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仰!”夏医师随口吐出了这两个字。但实际,他对这余化影的名字,正像对这人的面貌,一样的生疏。
他们并肩进了门,王俊熙的家人以为后面这一个年轻而陌生的人,是这老医生的助手。
这天,王俊熙已是不能支持地睡倒了。在那间小皇宫般瑰丽的卧室里,除了病人之外,另有两人在着。一个是年约二十六七的少妇,鬈鬈的乌发,并没有梳整。身上仅穿着一件蓝士林布夹旗袍。一张略带一些憔悴的脸,薄施一点脂粉,显得楚楚可怜。她的眉梢眼角,隐隐含有一种颦蹙的神情,表示她的心底正被一件什么不乐的事情打扰着——这一个衣着朴素的少妇,便是王俊熙的妻子佩莹。其余一个体魄壮健的青年,身穿一件灰色厚法兰绒的袍子,那是小邱。
当一老一少两位医师踏进这卧室时,病人仰面看着承尘,低低地,在那里自言自语。他的语声,显得柔弱无力,室中人都没有听清楚——或许是并没有注意——他所说的是什么了。只有那个紧随在夏医生身后的余化影,一进这屋子,立刻目光炯炯,露出了全神贯注的样子,而他的听觉,似乎也特别比众敏锐。他已清楚地听到病人在喃喃地说:“嗳!让我忏悔,我一定要忏悔!”
实际,病人的神志却并不昏瞀。他一见这老医生,立刻在枕上微微颔首,并低声招呼:“夏医生,早。”一面,他也像佩莹与小邱一样,凝注着老医生背后的这一张陌生面孔,略略有点讶异。
“哦!王先生,今天觉得怎么样?”这是这位老医生每天照例的开场白。
接着,他便开始了照例的诊察:他替病人量热度,按脉搏,察听着心脏。那位余化影医师,却在一旁帮同料理。当他看到夏医生从皮包中取出一管两公撮的注射剂时,他急忙代他燃起酒精灯;又抢先把那注射器,小心消着毒。他的举措,显得熟练而敏捷,而他的态度又显得极诚恳。
呵!代替别人,尽点可能的义务,这并不是件吃亏的事哪!当时,这一位不需要聘书而亲自送上门来的助理医师,在短短几分钟的时间中,立刻,他已给那位年老的夏医师留下了一个良好的印象。夏医生感到这一个“初出道”的余……余什么医师,态度谦和得可爱,很具有一般医生从来未有的道德,这是难得的。
于是,他们闲闲地开始搭谈起来。
“病人的心脏很衰弱,他每夜失眠,这是讨厌的事!”老医生凝注着手内的注射器,把那**中的空气小泡,小心地射出。一面,目不转睛地轻轻地说:“并且,他还有一些‘胃加搭儿’的现象。为此,我想冒一下子险,试用一种百分之几的‘马钱子精’的溶液,和在我原配的方子里。你知道,这是一种从国药里面提炼出来的东西,用得适当,对于他的肠胃,也许有点帮助。不过——”
老医生皱皱眉,没有说下去。
“是的!这东西的反应,有些讨厌!所以,在分量上,我们必须慎重考虑一下。”余化影医师眼望着那老医生的眉毛,立刻随声“和调”。他的声吻,显出了那样的肯定而有经验。而实际呢?也许,他自生耳朵以来,对这所谓“马钱子精”的名目,这还是第一次听到哩。
夏医师的诊察完毕了。处了方,便匆匆告辞。但这位余化影医师,却还逗留在那里,并没有就走的意思。夏医师以为这是王家另外聘请来的,当然要另外诊断一下,他没有说什么话,走了。
夏医生走后,余医师告诉病者的妻子说:“夏医生曾留下两颗药片,他嘱咐须等两三小时以后,察看了病人的情形,方能决定要让他服不要。所以我在这里,须有一个相当时间的守候。”
在这守候的时间中,这位年龄看似很轻的余化影医师,在王宅楼上楼下的各个所在,东走走,西逛逛,一无拘束,毫不客气。
他独自走到车间之前,和汽车夫老李谈了一阵子。他和保镖的保定人曹广南认了同乡。又找着园丁张贵三,拉扯上了几句特别的“十八句”。接着,他又和厨娘、小丫头等,各说笑了一会儿。他的谈话艺术,是那样高明——几乎像是挟有一种魔力似的——他能测知每一个对方的个性与心理,而予以各种不同的应付。他的谈吐极风趣,真是谈笑风生。不到两小时,全宅的人,都已感到这位助理医生,一点没有架子,比那位古板的老医生可亲得多。
中午,王宅供给了他一餐极精美的免费午餐。他吃毕后,似乎感到太不过意。因此,他从他的皮箧里,取出了两片不值钱的苏打片,郑重地交给病人的妻子,送给病人服下,算是一种报酬。然后,他悠然地燃上一支土耳其纸烟,喷了几个圈,抹抹嘴,走了。
九
在第二天早上将近八点钟时,夏志苍医师的家里,接到了一个电话,声明是王家打来的。电话里说:病人今天精神较好,此刻正预备去逛公园,诊治可以暂停一天。
可是,一到昨天的老时光——九点钟——那位余化影医师,却独自拎着他的皮箧,溜到了王俊熙的家里,他摇摇摆摆很熟稔地直走进了病人的卧室。
其时,卧室里除了病者的妻子佩莹,和一名女佣以外,那位诚恳的小邱,也早已先到。这青年本在那家著名于全沪的建华企业公司中,担任会计主任的要职。最近几天,为着关心他老师的病况,所以特地请了假亲自前来照料。这时,他正躲在卧室的一隅,亲手调制一盏鲜牛乳,预备送给病人吃。他用一柄银质的小茶匙,在杯子里左调右调,调溶那沉淀的糖块。他又把那小银匙的尖,碰了一下他自己的舌尖,似乎在试着这牛乳的温凉。从这细密的伺候上,可以看到他们师生间的感情的密切。
这青年一抬眼,看到余医师进来,慌忙放下手里的杯子说:“哦!余医生,早!”
