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桐从不相信人死后会有灵魂的存在,但是她又非常渴望能和王亚楠再见一次面,哪怕只是一次简单的告别。要知道自己的一生中已经错过了很多东西和很多人,而一次时光倒流的机会对她来说弥足珍贵。
可是事实并不如小说中常写的那样,会有什么昏迷中的见面。当她睁开双眼看到的是李晓伟憔悴的面容时,章桐的心头只能划过一丝遗憾。李晓伟却非常兴奋,像个孩子一样开心地笑了起来:“你终于醒了,谢天谢地,我都担心死了。”
“放心吧,我的命很贱,老天爷看不上。”章桐苦笑。凭借多年的工作经验,她竭力动了动四肢,包括每根手指和脚趾,有感觉,看来没有断,而腰椎也有明显的痛感,这是高空坠落后最常见的疼痛。
“说起来,你还真是有神灵保佑呢,正好掉在一个细沙堆上,分局准备给宿舍楼增加一个公用洗澡间,那堆细沙就是运来准备做建筑材料用的,没有想到救了你一命!”李晓伟夸张地伸了个懒腰,“老天保佑,老天保佑,等回去了,我一定要去拜下菩萨。”
“跟你说过多少遍,那是封建迷信,你别神经兮兮的了。”章桐皱眉说道,她努力坐起身,疼痛袭来,不由得轻轻叫了一声。
“你干什么?多休息一下吧。”
“赵一杰抓住了吗?”章桐急切地问道,“我去了方明以前工作过的派出所查了,他和方明是同班同学,两人早就认识,而且赵一杰的父亲当年因为偷东西被当地派出所抓了,他半夜想跑,从四楼摔下死了,据此可以推断赵一杰就是因为这个而对警察有着很大的仇恨。你们必须抓住他,他太危险了。希望现在还来得及,我把手机拍下来的相片证据都已经转发给你了,你看到了吗?”
李晓伟却只是轻轻点点头,柔声说道:“你做得很棒,真的很棒!只是答应我,以后不要一个人随便行动,好吗?不然太危险了。至于赵一杰,你放心吧,他已经死了。”
“死了?”章桐感到很意外。
李晓伟伸手抓过脚边放着的一个随身公文包,从里面倒出了几张五寸的相片,把它们递给了章桐:“你是法医,这些,难不倒你。”
章桐一脸狐疑地看着相片,半晌她抬头看着李晓伟,皱眉:“为什么这骸骨上都是被动物啃噬过的痕迹?”
“你猜猜是什么动物?”李晓伟看着章桐。
“不大,不同角度的群体性攻击,根据这张颅骨上的咬痕判断,应该就是巴掌大小的东西……吃得这么干净,难道说是食人鲳?这地方怎么会有这种鬼东西?”章桐惊得目瞪口呆。
李晓伟点点头:“是的,就是食人鲳,赵一杰养了很多,而他最后做的一件事,就是把自己喂了鱼,这也算是给食人鲳奉上一道特殊的晚餐吧。”
“这人疯了!等等,”章桐这才注意到李晓伟的额头是青肿的,双手的手背上也有典型的徒手伤,“你,出什么事了?和人打架了是吗?”
李晓伟知道自己瞒不过去了,无奈地苦笑:“你已经昏睡了整整一天了,中间发生了很多事,不过,你能平安就好。我没事的,别为我担心。你好好养伤,等你恢复了,我们一起回安平,带上你的朋友。”
章桐当然知道李晓伟话中所指的朋友是谁,她默默地点点头,靠在枕头上,轻声说道:“谢谢你帮我。”
离开医院后,李晓伟径直来到了双龙峪分局,他面无表情地直接来到二楼刑警队的审讯室门口,敲敲门。副队长万江打开门:“李老师?”
“他怎么样?”李晓伟皱眉问。
万江摇摇头,显得很无奈:“他很狡猾,根本就不认罪,他很熟悉我们这里的审讯方式的,我很头疼。”
“我必须等章医生醒过来我才能过来,对不起。”说着,李晓伟拎着小公文包直接走进了审讯室,在万江的身边坐了下来,皱眉看着和自己隔着栏杆而坐的方明:“我来了,你要怎么样,真的要逼我拿出证据吗?”
“我要投诉你,你故意打人!你别想当警察了!”方明愤愤然说道,他的身上也到处都是青一块紫一块的,和李晓伟相比起来要严重得多。他的目光看向万江,万江没说话。
李晓伟双眉一挑:“我看你别费心了,审完案子后我就去你们赵副局长那里自首,我反正不是你们系统内的人员,我只是个老师,我是协助警方办案,我们俩的性质最多是互殴,不过我相信像你这种混蛋,谁都会想揍你的!我那几拳,还算是轻的。”
“你……”方明脸涨得通红,他抬头看着一边站着的万江,质问道,“你们为什么抓我?人又不是我杀的!”
李晓伟皱眉看着他,知道和他打嘴仗没用:“好吧,不看证据你是不死心了。”
“我是无辜的,你们没有证据!”方明还在坚持。
李晓伟伸手打开公文包,分别取出三份文件,然后逐一摆在方明的面前:“你确实很聪明,也很自以为是,从你特地跑到安平请章法医过来调查案子就可以看得出来,你颇有心计,只是你聪明过了头!”
说着,他拿出第一份文件:“这一份,是DNA的Y染色体比对结果,送检样本是王亚楠腹中已经成型的胎儿,而比对样本,则是你父亲的DNA样本Y染色体,他在社区医院留有自己的血液样本,因为他是高血压症患者,又是离退休老干部,每半年都会有一次身体全面体检,所以做这个完全不费工夫,结果呢,百分百吻合,你父亲已经70岁了,他只有你一个男性后代,所以,胎儿的父亲就是你,是你强奸了王亚楠。这是铁的事实!你没法狡辩!”
