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医追凶(全3册)

第十一章 黑色梦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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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的街头,狂风呼啸,暴雨如注。

章桐缩在小区的门洞里,冻得瑟瑟发抖,面对保安同情的目光,自己只能努力挤出一丝笑容。走的时候太匆忙了,她连厚外套都没有带,只是拿了包和手机就出了门。

此时刚过凌晨两点,章桐打了十多分钟电话后,出租车公司才终于有人愿意前来接她去单位。就在刚才,值班员的电话让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坐了好一会儿,她才终于清醒了过来。

死者是欧阳景洪,尸体已经运回了单位解剖室,验尸工作必须立刻进行。

章桐到达单位下了车,匆匆跑进大院。小陆站在门口等她,童小川却不见踪影。

“为什么不经过我的勘验就预设这是自杀事件?”章桐质问道。

“章医生,你别急,头儿他已经查看过看守所监房的监控了,欧阳景洪是单独关押的,前前后后只有他一个人在房间,门禁显示,没有人进入过他的房间。而监控中,也是他自己把床单撕碎了,绑在床头柱子上,然后就这么坐在地上勒住脖子上吊自杀的。”小陆紧锁眉头,伸手在自己脖子上比画了一下。

“床头柱子?看守所中的床都是单人床,床头柱子是不锈钢的,固定在地面不能移动,高度不会超过1米,你确定他是上吊自杀?”

“他死的时候,监控录像中确实只有他一个人。前后过程没有超过十分钟!”小陆回答,“只是……”

“只是什么?”章桐问。

“章主任,你等下去看看现场就知道了。”小陆把头转开了,似乎在刻意回避她,“我这就带你去。”

看守所和公安局在相邻的街面上,步行很快就能到,两个单位之间用全包封的跨街道天桥连接着。

两人穿过天桥,顺着楼道来到看守所一楼的尽头。一路上与好几个神情沮丧的警员擦肩而过,毕竟出了事情,没有谁的心情会好到哪里去。他们都认识章桐,所以,只略微点头表示打过招呼了。

怕引起恐慌,其余的在押人员早就被转移到了别的楼层。出事的这一层此刻只有欧阳景洪一个人。

透过半敞开的大门看进去,两个急救医疗小组成员正在收拾散落一地的急救工具。此刻,尸体正面朝上被平放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颈部的布条被摘下来了,放在一旁的地上。离尸体不到1米远的地方就是床柱子,总共四根,被牢牢地焊接在地面上,纹丝不动。而其中一根床柱子上,正拴着另外半截长布条。

看到章桐走进拘留室,急救医疗小组的人站起身,无奈地冲着章桐摇摇头,然后拎着工具箱退出了房间。

章桐从挎包里拿出一副随身带着的工作手套戴上,然后顺手把挎包和手机递给了一边站着的小陆:“帮我拿着。”

死者身穿一套浅灰色的运动服,光着双脚,面朝上躺在地上。胸口的衣服因为刚才的急救已被解开了,露出了青灰色的皮肤。他张大了嘴巴,瞳孔放大,无神的眼珠注视着空中。颈部,一条深深的紫色勒痕清晰可见。

章桐伸手触摸死者的胸腔和腹部,然后是双手。尸体还是温温的,尸僵还没有形成,死亡是在不久前发生的。

“章医生,他的死因能确定是自杀吗?”小陆在一旁问。

章桐伸手翻看了一下死者的双眼睑部位,角膜还没有生成明显的浑浊,而舌头却已经成了紫黑色。她双眉紧锁,死者的双手有因用力过猛而导致的擦伤,**的双脚上,更是有明显的床框摩擦的痕迹。

此时,章桐脑海里再现了整个出事过程:欧阳景洪有条不紊地把撕碎的床单编织成了一条牢固的绳索,然后分别把两端系在床柱子上和自己的脖子上,双脚死死地用力蹬踏床框,整个人用惯性的力量向后仰。渐渐地,他的意识变得模糊了起来,因为重力的缘故,他的身体没有办法往回收缩,十多分钟后,体内血液停止流动,肌肉放松,欧阳景洪瘦弱的身躯轰然倒地,斜挂在了床框上。

凌晨两三点钟,是人一天中睡得最熟的时候,欧阳景洪当了多年的警察,这一点他不会不知道。看守所的值班员不可能24小时瞪大眼珠子瞅着监控发呆,人总有走神的时候。而欧阳景洪就是利用了这一点,巧妙而又决绝地安排了自己的死亡。

章桐轻轻一声叹息,站起身,头也不抬地问:“你们发现他的时候,是不是身体斜挂在床框上?”