那个少妇的眼光,却像要问:“夏医生为什么没有来?”
只听这余医师高声报告说:“夏医生今天因有两个急要的出诊,时间上有了冲突,所以让我先来。”
他说完,便用演戏似的方式,开始替病人诊察。在诊察的时候,他听病人嘴里,仍像昨天一样,喃喃地,不时在说“忏悔”两个字。
余医师一面开着“天书”似的药方,一面忽向病者的妻子要求说:“对不起,王夫人,能不能请你们回避几分钟,让我施行一种较精密的诊察?”
医生的话等于命令。那女人虽然有点讶异,但没有说什么。那青年把那杯牛乳递给了病人,也没有说话。他们带着那名女佣,默默走了出去。
佩莹与小邱,在对面那间憩坐室中,静候了一段相当悠长的时间。咦!奇怪!所谓精密的诊察,却还没有完毕。他们几番走过去,试推那扇卧室的门,里边竟下了闩,静悄悄的,听不到一些儿声息。他们不明白,里边在做些什么。
足足等待了有九十分钟以上的时间,这憩坐室的门外,起了一种轻轻的剥啄声。连着——几乎是同时的,这门很轻而又很快地自外推开,门口里,露出了那位助理医师的脸。其时,室中的一男一女,正挤在屋子的一角,在低声而密切地谈着话,门开处,窗前一大片的影子,很快地一分为二。他们同时抬眼,只见这余医师,一手拈着纸烟,一手插在裤袋里,嘘嘘吹着嘴唇,悠然走了进来。他的活泼的脸上,带来了一团高兴。
“哦!王夫人,我报告你——”他用愉快的声气说,“我看,王先生的病,最短时期就会脱体。”
“谢谢你,余医师,这都是夏医生和你的功劳。将来我们真要好好地报答你们哩。”这少妇感激地说,说时,她的脸上,露着一丝特异的颦蹙。
“余医师,你看,王先生的病,不会是神经病吧?”高个子的小邱插口。
“很有点像。”余医师回眼看着这衣衫整洁的青年,“据我看,这是由于一种不可解慰的忧郁而起的病。你们可知道,他有什么忧郁呢?”
“正是哪!夏医生早就问过他,我们更不用说。但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肯说哩。”佩莹皱皱眉,接口回答。
“听说,王先生近来,有点胆小?”余医师喷了一口烟,他把一只皮鞋的后跟,在地毯上左右旋动着。
“这——”佩莹纤细的眉毛,又微微一皱。她只说了一个字,以下的答语,却被小邱劫夺了去,只听小邱接口道:“在最近几个月内,我们这位老师,做过几笔金子的交易,数额相当的大,风浪当然也大得吓人!也许,对他的病来说,这也是一种起因。”小邱这几句话,像在和佩莹说,又像向这医师解释。
余医师点点头,表示接受。他说:“在他恢复康健以后,你们最好劝告他,多做一些怡情养性的事,譬如种种花、养养金鱼,或者,画画画。那都很好。”他说到这里,似乎因画画的问题,联想到了另一件事,他不经意似的向这青年问:“哦!邱先生,有一次,我好像在‘美专’里,遇见过你的。你在那边读过书吗?”
“没有呀!你弄错了。”小邱望着这医师。
“可是你的静物画,却画得很好哪。”
“胡闹罢了。千年难得玩一下,哪里算得上画。”小邱不经意地谦虚,但他的语气,分明被引起了一点高兴。
“你对于速写人像,也很有相当的研究哩。”余医师把语声略略提高,突然这样说。
“呃嘿!”这时急有半声轻浅的咳嗽声,挤进了双方的对白,这是那年轻女人喉咙口的声息。
“速写人像?”小邱向佩莹掠了一眼,他发觉这医师在提出以上的问句时,眼色有点异样。立时他像省觉了一件什么事情似的,他迟疑了一下,却用一种过分严肃的声吻答道:“人像!我根本不会画,我只会画国画,那——那是中国式的静物画。”
“哦!香蕉苹果之类,是不是?”一串轻松而圆整的烟圈,从这医师的口角间溜出来,这烟晕遮掩了他口角间的一丝不易被人觉察的笑意。
三人暂时静默。室中充满了沉寂,这沉寂似乎带有一点紧张的意味。
“让我看看他去,那边没有人哩。”佩莹娇柔的声气,首先打破了这寂寞。
“不必忙,王夫人!”医师忽然走近那扇门,挡住了这年轻女人的去路,他说,“我知道王先生怕冷静。我已招呼了许多人去陪他。车夫、园丁、湖州娘姨,还有小丫头,大队人马都在卧室里,请你放心吧。”
医师一边说,一边在衣袋里掏出一张纸片。这纸片的反面,潦草地写着许多阿拉伯字,像是一个相当繁复的乘法算式。正面,却清楚地写着一行字。他把这纸片,交给佩莹说:“这是药费,请你核算一下对不对。”
佩莹把这纸片接到手里一看,她的点漆似的眼珠,立刻露出了非常的困惑。她惊诧地喊:“呀!这是什么药?那么贵?!”
