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有那个孩子的消息吗?”
深秋的夜晚,一条漆黑的小巷,一个苍老又略带些疲惫的声音,那声音中似乎还夹带着一些失落,一丝期盼,在夜风里飘入身旁人的耳中。
“没有。”一声简洁的回答,没有任何的迟疑。
“是啊,没有。”老者沉默了一下,突然笑出了声,笑声里夹带着些微的自嘲,“只有你和我两个人,却要在十几亿人口里找到他,我是不是有点太自不量力了?”
身旁的人没有回答,老者也没有追问。这样的对话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这样的场景,在他有生之年,不知还要重复多少次。
小巷陷入了沉寂,阵阵夜风吹过,秋寒让两个人不由自主地紧了紧衣领。
咔嗒一声,一团火光燃起,老者将口中的烟送到火苗前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屏住了呼吸,片刻后才慢慢地。
随着这口烟雾的吐出,他的脸上也腾起了一团红潮。
“给我也来一根。”他身旁的中年人说道。
这人身形瘦削,身高大约有175公分,但体重目测却绝不超过50公斤,在瑟瑟秋风中摇摇欲坠。他眼窝深陷,但目光清澈,透露着能够看穿一切的睿智以及不会让任何人看穿自己的深邃。
“你不是戒烟了?”老者这样说着,还是将手中的烟和火机一起递了过去。
中年人熟练地抽出一根,点燃,猛吸了一口,身子轻轻晃了晃。他苦笑了一下,将烟按在了墙壁上,小心翼翼地收起了烟头。
他小心得有些过分,老者却知道,无论怎样小心,对于他来说都还不够。几年前,那个差点要了他们所有人的命,现在连名字都是禁忌的连环杀手,不就是用眼前这小子遗落在公共场所的发肤组织让人们相信,这个被警察奉为神一样存在的人才是他们一直在追寻的恶魔吗?
“真浪费。”老者尽量让自己不去回忆那段痛苦的过去,满眼的疼惜,“我现在的收入可不比以前,学生送的又不敢收,这么好的烟,以后可抽不起了。”
“你还记得那时候吗?”中年人没有反驳,抬起头看着同样漆黑的夜空,问道。
“哪时候?”老者愣了一下。
“你把我从里面弄出来的时候。”中年人双手插进衣兜,靠在了墙上,似笑非笑地看着老者。
“那时候啊。”老者也笑了。
那是五年前还是六年前来着?
那时,他还不是教授唐贺功,只是一个赋闲在家的停职警察。
一天夜里,他接到了刑侦局长的命令,重新组建Z小组,一个曾在他手里走向巅峰却又被迫解散的刑侦局常态特勤小组。而迫使Z小组解散的人,就是他眼前这个中年人,郑岩,曾游学国外,号称国内最顶尖的犯罪侧写师的人。
因为某种特殊的脑部疾病,郑岩获得了一种奇特的能力,他能根据犯罪现场的形态,与凶犯产生强烈的共鸣,从而完美模拟出凶手的作案过程,还原他们的心理状态,据此刻画出凶嫌的身体状态、职业、种族、平日的生活状态,帮助警方精确锁定嫌犯。
但也正因此,他时常难以区分自己与凶手之间的界限。
在侦办一宗连环凶杀案途中,郑岩在对凶手进行模拟共情时,就遭到了幕后黑手的设计,突然失控,残杀了一名共事的法医,同时也是他的未婚妻杜婧,最终被关进了公安部变态心理研究中心,人称6号监狱的地方“服刑”。