“是。”一边的拘留室警员赶忙回答。

“他是自杀,可以下结论了。还有,如果你们早一点发现的话,他还是有救的。一个人要把自己活活勒死,整个死亡过程是非常漫长而又痛苦的,至少需要十分钟时间。你们要对他的死负责!”

“我还以为一个人不可能就这么把自己活活勒死,那要多大的体力啊。这个拘留室,就是怕出事,所以装修的时候,顶上横梁什么的,都没有安排,连床都是固定的单人床。我就是做梦都不会想到,自己把自己挂在床柱上也能自杀。”面色惨白的值班警员嘟囔着,神情沮丧地低下了头,“放心吧,章医生,我会承担责任的,是我的疏忽。”

“把尸体送往我的解剖室吧。我想,他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活着的亲人了。”说着,她默默地转身走出拘留室,没有再回头看一眼。

那是一个被痛苦折磨了十多年的灵魂,现在终于可以得到真正的安息了。

体育馆展厅,人流如织,刘东伟站在人群中,默默地注视着自己面前的这尊雕像。

刘东伟并不是第一次看见这座雕像,当初自己还没有结束那段可怕的婚姻的时候,就曾经不止一次地看到过这座雕像。那时候,他只是因为雕像动人的美而赞叹不已,并没有留下多么深的印象。如今,隔了这么多年,自己又一次站在这座雕像前,刘东伟的内心却有一阵阵说不出的冰凉。

雕像正如其名——爱人,其塑造的是一个美得几乎让人窒息的女孩,看到它的人都会被它的美丽动人所深深吸引。虽然简介中说,这座雕像是作者司徒敏以自己为原型创作的,但是刘东伟根本看不出两者之间除了性别以外,还有什么其他关联。

司徒老师留下的日记,他已经看了不止一遍,几乎每个字都能背出来了。而章桐的电话更是让他心绪不宁。

司徒敏虽然性格脾气都糟糕到了极点,但是杀人?他还是不能相信!但雕像手中的雏菊,李丹父母家中的雏菊,还有死者脸上的雏菊,这又怎么解释?难道都是巧合吗?

刘东伟陷入了痛苦的思索中。

“章桐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女人,也非常理性,如果没有十足的把握,她是不会做出任何判断的,你要相信他。”弟弟刘春晓的话一遍遍地在自己的脑海中回响着。

刘东伟举起胸前的相机,对着雕塑的脸部,从各个角度拍了几张,他的举动和身边的参观者没有什么异样,但是他并不是为了保留对这座雕塑的回忆。他要做的,就是找到一个纠缠了他很久的问题的答案。

做完这一切后,刘东伟收起相机,转身离开了展厅。

很快,章桐的手机上出现了一条信息:我想见你,我有东西给你看,或许能解开13年前的谜题。

章桐关上手机。在她的面前是冰冷的解剖台,此刻,欧阳景洪正躺在上面,身上盖着白布。房间里异常安静。尸检过程非常顺利,死因也很简单,章桐摘下手套,把它们丢进脚边的

垃圾桶里,然后拿起尸检记录本,在上面认真地写下了一句话:结论:符合机械性外力所导致的窒息死亡,是自杀。

一个生命就这样结束了,并且是以一种常人无法想象的方式结束的。人们常说,哀莫大于心死。虽然欧阳景洪的死在理论上并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但是章桐想不明白,为什么等了这么多年,却突然放弃了?真相或许不久后就会被揭开,欧阳景洪坚持了13年,经历了牢狱之灾和生活的艰辛,甚至不惜用激进的手段来促使警察为他寻找13年前的真相,为什么不等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呢?

还是说,他的死也是他获得真相的手段?

章桐突然感觉自己有些不寒而栗。

局长办公室内,童小川脸涨得通红。

“好好一个人就在你的眼皮子底下自杀了,你怎么向我解释这件事情?”