这惊呼声把小邱吸引了过来。他凑近这少妇的身子看时,只见这纸上写着一行自来水笔的字迹道:
合药费,九千四百五十五元
这一个含有神秘性的数字,使这青年的神色,迅捷地起了一种特异的转变。足足有十秒钟以上的呆怔,他方始讶异地问:“余医师,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有两个,或者是两个以上的人,他们‘合’成了一种‘药’,他们共同取得了九千四百五十五元的‘合药’费。”他从那少妇手内收回了那张纸片,耸耸他的肩膀。
“我不懂!”小邱暴声说。
那少妇的两靥,泛出了一重白色。她在悄然赏鉴着地毯上的花纹。
“你们都不懂吗?不懂也好。我有一个很曲折的故事,预备告诉你们。我自己听到这故事,也还不满一小时咧。”医师向这二人摆摆手,像主人招呼宾客似的说,“最好,请二位坐下来,静听我说。一听,你们就明白了。”
十
当时,这一室中的三个人,他们的表情,是相当有趣的:
这年轻的女人,举起她的彷徨的视线,有点失措。她呆看着小邱似乎要取他的进止。而小邱呢,似乎已被这医师的凶锐的眼光所慑服。主要的是,他不知道对方这个言行离奇的家伙,究竟是什么人。他无端说出这种离奇的话来,又是什么用意。他满腹怀疑。但结果,终于叔昔地退向室中半垂着窗帷的一角间,占据了一只光线较暗的沙发。那女人,见小邱已先坐下,于是,她也在对方一只距离很远的沙发内,困扰地坐下来。她抽出了肋下的一方小手帕,下意识地反复玩弄着。
二人眼看这一位莫名其妙的医师,把他的烟尾,随便而又准确地在远远数码以外抛进了室隅的痰盂,他又回身掩上了门,然后捞一捞裤管,取了一个舒适的姿势,在近门一张坦背的软椅内悠然坐下。
室中三个不同型的人,坐成了一个不等边的三角形。
这位余医师的纸烟瘾,相当的大。他不让他的嘴角获得较长的休息,接连又燃上了新的一支。在这暂时静默的空气中,他似乎在卖弄他的吐烟圈的技巧。他把一条腿叠在另一条腿上,颤动着他的光亮的鞋尖,喷够了一阵烟,然后从容演述他的故事。他开始这样说道:
“昨今两天,我曾屡次听到我们这位王先生,喃喃地在说‘阡悔’两个字。我知道这里面一定含有一些动人的故事。于是,我特地制造了一个单独和他谈话的机会,准备用一种舌尖做成的钩子,把他心底所藏的秘密设法钩索出来。”
在浓烈的土耳其烟的烟晕中,只见对方的一男一女,不安地默然谛视着他,在倾听他的下文:
“我向他托言:我是一个可靠的基督徒。我劝他把我当作一位牧师,把心头要说而不敢说的话,尽量倾吐出来。如此,方算真诚的忏悔。”
对方的两人,现出了紧张的表情,好像要问:“那么,他到底说了没有呢?”
“他——王先生——起先不肯说哩。他坚持着说:一定要向一个和尚忏悔。于是,我又用了一点手段,在恫吓与诱骗相加的方式下,终于逼他吐出了真相:
“事情真是相当幽秘的。他——王先生——说:距今十二年前,他在浙江省的一个市镇上,当着一家旅馆的经理。有一夜,旅馆里来了一个投宿的人,他发觉那人是一个白莲教的余孽,会用白纸剪成活的小纸人,放出去,摄取小孩子的心肝。当时,他为代地方除害起见,立刻报告了当地的军警,把这妖人捕捉了。当场,他们曾在这人身上搜到了几枚已剪成的小纸人,还有几个幼童的年庚,写在一张红纸上。”
医师说到这里,一眼瞥见那个年轻女人的脸上,迅速地浮上了一丝凄楚的暗影;连着,他又见她微微一撇嘴,呈露一种轻鄙不屑的样子。他不明白这女人的反应是什么意思。但他暂时不管,自顾自说下去:
“当时不知凭着一种什么野蛮的法律,那个妖人,竟被判处了一个极端残酷的刑罚,活生生地被挖出了心肝!——据说是代那些被害的孩子报仇。而同时,那几枚拽出来的神秘小纸人,也粘贴在那个死囚的胸口,很滑稽地一同活活处死。”
说到这里,他又发现那个年轻女人的眼眶里,泛起了一圈红晕。只见她借着一个挤眼睛的小动作,迅速地偏转脸去,用她的小手帕,抹了一下眼角。
这少妇以为她的动作,对方并不曾注意;而这医师也就装作不曾注意。他又说下去:
“那个死囚,在临刑之前曾发过一种可怕的毒誓,他说他死后,要从坟墓里钻出来,找到那个告密的仇人,向他清算血账。”
医师的话头略顿,在纸烟的烟雾中,只见对方两人,个个惨默无语。由于这故事的恐怖,似乎已使这屋里的空气,沾染上了一种特异的气息。
医师继续说道:“那死囚在旅馆里,遗留一包财物,其中包括着金饰、现洋和一些零星的珠宝,还有一注钞票,数目共是九千四百五十五元。哦!王夫人,邱先生,请你们二位,注意这个数目!现在,我快要说到正文了。”
这医师陡然又将话机截住,他把他的凝冷的视线,轮流逼射到这男女二人的脸上。连着,他用恬静的口气,说下去:
“那妖人死后,那包财物便成了无主之物。于是,我们这位王先生,便不客气地悄悄把它没收了下来。这事情一直过了十二年,并无一人知道。不料,到了眼前,竟有一种非常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最近,我们这位因仗义而为众除害的王先生,在这里屋内屋外,竟屡次遇见了那个十二年前已死去的人!同时,他还在各间屋子里,发现了好几个沾有血渍的可怕的小纸人!以上,便是他的忧惧成病的原因。而他所要忏悔的,也就是这一件事。
“哦!你们别性急,奇怪的事情,还在下面咧!
