手臂,因为心不在焉,她没有意识到重量偏到了一边,等她反应过来时已经来不及了——
人跌凳倒。
好痛……凳子砸到了她**的脚踝,瞬间红了一片。江浸月蜷着身子,使劲咬着嘴唇。
过了一会儿,她艰难地爬起来,赶紧朝路岩的方向看了看,还好,没吵醒他。
舒了口气,江浸月把凳子搬回原位,关好窗户,拉严窗帘。她回到座位,从书包里翻找出仅剩的一个创可贴。
虽然不知道路岩是不是需要,但她还是走过去放到了他桌上。
现在,她打算下楼去找门卫大叔来叫醒路岩,自己至少为他争取到了半小时的睡眠,应该可以缓解一点疲劳吧?
江浸月久久凝望着男生头顶的发旋儿,轻声道:“加油啊!”
待她背着书包离开教室后,路岩便睁开了眼睛。
从凳子上摔下来的声音那么大,江浸月是怎么有自信认为他还睡着的?
路岩起身,发现了那个放在桌边的创可贴……比起自己,她好像更需要这玩意儿吧?
嫌弃地挑了挑嘴角,脸上的伤被扯动,他不自觉地“咝”了一声。
下午放学后,他去了体校,想找到那位曾经看好凌寻的梁老师,说服他收凌寻入校,但在办公室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
直到路过的同学告诉他,梁老师被邀请带队去参加一个私人企业组织的篮球赛了,估计要两天后才能回来。
“他们还打这种比赛?”路岩觉得难以置信,忍不住追问。
那男生扬扬眉:“人家给过赞助费的嘛!”
赞助商的确没办法推辞……路岩道了谢,这才死了心返回学校。
但是他已经下定决心,不管怎样,一定要把凌寻重新送回校园。
离开学校,回家路上,路岩去了趟水果店,他拿出今晚省下的晚饭钱,买了一挂香蕉。
最近他难得很自由,爸爸这段时间不知道在忙什么,很少在他面前出现。
走到凌寻家门口,路岩把装着香蕉的食品袋挂到门把上,敲了敲门,听到凌寻的妈妈应声后,路岩赶紧转身向楼下跑。
虽然饥肠辘辘,但路岩觉得很满足。
嗯,凌寻早就说过的,一顿不吃饿不死。
4
周五晚上,江浸月照例往家打电话。跟妈妈聊了几句之后,她下意识地询问:“爸爸呢?”
“他啊!”妈妈抱怨道,“别提了!最近他们单位跟体校搞了场篮球赛,你爸当年不是很爱打球吗?这次可逮着他了,家都不回了。”
江浸月笑笑,柔声安抚妈妈的情绪:“多运动挺好的。”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他也不是年轻那会儿了,我怕他瞎逞能,再伤了自己。”
“爸爸有分寸的。”江浸月漫不经心地绕着电话线,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你怎么了?”妈妈敏感地追问,“有心事啊?”
“没有。”江浸月干笑两声,“我就是觉得有点热。”
“嗯,今年夏天比往年热得早。”妈妈顺着就转了话题,“你下次回家,妈妈带你去买几件短袖T恤吧?”
“不用。”江浸月乖巧地回绝了,“去年的还很新的。”
“嗯。说得也是。”妈妈叹道,“咱们再紧巴几年,没准儿就能换栋大房子了。”
江浸月点点头,她挺喜欢妈妈的性格的,好像永远都怀抱着希望。
嘱咐她不要因为期末考试压力太大,但也一定要竭尽全力拿到好成绩之后,妈妈挂掉了电话。
江浸月靠着电话亭站了一会儿,思绪随着天边的云朵飘远了。
孔嘉菲昨天又来学校了,但她不是来找自己的,是来找路岩的。他们在外面的花园石沿上坐着聊了很久。
原本江浸月一直担忧孔嘉菲会将自己此前制订的那个计划和盘托出,所以当天晚自习放学后,她特意往孔嘉菲家里打了个电话,最后得到了可以安心的答案——她什么也没说。
只不过,江浸月刚刚舒一口气,孔嘉菲就提起了一件让她更加忧心的事。
她说:“我在艺校的钢琴老师为学生们办了一场钢琴汇报演出,演出结束后,我就要跟父母一块离开了。我今天是特地来跟路岩道别的,没想到,他答应考试结束之后来看我演出,给我加油。只是那样的话,我就不能请你来了。”
“为什么?”江浸月下意识地问道。
听筒里的孔嘉菲静默了几秒钟,才答:“路岩先确认了我没叫你,才答应来的。”
江浸月虽然软弱,但不愚笨。
她懂了,没再多问,笑着与孔嘉菲说了再见。
只是昨晚,她失眠了。
江浸月从没有想过,要与路岩成为关系多么亲近的朋友。她甚至都没想过要成为他的朋友。
草莓采摘那天,一起乘大巴车回程的路上,她望着他的睡颜,默默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应该在的位置。
守望的位置。
所以,哪怕他们交集很少,哪怕两个人都不怎么说话,她都没有觉得失落。因为她知道,自己必须要承认,有些感情是单方面的选择。
而且或许,永远都是单方面的选择。
为了不给另外一方压力,她有义务隐藏自己的情绪。这些她都懂。但是为什么呢?在被告知,路岩特意与自己划清了界线之后,她还是觉得难过了。
因为自作主张阻止他参与报仇计划,伤了他和凌寻之间的兄弟感情,他记恨自己了吧?
