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医档案(全4册)

第二节 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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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夜深了,一轮圆月高挂天空。

透过天长市看守所冰冷的不锈钢防护栏,吕晓华的目光落在漆黑的夜空中,久久没有舍得合上双眼。因为是临时关押的重刑犯,所以吕晓华所待的号房属于单人配置,不只是24小时监控,门外的走廊上更是每隔半小时就响起查房狱警的脚步声。

过了今晚,想想剩下的九个晚上,自己都必须这么度过。吕晓华不禁轻轻叹了口气,翻了个身,紧接着便面冲着墙,闭上双眼陷入了沉思。

下午庭审结束后,虽然对死刑的结果早就有所预料,但是他的心里多少还是有那么些恐惧的,毕竟,这是自己这一辈子真正与死亡近距离接触的时候。当庭提起上诉后,前几日压在心头的郁闷与纠结感再次浮现了出来,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从法院出来的那一刻,他便眼前一黑晕倒在了地上。

醒来时已经是在看守所的医院里了,吕晓华读懂了白口罩上那双眼睛所流露出的厌恶之情。不过,他只是平静地接受这一切,从那双冰冷而又不情愿的手中接过了药片,就着水,仰头吞了下去。

晚饭后见了律师,对于上诉的审理,因为有了下午的经历,律师自然是信心十足滔滔不绝,他却还是什么都没有说。约见时间一结束,吕晓华便被押进了这个单人号房。

时间在慢慢流逝,耳畔静悄悄的,脚步声在走廊上又一次响起,和前两次相比,似乎这一次的声音有些许轻微的异样。不过此时的吕晓华已经有了浓浓的睡意,就连在门口停下的脚步声都没有让他睁开双眼。没多久,号房里便响起了沉沉的鼾声。

凌晨3点的时候,先是不锈钢杯砸落在大理石地面上所发出的清脆的碰撞声,紧接着,急促的两声痛苦而又凄厉的叫喊便陡然在看守所的监舍里响起。值班的狱警迅速顺着声音来源找到了吕晓华号房的门外,隔着窥视孔朝里一看,顿时紧张了起来,忙不迭地跑回不远处的办公室抓起钥匙回来打开门,同时用肩头的步话机呼唤同班值班的同事。

而此时的吕晓华已然面色发青,嘴唇发紫,浑身僵硬地倒在地板上不省人事。十多分钟后,看守所医院的救护车便拉着昏迷不醒的吕晓华开往天长市医疗设备最好的第一医院。

章桐几乎在同时接到了看守所打来的电话,她伸手揉了揉发酸的眼角,随即站起身,匆匆向办公室外走去,同时果断地吩咐顾瑜:“快去车库,我们要去一趟市第一医院急救中心。”

“出了命案?”顾瑜感到有些诧异,因为通知出警的红色电话机今晚并没有响起过。

“不,”章桐迅速回头看了她一眼,“是吕晓华,他现在生命垂危。”

拎着工具箱走出办公室的时候,章桐突然想到了什么,她略微沉思过后,便把箱子交到右手,掏出手机,边走边给欧阳力打了个电话,脸上神情凝重:“欧阳,我是章桐,我需要你马上去看守所吕晓华的号房,我要排除他是被人下毒的可能……没错,他现在被送去了急救中心,突然送去的,事前一点征兆都没有……”

尽管很疲惫,但是章桐此刻却一丝睡意都没有。

2.

映秀小区7栋23层顶楼,小九已经在高大的银色水塔里待了足足两个小时,虽然说水塔里的水早就已经被排放干净,底层水垢和杂质还是有的。童小川有些担心这个比自己年轻五六岁的小兄弟,一时却又帮不上忙,他就像只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焦急地绕着水塔转圈,时不时地抬头看向塔顶。而在他右手边不远处,是物业临时搭建起来的简易蓄水池。每隔半个小时,蓄水池便会在柴油发动机的运作下发出嗡嗡的声音,进行日常的抽水蓄水。

童小川根本就闻不惯这让人作呕的柴油味,但是水塔里又迟迟没有动静,正着急的时候,身后头顶方向终于传来了小九兴奋的叫声:“童队,终于找到了!”

“什么?”童小川激动地几步跨上了铁扶梯,来到小九身边的时候,才终于看清楚他手中竟然是一截脏兮兮的树枝和一个黑色的无线耳机。在看过无线耳机后,他没吱声,又拿过树枝来对着手中的警用手电筒,皱眉看了半天,小声嘀咕:“这是什么?一截树枝?”