“不多几天之前,王先生又发现那个染血的小东西,竟钻进了他的银箱!并且,那银箱里是失窃了!被窃的东西,共有两注:其中一注,是二十一张每张一千元的六厘公债券,综计价值共是二万一千元。这不算可怪,所可怪的是:那个窃贼,在窃取了这公债之后,却很客气地,留下了一些零散的钞票——这像一个店家,收受了买客整数的款子,而找出了多余的钱——哦!让我看,这找出来的钞票的数目,是多少呢?”他把方才那张纸片,重新掏出来看了看,接下去说:“那遗留的数目,共是七百八十一元一角六分。真奇怪呀!那个贼,偷钱还偷出一种花巧来。他搬走了这样一个不整齐的数目,却是什么意思呢?”
医师暂时停住话,他把一种疑问的眼光,缓缓输送到对方两人的脸上,似乎在静待他们的解答。但这一男一女,却依然惨默无语。于是,他只得自己回答道:“关于这,我们姑且放在一边,停一停再说。现在,且说另外失窃的一注,那另一注,是在一万元的整数钞票内,偷剩了五百四十五元。——一万,减去五百四十五,该是多少呢?这数目,方才我已经说过,二位也早已知道了。”
他吸了一口烟,不等对方开口,接连着又道:“据王先生的意见,以为这失窃的两注钱,自然是那个鬼差遣那可怕的小纸人特来搬运走的。他想到了过去的那件事情,害怕得了不得。因而他连带对这失窃的事,丝毫不敢声张。
“以上的故事,便是王先生在刚才告诉我的。这故事,真是非常诙诡的。——但是这里面,很有些耐人寻味之处咧。”医师挤挤眼,用一种俏皮的声音道,“你们想吧,那个鬼,不到锡箔庄上去偷锡箔,而到人家银箱里来搬公债钞票,不太幽秘吗?如果真是鬼的话,我们不是王道士与张天师,那是不用说了。不过,我们不妨姑且假定:这事是人干的,那么我们很可以探讨一下,这人而鬼的家伙,究竟是谁呢?”
“王先生对于这一点,也曾有过一小片的疑云在他脑内闪现过。他以为:有取到那枚银箱钥匙的可能性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
他将话头陡然截住,却把一种冷峭的眼光,掠到了那个女人的脸上。
“是谁?”那女人绯红着脸,锐声问。
“——是你!”医师用冷峭的语声,完成了上面未完的语句。
“是我?!是我?!这是狗咬人!梦话!他有神经病,难道你——你也有神经病吗?”这年轻女人愤怒地从椅内直立了起来,她完全丧失了先前那种温文娴静的体态。
十一
这时,那个默坐在光线较暗处的小邱,颈间的动脉呈露了显著的贲张。那样子,分明也已达到了无可忍耐的地步。他欠欠嘴,似乎想要插口说什么,但结果,却终于不曾说什么。
只听这医师又冷然说道:“嗳!王夫人,我劝你平平气,静听我说完。我的话,不过是假定罢了。”他把一种强制似的眼光,逼射着那女人的绯红的两靥,他似乎警告她说:“嘿!知趣些,还是请你坐下来。”
那女人,似乎经受不住这种严冷眼光的压迫。只见,她像用力扔掉东西似的,把她的躯体重新扔回了原座。
“哦!王夫人,我们姑且假定:那只银箱,是你所开的。但是——”医师的目光仍旧紧逼着这女人,又道:“但是单凭你一个人,绝不能做成那样的事。在幕后,至少有一个以上的同谋,在帮同设计。至于那同谋的人,不用说,当然是一个和这里有着密切关系的人物。”
小邱的呼吸又加急了些,在语声略顿中,能清楚地听出来。这时,他的干燥的嘴唇,又牵动了一下。
医师不等这青年有所表示,他接着说他的下文:“于是,我想到了王先生说起的那些神秘的小纸人——王先生在陆续收到那些奇特的赠品之后,他曾乖觉地保藏着一枚。即刻,他把收藏的所在指示了我,让我拿出来看过。”
小邱睁大了眼,听他用一种讥讽式的赞美,喝彩似的说道:
“嘿,好!这小玩意儿真不错哪!那线条、笔意,剪绘得那样生动,令人一望而知,这是出于一个具有绘画天才者的手笔。也许,这正是那位设计家的得意之作咧。我们固然不能确定地说,这东西一定是出于那个同谋者的亲手绘制,但是,从多方面想,出于那人亲手绘制的可能性似乎也很多哩。”
医师说到这里,竟毫不客气地,向这青年开始做正面的攻击:“邱先生,我认为你,很有做这同谋者之一的重大嫌疑。所以,刚才我曾绕着一个大弯子,用话探试你是否会画画。多谢你,居然很率直地告诉我,你果然是会画画的。”
那青年再也耐不住了,紧握着拳头,在那沙发的靠手上,用力猛叩了一下。他像弹簧般地从椅内直弹了起来,盛气地说道:“我已经告诉过你,我并不会画人像,你的耳朵聋了吗?”
他又用力补充说:“你打听打听,哪一个说我会画人像?”
“是呀!唯其没有人说你会画人像,所以你才敢放胆画呀!”医师声色不动,依然冷峭地说,“而且,我在探试你的时候,我早已准备着,你将会告诉我不会画人像。”
那青年铁青着脸,一种急骤的喘息,阻梗住了他喉咙口的语句。
只听医师又道:“会画人像与否,这是一个绝对无足轻重的问题,是不是?哈!邱先生,假使这里面,没有一点幽秘的关系,方才你的语气之间,为什么那样重视这问题呢?”