一定是觉得自己多管闲事了。也或许……看到她就觉得很厌烦。所以,自己以后是不是也应该躲着他了?
江浸月又叹了口气,闷热的天气似是在酝酿着一场大雨,她看了看浑浊的天色,仿佛看到了自己蒙着浓雾的心情。
快要期末考试了,她真的不能再耗费精力胡思乱想了。
江浸月渴望能取得好成绩,即便现在的分数并不能决定她的未来,但每一次的“好”相叠加,会构建成一个人铺在心底的自信。
江浸月太软弱,她需要自信心的激励。
踩着还未修剪的松软草坪慢慢向前走着,江浸月没有注意到,有个穿着一身黑的男生,叼着一根青草,坐在操场边的单杠上,正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5
“江浸月。”
男生懒懒的声音响起,江浸月一惊,抬头看到了……凌寻。
身高腿长的他,轻轻一跃便利落地跳下了单杠,他走近她,将她整个人包覆在阴影中。
“瞧瞧把你给吓的。”凌寻夸张地笑起来,“怎么?我是魔鬼吗?”
江浸月默默吞了口唾沫,肩膀不自觉地缩了缩:“你……你怎么来了?”
“来看你呗。”凌寻故意凑近她的脸看了看,然后咂了咂嘴巴,“瘦了点儿。看样子,我退学之后你也觉得寝食难安了吧?”说完他垂下头思索着自言自语,“这个成语是这么用的吧?寝食难安?”
江浸月乖顺地点头:“是这样用的。”
凌寻眯起了眼睛,让他的样貌看起来凶狠了些:“比起回答这个,你就没什么要跟我解释的吗?”
“我……”江浸月死命绞着手指,不知该如何作答。
晚自习的上课铃声快要敲响了,同学们几乎都已回了教室。光线昏暗,即便少有几个人经过,也没人注意到站在江浸月面前的人是那个被开除的凌寻。
她孤立无援。
江浸月咬了咬嘴唇,终于鼓起勇气抬起了头。她用弱弱的声音说:“凌寻,你觉得你爸爸会希望你们毁掉大好前程,为他报仇吗?即便报了仇,你又获得了什么呢?如果我没有拦住路岩,你确定现在不会因为耽误了他的锦绣人生而感到后悔吗?”
凌寻怔住了。
江浸月的声音很小,比蚊子嗡嗡大不了多少。没有任何说服力的语气,没有任何气势可言。
但是,他被震住了。
路岩背叛了他们的约定,让他一个人承担后果。他究竟应该愤怒不平衡还是应该为只是自己的未来遭了殃而感到庆幸?出事之后的这段时间里,他一直在两种情绪间摇摆。
“如果你真的当路岩是兄弟。”江浸月目光澄澈地望着他,“不是应该希望他过得好吗?”
凌寻久久望着江浸月,他原来是不信的。
在赵曼婷告诉他,是江浸月大半夜等在网吧附近,拦住了路岩的时候,他还以为自己的耳朵被打出了问题。
怎么可能呢?是吧,那个发育不良的小不点。他感觉自己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把她拎起来。她那么弱,走路颤巍巍,声音颤巍巍,哪会有掺和这件事的勇气?