Z小组也成了公安部档案室里的一纸绝密文件,只有刑侦局长以上级别才有权利查阅。
然而,当接到重组Z小组的任务时,唐贺功第一个想到的还是他,一个在Z小组不可或缺的人,并以不为人知的代价换取了他的自由。
离开6号监狱后,郑岩接手的第一个案子是一个开颅食脑的案子。在案发现场,他完美地还原了凶手作案的全过程,分析出凶手是有预谋的作案,和平进入现场后,趁被害人不备,击碎了被害人的喉软骨,致其窒息身亡。
随后,凶手利用专业的工具打开了被害人的颅骨,取食了被害人的大脑。
凶手作案时有一种很强的仪式感,很在意用餐的氛围,甚至将现场布置成了与被害人一同进餐的景象。
相同的案子之前已经发生了五起。
在法医秦玲和犯罪心理研究员杜丽的协助下,郑岩判断,凶手杀人的目的就是为了取食大脑,进而断定凶手患有某种心理疾病,认为自己的大脑不够发达。而凶手本人应与被害人相识。从其对被害人的处理上来看,他熟练掌握外科手术技巧,只是现在已不再从事医疗行业。
从其对现场的布置来看,凶手应有一定的生活品位,至少追求一种有品位的生活。
郑岩为此人做的最终刻画是凶手在被害人所处的大厦中上班,可能是某家公司的高管或老板,平时待人接物彬彬有礼,有严谨的绅士作风,但在某些事情上则显得过为冷漠。
凶手身体健壮,但一旦负伤,伤口不易恢复,一定程度上凝血机制较差。
若其是某家公司的老板,该公司的运营状况不佳。
凶手此前曾从事医疗行业,最有可能的是一名脑科医生。
当地警方根据郑岩的描述,迅速找到了凶手,只是找到此人时,他已经伏法。在其家中发现了全套的作案工具,冰箱内冷藏着没有来得及食用的人类大脑组织。
那起重特大连环杀人案在两天内告破,不仅让Z小组再次声名鹊起,更让公安战线上的人对神秘的犯罪侧写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而精通犯罪侧写的郑岩尽管身背着杀害了未婚妻的历史,但鉴于其当时很可能被幕后之人影响了心智,行为完全违背其自身意志,不受控制,依然登上了神坛。
此后的几年,Z小组频频出手,困扰各地警方的恶性凶杀案逐一告破,郑岩在犯罪侧写界的地位渐渐无人可以动摇。在成功击杀了曾诱使他犯下致命错误的连环杀手导师“厨师长”后,郑岩远遁美国,冒着生命危险接受了脑部手术,彻底消除了他体内的定时炸弹,至此,他彻底登上了国内侧写界的巅峰。
刑事警察学院甚至专门聘请他为客座讲师,开设了犯罪侧写的课程。
然而,无论是解放了郑岩天赋的唐贺功,还是郑岩本人,在他们的心中,却都有一团难以释怀的阴影。
开颅食脑案的凶手伏法后,按照惯例,唐贺功和郑岩开始寻找他的家人。档案显示,凶手还有一个14岁的独子钟凯颖。
出于某种不能明说的目的,Z小组必须找到这个人。
然而,钟凯颖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在郑岩和唐贺功找上门之前便已经消失,从此再也没有出现过。
“那时候,你可是一腔热血,连我这个病人都不放过呢。”郑岩笑了一下,“怎么?后悔了?”
