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医追凶(全3册)

第三章 第八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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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龙峪分局的法医解剖室既狭窄又闷热,房间里充斥着消毒水和腐败空气的味道,俨然就是一个不通风的储藏室。

“你们法医辞职才三天?”章桐问,“我怎么感觉就像是走了一个世纪。”

方明点点头,脸上露出了尴尬的笑容:“没办法,条件实在是太差了。”

“不过能在这种环境下工作,也实在是难为他了。”章桐轻轻叹了口气,弯腰从随身带来的工具箱里拿出一件一次性分体解剖服麻利地穿上。

“章法医,你把单位工具都带来了?”方明伸手指了指打开的铝合金工具箱。箱子有些陈旧,除了一次性耗材以外,解剖工具显然也已经使用过很多年,就连刀柄上的花纹都快被磨平了。

“不,这箱子里的东西以前是属于我父亲的,这次来双龙峪,我不能动用单位里的公用物品,那是违反工作程序的。”今天早上临上车的时候,章桐除了必备的行李以外别的都没带,唯独带上了父亲章鹏曾经使用过的这个银灰色的铝合金小工具箱,夹层里还有他的名字和曾经使用过的警号。当年父亲去世后,单位便把这个小工具箱和里面剩余的耗材一并转赠给了她留作纪念。

“你今天就是帮我做记录,不用动手,我说什么你做什么,明白吗?”章桐戴上了口罩,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头发塞进了帽子里,确保没有露在外面。

方明点点头:“好的,章法医。”

房间里只有一张解剖台,章桐示意方明先帮她把那具被撞身亡的环卫工尸体搬了上来,尸检过程非常顺利,死因也与车祸高速撞击所导致的失血性休克合并创伤性休克相吻合。

但是当第二具女尸搬上来的时候,章桐注意到方明的神情有些异样,站着发呆,好几次都根本不知道自己需要做什么。

“怎么了?”章桐的心微微一动,“你认识她?”

方明也不隐瞒,声音沙哑,眼眶有些发红:“她是我警校同学的妹妹,就像我的亲妹妹一样,毕业后被分配到交警队了,叫李敏,才22岁。真对不起,章法医,我有些失态了,刚才在现场的时候,我就认出她来了。”

章桐呆了呆,轻轻叹了口气:“你休息下吧,下面的事儿我自己来做。”

方明感激地看了她一眼:“谢谢你,章法医,我出去抽根烟,我就在外面,不会走远,有问题随时叫我。”说着,他便脱下解剖服,缓步走出了解剖室。

章桐按下了录音键开始口述:“2020年11月7日,时间上午9点13分,地点双龙峪分局解剖室,现在开始2号女死者的尸检……”

章桐的声音在贴满瓷砖的解剖室里轻声回**着,伴随着解剖刀拿起放下接触搪瓷托盘时所发出的清脆撞击声。突然,她停了下来,皱眉问道:“方明,你同学的妹妹是不是患有哮喘?”

“哮喘?”方明应声推门走了进来,满脸的疑惑,“没听说过,章法医,小敏的身体一向很好的,在学校的时候各项体能考试成绩都是女生中数一数二的。每年的体检报告她都会拿给我看,上面也没有见到什么医生的特殊备注。”

章桐一声不吭地摘下手套丢进垃圾桶里,然后伸手关了录音机。

“章法医,小敏她的死因,她……她到底出了什么事?”方明焦急地看着章桐。

“我需要做个毒化检验,她的咽喉部位组织结构处有不正常的肿大,支气管水肿,扁桃体二度肥大,心脏左冠状管壁明显增厚,并且伴有斑状血块,”说到这儿,她略微思考了下,“我以前见过与这种状况非常类似的案例,但是现在这起还不好说,必须得等毒化报告出来。但我现在可以说一下我的怀疑,仅仅作为一个参考,最终结果还要看检测结果。那就是她在死前两个小时内饮用了酒精和麦角副酸二乙酰的混合物。酒精浓度现在已经没有办法具体检验出来了,但是LSD残留可以查出来。”

方明问:“LSD是什么?”

