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共九站，十几分钟，天开始亮了。
“走吧。”
下车的时候，一个穿着米色厚棉服的女孩站在路边，双手插在兜里，半张脸也深深埋在衣领里。她看了夏微予一眼，低低唤了一声，就自己走在前面了。
夏微予下意识左右张望，谨慎地观察着周围，没有熟人才追上了女孩。
她扎着一条不高不低的马尾，发量很多，编成了粗粗的大麻花，泛着自然又柔和的光泽。她身量极小，米其林轮胎一样的棉服下是一条浅色的格纹呢子短裙，裙下一双腿细得像竹筷。
这是陈青柏最在乎的女孩，秦罗敷。
见他跟上来，秦罗敷问：“你确定要这么做？”
夏微予反问：“你也确定要这么做？”
“那，我不问你，你也别问我。”
“好。”夏微予犹豫了一会儿，又说，“那能问你个其他问题么？”
秦罗敷看了他一眼，目光和语气都很冷：“说说看。”
“为什么害那个智障儿？”他没有用“杀”这个词，也没说出“耿元”这个名字。
秦罗敷愣了一下，旋即回复如常：“这次能想到来找我，你大概也是掌握了足够的事实吧。或许你猜的不错，我跟‘殷妍’的关系。我没有殷妍那么稳定，定期‘护理’是少不了的。这种事本不该被人知道，偏偏有人就要看见不该看见的，那怪不得我。他不该看到殷妍找过我。”
女孩说出了一个陌生的名字，夏微予没有表现出疑惑，继续说：“他是个傻子吧。正常人都不一定看出端倪，一个傻子能知道什么门道，太草木皆兵了。”
“你不懂，我们不允许出现任何差池，傻子也不行，何况他还不经大脑，喜欢乱说话呢？”
夏微予又说：“好几年前，我们还是高中生的时候，有个外号‘灭绝师太’的女生自杀了。”
秦罗敷皱了皱眉：“除了你，还有谁也用这种思维考虑这件事？你又为什么会知道这些，你不是被东篱校区除名了么？你为什么会怀疑到我，你到底知道什么？”
“我想，是不是应该叫你‘殷妍’。或许这才是你本来的名字，所以你的小名儿是妍妍。”夏微予并不解释，说了另一件事。
秦罗敷半张脸被衣领遮着，眼睛里透出了极大的戒备。不过很快戒备又褪去，还是平时一副什么都淡然的模样，甚至一边玩着棉服上的拉链，一边轻轻地笑了笑。
他知道殷妍的存在啊，他和他身后的人应该都知道协助404的那位殷玥有一对弟弟妹妹叫殷辰和殷妍了。而殷辰不就是一中那位有名的大校长么，原来早就有人发现分校区的问题了。
“其实，告诉你也无所谓。你不会说出去，对吧，而且你也没有机会了嘛，对不对？咱俩要合作，也要互相拿出点儿诚意不是？”秦罗敷抬头看了他一眼，“既然你知道我跟殷妍是怎么回事，你也应该知道，我其实定格在她的16岁了。那个年代的穷苦孩子，哪有你们条件这么好，她瘦小，营养不良，所以我也一样，我再也长不大了，这都是没的选的。我没有生理期，你应该知道，噢，你可能不知道，青春期的女生都比较敏感，所以在学校住宿，我得假装自己跟她们一样，也有生理期。但有一次呢，被那个女生发现了，我是假装的。”
“那我也承认一件事吧。”夏微予不自觉摸了摸鼻尖，惊觉紧张得冒出一层薄汗，“我被东篱校区除名的其中一个原因……余老头觉得我们学校自身有问题，需要有人脱离出那个系统，正好，那时候，我家的人一直不支持我在分校区上学，加上去了代理校长，为了打压学生会的职权，直接把我撤回市里。余盛威，那个谁都看不起的糟老头儿，当时以金钱同我交易，让我‘监护’你。”
“那真是不好意思了，因为我，后来没能让你上个理想的大学。”
“你根本就没有抱歉的意思吧。说起来，陈青柏对于你来说，应该就像个小朋友一样，幼稚得一批，以你的实际经历，你没理由栽在一个小毛孩身上。”
秦罗敷笑了笑：“不知道呢，也许因为他特别像他爷爷吧。那个人，过去救过我们姊妹的命。既然你调查过我，都能知道我跟殷妍是怎么回事，你也应该知道我跟殷玥、殷辰的事。我们能到今天，还不是因为当初那个当兵的给了我们粮食，我没机会报答他，那就陪他被遗忘的孙子长大好了。现在，陈青柏长大了，是个大人了，他的后半辈子总不能耗在我这个不健全的人身上吧。”
“只是报恩和陪伴么？”
“如果有你以为的林林种种，那我还舍得走么？你觉得这次我还会跟你合作？”秦罗敷用奇怪的眼神看了他一眼，“我当然知道意味着什么，只要我这次帮了你，我就再也回不去了。”
秦罗敷是殷妍的失败分离体，是人为培养的初代容器。她是阿鼎从其他时空里强行带回来的，作为普通人，她不能跟这个世界的殷妍共存。从原来的时空分离之后，她的时间便静止了，永远停留在当年的16岁，再也没有长大的机会。404尝试过用她作为载体，但她不是合适的容器。
后来她听说他们找到了新的、合适的、绝好的容器，直到夏微予找到她，说要不要合作，她才知道，原来新容器就这是这个人。
“你确定么，后悔现在还来得及。”夏微予说。
他们已经快到那栋老塔楼了。
“不后悔。说起来，你就不害怕吗？”秦罗敷反问。
“我到了这里，怕不怕……也都一样吧，我还有的选么？”
“我也一样。”秦罗敷觉得自己手有点儿发抖，“我也够了，可以解脱了，挺好的，我不怕，我还有点儿期待呢。”
发抖不是害怕，是兴奋。
即使她知道失去404那位的加持和庇护，她极有可能会因为静止的时间崩坏而同时分崩离析，对于她来说，那可能是死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