小九顺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笑嘻嘻地说道:“没错,就是树枝。”看他的神情,耳机和树枝之间,他明显对后者更为看重。

“这水塔里混进杂质飘个树叶子啥的都很正常,你怎么偏偏就像捡了个大宝贝一样?”童小川满脸狐疑,“它有这么重要吗?”

“这是橡树的树枝,树叶发黄,说明掉落时已经是深秋,这还不是最主要的,”小九跨出水塔,从身上摸出两个塑料证据袋,先放好了黑色无线耳机,接着便又小心翼翼地把树枝放了进去,“根据我们的记录,我们天长市林业规划方面,可从来都没有人种植过橡树,这是其一。其二,在来这里之前,章主任和物业通过电话,询问了他们清扫水塔的方法和所使用的工具,虽然是人工作业,但是却穿了连体隔离衣和水质过滤网,而水塔的网孔是根本通不过这段树枝的,也就是说,他们再怎么偷懒,也不可能把这么一段奇怪的树枝给落在水塔里。”

话已经说得非常明白了,能把这段树枝带进水塔的,就只有死者金玉兰老师了。

童小川转头问小九:“这树枝,是正常脱落的吗?”

小九摇摇头:“我刚才看了,横切面有两厘米左右,正常来说是一棵有年份的树,并且是树枝偏中段的地方,也就是说,是人为用锋利的工具取下来的。”说着,他用力关上工具箱,嘿嘿一笑,信心十足,“走吧,童队,还有下一个点,回来时正好顺道在臧书羊肉馆吃个夜宵。”

这一提醒,童小川才记起自己也没有吃晚饭,不禁饥肠辘辘,便狠狠地咽下了一口唾沫。两人爬下铁扶梯,快步向楼梯口走去。

童小川并没有再提起耳机的事,相反,那截看似再平常不过的树枝,却总是在他的脑海里打转。

(市第一医院急救中心)

重症监护室门口,当班的主治医师一脸愁容地看着章桐,果断地摇摇头:“你现在不能进去,我们刚给他上了ECMO,最终他能不能活下来还是一个未知数。”

章桐怔住了:“怎么变化这么快?”

“是的,刚入院抢救的时候,病人最初的症状还只是显现出疑似创伤性窒息。我们刚对他进行手术插管,病情就急转直下,他出现了喷射性呕吐,同时心跳呼吸都瞬间停止了,我们虽然尽力把他救了回来,但是病人在呼吸方面却始终都无法做到自主,而且随时都可能引起心肺功能衰竭,尤其是血氧饱和度,都已经低于四十了,”说到这儿,他不由得一声长叹,“总之,在彻底弄清楚病因之前,我们只能给他临时上了ECMO,别的不管,先保住命再说。”

章桐听了,不禁神情凝重,她透过玻璃窗看了看病房内,已经无法分辨出病**的人到底是谁了,回想起下午法庭上那一幕,心中难免五味杂陈。

“主任,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顾瑜在一旁小声提醒。

章桐瞥了一眼主治医师的胸牌:“赵医生,我要打包带走病人到你们医院后的所有衣物和呕吐物。”

主治医师点点头:“这没问题,我懂规矩的。”他伸手指了指对面的护士站,“都在那儿,我已经安排人用专门的医用废弃物袋子装着,包括他的鞋子在内,一样都没少,就等你们来了。”

3.

快到凌晨4点半的时候,童小川把警车停在了一处废弃的拆迁工地旁。天空中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空气中充满了潮湿的泥土味,远处的霓虹灯在晨雾中若隐若现。

“就这?”童小川转头问副驾驶座上的小九。

“没错,安贞路38号院。”刚才已经昏昏欲睡的小九朝窗外瞥了一眼,瞬间便来了精神头,腾出手拉开车门钻了出去。

“你慢着点,这边到处都是建筑垃圾。”童小川紧跟在小九的身后也下了车。或许是雨天的缘故,此刻的拆迁工地上安静极了,只有远处时不时地传来一两声狗吠,很快便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深一脚浅一脚地在一片狼藉的拆迁工地上穿行,或许是值钱的玩意儿都没有了吧,工地上自然也就没有人看守了。

“小九,你都没说我们为什么要来这个鬼地方,”童小川一边用强光手电照射着前面的路,小心前行,一边嘴里嘀咕,“再说现在的视觉条件也不够啊。”

小九听了,不由得一声长叹:“没办法,章主任和我们头儿欧阳在档案室蹲了整整一下午,才终于找到这条线索,就怕耽误久了,证据会灭失。”说着,他停下脚步,打开手电朝四周仔细扫视了一眼,随即便伸手一指,“就是前面了,那栋二层小楼。”

