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医追凶(全3册)

第一章 小雏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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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南方的海滨小城,每年夏季到来之前雨总是会下个不停。

“章医生,有你的快递!”传达室值班人员探头叫住了正走进大院的章桐,“昨天傍晚你们下班后送来的。”说着,从靠窗的办公桌上拿起一个纸盒递给了她,盒子小小的,长宽都在20~30厘米之间,分量很轻,看起来里面没有装多少东西。

“快递这么晚还送吗?”在邮件登记簿上签名以后,章桐随口问了句,她记得昨晚自己离开单位的时间已经是晚上6点45分了。

值班员摇摇头:“偶尔吧,也不是经常这样,如果是新的快递员,再遇到网上搞活动的话,派件多了就晚了。”

“谢谢。”章桐把笔交还给了他,接着拿着快递盒走上台阶,穿过一楼大厅,顺着楼梯来到负一楼,又走过长长的走廊,在更衣室换好衣服后,推门走进隔壁自己的办公室。

站在办公桌前,她又一次认真打量起面前这个普通却又看似不太正常的小快递盒。

第一印象——做工粗糙。

首先,以往基层兄弟单位寄过来的样本盒都是特制的,盒子表面还会贴上红色的警示标签,在投递上更会做到专人专送、当面交接。所以排除公务件。

其次,章桐不喜欢网购,也确信自己的朋友绝对不会不打招呼就给她寄东西。

但眼前这个快递盒的收件人一栏里的确写着自己的名字,寄件人的名字却被隐去了,并且用一连串机打字代替。

“隐址件?”章桐微微皱眉,她知道传达室之所以会收下这个快递盒很可能是因为盒子太轻,总重量不超过150克,长度也没有超过30厘米,自然就不存在任何安全隐患。

她打消了立刻拨打盒子上快递公司的号码询问邮件来源的念头,转而迅速清理了自己的整个办公桌,保证上面除了快递盒之外没有其他任何杂物。随后拉开了办公桌抽屉,取出乳胶手套戴上,接着抓过一把美工刀,一个打火机,关上抽屉就开始在桌面上拆快递盒。

这不是一个普通的快递盒,虽然盒子表面有机打清单页面和至少7种暂时无法确定来源的污渍,凡是一个正常的快递盒所应该有的,它似乎都具备了,却唯独漏了一个关键的细节——贴在快递盒表面的那张像模像样的快递公司清单,看上去虽然和真的一般,但它根本无法做到对热源产生特殊反应。尝试了两次依旧失败,章桐便把打火机丢回了抽屉,皱眉想了想,还是拿起了美工刀,只不过这次她变得非常小心,沿着盒子的边缘把它的顶盖完整地挑开了一条缝后,这才打开了包装盒。

盒子里是一大块白色的聚乙烯发泡棉,这种又被称为EPE珍珠棉的发泡材料几乎在商场店铺中的每一件货品包装盒内都能看到。看着这些EPE珍珠棉,章桐确信自己不会在上面发现有效的指纹或者任何有价值的东西。人的指纹之所以能够在物体表面保留下来,是因为人的手指和物体表面直接接触的时候,手指皮肤凹凸不平的纹路中所附带的油脂分泌物与汗腺之类的混合物就像一个印章一样会被物体表面所吸附。指纹被成功提取的前提条件是物体表面足够平滑工整,并且能够吸附住指纹中的各种杂质,然后保留相当长的时间。而EPE珍珠棉是无法保留指纹的,因为它上面吸附不了任何东西。

用美工刀把珍珠棉顶上的盖子轻轻扒开,这时,一股熟悉的气味扑面而来,章桐的心猛地沉了一下,这是血液凝固后才会产生的特殊味道,淡淡的,不仔细辨别的话很容易被忽视。她手上的动作并没有因此而停下,相反越发变得小心谨慎了起来。

终于,在接近盒子底部10厘米左右的位置,最后一块覆盖着的珍珠棉被取出后,一对完整的人类的眼球出现在她面前。

眼球有些干瘪,那是房水逐渐流失导致的。从眼球边缘的创面来看,它是在受害者还活着的时候就被人用锋利的锐器摘取了下来,它整体脱离眼眶的时间在48小时以上。

此刻,章桐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了,迟疑片刻后,她直起腰,目光落在了眼球下面垫着的那一层珍珠棉上,几处凝固的血污处是棕黑色的,显然,眼球已经被放盒子里足够长的时间了。