“迷幻剂,这种药物会使服用者血压不正常升高,心跳加速、浑身发软、头晕、恶心、呕吐,最后症状虽然会消失,但是会对心脏冠状管壁产生很大的损伤。而这种迷幻剂还有一个特点,就是一旦和含酒精的饮品一起服用的话,如果服用者本身有过敏史,那么她的气管和咽喉部位就会产生不正常的肿大。这些症状现在在死者身上都体现出来了。

“唯一感到欣慰的是,致命的过敏症状发生之前,她就已经死了。她的死因是多器官严重挫裂伤合并脏器出血,外加颅脑重度撞击导致的开放性失血休克死亡,死亡发生得太快,她没受多大痛苦。但是导致车祸的原因如果只是以简单的酒后驾驶来定论的话,那是不正确的。对了,你们这里有可以做这方面检验的单位吗?”

“有的,省城实验室离这儿只有100多千米,我开车快一点的话能在下午3点前赶到。”方明回答。

章桐点点头,她重新换了副手套戴上,掀开死者身上盖着的白布,然后用手指撩拨开她的头发,指着左边那个血肉模糊的伤口说道:“她的左耳朵没了,从创面来看应该是被一把锋利的刀具给齐根部割去的。”

方明脸色一变:“能确定吗?”

“可以。而且从伤口边缘来看,应该是死亡状态发生的同时。只是很奇怪,为什么要割掉她左边的耳朵?”章桐轻轻盖上了白布。

方明的声音有些颤抖:“因为她是交警队专门处理事故勘查的电话调度员。”

这是第八个。

李晓伟习惯在听取别人谈话时做一些相关的笔记,只要是自己认为值得记录下来的,他都会不厌其烦地把它们逐一写在纸上,哪怕看上去只是一些胡乱堆砌起来的词语。

上午名单上的最后一个人离开办公室后,他看着笔记本,低头陷入了沉思。八个案子,矛头都无一例外地指向了警察,难道说这八个警察之间有着特殊的联系?不然的话,为什么单独对这一特殊人群下手呢?

在过去的七年时间里,每个警察的生活都是按部就班的,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是因为什么让凶手偏偏选中了他们呢?

“还不去吃饭吗?”章桐的声音在门口响了起来,她已经脱去了工作外套,身着黑色的高领毛衣和蓝色牛仔裤,脚上穿着棕色小羊皮靴,胸口挂着临时工作牌。

李晓伟微微一笑,抓起那本特殊的笔记本揣进兜里,这才放心地关门离开。

双龙峪分局的饮食习惯和安平略有不同,馒头、饼子代替了米饭,两菜一汤以辣味居多,这可苦了章桐,她皱眉看着自己面前的两盘菜,半天没吱声,也没动筷子。

李晓伟乐了:“你不会不吃辣吧?”

章桐点点头:“唉,只能入乡随俗了。上午你那边问得怎么样?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情况?”

“没有,除了情绪有些不稳定外,我还真看不出哪里有什么不对。警察也是人嘛,心里有点小想法也是情理之中的。我的看法是凶手单独挑中这个职业的人,肯定有原因。你想,双龙峪虽然是个小地方,各警种的警察加起来也有好几百人,为什么要在这么大的时间跨度上挑中这些警察呢?几年一个,特定的职业范围。你知道一般的凶手最不愿意去碰的就是你们警察了。因为针对这个职业所产生的犯罪成本远远超过针对一个普通百姓的,除非凶手追求个人成就感。所以,我认为这么干的人,自身性格上肯定极度偏执。

“连环杀人凶手分为两种,一种是有目的地进行杀人,目标为某些特定事件所涉及的人。我记得三年前长桥曾经发生过一起特殊的杀人案,凶手费尽心机地把所有在论坛上骂过他的人逐一找了出来,然后杀死,他所设定的杀人计划非常巧妙,如果不是出于凶手本人的自负和极度自恋的心理,当地警方根本就没有机会抓住他,把他绳之以法。这个案子是我导师协助破的。”李晓伟接着用手指沾了茶水在桌上画了个圈,“总之,只要找到这个圈,我们就能找到破案的突破口。”

“那第二种呢?”章桐知道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第二种?就是漫无目标地以杀人为乐,这种人最可怕,抓住他的难度也最高。因为他的杀人目标可以是各种职业的从业人员,也可以是某种特定职业或者类型的人,就像我们这起案子中的警察。甚至于只要他觉得你正好走进他的计划,他就有可能杀了你,就像猎物掉进陷阱一样那么随意。怎么说呢,这种人,有很大一部分在小时候曾经有过虐杀小动物的经历。