但是赵曼婷站在医院病床前,情绪激动地跟他强调此事千真万确,因为江浸月还试图拉她入伙。
“我怎么可能背叛你呢!”女生扬了扬眉,漂亮的面孔因为丰富的表情更生动了,“寻哥,你放心,不管是现在还是以后,你做什么我都会无条件支持你的。”
她温柔地笑着。凌寻却无法忍受般的扭过了头。
他想起第一次见赵曼婷的时候。
那天是爸爸的忌日,扫墓回来后,他因为心里闷,一个人出去走了走。
没有方向没有目的,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他觉得累了,就蹲在天桥最下面的石级上休息。地下通道里传来女生尖锐的谩骂声,他侧头往里看了看。
两个身穿中学校服的女生互相揪着对方的头发,扭打在一起。他认真听了一会儿,才弄懂,她们打架是因为争抢领舞资格。
这种情况下,怎么看都应该是那个抢了别人资格的人示弱反省,毕竟不占理。但呈现在眼前的景象恰恰相反。
明明理亏的女生将受了委屈的女生死死摁在墙上,仰着下巴朝人家叫嚣着:“我就是把你算计了怎么了?我就是嫉妒你怎么了?就算我现在没你跳得好,但是我长得比你好看啊!我告诉你,不仅仅是这次,下一次,下下次,但凡你敢跟我争,我就会让你好看。等着瞧!”
凌寻看着女生盛气凌人的模样,不知怎么弯起了嘴角。
惨败的女孩捂着脸哭着走了,取胜的那个蹲下来收拾自己拉扯中弄洒的书包。她头发很长,随着低头的动作盖住了半个脸颊,侧影清秀。
她说得是对的,她长得真的很好看。
凌寻走过去,帮她捡起落在远处的润唇膏。谁知却被她厌恶地推开了:“那个人送的,我才不要了呢。”
“嚯!”凌寻不自觉地挑了挑眉,“姐妹反目啊?”
“什么姐妹?”女生翻了个白眼,“你不要恶心我了。”
凌寻大笑起来。他喜欢真实的人,哪怕对方满肚子坏水。
他是基于这一点,才接近赵曼婷的。但现在看来,她也不是自己想得那么有担当。
凌寻把目光转回到她漂亮无瑕的脸庞上,他知道,她没说实话。什么无条件支持……不过是因为她怕了。
也是那一刻,凌寻发现自己内心藏着一个可怕的想法。他想,假设赵曼婷和江浸月互换一下就好了。明明他才应该是被拯救的一方,路岩到底是凭什么……让爸爸为了他惨死,让江浸月拼死守护他的前程?
凌寻嫉妒了。不只是嫉妒,还有怨恨、愤慨、不甘……多重情绪捆绑。这些驱使着他来找江浸月对质。他不知道自己想得到什么答案,但身体里越烧越旺的怒火亟待发泄。
凌寻蹙紧了眉头,左侧脸颊上的疤痕因为他紧咬牙关而凸显出来。
江浸月被他凶狠的表情吓到了。她不自觉地向后退去,没注意到脚下的石头,狼狈地跌到一旁。
6
还有两分钟就要上课了,路岩再次抬头看向江浸月的空座位。他记得周五下午放学后她会往家里打电话。但也不至于打这么久吧?
犹豫了一下,他起身从教室后门出去,站在走廊的窗边向操场边的电话亭望去。一个身影吸引住了他的目光。
那个人……
路岩拔腿跑下楼。他大约是用了平生最快的速度,心跳很快,晚风灌进衬衫里,将他吹得一个激灵。
距离近了,路岩才放缓脚步,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走到凌寻身后。
“阿寻。”他叫他。
江浸月闻声抬起头。路岩瞥了一眼她因为惊吓而惨白的脸色,转头看向凌寻:“你怎么来了?”
“这也是我想问你的。”凌寻收起刚刚的狠厉,表情变得玩味起来,“你跑过来干什么?还怕我吃了江浸月不成?”
路岩跳过了这个话题,转而告诉他:“我正在联系体校的梁老师,他现在带队跟一家赞助商打比赛,明后天就回来了,到时候有了确切消息我通知你,你不要到处乱跑。”
凌寻眼含深意地看了他一眼,问:“别到处乱跑,是指不要跑到江浸月面前吗?”