“你不能凭你的舌尖,随意压死人!”青年努力鼓动着他的勇气,又努力嗫嚅着说。
“嘿!你想讹诈我们吗?”一旁怒气冲冲的佩莹,她忽然想出了这样一句无理由的问句。
医师不理他们的话,他自管自静静地吸着他的纸烟,又自管自静静地说道:“喂!证据还有哩。即刻我说过:要做那个同谋者,必须具备几种条件。第一,那人和这里,关系必然很密切。第二,那人会画人像。除此以外,还有第三——”
医师又从他的衣袋里,掏出了方才那张纸片,拿在手里说:“据王先生告诉我:那银箱里,除了被窃的六厘公债之外,另有许多别的股票与债券在着。那个偷的人,他不看中别的,却单单选中这些眼前市场上面比较吃香的六厘债券。于此,可见这一个人,必是一个熟悉公债市况的人。你看,这一点,也是一个线索吧?”
他顿了顿说:“就说这一个线索,并不十分有力。但是,还有呢。”他看了看手中的那张纸片说,“刚才我曾说过:那银箱里,失窃了二万一千元的公债,而多出了七百八十一元一角六分的钞票。所以,计算实际的损失,应是二万零二百十八元八角四分。那个偷的人,他搬走了这样一个参差不整的数目,当然,他一定也像搬走另一注九千四百五十五元的钞票一样,其中必然含有相同的深意。我们王先生,他是被那个活鬼吓昏了,他已无暇思索其中的理由。可是凭我拙笨的脑力,细细一计算,方知这一个奇怪的数目,正是根据九千四百五十五元的数目而来的,换句话说:这数目正是九千四百五十五元的十二年的利息;那是依长年一分的利率,而用复利计算的。于是,线索又来啦!由此,我们可知,那位密斯脱同谋者,他还是一个会算复利的会计人才咧。”
医师说到这里,他把仰倚在那只坦背椅子上的上半身,挺直了起来。他向那个青年耸耸肩膀,扮了一个鬼脸说:“好!让我把这同谋者的条件,总结一下吧!第一,他是一个和这里关系密切的人。第二,他是会画人像的人。第三,他是熟悉公债行市的人。第四,他又是一个会算复利的人。呵!条件太多啦!”
他又闪动着眼珠,把声音放得和缓一些说:“而你——邱先生,恰巧完全具备以上的条件,一件也不缺少。若说是凑巧,那真未免太凑巧了!哦!邱先生,关于我的话,你有什么意见提出没有?”
医师一口气,说完了这一大串话。他把那张纸片,揣了起来。一支新的纸烟,拈上了他的手指;他把那支烟,在那只精美的烟盒的盖上,轻轻舂了一阵;掏出他的小巧的打火机,预备取火燃上。他的态度,显得那样悠闲;而相反地,对方那个小邱的神情,却显出了比较的紧张。只见小邱面红耳赤,不发一言。那种懊丧的态度,明明表示着他,已经吃到全军覆没的败仗,无复再战的余地。
站在一条战线上的那个年轻的女人,见她的同盟者受到了这样猛烈的攻击,向这青年看看,在不自觉间露出了一种顾惜的神气;同时她自己的面色,也呈露出了相同的窘迫。
在几秒钟的犹豫之后,那青年似乎已锁起了他的反攻的勇气,他忽从另一条路线上,向这医师进袭道:“你是什么人?你有什么权力,干涉这里的事?”
“一个医生,眼看他的病人,将被人家送进殡仪馆或疯人院,难道他没有权力可以干预吗?”医师悠然地这样反问。
“你是一个医生罢了,你不是一个官。你配管我们的事吗?”佩莹仗着小邱反攻的声势,她也鼓动了勇气。
医师不理这女人的话,他只向着小邱说:“你问我是什么人,这是应该向你声明一下的。——你记得吗?两天之前,你陪着你的那位老师,在大东茶室喝茶。他无缘无故,忽然高喊:‘啊哟!他又出现了,那个恶鬼,耳朵上有一颗痣!’当时,他这神经性的呼喊,曾使我大大吃了一惊咧。”
那僵挺挺矗立着的一双男女,不明白他这话的含意。他们只能怔视着他,静待他的解释。
“当时,我为什么要吃惊呢?”医师说,“说起来是有些惭愧的!在我的生命中,不幸常常被许多人尊称为一个恶鬼;并且,我的耳朵上,恰巧也有一颗痣。所以当时,我误认为你的老师已揭破了我的面具——你须知道,我的面具,也像社会上的所谓闻人伟人们一样,那是万万不能让人揭破的。这便是我吃惊的理由。而同时,我怎会参加进你们这出好戏的原因,你们也可以明白了吧?”
医师说时,他再把他的身子趋向前些,略略侧转了头。他伸手指着他的左耳,让那青年看。
小邱趔趄地走前几步,他把眼睛凑近前来看时,只见医师的左耳轮上,果然,一颗绿豆大的痣,鲜红得像一颗小火星。
奇怪哪!这小小的一颗红点,它的魔力,竟相等于天文家望远镜中所发现的一颗新彗星;同时,这小东西一映上了小邱的眼膜,他简直像王俊熙看到了那个鬼魂耳朵上的黑痣一样的害怕!
这青年瞠直着他骇愕的眼,一种惊怪的语声,运输到了他的舌尖上:“你!”
“嘘嘘!”医师急忙伸起两个指头,掩着他自己的嘴唇,装出了一种诡秘害怕的样子说,“哦!说出来是无味的,反正,看了我这善良而诚实的招牌,大概你已明白我的为人。所以,最聪明的办法,还是请你们,向我说实话。”
他又向这一男一女,温和地摆摆手,意思是招呼他们坐下。那青年反复地在他的脸上端详了一会儿,无可奈何地退回了他的靠窗的坐处。那女人,虽然不明白小邱那种突然惊怪的理由,但她也困惑地,第三次又坐了下来。
十二
医师看这二人坐下之后,他又恢复了那种骨节松弛的样子。他先打了一个呵欠,再把他的视线,在这男女两人的脸上,轮流兜了两转,然后懒洋洋地说:“问题是要逐件解决的,第一点,请你们先告诉我:谁拿了这银箱里的公债和钞票呢?”