也有可能眼球被摘下没多久就被放进了这个古怪的盒子里了。

“啪”,美工刀应声掉落在了地板上,她顾不得弯腰去捡,脑子里一个熟悉的画面驱使着章桐继续拆盒子。她轻轻地把那一层被染色的珍珠棉取了出来,连同上面的眼球一起放在了办公桌上,接着继续查看快递盒中剩下的珍珠棉,里面还有相当厚的一小叠。她的手指只是轻轻一翻动,夹层的一角便露出了一朵枯黄的小雏菊。

一切都被安排得妥妥帖帖,既能让收到这个快递盒的人感到震惊,又绝对不会让她太过于意外。看着眼前的这一切,章桐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

下午刚下了一场雨,空气中湿漉漉的。

他正慢吞吞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天色已经很晚,他是一位即将退休的物理老师,要不是辅导一个孩子,他绝对不会拖到这个时候才回家。

脚步逐渐变得有些沉重,他太累了,毕竟上了年纪,尤其是腰,钻心的酸痛让他无法忍受,于是打算找个地方坐下休息会儿。

马路对面就是街心公园。这时候的公园里非常安静,高高的灌木丛替代了寻常的围墙。昏黄的路灯下,他慢慢地穿过小拱门,走在街心公园的石径上,向公园深处走去,耳畔传来自己沉闷的脚步声,显得很孤独,但是他知道,回到家关上门的那一刻才是真正的孤独。

人老了,只要一坐下来,很快就能睡着。这是谁都无法违抗的自然规律。

今天的他依旧如此。看着眼前那盏路灯亮了起来,他的心微微一暖,斜靠在公园的椅子上,没多久便缓缓阖上了双眼。

其实他真的只是想休息会儿,喘口气而已,即便睡着了也没关系,反正没人在乎他。周遭的环境太安静了,静得让人都能听到“嘶嘶”的声音,有点像风在吹,但明明是一个闷热的夜晚。

那“嘶嘶”声非常轻,就好像在自己的耳边滑动,速度也很慢,且离他越来越近。应该是自己听错了吧,最近总是会听到这样古怪的声音,习惯了就好了,只是现在不一样,因为周围太安静了,什么都没有,包括风。

突然,脑后脖颈处传来一阵轻微的刺痛。

这该死的虫子!夜晚公园里就是虫子多。

他有些烦躁不安,本能地伸手去摸,却惊愕地发现已经无法顺利抬起自己的右手。与此同时,他感觉头晕目眩,四肢僵硬,胸口就像被压上了一块石头,呼吸逐渐变得困难,就连意识也渐渐变得模糊起来,唯独听觉还保留着。他听到脑后传来轻轻的喘息声,只是他已经没有精力去辨别发出这声音的是人类还是动物了。

身体的感官恶化程度是非常迅速的,他都没有办法及时做出反应,脑子里已经是一片空白。

这时候,他的眼前开始出现不正常的黄色斑点,每一次的呼吸变得越发艰难,为了能得到更多的氧气,他不得不用尽全身的力气努力张大嘴巴。

终于,眼前一片漆黑。

一丝残存的意识让他感觉到一个冰冷而又滑腻腻的东西缓慢地钻进了自己的嘴巴。这种感觉是非常恐怖的。因为那个东西很长,并且在他逐渐变得麻木的舌头上滑行了很久才沿着喉咙钻进了气管。

不过,这时候的他已经感觉不到痛苦了。

公园里一丝风都没有,空气潮湿而又闷热,“嘶嘶”声响起,正对着长椅的那盏路灯发出的光努力地跳动了两下,“啪——”路灯应声熄灭了。

两个多小时后,一辆路面巡逻警车在街心公园门口的路边停了下来。

值班警员还没下车就看见了站在路边神情慌张的男孩,在男孩身边还站着一个瑟瑟发抖的年轻女孩,两人不只是年龄相仿,就连头发的颜色也染得一模一样。

警员下车的同时打开了肩头的微型摄像机,问:“是你们报的警?”

男孩拼命点头,接着伸手朝公园内一指,嘴唇颤抖着半天也说不出话来。

另一位年纪大一点的辅警柔声问一旁站着的女孩:“别怕,你们现在很安全,告诉叔叔里面到底出什么事了,好吗?”

“死人!就……就在长椅上。”年轻女孩咬着嘴唇结结巴巴地回答。

“里面有几个人?”警员严肃地追问。

男孩努力伸出一根手指。

“你怎么确定人已经死了?”