面对他的故意挑衅,路岩没做回应,虽然凌寻的手已经指向了江浸月,但他还是故意没有看她,扯了扯凌寻的手腕,道:“走吧。”
上课铃声敲响,路岩送凌寻出校门,江浸月跟在后面,与他们同行了一段,然后转进了教学楼。
那一刻,眼泪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
刚刚那么害怕也没觉得想哭,这会儿明明已经没事了,她却忽然非常难过。
大概是确认了。
不,江浸月已经百分之百确认,路岩对自己的态度。以及,她以后的确应该尽量躲避他,不让他为难才好。
刚刚落座,窗外就传来了哗啦啦的雨声。
不想被人看到自己脸上的泪痕,江浸月拄着下巴,别过头去看窗外的黑暗。她想起读学前班的时候,有次半夜起来去洗手间,听到卧室里的父母正在吵架。
他们面红耳赤地争论着升入小学后,究竟谁应该接送女儿上下学,谁应该按时下班给孩子做饭……
总之,所有内容都关于她。
那时的江浸月已经知道,相对于别人的父母,自己的父母辛苦得多。因为没有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的帮助,也没有殷实的家底支撑。她的介入,让父母的生活失去平衡。
他们一边要努力工作用以支付有孩子之后陡增的开销,一边又必须分出精力来照顾她的饮食起居。
小小的江浸月悄悄退回房间,关上门,躺在黑暗中做了读寄宿小学的决定。
她也是从那时意识到,外表毫无特色的自己,其实也是有优点的。比如,她肯牺牲自己为父母着想。
于是,在进入小学的第一堂课上,老师让每位学生自评,将自己的优缺点写在字条上交给她,以便于她快速了解每位同学的性格特征。
江浸月在优点后面郑重地写下了两个字:懂事。
懂事的江浸月应该非常小心谨慎,懂事的江浸月应该尽量不给别人添麻烦,懂事的江浸月应该甘于奉献,懂事的江浸月应该习惯于委屈自己……
这些年,她信奉着这个原则,也算挺顺利地长大了。但是,路岩告诉她,要想不被他讨厌,就要做一个少说“没事”的人。
她也想。
就比如,她阻拦路岩参与斗殴,她也想争辩,她觉得自己没做错。但是,目前的状况告诉江浸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介入本身就是错。
黑暗中,雨悄悄下着。
没有人知道,扭头看向窗外的人,究竟是在赏雨,还是因为悲伤。
7
雨就这么连下了好几天,贯穿了整个期末考试。
结束考试后,所有人都悄悄松了口气。被分配到另一个考场的班长突然走进来,招呼大家都坐下,待会儿老杜要来给大家拍合照。
“新学期就要分文理班了,咱们大家同班一年,怎么都应该留个纪念。”班长恍然看到最后排贴着路岩考号的空桌子,问,“路岩呢?”
学习委员回答:“早走了。他好像有事吧,卷子都是提前交的。”
嗯,是有事。江浸月垂着头想。孔嘉菲的钢琴汇报演出就在今天。
“有没有人能联系到他?”班长的目光扫过班里的男生们。
“别看我。”其中一个男生不屑地翻了个白眼,“我是寻哥那边的。”
其他人也纷纷响应附和。班长尴尬地咳了一声,只好岔开了话题。
合照是按照身高排列的,江浸月再也不必担心自己无法出现在镜头中。而那个曾经帮她化解窘迫的男孩子,却从此刻定格的画面中永远缺席了。
一直到离开学校,开始漫长的暑期生活,江浸月都没再见过路岩。
仿佛一整个夏天的雨都下在了期末考试那几天,后面的每一天都晴空万里,炙烤无比。爸妈的工作一如既往的忙碌,倒是圆了她享受自由的美梦。
天气炎热,江浸月不爱出门,每天躲在卧室里,吹着风扇做作业、看小说、啃西瓜。偶尔去楼下的超市转一圈,买新鲜的蔬菜,给自己做一盘色香味俱全的蛋炒饭。
她把时间安排得很满,因为这样想起那个名字的频率会降低很多。她甚至还想自己要不要去冷饮店里做份兼职……
当然,这想法还未成型就被爸妈严厉扼杀在摇篮了。
而且,江浸月从进入暑期之后,就一直在生病。虽然都是小感冒、闹肚子、莫名其妙起红疹的小症状,但的确很折磨人。
“你这么天天闷在家里肯定不行。”假期进行到一多半,妈妈看着瘫在**又开始频频打喷嚏的江浸月,提议道,“明天你爸再去体校打球,你也跟着一起去吧。晒晒太阳杀杀菌。”
据妈妈说,自从上次体校老师和爸爸单位打了篮球联赛之后,爸爸就和那位老师成了朋友。两个人约好每周日下午一起去体校打球。
江浸月不想去。
虽说已经立秋了,但秋老虎依然很凶猛,她怕坐在篮球看台上和细菌一起被大太阳烤化。
“年轻的时候都没见你爸跟哪个男生关系那么好。”妈妈吃醋一般的撇了撇嘴,小声对江浸月说,“你就当去帮妈妈打探一下,那个老师到底有什么魅力,看你爸没藏什么猫腻吧!”
江浸月哭笑不得:“能有什么猫腻呀?”