“从心理学的角度来看,有些病例正因为小时候对小动物的残酷虐杀,满足了自己感官上的一时刺激,在得不到正确的疏导和治疗的情况下,会形成无情型变态人格,不过很快他们就不会只满足于虐杀小动物了,会迅速上升为在自己同类身上实施相同的行为,并且有过之而无不及。我们所面对的这个凶手目前来看还不是典型的反社会型人格障碍,因为他并不冲动,他所实施的每一次行动都是有明确计划的,所面对的人群也是特定的,所以说,这家伙是介于第一种和第二种可能之间,但更偏向于第二种。”

章桐长叹一声:“那么,我们目前最主要的就是找出八个死者之间的特殊联系。”

“没错,”李晓伟用力地点点头,“而且要快,因为他还会再下手。”

人的一生中都会有一个终生难忘的第一次。

记忆深处的那晚,夜深了,雾气飘满长街,昏黄的路灯若隐若现。

他站在街角等了很久,她终于出来了,摇摇晃晃,心满意足,也醉得更厉害了。他在阴影中看到有好几次她都不得不扶着墙慢慢地向前移动,只要一不留神就会跌坐在水泥地面上。没有人来接她!他心中暗自窃喜。不错的机会,他紧走几步和她并排,这个时候,街上已经没有什么人了,就连灰溜溜的流浪狗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想开口,却舌头打结,支支吾吾半天没说出一个字。

还好她发觉了,歪着头笑眯眯地看着他:“小老弟,想干啥?给姐姐我买杯酒,我什么都答应你!”

他用力点点头,顺手朝身后黑漆漆的小弄堂一指。她先是一愣,随即又一次哈哈大笑了起来,然后弯腰凝视着他的眼睛,阵阵酒味扑面而来,让他几欲作呕。但是他一点都没有表露出来,相反,只是晃了晃手中的50元钱。

“少了点儿。”她微微皱眉,目光在钞票和他俊朗的侧脸之间转悠了几圈之后,终于点头了,“十分钟!只能十分钟!”

他点点头,笑得很天真。

十分钟还差五秒的时候,他就一个人晃晃悠悠地走出了小弄堂,浑身上下都是血,但是他很满足,也一点都不担心自己会被人发现。因为双龙峪深秋的凌晨是没有多少人会愿意在外面待着的。

回到家的时候,小区里也是死一般的寂静。开门进屋,他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不过他不用担心什么,因为那个讨厌的小男人又来了,如今正在母亲的**搂着母亲,鼾声阵阵睡得正香。其实即使他们醒着的话也不会太在意他,他本来在别人的眼中就一直是个可有可无的人,包括在自己母亲的眼里。

紧闭自己卧室的房门,他打开写字台上的台灯,然后盘腿坐在靠床的地板上,开始认真地仔细检视塑料袋中那两团根本就分辨不清楚本来面貌的肉块,他小心翼翼地打开塑料袋,然后用两根手指夹着肉块慢慢地拿了起来,在淡黄色的灯光下,皮肤本来的粉红和鲜血的殷红混杂在一起,隐约散发出诡异的光芒。

他兴奋极了,他试图压抑内心的狂喜,但一连串的深呼吸也不足以让他彻底平静下来。

第一次杀人的感觉让他惊喜万分。相比之下,刚才自己所做的一切早就随同那条没有光线的小弄堂在他的脑海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甚至天亮后当他经过案发现场的时候,都没有再朝那个方向看上一眼。

以前晚上回到家,还没进家门,就听见了母亲震耳欲聋的怒吼声——又去杀猫杀狗了,再这样下去的话就别上学了,送你去菜市场当杀猪的算了,还不用在家白吃白喝!

对此,他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哪怕在多年以后的今天。

此刻,他站在街上,呆呆地看着对面商厦门口一男一女的背影,女的年纪已经不小了,穿着华丽的羊绒风衣,烫着头发,而勾着她臂弯的男人岁数至少年轻了一半,夸张的韩式发型被染成了时下最流行的“奶奶灰”,浓重的香水味似乎隔着半条街都能闻到,而那紧紧包着臀部的牛仔裤更是让他无法直视。

他深知他们根本就不是母子,因为自己才是那个该死的老女人的倒霉儿子!

看着那两人几乎不分彼此的亲昵背影,他面无表情。已经很多年了,他早就已经学会了波澜不惊地去面对自己身边所发生的一切。

一辆高大的水泥罐车开过,扬起了漫天的沙尘,街道两旁的人们纷纷掩住口鼻四散躲避。很快,沙尘消失,他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中年贵妇有些神色慌张地从商场里走了出来,若有所思地左顾右盼。而那个年轻男人也紧随其后,满是诧异:“张姐,你丢了什么东西了吗?”