“活……活着才见鬼呢!”男孩咕哝了句。

知道再也问不出什么来了,老辅警和同事互相看了一眼。警员点点头,拿出手电说:“张哥,你陪着他们,同时通知120,我进去看看。”

今晚的街心公园格外安静,警员顺着石径走进公园,朝着报警的男孩所指的方向走了过去。

他没走多远就看到了那张孤零零的长椅和长椅上那个同样孤单的老头。老头的皮肤是冰凉的,头歪着,颈动脉处也毫无反应。警员绕着尸体走了一圈,确定无生命体征后,便长长地叹了口气,流露出稍许的同情,毕竟临死前身边一个人都没有,老人走得太孤单了。

警员环顾了一下四周,闷热的空气给人的感觉一点都不像是在四月末,身后熄灭的路灯让大半个街心公园处在黑暗之中,除了安静,他什么都感觉不到。

老人怎么会这么晚来这里?

他把手电光又一次集中在了老人的脸上,这时候他才注意到这张表情凝固的脸是如此怪异,那种被定格的惊恐,又好像是诧异。他死前到底经历了什么?是不是心脏病突发?

想到这儿,警员准备把手电光移动到老人胸口的位置,一般上了年纪的老人都有把自己的身份证件放在胸口衬衫口袋的习惯,眼前这位不幸的老人也不例外。

手电光刚移开的瞬间,他的眼前一花,就在老人张开的嘴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动。警员呆了呆,又把手电光移了回去。这是强光手电,光线是雪亮的,能够看清楚目标位置上的所有东西。

他盯着那玩意儿看了很久,脸色煞白:“天呐!这是什么?”

直到这时候他才终于明白街心公园外那个打报警电话的半大小子为什么会被吓得半死了,因为一个活人的嘴巴里是绝对爬不出一条蛇的。

一条长着三角形脑袋的蛇。

晚上,房间里有点冷。章桐伸手摸了摸床边的暖气片,指尖很快就传来了熟悉的感觉——暖气停了。现在是凌晨1点半,离天亮还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她费力探身够到了写字桌上的几张七寸相片,在彻骨的寒意把自己完全吞没之前,重新缩回了被窝里。这是自己临睡前还没有来得及完成的工作。

相片中是一朵已经干枯的雏菊,土黄色干瘪的花瓣被草草地揉成了一团,压得扁扁的,毫无生命气息的枝干如同弯曲的铁丝,丑陋而又怪异。

凶手的用意已经非常明确。受害者还活着的可能性非常小,通过DNA寻找相关证据的难度也可想而知,即使自己最终能够提取到完整的DNA样本,如果受害者在生前没有进行过相应的备案登记的话,结果仍然不容乐观。

其实这些还并不是真正让章桐感到奇怪的地方,因为就在13年前,她就曾经在一个命案现场见过一朵同样古怪的雏菊。

记忆中,那天下着很大的雨。

围观的人群静悄悄的,谁都不说话,目光中尽是惊愕和惋惜。

不远处警用隔离带外,一辆警车在陡坡下急刹车,车门打开的一瞬间,一个男人不顾一切地跳下车,飞快地向案发现场冲了过来。

这突发的一幕让值班的侦查员吓了一跳,几个人随即扑了上去,最终,不得不狠下心动用了手铐才合力把他制服。这个男人被铐在了陡坡下那辆警车的车门边上。

雨越来越大,浑身湿透的男人跪在地上,不停地拍打着车门,喉咙里发出阵阵哀号声。让现场的侦查员只能默默地把头转开,不忍看他凄然的目光。

“死者的家属?”章桐问身边站着的同事。同事无声地点点头。

“哗哗”的雨声很快便吞没了男人的哭泣声。

结束工作走出现场时,那辆横在陡坡下的警车早就开走了。但刚才发生的那一幕,在章桐的脑海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事后才知道,现场发现的死者是这个男人的亲生女儿,而他是市局禁毒大队的一名资深侦查员。

女孩的尸体是在大雨中被人发现的,**着身体,那朵干枯的雏菊被插进了女孩空****的眼眶。现场的证据少得可怜,这个案子最终也就成了悬案。

令章桐无法忘记的,是死者那两个空****的眼眶。即使是外行人都看得出来摘除眼球的技术是多么不专业,X光片下可见伤口最深的地方甚至已经触及了死者的颅脑,伤口边缘虽然经过雨水的冲刷,却还是能看出明显的生活反应,这就意味着这些粗鲁的动作是在死者还存活的时候进行的。

女孩的死因是机械性窒息。

因为死者的父亲职业的特殊性,所以案件最终被定性为杀人报复,但是谁都没有真正弄明白女孩眼睛上那朵干枯的雏菊到底是怎么回事,凶手这么做的目的又是什么?