他的眼光,先停留在小邱的脸上。
“……”
“请说呀!”
小邱抬了抬眼,立刻又沉下头去。这时像有一种舞台上的灯光,打到了这青年的脸上:只见他的脸色,红了泛白,白了又泛青;最后,却变得非常灰白。
那女人偷眼看到小邱这种难堪的神情,她踌躇了一下,忽然鼓起了勇气,锐声说:“钱是我拿的!”
“好!”医师点点头,故意把语气放得很缓和,“妻子拿丈夫的钱,那是平常的事。”
“不!钱是我拿的!”小邱终于被迫开口了。
“好!”医师又点点头,“一个学生偶因急用,向他老师暂时挪移一下,那也不算过失。”
“不是他,是我!”
“是我,不是她!”
由于一种情感的冲动,这二人似乎已忘却了他们眼前所处的尴尬的地位。他们变得那样慷慨,个个尽力把那偷钱的责任,硬拉到自己身上去。
“哈哈!我看你二位的感情,很像一杯法国式的咖啡哪!”医师弹掉一点纸烟灰,笑笑说。
一朵新的红晕,迅速地飞上了这女人的怒红未褪的腮间。
小邱听到这话,第二次又提起了火。但,他望望对方耳朵上的那颗小红点,他只在他的鼻孔里,轻轻“哼”了一声,宣泄了他的怒气。
“你们为什么要拿那公债和钞票呢?”医师望着小邱。
“当然,为了有急用。”小邱克制着他的情绪,沉吟了片晌。他向那扇虚掩着的门,掠了一眼,用轻细而带恳求的口吻说:“如果……如果你真肯代我守秘密,我可以把实情告诉你。”
“你记清,”医师又指指他自己的左耳说,“在耳朵上,有一颗红痣的人,他便是一个最善良最诚实最守信用而又是最肯守秘密的人,你放心吧。”
“好!那么,我把实话告诉你——”小邱用一种富于情感的声音说,“真的,那公债钞票都是我拿的。因为近来,我也做了一点‘条子’,亏蚀得很大,没奈何,才出此下策。”
“这也许是实话。”医师点点头,“但是,我要请你说得详细点。”
“那银箱里的公债和钞票,实际上,我是分两次拿的。第一次,我只拿了钞票,但是,我还不够弥补我的亏累。所以,第二次我又拿了那注公债券。”这青年说到这里,他向佩莹看了看,却用一种热烈的声调,义形于色地说,“一身做事一身当!请你不要把偷钱的罪名,加到佩……哦!加到我师母的身上。”
这位年轻的“师母”,红涨着脸,她刚待发声,但她的话,却被医师的眼光拦住了。只听这医师向小邱说:“我想,第一次,你拿钞票的时候,已经注意到那注六厘公债。所以,你们第二次开那银箱时,预先已预备下了七百八十一元一角六分的钱数,顺手放了进去。你的意思,是表示清算九千四百五十五元的十二年间的利息,是不是?”
小邱红着脸,微微颔首,没有响。
“但,这一招,是含有一点危险性的!”医师说,“如果你们那位王先生,他能细细想一想,他从核算复利的一点上,也许很容易会疑到你。难道你没有想到吗?”
那青年沮丧地低着头,仍旧没有发声。
“依你这样说来,那么,你们是专为需要钱而拿钱的。哦!这里面,没有别的副作用吗?”医师又这样问。
“我不懂你这话的意思。”小邱猛然抬头。
“如果你们专为要钱而拿钱,那么,拿到了钱就算了,为什么要在银箱里,留下一枚可怕的小纸人?”
“这是傻话哩。”那女人似乎忘了神,她忽抢着插口,“谁都知道,俊熙的情性,那样啬刻。倘若银箱里,无缘无故地丢掉了那样多的钱,他肯不声不响,默忍下去吗?”
“你的意思是,”医师掉转视线向着这女人,“他见到了那枚可怕的小纸人,他就不会声张查究了,是不是?你凭什么理由,才这样想呢?”
“……”她犹豫了一下,好像已在懊悔她的插口。因此,她也局促地沉倒了她的头。
“请说呀!”医师只顾催促着。
“因为最近,我们……”她被逼无奈地回答。说到我们二字,急急改口,“因为最近,我在无意中,知道了他的隐事——就是即刻他向你忏悔的那件事。”她和那青年交换了一下眼光,迟迟疑疑这样说。
“你怎么会知道他的隐事呢?听他说,在今天之前,他从没有在任何人前,泄露过半个字哩。”医师追问下去。
“告诉你也不要紧!”这女人因为对方步步进逼,语声透露着憎恶。她说:“有一天,”她想了想,“约莫距今已有十多天了吧,他从外面回来,站在半楼梯中,忒愣愣地发抖。当时,他的脸色非常难看,好像害着急病。就在那夜里,他喝得大醉。在烂醉中,说出了十二年前那件凄惨怕人的事。但是说过之后,在第二天上,他都忘记了。此后,我又用酒灌醉了他一次,渐渐骗出了他的细情。”
医师一边用心听,一边猛吸着他的土耳其纸烟。
那女人忽又自动解释道:“我有心灌醉他,并没有什么恶意。因为我很担心他的病况,只想借此探出他的病源来。”
医师点头表示同情。他喃喃自语似的说道:“是的,王先生曾告诉我:在半楼梯上吓得发昏的一天,正是第二次遇见鬼魂的那一天。他还记得,那是一个星期五的日子咧。”
医师说后,他闭上了眼,沉思了片瞬。他猛然睁大眼睛向这女人问:“喂!那个扮鬼的角色是谁?”