中年贵妇的目光中闪过一丝惊慌,随即又变得极为镇静,神情从容不迫:“没有,我只是刚才进商场的时候好像看见一个老熟人罢了。”

“那现在呢?”年轻男人笑着追问,“我们还去做SPA吗?”

“那是当然了,走吧!”中年贵妇轻轻一笑,拥着年轻男人转身走回了商场。似乎刚才在二楼拐弯处无意中透过窗户看到的那个犹如鬼魅般的影子,就从未在这个世界上出现过一般。

“啪。”一堆厚厚的卷宗被扔在了桌面上,堆起来足有半米高。

“你真打算在今天把这些卷宗都看完?”章桐有些不可思议。这是20年来所有凶杀案的卷宗资料,因为没有像安平那样经过电脑处理,所以当李晓伟提出要查看所有的卷宗后,档案室的管理员一脸的震惊,不过他还是乖乖地拉来了一堆手写卷宗资料。

“你得庆幸这里民风淳朴,凶案不多,我的章大法医啊!”李晓伟嘀嘀咕咕,变戏法一样从桌子底下挪出了一张舒服的圈椅,塞到办公桌旁后,这才坐下来,夸张地伸了个懒腰,“不过你放心吧,我今天肯定都把它们给吃了。”

章桐眼光变得尖锐:“其实你说得也对,时间不等人。我那边还有一些尸检报告需要查看一下。”说着,她转身走出了这间堆满杂物的小房间。

回到解剖室隔壁的法医办公室,刚坐下,门口便传来了敲门声。

“章法医,我们找到一具还没有被火化的尸体。”方明急匆匆地说道。

“死亡时间?”章桐问。

方明回答:“半年前,生前是我们治安大队的一个民警。”

“算入死亡名单中了吗?”

方明老实回答:“没有,当时被认为是车祸,之所以拖这么久是因为死者家属和肇事方在打官司。”

“他丢了什么?”

“我问过火葬场整理遗体的工作人员,说是少了一片肺叶。”方明打开工作笔记,“死者当晚10点骑电动车从单位下班回家,路上和一辆大卡车撞了,人当场死亡,司机逃逸,交警部门接警后联系车主,却遭到否认,说车辆被偷,自己案发当晚并没有开车。不止如此,监控等一切手段也无法证实车主撒谎,动机方面也排除了车主的嫌疑,所以最终这起车祸就以交通事故定性了。”

“肺叶?”章桐不解地重复了一遍。

方明点点头:“具体为什么我不知道,遗体整理师说事后联系了交警队的法医,对方说现场仔细搜索过好几遍,确认没有遗漏。”

“重大车祸中确实会有死者体内器官被挤压出身体的先例,但是单单一片肺叶就有些怪异了。”章桐想了想,问,“那他是袭警案的第几个?”

方明摇摇头:“按照时间来算,他应该是第五个。”

“别的呢?都火化了?”

“不,还有两具,其中第六号死者死于意外火灾,虽然没有发现明显部

位的缺少,但是王教导员要求保留,说是有疑点需要核实,我们就把他算了进去。至于第七号……就是王教导员,是我坚持保留的,她唯一的亲人是她母亲,老人家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所以我们领导联系了当地街道社区,商量下来准备先瞒着,等案子破了以后再另行通知。”

“谢谢你,有心了。”章桐轻声说道,“我这就过去处理。”

尽管已经是冬季,太阳依旧高照当空,对于少雨的双龙峪来说,冬季只是意味着寒冷和更多的风沙。

中午还没有到,柏油路上就已经笼罩着层层烟雾,交通拥堵,车辆排成看不到头的长龙,一辆白色依维柯斜靠在路边,后半截车身被撞得稀巴烂,破碎的零件和挡风玻璃散了一地,车头却奇迹般的完好无损。而车身下的汽油痕迹混杂着隔壁牛肉面馆下水道里蔓延出来的污水,把马路边缘染得五彩斑斓。

他站在路边已经十多分钟了,双眼紧紧地盯着双龙峪分局的红砖大楼,手里的手机一遍遍地重复着拨号,终于,电话接通了。

“你在哪儿?”电话那头的声音充满了焦虑。

“我很好,放心吧。”他淡淡地说道。

“快回家吧,你妈妈很担心你。好几次都特地到我家来问你的情况。”

他听了,却扑哧一笑,声音中充满了嘲讽:“别管她。我今天打电话给你就是想请你帮个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