两年过去了,案件一点进展都没有。专案组只能暂时撤销,虽然每年都有人去档案室定期查看这个案件的相关卷宗,想尽办法寻找蛛丝马迹,但是谁都很明白,如果没有实质性的进展,这个案子或许只能永远地活在人们的记忆里了。

这还不是最让人感到伤心的,自打“雏菊案”进入悬案系统后没多久,死者欧阳青的父亲欧阳景洪就在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了。听禁毒大队的人说他的工作出了差错,枪支意外走火,和他搭档的同事因此而丧命,结局就是这个曾经意志坚强、破案无数的男人因为玩忽职守导致同事死亡,身败名裂,进了看守所。

几个月后,正式宣布判决结果的那一天,市局显得格外平静,同事们绝口不提这事,就好像从未发生过一样,但是每个人的心里都是沉甸甸的。下班前又一个让人心情糟糕的消息传来——曾经和欧阳景洪亲如手足的禁毒大队探长齐志强递交了辞职报告。

在这之前,齐志强即将被提拔为禁毒大队大队长的消息早就人尽皆知了,他却选择在兄弟被正式判刑的这一天彻底脱下了警服。没有人能真正懂他的心思,听说他走的时候,眼眶是红着的。

13年的时间转眼就过去了,“雏菊案”依然没有下文。死者欧阳青失踪的眼球也没有找到。人们渐渐地不再提起这个案子了。

但是章桐不会忘记。

城市的另一头。

他仔细地看着眼前空****的眼眶,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心中不免有些微微的遗憾。这女孩很年轻,哪怕是已经死了,还依然那么漂亮,尤其是五官,更是精致到了极点。所以,他犹豫了很久,他必须让她完整而又体面地告别这个世界。

看着女孩暗灰的面颊,他轻轻叹了口气,手停留在半空中,迟迟没有落下,从下午到现在,他一直都在思考自己的决定,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自己的每一步决定,都要再三思量,因为他害怕自己有一星半点的差错。

在仔细用棉球蘸着药水清洗过女孩脸部的污垢和干结的呕吐物后,他的目光落到了桌角的一盆沙子上面,这是一种白沙,很细,也很干净,放在眼眶里,应该不会很疼。

不过,她已经感觉不到疼了,难道不是吗?

想到这儿,他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划过了一丝淡淡的嘲弄般的微笑。

沙子被小心翼翼地填进了那空****的眼眶,好像生怕女孩会因此而感到不舒服,他还低下头,极尽温柔地用嘴凑近眼眶,轻轻地吹了吹,然后一点一点地把女孩的眼皮盖了上去。最后,他用早就准备好的棉签蘸上胶水,把眼皮近乎完美地黏合在一起。当这一切全部完成,他向后退了一步,双手向上举着,歪着头,仔细地看着那双被沙子填满的眼睛,仿佛是在欣赏自己精心完成的一件杰作。

女孩就像是睡着了,她嘴角的血渍被精心擦去,脸上被抹上了淡淡的粉底,如果不是全身冰冷而又微微发青的皮肤,根本就看不出来这是个死人。

好了,终于完工了。

他长长地吁了口气,活动了一下僵硬发麻的脖颈,然后利索地摘下乳胶手套,用力把它们抛向了屋角的垃圾桶。

他如释重负,心情也变得愉悦了起来。他来来回回在屋子里忙碌的身影在身后工作台上那盏台灯的光照下,被放大成了一个怪异而又修长的形状,投影在对面的白灰墙上,一眼看去,像极了一个正在跳舞的木偶。而伴随着舞蹈应声而起的,是他随口低低哼唱的歌谣,歌词模模糊糊听不太清楚。

渐渐地,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双手无力地垂落在身体的两侧。站在女孩冰冷的尸体旁,痛苦的呜咽声从他嘴里发出,声音充斥了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

屋外,阴冷昏暗的夜空中,雨又开始下了起来。

早上8点刚过,章桐走出了解剖室。走廊里静悄悄的,除了顶头的技师办公室有人值班外,法医处这边空无一人。

顶头办公室的门突然被推开了,一个身材敦实、圆脸、皮肤略显黝黑的年轻小伙子背着照相机,拎着工具箱匆匆忙忙地走了出来,抬头看到了章桐,赶紧打招呼:“章医生,东大校园发现尸体,调度处要我们马上过去。你接到电话了吗?”

话音刚落,章桐外衣兜里的手机响了起来。

调度处是挨个儿通知的,因为自己刚才在解剖室,所以就没有接到调度处打往办公室的通知出警的电话。

“好的,我马上过去。”章桐把手机塞回兜里,紧走几步探身从办公室门边储物柜中拎出工具箱,另一只手用力带上了办公室的木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