“咦!什么鬼不鬼?我不知道呀!”这女人始而呆了一呆,继而又想了想,最后,勃然这样回答。
“嗳!你大概知道的。”医师冷冷地说。
“我不懂你的话!”
“你一定懂的,我想。”
“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这女人的声带起了水浪般的波动。但她的神色,却显得非常坚决。
医师无奈,他把视线移转到了小邱身上。他说:“邱先生,我想那个鬼,绝不会是你所扮演的吧?”他又解释说,“若说一个人,单单凭着一种化装的作用,或是套上一个面具,就能幻出另一人的面目来,这是小说或戏剧上的梦呓!我是决不会相信这种梦呓的!那么,还是请你说明,那位密司脱鬼,是谁?”
小邱感到无奈,他用一种征取同意的眼光,痛苦地看看佩莹。他见她红涨着脸,并无表示。于是,他也仿效了她的声吻,回答说:“什么鬼不鬼?我不知道呀!”
“你当然知道的!”
“你说的话,我完全不明白!”
“不错,当时你替那位鬼先生写照,你忘却了请教他的尊主大名咧。”医师向这青年挤挤眼,说出了这样一句幽默的讽刺话。
说着,他又悠闲地吸着他的纸烟。他的沉着的面色,被笼罩于缭绕的烟晕之后,格外显得神奇莫测。这时他静静地在想:“还好!重重的暗雾,一小半,渐渐吹散了。那神秘的小纸人,那银箱里被偷窃的钱,总算有了着落。现在,只要把那位鬼先生的履历,设法追究出来,那么这事情的暗幕,也许可以全部揭开了。他继续想:“不过,看眼前的情形,这事情,还需要费掉一点小小的唇舌咧。好吧!让我改换一条路线来试试……”
想到这里,他徐徐睁开了半闭的眼,用一种懒怠的声气,向那男女二人说:“如此,你们对那鬼先生的事,都不肯说了,是不是?”
说时,他又打了一个呵欠。只见对手方的男女俩,都低着头,丝毫没有反响。
局势成了僵持,谈话暂时停顿。就在这一种极短促的紧张的死寂中,忽然有一个破空而来的语声,突然地,从另外一个角度里,阴森森地接口说:“那么,让我来说明,好不好?”
十三
家中僵持着的三人,同时迅捷地举起了惊诧的视线。只见那扇被推开了尺许宽的门,门口魅影般地出现了一个人。那人身上,穿着一袭并不曾穿着整齐的黑缎绣花的睡衣,手里拄着一支粗粗的手杖。那人的面目,相当的可怕:两条浓而粗的眉毛,几乎皱成了一线;一双细小而透凶光的眼珠,正闪烁于深凹的眼眶之中;在他高耸起的颧骨以下,那脸的下半部,形成了一个上丰下锐的锥子形。
这第四名登场的角色,不是别人,正是那个神经错乱的病人王俊熙!
病人摇摇晃晃走进门来,他把他的失了重心似的身子,支持在手内那支橡木的手杖上。他先不说话,却将一种凶狞得如同一头饿虎似的眼色,凶射到了佩莹与小邱的脸上;那神情,简直像要把这一男一女整个儿地活吞下去方始甘心似的。
在这完全出于不意的局面之下,室内的一双男女,先是大大吃了一惊,在一秒钟的犹豫中,他们立即感觉到了他们所处的局势。当时,那个青年的后脑骨上,似已被压上了一方沉重的铅块:只见他的头,逐渐地,逐渐地,在那里一分,一分,尽量低沉了下去。
而这少妇呢,她的两靥,好似将要滴下鲜红的水浆来。她的失却了媚意的眼珠失神似的死盯着脚下的地毯——她似乎在默祝那条毯子,快快变成“月光宝盒”中的神毯,好把她的身子载起来,快快从窗子里破空飞出去。
病人把这一种神经上的酷罚,加在了这男女两人的身上之后,他自己的神经,似乎已感到了一种宽畅。他回转身,关上了那扇门。想了想,他又俯身插上了闩子。然后,他暂时收起怒眼,愉快地向那医师招呼。
“哦!余医师!”他用兴奋的声调这样喊着。他的形容,虽是那样枯悴,而他的语声,几乎已和无病的人们一样。他说:“凭你轻轻的几句话,竟扫清了我胸头的疑影。你看,我的病好啦!我真不知道,我要怎样感激你才好!”
“我的提议怎么样?”医师从坦背的软椅里,略略抬起他的身子,他似乎感到很高兴。
“真聪明!”病人跷起一只拇指。他走向这医师贴近的一只软椅,缓缓坐下来。他把那支手杖,倚在身旁说:“你向我提议细细盘问一下那些下人们:在最近,有没有什么陌生人物,瞒住了我,常在这里走动。这真是一个聪明的办法!”
“结果怎么样?”
“我把那些的下人,逐一唤到我的卧室里,逐一向他们细细地盘问。几乎问到了一半的人数,他们都推说不知道——哼!他们明明是不肯说哪!”病人又举起他的怒目,在佩莹脸上横扫了一下。他高声续说:“后来,问到秋兰——那个十四岁的小丫头,她居然被我吓出来了。”
他说时,咯咯地发出了一阵神经性的怪笑。
“哦!”医师敏锐的眼角里,闪动着期待的光。
“据秋兰说:在最近的一两个月中,果然有那样一个人,鬼鬼祟祟,常在这里出入。这人像是太太的亲戚——那是一个吃白面的人,很穷,常常来借钱。所以太太嘱咐我们,千万不能让主人知道。
“根据这小丫头的话,我计算日期,我在楼梯上遇见鬼的这天,那个活鬼,他是来过的。秋兰说:当时他还曾向我们这位好太太要去了一包旧衣服——是呀!我看见的,那家伙的肋下,夹着一个包!”病人又恶狠狠地连声说,“好啊!不能让我知道!不能让我知道!哼!鬼戏!”