“去吧去吧!”妈妈碰她胳膊,“你可是妈妈这边的。”
见此,江浸月实在不好拒绝了,就点了头。
体校离江浸月家有段距离,但小区门口的公交车可以直达,也很方便。
吃过午饭,已经有了明显感冒迹象的江浸月晕晕乎乎地跟着爸爸上了公交车,头靠着车窗,睡了一路,被叫醒时,整个人还是蒙的。
太阳很毒辣,她懒得伸手遮挡,便眯起眼睛抵挡光照,从校门口走到体育场,她觉得自己身上的T恤衫就已经被汗湿了。还好,篮球看台最边上有棵粗壮的银杏树,可以遮阳。
江浸月坐在那里,看着一身白色球衣的爸爸站在篮球架下面等着自己的同伴。她似乎有些明白爸爸为什么会在这个年纪,与别人达成这种约定,又如此认真地遵守了。
是因为怀念年轻的时光吧。
微风吹拂着,放假后的校园安静许多。江浸月托着下巴,遥望着爸爸,不自觉地幻想起他所经历过的青春。
也会像路岩那样吗?
呃……她敲自己的脑袋,怎么又想起了他。
“月月!”江爸爸叫她,“过来跟梁叔叔打招呼。”
江浸月回过神,起身随着爸爸的目光望过去……顿时愣住了。
是出现幻觉了吧?江浸月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睛。
不然为什么她会在那位同样穿着球衣的梁叔叔身后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江浸月背过手臂,暗掐自己的胳膊。
很疼……
不是做梦,真的是路岩。他怎么会来?江浸月心中塞满了问号。
当然,同样塞满问号的不止她一个人,还有与路岩有过不怎么愉快的一面之缘的江爸爸。
8
介绍完江浸月之后,江爸爸指着停在操场边的路岩,问梁老师:“那孩子怎么会来?”
梁老师惊讶不已:“你认识他?”
或许是想到了那次在班主任办公室大打出手的场景,江爸爸清了清嗓子,才说:“也不算认识,因为是我女儿的同班同学,开家长会的时候见过。”
“这么巧啊。”梁老师露出和气的笑容,目光转向江浸月,声音刻意压低了,“那孩子在你们班也这么倔的吗?”
“啊?”这次,换江浸月惊讶了,“什么?”
“别提了。”梁老师无奈地叹口气,“有一年市里不是举行过篮球赛吗?当时他和一个叫凌寻的孩子表现得非常出色,下场后我就跟他们简单交流了下。月月应该也知道,凌寻最近犯了点事儿,被学校开除了。路岩讲义气,从暑假前就总是缠着我,让我给凌寻一个进体校的机会。”他抓了抓后脑勺,“虽然我爱惜人才,但是,太爱惹事儿的主我真不敢收。”
原来是这样。
江浸月再一次望向路岩所在的方向。
一个多月没见,他变黑变瘦了些,似乎能看出生活辛苦的痕迹。
路岩也朝她望了过来……江浸月慌乱地低下头。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她穿裙子。是那种盖过膝盖的连衣裙,花瓣领,裙摆上绣着叫不上名字的花朵。很老土的款式,但被她穿得别有一番清雅。
她好像比上学的时候更白了些,整个人站在灿烂的阳光下,呈现出透明的状态。
路岩微微挑起嘴角,看起来江浸月假期过得相当不错。那他就放心了。
爸爸和梁老师打球的时候,江浸月和路岩就在一旁等着。只是两个人中间隔着很远的距离,而且,知道他就站在右边,江浸月脸都不好意思往那边扭了。
她甚至故意用右手托住脸颊,试图把自己挡住。不过,她又想,其实自己也不用这么在意,毕竟路岩或许根本不会看她。
因为,他出现在这里的目的另有其他。
凌寻退学虽然跟自己没有直接关系,但是作为事件的参与者,江浸月总觉得她也有几分不可推卸的责任。除此之外……她转了转眼睛,用余光瞥向那个被强烈的光照模糊了的身影。
江浸月必须承认,当她从梁老师口中听说路岩为了凌寻求了他一个多月的事实后,她有点心疼……但是自己能否帮得上忙呢?