“对不起,这是我的疏忽,我没有多派人手,所以才会出现这样的事情。我请求处分。”

“处分你有什么用?难道死者就能活过来?”

一听这话,童小川抬起头:“局长,你放心吧。我会很快把事情弄清楚的。”

局长摇摇头:“重点不在这里,我给法医处的章医生打过电话,确认死因是自杀。而根据你们专案组之前交上来的报告,死者态度非常坚决,甚至不惜做出违法的事情,怎么又会突然选择自杀呢?”说着,他把右手边的两本厚厚的卷宗递给了童小川,“这两本卷宗,我刚从档案室调过来,你仔细看看,或许对你的案子会有帮助。”

童小川伸手接过卷宗,上面的标记非常熟悉,一本是“13年前明山中学女生被害案”,而另一本,严格意义上来讲,并不是一个案件,应该说是一个“事故”,记录的正是欧阳景洪失手杀死自己搭档的详细经过,包括证人证言和相关尸检相片,以及弹道检验记录。

“局长,你认为欧阳景洪身上有问题?”童小川感到很不理解。

“你仔细看看吧。”局长叹了口气,“我找过以前局里的老警察,尤其是禁毒大队曾经和欧阳景洪共过事的,他们都说欧阳景洪是一个为了搭档的安危可以不要自己性命的警察。虽然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可他们还是没有忘记当年这个禁毒大队的传奇人物。”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伸手推开了窗,一股寒冷的北风瞬间充满了整个房间。

“不管怎么说,他曾经是个警察,虽然经历了很多,但是我想他应该不会背弃自己当初的誓言。这件事有太多的疑点了,你着手调查一下,对他、对当年的死者和局里所有的同事也是一个交代。去吧。”说着,他挥挥手,便不再言语了。

海湾不是很大,波涛声阵阵传来,海鸥从天空掠过,发出阵阵鸣叫声。

“你这么早就来了?”刘东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章桐闻到了一股酒味。

他走到章桐的对面坐下。两人坐在防波堤的柚木椅子上,中间隔着一张桌子。夏天的时候,这里无疑是欣赏海景最好的地方,但是现在这个季节很少有人来。

刘东伟把手里的罐装啤酒递给章桐:“要吗?刚买的,这罐我没喝过。”

看见章桐犹豫,他笑了笑,显得很不以为然:“放心吧,我没坏心。我弟弟喜欢你,所以我也很尊重你的。”

“我没有这个意思,只是不习惯喝酒。”章桐轻声说道。

刘东伟轻轻叹了口气:“小时候,我父亲就经常喝酒,一喝完就拼命打我们,往死里打。母亲就是因为这个,才带着弟弟离开的。那时候我还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老要喝酒,现在呢,终于懂了,因为酒能让人忘掉很多东西。”

“可是有些东西,是永远都忘不了的。”章桐说,“你喝醉了。”

“我没醉,”刘东伟咕哝了一句,“我清醒得很。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回避,现在我才终于鼓足了勇气。我也不怕你笑话,我曾经发誓这辈子绝对不喝酒,因为我不想成为我那酒鬼父亲的翻版,我不想我将来的孩子像我一样去恨自己的父亲。可是,我还是喝酒了,可是,我心里难受。”

章桐静静地听着,思索着刘东伟说的话。

“对了,我给你看样东西,”说着,刘东伟放下啤酒罐,从兜里摸出一个信封,递给了章桐,同时还给了她一个强光手电,一脸的歉意,“不好意思,让你听我唠叨了。”

“没关系。”章桐一边掏出信封中的相片,一边打开了手电。

信封中是两张雕塑头像的正面特写。“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刘东伟小声问。

“你想知道什么?”章桐不解地问。

“这张脸,我想知道这张脸,为什么司徒老师在看了这张脸后,就再也没有去看过他女儿的雕塑展?甚至于都不愿意提起他女儿的名字!”