“我会后悔?”唐贺功撇了撇嘴,熄了烟,“是啊,我后悔了,你惹得麻烦可比那些连环杀人犯更多,更大。”
“你这是典型的提起裤子就不认账啊。”郑岩夸张地叹了口气。
“快六年了吧。”唐贺功没有接话,神情一下子严肃了起来。
“五年三个月零十天。”
“你记的倒清楚。”唐贺功看了一眼郑岩。
“每过一天都是一种煎熬,总觉得那个日子快来了。”郑岩说。
“你真的觉得……”唐贺功突然不敢说出那句话了。
“90%的可能。”郑岩苦笑了一下,“美国联邦调查局的大数据分析。”
“希望他是那10%。”唐贺功转过身,慢慢走向小巷的出口。
“嗨,头儿。”郑岩叫了一声。
“有事?”唐贺功停住了脚步,却没有回头。
“能换个方式沟通吗?每次都跑这么远,每次都是这么几句话,值不回票价啊。”
“你想让更多人知道这件事吗?”唐贺功猛地转过身,双眼如鹰一般直直地盯着郑岩,双眸里竟闪过了一丝寒光,郑岩下意识地举起双手,做出了投降的姿势,退后了一步。
“没必要这样吧。”郑岩笑了笑。
“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唐贺功深吸了一口气,平复着情绪,“这个计划只有你、我、四眼,我们三个人知道,连局长都不知道,明白吗?”他指了指头顶,“我们的一举一动可都在别人的监视之下呢,只有这种办法才能避免让他们知道我们交流的是什么。”
“这可是会引起海啸的计划啊。”唐贺功转回身,不再说话,走出了小巷。
看着他的背影,郑岩耸了耸肩,转身走向了巷子的另一个出口。
他饶有兴致地看着身旁站着的老人,并没有起身让座的打算。对于身边那些谴责、鄙夷的目光,他视而不见,慷他人之慨,费别姓之财,这些人也就这点能耐了。
老人大约60多岁,一头短发已经花白。他古铜色的脸上沟壑纵横,一身朴素的衣服,衣角有些破损,泛着油光。他的手掌宽大而又干枯,长长的指甲里满是污泥。
老人的手上拎着一个油光可鉴的玻璃丝袋,里面的东西撑起了袋子的一角,看上去是一些坚硬的物体。
上车的时候,他就在老人的身后,他清楚地看到老人从衣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了一把叠得整整齐齐的零钱,从中抽出一张投进了投币箱。
他是一个拾荒者。
老人的腿脚并不灵活,尽管排在队伍前面,却还是没能抢到一个座位。对此,老人似乎也并不在意,他随便找了个地方就站了下来,目光始终看着车窗外。
吸引他的,正是老人的目光。
空洞,无神,偶尔却又流露着一丝叹息和悲伤,间或夹杂着一抹无法隐藏的怒火。
他真的是一个拾荒者吗?
“年纪轻轻的,什么素质!”一个轻蔑的声音传进了他的耳朵,打断了他的思考。
坐在他身后的中年女人站起了身,“大爷,你坐!”女人微笑着搀扶着老人在座位上坐下,期待着老人的一句“谢谢”,可老人脸上的表情却始终没有任何变化,目光甚至没有在女人的脸上有过半秒钟的停留。
老人就像个木偶,在女人的操纵下机械地行动着。女人略有些尴尬,悄悄移动了下位置,站到了车门边。
他的眉头却突然紧皱了起来,老人从他的身边走过的时候,袋子撞到了他的腿上,一股刺痛在瞬间蔓延到了他的全身。
他掏出手机,打开了浏览器,在搜索栏了输入了几个字,点击了搜索。看着进度条缓慢地蠕动,他下意识地抖动着右腿。随即,不易察觉地笑了笑。
我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要对一个素未谋面的老人如此紧张?
一分钟后,进度条终于走到了尽头,一张照片出现在了手机屏幕上。他蓦地瞪大了眼睛,猛地回过了头,死死地瞪视着老人。
“小心你袋子里的东西,别做傻事!”他深吸了一口气,向老人探了探身子,低声说道。
然而,老人对这句话却置若罔闻,他的目光只是毫无焦点地看着窗外,看向远方。
“乘客朋友您好,和平广场车站到了,下车的乘客请往后门走,开门请当心,下车请走好!”广播里传来了机械生冷的报站音。
听到这句话,老人脸上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呼吸莫名地急促了起来,他站起身,走到了门边,车门还未完全开启的时候,他就急匆匆地走了出去。
看着老人的背影,年轻人自嘲地笑了笑,他要做什么,和我有什么关系?下一刻,他的脸色变了,一抹异样的潮红浮上了脸颊。