“那么,这个人,究竟是谁呢?”医师打断了他的恨恨声。
“这要问她呀!这要问我们这位好太太哪!”病人那双细小而可怕的怪眼,又猛袭上了佩莹的脸。
那女人喘息着,不发一言。她只下意识地,使劲摩擦着手中的小手帕,那方不幸的薄薄的绸子,几乎被她揉出一个洞来。
“好呀!你不响,装死,那就算了吗?”病人只管咆哮,“好好的人不想做,偏偏要做鬼!那个活鬼是谁?你说!你说!你说呀!”
那女人似乎经受不住那种难堪的侮辱,她猛然抬起头来说道:“那是谁?告诉了你,不怕你会吃掉我!那是我的哥哥。他来走动一下,那也犯法吗?”
一旁的那位医师,听到了这话,眼光立刻一亮。他在微微点着头。
“哟!你的哥哥!”病人似乎感到一呆。连着,他又冷酷地讥刺道:“哦哦!我倒不知道,你有这样一位体面的令兄哪!恕我失于招待,不胜抱歉之至!喂!我的好太太,我们是至亲,你为什么不替我们介绍一下呢?”
“嘿!那是用不着的!他穷,你有钱,高攀不上。”
“哦!他穷,我有钱,高攀不上!不错,这话说得有理。不过,他既知道高攀不上,为什么常在我的眼前,白日里出现呢?”
“做哥哥的,来探望一下妹子,那也犯法吗?”
“是呀!做哥哥的探望一下妹子,那并不犯法。不过,你们串通着,那样装神弄鬼,吓人,那也并不犯法吗?”病人说到“你们”两字,眼内的怒火,却像横飞的流弹似的连带波及了那个蜷缩着的小邱的身上。
“呣——呣——呃——”这时,有一种要想遏止而不能的二期肺病似的干嗽声,从这室内光线较晦暗的一角间发出——这是小邱喉咙口的声息。他像一头五月里的垂死的病狗似的,不时伸着舌尖,在舔着他的干燥欲裂的嘴唇。
“我……我们曾吓过你吗?”这是佩莹答辩的声音。她的声带,分明有了显著的变异。但她却还勉强支持着她最后的壁垒,不愿立即移转阵地。
“还说不曾吓我!还敢说不曾吓我!你们,你们串通那个活鬼,扮成了十二年前那个死鬼的样子,当面向我捣鬼,还说不曾恐吓我?!”一种无可遏制的盛怒,使这病人,完全忘却了多年来的顾忌。他一面怒喊,一面颤巍巍地作势,好像要从椅子里站起来,扑向那个女人的身上去。
此际,室内唯一镇静的人,却是那位言行奇特的医师。他本来是仰着脸,取了一种懒惰的姿势,平稳地靠在那只舒适的坦背软椅内,做成一种躺在理发椅上静待修面的样子。他的神态,简直表示出:即使地球翻了身,与他也完全不相干。至此,他感觉到这室内的“火药味”,已增加到了相当严重的程度;他觉得他已不能再维持他的镇静。于是,他微微抬起了他疲倦似的眼皮,发出一种冷水似的声音浇向那个病人头上去,道:“嗳!王先生,最好请你平平气,静静地讨论。夏医师说过:你不宜发怒,一发怒,你的血管,很有爆裂的危险哩!”
呵!这兜头的一勺冷水,其灵速超过了任何最有效的灭火器!当然,一个有钱的人,他决不肯把他自己的血管,看得像一头猪的血管那样轻贱的!因之,这医师轻轻一句话,马上已发生了意想不到的效验。只见病人掉转了他细小的鼠眼,悚惧地,在这医师脸上,闪烁了一下。立刻,他竟很驯良地自动收敛了他十分之五的怒火。
病人的怒火,已被一种无形的冷水,迅速浇熄了下去。但是,相反地,那个女人一听到了“十二年前”四个字,她的俏媚的眼内,立刻被掮起了一种怒燃的狂焰。只见她的身子,脱离了她的座位。她重重咬了咬牙,然后,发出一种恶毒的冷笑,轻鄙地说:“哼!你还敢提起十二年前的事。我正要请问你:在十二年前,你做过了些什么好事呀?!”
这突如其来的反攻,使这病人瞪直了眼,一时呆怔得失掉了应付的语句。
只见,那个女人,她使劲一扭她的颈脖,把几缕披拂在耳鬃边的乱发,抖到了脑后去。连着,她竟像一头发威的母狮似的,直抢到了病人的身前。她一迭连重复地数说道:
“你还敢提起十二年前的事!你还敢提起十二年前的事!你想想:你在十二年前,做过了什么好事情呀!?”
“嘿!好——你自己做的什么好事?我不问你;你倒还要问我吗?很——好!就请你说:我——我做过了什么事呀?”病人定定神,他用一种拖长的调子,强横地这样说。他的刚收敛的暴怒,分明又被对方盛大的火焰,迅速传引了过来。可是,他的语声,虽很汹汹可怖,而在音调之中,分明已含有一种虚怯的意味。
只听那女人,嘶声叫道:“你做过什么事?你杀死了我的父亲!你谋夺了我父亲的财产!十二年前,你在那家害人的黑店里,做的是什么事?你自己想!你自己说!”
这女人带喘,带说,一面提起她的纤足,在地毯上面狠命地践踏,就在这重重的顿足声中,她的凄酸的泪水,却像黄河决口那样,从她怒红的眼眶之中,不断奔泻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