梁老师大概是觉得路岩干站在球场边太无聊了,便招呼他一起打球。
啊,脖子总算解放了,江浸月转了转僵住的颈椎,放心地把视线投向体育场。
对于任何运动都不擅长的江浸月而言,看别人挥汗如雨倒也是一种乐趣。
不过,尽管她是篮球门外汉,但也能看出来,路岩的体力、反应速度都比爸爸和梁老师好太多。两位中年人渐渐被他抢球抢得有点气恼了。
“停停停!”爸爸伸手制止,“太累了,我歇会儿。”
他走到篮球看台上坐下,江浸月贴心地递给爸爸一瓶矿泉水。猛灌了半瓶之后,他用手肘撑着后面的石级,伸开腿,后仰着身子,满足地呼出一口气。
江浸月忍不住笑了笑,她真的很少看到工作繁忙的爸爸有这么放松的时刻。
在路岩又一次抢球成功,动作爽利地灌篮之后,爸爸忽然轻轻说:“有意思。”
江浸月狐疑地看着他。
接收到她的疑惑,爸爸指了指球场,同江浸月解释:“你那个同学,路岩,你不觉得他是在报复老梁吗?”
有吗?江浸月看向迅速移动着脚步,认真防守的路岩。
“为了让老梁帮忙,足足跟了他一个多月,肯定吃了不少苦,现在终于逮到机会报仇,当然不会手软。”爸爸说着,竟然露出了欣赏的目光,“那小子,还真是犟驴脾气。”
“那……”江浸月脱口问出,“爸爸,你觉得梁老师会答应帮路岩吗?”
爸爸意味深长地挑了挑眉:“难说。不过基本没有人能赢得过‘犟驴’吧。”
黄昏时分,他们自体校门口分开。
“本来想去喝一杯……”梁老师看了看自己身侧的路岩,又看了看江浸月,“有这俩拖油瓶在,还是下回吧。”
爸爸点头:“下周再喝,机会多的是。再见,路岩。”说完,他又补充道:“你球打得真不错。”
路岩微微颔首道谢。
江浸月礼貌地与梁老师道别,而后把目光转到路岩脸上,他垂着眼睛,不知在看什么,表情冰冷。江浸月张了张嘴,最终还是连句普通的再见也没能说出口。
回去的公交车上比来时拥挤很多。
江浸月和爸爸一起站在靠近后车门的位置,车子摇摇晃晃,冷气开得很足,江浸月猛打了几个喷嚏。
爸爸侧了侧身,用身体为江浸月挡住了空调出风口。不知道是不是这份保护带来的温情触动了她,江浸月鼓起勇气道:“爸爸,你和梁老师关系很好吧?”
爸爸垂头看了看她:“我们这个年纪的人,还分什么关系好不好?能成为朋友一定是有原因的。比如我们都喜欢打球,可以借助彼此实现这件事而已。”
“嗯。”江浸月点头,但又不甘心地追问,“如果你出面,能说服梁老师收凌寻入体校吗?”
爸爸愣了下,才明白江浸月的意思:“你让我帮那个叫路岩的家伙?为什么?”
江浸月埋着头,咬了咬嘴唇……终于,像做了什么重大决定般抬起脸,说:“我欠了路岩一个人情,我想还上。爸爸,你能不能帮帮我?只要这件事成了,我保证以后不和他来往。”
爸爸深深看了她一眼,而后把目光移向窗外。
夜色降临,路灯驱散原本的黑暗。他觉得,应该没有哪个爸爸会答应女儿的这种请求,毕竟,对家长而言,出现在孩子青春期的异性好像都应该多加提防。
但是这一刻,他不知道是被什么打动了。是父女之间无法替代的信任?还是女儿表现出的对他的深深依赖?
总之,他点了头:“我试试吧。”
江浸月惊喜地睁大了双眼,爸爸笑笑,又交代道:“别告诉你妈。”
9
几天后的傍晚,路岩被梁老师从家门里推出来。
梁老师拎着那个包装精美的果篮,拧眉吼他:“你这小子,哪来的钱天天买这些东西?退回去退回去。”他把果篮放到门边,“我真是怕了你。”说着他抬起头,看着面前神情执着的少年,“我要是答应让凌寻来体校,他能收心不惹事吗?”
路岩反应了一瞬,立刻点头:“您放心,我一定会监督他的。”
梁老师冷哼一声,道:“凌寻的天赋我是觉得挺难得。我知道他爸去世的因由,也知道他斗殴是为了什么。人都有犯错的时候,我其实很乐意给他一次改过的机会。但是一直没松口,其实是因为我担心这事儿是你剃头挑子一头热,当事人直到现在都没露面,这说明什么?人家可能压根就不想领你的情。我怕到头来白忙活一场还不落好。”
路岩拍拍胸脯,跟梁老师打包票:“凌寻不会的,他讲义气,他会念您的帮助,只要您好好教导他,他会给您惊喜的。只不过,您不要告诉他我找您的这些过程……他好面子。”
梁老师叹了口气,边轰他边说:“开学之后让凌寻来体校报到,你一时半会儿别到我眼前晃悠了,我看到你就犯怵!”