顺着小九手指的方向,童小川把手电光投射了过去,那个位置非常偏僻,在整个拆迁工地的最后方,虽然正门已经损坏,但是包括屋顶在内,整体建筑竟然还基本保持原状。

两人小心翼翼地穿过工地,来到独立的小楼门前,小九上下打量了一番库房后,便在门前的草地上放下了工具箱,取出防水相机和鲁米诺灯头背上,又抽出一罐鲁米诺喷剂别在背心胸口,这才冲着童小川点点头:“38号院总共四栋住宅楼,隶属于我们天长的广电部门,而这里是单独的招待所,秦玉珠失踪当晚的手机讯号最后就出现在这里。”

雨渐渐地越下越大,童小川顺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沉声说:“那个案子虽然不归我们重案组管,但是我知道这事,治安大队当时把这里翻了个底朝天,却一点线索都没有。”

小九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你说的是尸体吧?”

童小川点头。这是命案的唯一立案标准,除非能有像孙月娥失踪现场的血迹分布状态来佐证,否则,就只能以“失踪”来做出结论了。而吕晓华的案件中,连一具尸体都没见过。

“都已经过了三年了,还能有证据留下吗?”

小九轻轻叹了口气:“死马当活马医吧。”说着,他便径直走上了长满杂草的台阶,“其实呢,童队,我还挺相信命数的。”

“为什么?”童小川听了,感到有些意外。不过他很快就领悟了过来,顺势仰头看了眼这破旧的危房,“是啊,都三年了,还好没被拆除。”

(法医办公室)

老欧阳毕竟上了点年纪,不能再像年轻人那样熬夜,所以一丝倦容明显地留在了他脸上。他推门进来后,便径直把手中有关看守所号房的检验报告递给了章桐,然后伸手拽过一张板凳,坐在了李晓伟的面前,笑眯眯地说:“年轻人,我们局里可没有钱给你付加班费啊。”

李晓伟顿时涨红了脸,他偷偷瞥了眼章桐,见她依旧神情专注地低头看着报告,便轻轻松了口气:“欧阳大叔,你就别开玩笑了,我在这工作可是一分钱都不拿的,纯属……”

“奉献?你拉倒吧。”欧阳笑了,“醉翁之意不在酒,你的心思我可明白的。好了好了,我逗你玩呢,看你急的。”说着,他压低嗓门凑近李晓伟:“怎么样?坐一晚上冷板凳了?”

李晓伟尴尬地笑了笑,他很清楚章桐的心结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打开的。

“一点异样都没有?”章桐皱眉抬头问欧阳力。

欧阳力点点头:“没错,号房里干干净净的,包括口杯和毛巾,枕巾以及房间里的空气采样,就差没挖地三尺了,最终的结论还是一样的。”

“房间里有呕吐物吗?”章桐追问。

“没有。”

“那就怪了,从医院的最终报告来看,他明明所显示的症状是病因不明的中毒性休克,难道说还没进看守所,吕晓华就已经中毒了?是谁冒这么大的风险一心就想要杀了他?”章桐的目光看向了李晓伟,“这不符合常理啊,吕晓华的案子,检察院的都说了,毫无悬念就是冲着死刑去起诉的,而且所有证据也支持这点,但是现在看来,有人就是想要他死,而且是死在自己手里。这分明就是复仇。”

此刻,也说不清到底是什么原因,章桐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了那个在自己面前抱着黑相框的男人,尤其是法庭上那声低沉的怒吼,犹在耳边。虽然在法庭外,对方极力克制着内心的痛苦,但他的眼神却是异常冰冷而游移的。

仔细想来,这分明就不是一个愤怒的人所应该拥有的平静。

就在这时,欧阳的手机响了起来,他赶忙接起电话,简单聊了几句后,便神色严峻地挂断电话,手一挥:“走吧,小九那边发现了线索,安贞路38号院,童队也在那里,我们马上坐重案组的车过去。”

“我也去!”李晓伟果断地站起身说道。

三排座警车开出公安局大院的时候,已经是凌晨5点,雨停了,天空也逐渐变得明亮了起来。

“欧阳工程师,你是说秦玉珠的案子真有线索了?”后座上的李晓伟吃了一惊。

身旁的欧阳并没有直接回答他,只是看着车窗外,脸上露出了无奈的神情:“这个凶手太狡猾了,他吃准了我们找不到尸体就无法立案。”

章桐一直依靠在中间排的座椅上,沉默许久都没有说话。

警车飞速穿过尚未完全褪去夜色的街头,消失在朦胧的晨雾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