“司机,下车。”在车刚刚启动的刹那,他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大喊道,冲到了门边。
“早干什么去了?”司机不满地吼了一嗓子,还是停下了车,车门还未完全开启,他就跳了下去,目光在人群中搜寻着那个蹒跚的身影。
所幸,老人的腿脚的不太利索,并没有走远。
年轻人没有叫他,只是默默地跟在了他的身后,看着他拐进了一条胡同。年轻人看了一眼路牌,长安街。
没记错的话,那个人也是住在这里。
他再一次肯定了自己的推测,若无其事地跟了上去。
老人并没有注意到身后跟着的年轻人,他的脚步虽慢,但却走的极为坚定,对路边的一切视而不见。
何必呢?你真的以为,凭借一具老迈的身体和不灵活的腿脚能完成那件事吗?年轻人苦笑着摇了摇头。
老人转过了街角,走到了一个小区门前。
那是一个全封闭的小区,老人在门前等了片刻,当有人从里面出来的时候,趁着门还未关闭的瞬间,他走了进去。
年轻人快步跑到了门前,眼睁睁地看着老人三拐两拐消失在了一栋楼后,不禁有些气恼。幸运的是,就在这时候,又有人从小区里走了出来,他连忙跑进了小区,沿着记忆中的路线追了上去。
才拐过一栋楼,他就看到那个老人正站在一个拐角处,身体轻微地抖动着,手用力地抓紧着玻璃丝袋。
他上前几步,站到了老人的身边。对于身边突然多了个人,老人却视若无睹。
一辆银灰色的宝马740轿车缓缓停在了楼前,前后门同时打开,三个身着黑色西装,戴着墨镜,面容冷峻的男人下了车,就站在车门边,警惕地注视着身边的动静。
老人的右手伸进了玻璃丝袋子里,握住了里面藏着的东西。
一个略显肥胖的中年男人从车里走了下来,随着他的动作,他脸上的肥肉都在颤抖着。
“大哥,不用这么紧张吧?兄弟们都问过了,那丫头的家里就剩一个卧床不起的老妈和一个捡破烂的老爸。”先下车的司机说道。
“你懂个屁。”胖男人骂道,“我会怕那老家伙?条子都说了,老子又没对他闺女做什么。”
三个小弟齐齐看向了胖男人,脸上露出了“我懂”的神情。
“老子怕的是另一群人,妈的。”胖男人恶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骂道:“老子只不过进去几天,看看丢了几个场子?要不是老子机智,早被他们弄死了。”
胖男人骂完,似乎还不解气,抬手甩了说话那人一记耳光,“都给我听好了,一个月内,把丢那几个场子都给我弄回来。”
“是,大哥!”几个人异口同声地答道。
“对了,明天早上六点来接我,那批货快到了,明天得最后确认一下。条子盯得紧,最近都给我机灵点。”胖男人又啐了口唾沫后,才走进了楼里。他丝毫不知道,自己刚刚躲过了一劫。
就在胖男人下车的一瞬间,老人从玻璃丝袋里抽出了一把砍刀,抬脚就要冲上去,一只有力的大手却抓住了他的手腕,让他动弹不得。
“放开我!”老人低吼道。
“别做傻事!”年轻人拉着老人,快步离开了那个地方,“你这么上去,就是送死。”
老人用力挣扎着,却无论如何也挣脱不了年轻人的钳制,终于,他不再挣扎,却放声痛哭,“闺女,爹对不起你,你的仇,爹报不了啊!”
年轻人默默地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你到底是谁?为啥要帮那个混蛋?”哭够了的老人抬起头,双目圆睁,怒目看着眼前这个戴着口罩的男人,“他该死,你知道不?他祸害了我闺女!你为啥要帮他!”
“我不是帮他,我是在帮你!”年轻人微微一笑,淡淡地说道,“我知道你为什么要杀人,但我更知道,你这么冲上去,是送死,你老伴怎么办?以后谁照顾?她已经失去了女儿,难道还要让她失去丈夫吗?”
老人张了张嘴,颓然地低下了头。
“你想报仇吗?”年轻人上前一步,低头俯视着蹲在地上的老人。
老人愕然抬起头,不解地看着年轻人,半晌才咬牙切齿地说道,“我做梦都想杀了他。”
“那就听我的,我保证,你不光能报仇,还能继续和大妈过日子。”
“你……你到底是谁?为啥要帮我?”老人犹豫着问道。
“为什么要帮你?”年轻人想了想,摇了摇头,嗤的一声笑了出来,“我也不知道,可能,我也看他不顺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