“遵命!”路岩表情狂喜地行了个礼,又很真诚地朝梁老师鞠躬,“老师,您的这份情,路岩记心里了。”
看着男生咚咚咚下了楼,梁老师才笑着进屋,给江浸月的爸爸打了个电话。
“刚把那小子打发走。”他说,“都交代好了。”
“谢谢了啊!”江爸爸笑道,“咱们当年都为了各种各样的迫不得已放弃了篮球,让年轻人代替我们实现梦想吧!”
“其实你不帮他说话,我也差不多要心软了。”梁老师叹口气,“你可能不知道,这个暑假,路岩在工地打工来的。他把赚的钱都拿去补贴凌寻家的生活了,那小子打断了别人的腿,赔了不少钱,听说家里把车都卖了。”他顿了下,又感叹,“路岩身上有种特别打动人的地方,他比咱们这些成年人活得真实。”
江爸爸在听筒的另一边郑重地点了点头。即便他们已经年近四十,也怀念曾经的纯真年代。
路岩敲开凌寻家的门,出现在视线中的是凌寻的妈妈。
“阿姨好。”路岩不自在地打了个招呼,探身往门里望了望,“阿寻在吗?”
“在的。”凌寻妈妈温柔地笑了笑,“我正好在做晚饭,你也一起吃吧!”
从凌寻退学之后,路岩每次来送东西都是敲敲门就离开,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凌寻的妈妈,以及摆在客厅主桌上的,凌叔的遗像。
但是今天,他太兴奋了,所以没有忍住。
“不了不了。”路岩慌张摆手,“我就是想告诉阿寻,体校的梁老师让他暑假开学后去报到。”
坐在客厅打游戏的凌寻不自觉地扬了扬眉毛。行啊路岩,竟然真的搞定了。
“真的吗?”凌寻的妈妈掩住嘴巴,眼睛里涌进了泪水,“我还以为……我还以为他永远不能上学了。”
“怎么会?”路岩故作轻松地说,“之前我和阿寻一起参加市里的篮球赛,他表现得很出色,体校有位老师当时就很看好他。听说他……”他顿了顿,没有说出“退学”两个字,“反正,最近我正好碰到他了,他就让我转告凌寻一声。”
“说谎。”凌寻小声嘀咕着,嘴边露出不屑的微笑,兄弟们早帮他调查了路岩整个暑假的动向。
做苦工,求梁老师……
他这个假期倒是过得简单充实。
那些被路岩藏在各种食品袋里的零零碎碎的钱,都被他暗自收起来了。好啊,既然他真的想要弥补,他当然要给他这个机会。凌寻不屑地扯了扯嘴角,又因为心中莫名涌入的压抑而变得有些烦躁。他摁掉电视,起身踢了一脚凳子,离开了客厅。
凌寻的妈妈不好意思地看了路岩一眼,说:“不要理他,你知道的,他就那种不招人待见的臭脾气。阿岩,上学的事儿真的没问题吧?”
路岩郑重地点了点头。末了他又道:“阿姨,对不起……”他没有继续说下去,这已经是他所能表达的最大限度的歉疚了。
对十几岁的男孩子来说,好像道歉是一件非常艰难的事。当然,那大概是因为他们还没有发现,失去后的追悔比道歉更难。
凌寻的妈妈上前两步,抬起手揉了揉路岩的头发:“傻孩子,你有什么对不起的。我活到这把年纪,早就明白了,人生的每一个阶段,都是在为自己所做的选择承担后果罢了。哪有什么对错可言?你不要难为自己,好好学习,考个好大学。我和你凌叔也算没白出手帮你,对吧?”