“我……”
李晓伟接着展示第二份文件:“这是一份报警记录的文字版本,四个月前,8月25日凌晨3点58分,王亚楠拨打了报警电话,说她被强奸了。但是很快她就对来到现场的接警人员说自己喝醉了,没有这回事。而在这短短的十多分钟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呢?我给你看样东西。”他把其中一张视频截图放在方明面前,“相片中的人是你吧?说真的,你真该换件衣服啊,章法医一眼就认出了你!你太蠢了!”方明惊愕地张大了嘴,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别急,还有第三点,可以证明你和王亚楠的死有直接的关系!”李晓伟神情严肃地说道,“我们虽然没有直接证据证明你当时对身处游泳池里的王亚楠下手,因为时间相隔太久了,足够你收拾残局销毁剩下的混杂在叶酸里的麻醉药物,而案发所在地的游泳池也在不久后就被拆除了。你是在游泳池被拆除后确保没有遗漏才放心地来安平找章法医的,对不对?方明,我很佩服你,你真有心计啊,居然会利用我们,你也对自己太有信心了。”
“我……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方明急了,拍桌子怒吼道,“你血口喷人!”
“因为你找到了一个好机会来摆脱杀害王亚楠的这个事实,一个完美无缺的嫁祸人的机会,那人就是你的初中同学赵一杰!这是王亚楠断掌处的显微镜放大相片,你给我看清楚了,如果你不懂的话,我替章法医给你科普一下,人活着的时候甚至刚死去时受到切刺创伤的话,伤口周围的皮肤会泛红,那是血管破裂造成的,但是王亚楠的手掌断掌处什么都没有,这证明她已经死了有一段时间了,而断掌是你在两小时后才去伪造出来的,所使用的工具,就是你偷偷从警局木工间里拿的一把小型手执电锯。”李晓伟死死地盯着方明的双眼,“你之所以这么做,就是想要让王亚楠的死看上去就是赵一杰所做的案子,甚至为了以防万一,你还教赵一杰怎么写自首书,给他列出了死者名单,而名单的最后一个就是章法医,你好狠毒!”
房间里静悄悄的,许久,方明才沙哑着嗓音问道:“一杰是不是出事了?”
李晓伟把那几张白骨相片丢给了方明:“你自己看,这就是赵一杰死后的样子,他是自杀的,遗书中列出了自己所干的每一起案子,并且强调了王亚楠的案子不是他做的,”说到这儿,他哑然失笑,“方明啊,你的这个小伙伴真实在,遗书的最后一行还再三强调王亚楠的案子不是他干的,说你搞错了。托你的福,章法医没有被煤气炸死,我想,要是人有灵魂的话,应该是王亚楠的灵魂保佑了她吧。”
“一杰,他……怎么死的?”方明面如死灰,浑身发抖。
“他做了食人鲳的晚餐!”李晓伟长叹一声。
方明脸色大变,弯腰抱起脚边的垃圾桶就开始吐了起来。
李晓伟站起身,冲着副队长万江点点头,然后走出了审讯室,门在身后关上的那一刻,他听到了方明呜呜的哭声。
火车缓缓驶离了双龙峪车站,向南方开去。
不顾章桐的反对,李晓伟执意掏钱买了一个卧铺包厢,理由是图个清静,大家都很疲惫了。
王亚楠的骨灰瓷坛就被安放在身边的床铺上,严严实实地包裹了好几层。
“方明他为什么要杀害亚楠呢?做了错事勇敢去承担责任就可以,为什么要为此害了亚楠?难道就只是怕身败名裂吗?”章桐抬头看着李晓伟,双眉紧锁,“我这几天一直在纠结这个事,还有,亚楠为什么后来选择不报警?”
李晓伟目光深邃:“你还记得方明说过的那句话吗?强奸案发生的时候,王亚楠正在调查北西区的小动物被害案件,我想她应该就是在那个时候发现了赵一杰和方明之间的特殊关系吧,赵一杰是个很偏执的人,有反社会型人格障碍,从小被人嫌弃,父亲死后没有亲情的概念,方明是他同学,说到这个,你还记得那个张阿姨吗?跳广场舞的那个,后来我和她女儿联系上了,应我的要求,她传了一张毕业合影给我,那时候我才发现方明、赵一杰和小君是同班同学。根据她女儿回忆说,当时方明和赵一杰喜欢小君是已经公开的秘密,但是小君只愿意跟方明玩,从来都没有用正眼瞧过赵一杰,后来就发生了生日礼物事件,很显然,就是赵一杰做的,而他的人格扭曲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你说,方明会知道这个事吗?”章桐问。李晓伟点点头:“他应该知道,因为在那些未成年的孩子心中是没有什么必须去独自守护的秘密的,我无法理解为什么小君都变成那样了,方明后来还在不断地接济生活困难的赵一杰,难道是出于一种高高在上的心理?”
章桐沉默了。
“方明的心理也不健全,我想,赵一杰所做的每一起案件都与方明有关,不然的话,他是没有办法知道那么多细节的,而方明也有可能是出于无意,比如说下班后的抱怨,等等。毕竟警察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你说对不对?而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悲剧自然也就发生了。”
听了这话,章桐怅然若失的目光落在了王亚楠的骨灰瓷坛上,瓷坛是青花瓷,非常漂亮:“知道吗,亚楠活着的时候曾经跟我说过这么一句话,她说这辈子如果没有遇到合适的人,她就不嫁了,但是她会选择怀孕,说至少留一个孩子在自己身边陪着到老……”
窗外,秋天的萧瑟已经逐渐淡去,阳光明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