章桐心里一惊,她把手电光集中到了相片中雕塑的脸部,尤其是眉宇轮廓之间。仔细端详后,她抬起头,海风阵阵,刘东伟的脸在摇曳的路灯下忽隐忽现。

“我知道这个问题只有你才能找到答案。”刘东伟的声音微微发颤,“你是法医,人体骨骼的结构对你来说是最清楚不过的了。”

章桐点点头:“我还需要经过测算才可以最终确认。不过,现在基本上可以肯定的是,这个模特应该就是欧阳青,因为她有着和欧阳景洪一模一样的下颚骨,而且鼻骨的形状也很相似。但是,这些还都只是间接证据,只能认为司徒敏当初是以欧阳青作为原型创作了这个雕塑,并不能和杀人联系在一起,除非……”

“除非什么?”刘东伟急切地追问道。

章桐把目光投到了海上,说:“眼睛!”

“你说什么?”刘东伟怔住了。

“我也只是猜测,你仔细看这张相片。人类的眼睛共由三个部分构成,分别是眼球、视觉通路和眼附属器。它们就好似灯泡、电器和灯罩,彼此紧密相连,缺一不可。眼球的构造十分精致,成人的眼球直径约为24毫米,而包容着眼球内容物的眼球壁总共有三层,也就是纤维膜、葡萄膜和视网膜。”说到这儿,章桐深深地吸了口气,“再怎么高明的雕塑家,都不可能把人的眼球葡萄膜塑造得这么逼真!上面的脉络清晰可辨。”

“天呐……”刘东伟双手紧紧地抓着相片,嘴里不断地重复着这两个字。或许是夜晚海风寒冷的缘故,他不由得浑身发抖。

“你也不要想太多,我这还只是推测。如果能让我看见雕像就最好了。”章桐轻声安慰,“很有可能是我错了。”

刘东伟没有说话,低着头,一声不吭。

章桐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我差点忘了告诉你,前几天,我接到出警通知,说是出现了分尸案,结果我到了现场才发现接警台把情况搞错了,是司徒敏的雕塑被盗了,确切地说应该是头部被盗。我去的时候见到头部被还了回来,但是眼睛,也就是雕塑的眼睛,不见了。最后,这个案子就被盗抢组按照程序结案了,因为没有出现人命案,所以,也就不在我的职责范围之内。”

“是谁报的案?”

“司徒敏的助理,”章桐不由得哑然失笑,“我当时还在想,你前妻确实很厉害,因为当她知道是自己的助理报案以后,还居然跑过来当着我们在场所有人的面,狠狠地扇了她一巴掌,那小女孩连吭都不敢吭一声。”

“她就是这样的人,一点都不奇怪。”刘东伟幽幽地说。

“后来,她当着我们的面,把那个失而复得的头像给砸碎了。”略微停顿后,章桐站起身,把相片重新装回了信封,递还给了刘东伟,“我那时候只是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并没有往这个方向去想。目前还没有直接证据可以证明司徒敏的雕塑有问题,我想重案组还不能够仅凭借你手中的这两张相片就出具搜查令,毕竟那尊雕塑非常值钱。而从眼球部位取样做化验的话,就必须损坏原来的构造,风险太大,警局迫于压力不会出面的,所以我想,目前我还真的没有办法来帮你。”

“是吗?我知道了,谢谢你。”刘东伟晃了晃手中的易拉罐,抬手把最后一点啤酒倒进了嘴里。

夜深了,一股寒意袭来,章桐赶忙裹紧外套。她起身打算走,想了想,回头说:“你走吗?都这么晚了。”

“不,我想一个人静一静。你先走吧。”刘东伟从兜里摸出香烟和打火机,趁海风还没有来得及把火苗熄灭,赶紧点燃了香烟,然后深吸了一口,上身向后靠在椅子上,再无言语。

章桐感到心里酸酸的,但也不知道说些什么:“那好吧,你自己也保重身体。再见!”说着,她迎着越刮越猛的海风,艰难地向防波堤的出口处走去。看着章桐的背影逐渐消失,眼泪从刘东伟的脸上默默地滑落下来,他叹了口气,把脸轻轻地扭了过去。

海风呼呼作响,在漆黑的夜空中穿梭肆虐着,仿佛无数个幽灵在夜空中拼命哀号。因为过于疲惫,在酒精的作用下,刘东伟无力地蜷缩在椅子上渐渐地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