路岩很想忍住的,但是眼泪还是不听话地涌出了眼眶。他伸手抹去,转身离开了。
这么久以来,这是路岩第一次感觉自己的脚步轻松了很多。那些压在心底的石块,总算消融了些。
青春回忆录
周静芒久久没有说话。
时间已经很晚了,办公室里还在加班的同事没剩几个了。安静的环境里,她和江浸月沉默着对坐了很久。
“我没想到……”周静芒微微叹气,随即否决了自己的感慨,“其实也没什么想不到的。不知道你有没有这种感觉,学生时代的情感,看似深沉,但总是不堪一击。许多我们认为永远都不可能失去的人,就在一个微小的契机里失去了。简直难以置信。”
江浸月知道周静芒是在安慰自己,她喝了一口捧在手里的热水。
已经冷掉了。
由热到冷,是大多数感情关系的发展过程。
也并非是找不到“加热”的办法,只不过,随着年岁的增长,人会深陷在记忆的幻觉里。认为曾经的美好就留在曾经好了。
虽然现在的江浸月并不后悔自己曾经的选择,但是假设再给她一次机会,她会比当时勇敢得多。
她不会止步于让美好留在曾经,她会试着努力道歉,努力说明,努力解释,以求能把那个叫路岩的男孩子写进自己的未来。
但是,这世上最残忍的遗憾,就是根本没有什么假设可言。
“你们还不下班?”有同事背着包经过,看到她们,关心询问。
“再过一会儿就走。”周静芒甜甜应道。
同事挑眉,露出暧昧的笑容:“等男朋友是吧?那我先走喽!下雪天的确适合约会啊!”
周静芒朝着江浸月调皮地吐了吐舌头,两个人之间沉重的氛围总算化解了几分。
“你这么晚不走,真的不要紧吗?”江浸月朝窗外看了看,雪还下着,世界渐渐被染白了。
“章扬临时接待了个客户。”周静芒摆手道,“没关系。而且比起这个,故事只听一半才更让我煎熬。”
江浸月抿起嘴唇笑了笑。她有点庆幸,自己现在是分享这件事,而不是独自回忆。
周静芒的存在会不断提醒她,所有发生的一切已经成了过去,这让她不至于太沉浸于当时的情绪。
只是遗憾而已。
当情绪走到了“遗憾”这种状态,一定是已经得到了某种结果,知道无法追回的无奈总好过于以为自己还能追回什么的错觉。
江浸月有点认命地弯起了嘴角。
“还能笑得出来哦?”周静芒打趣她。
江浸月抬起头:“不然呢?”
“有件事……”周静芒想起什么,问道,“我还是觉得有点诧异,你爸爸怎么会答应帮忙呢?听你前面的描述,我总感觉他不像是会管这种事情的样子,而且,他之前不是还挺讨厌路岩的?”
江浸月点头,其实她也没想到。
究竟是路岩触动了爸爸,还是自己触动了爸爸,抑或是……
江浸月想起,接完梁老师电话的那天,趁妈妈出去买菜,爸爸特意把她叫进客厅,神秘兮兮地说:“都搞定了。”
她不敢表现得太过欣喜,怕爸爸觉察出什么。
幸而爸爸也没有追问,他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老梁跟我说了一件事,那个叫路岩的男生,原本也是要参加斗殴的吧,只不过凑巧被撞伤了,才躲过一劫。不知道怎么,我就想起家长会结束的那个周末。夜里,我听到门响,起来查看,刚好看到你进了房间。我想,你应该不是单纯地起夜去了个卫生间吧?”
江浸月没有回答。
虽然不知道这样的态度会不会惹怒爸爸,但是她实在不想对爸爸说谎。
“我仔细想了想,每个人青春时期,好像总会冲动地做一件什么事。我可以权当什么都不知道,但是我会帮你记住,你已经用完了唯一的机会。”爸爸看着她,目光真诚,“你懂我的意思吧?”
江浸月愣了下,随后郑重地点了头。
“真好。”周静芒由衷地赞叹,“这个秘密一定加固了你们的父女关系。”
经她提醒,江浸月才恍然觉得确实如此。自那件事之后,她和爸爸亲密了许多。这种亲密并不是体现在他们的相处方式上,而是心与心的距离。
即便后来,他们也有过很多分歧和误解,但直到今天,江浸月都会觉得比起妈妈,她其实更加愿意听从爸爸的意见,许多决定都会事先找爸爸商讨。
“那之后你们就分班了吧?”周静芒拉回话题,“你们还同班吗?”
江浸月点击屏幕,下一张照片出现在两个人眼前。是高二那年,在学校图书馆做兼职时,班主任为她拍摄的。
合照中的人都是在那里工作的老师们,个子矮小的江浸月站在第一排的正中间,因为紧张,表情十分好笑。
“啊……”周静芒眼尖地指向照片的角落,“那是路岩吗?”
书架后面有个男孩子,身体微微后仰,探出一颗脑袋,眼神落在江浸月的脸上。
他的嘴角扬着,似是在取笑女孩僵住的面部表情。但那份取笑中,分明还带着些什么别的情绪。
周静芒狡黠地眨了眨眼,决定将刚刚发现的这个秘密先保留在心底。她催促江浸月:“快讲讲,你为什么会跑去学校图书馆兼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