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歌秘事

坎儿堡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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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坎儿堡。

黄沙扑面。

八九月的天已经十分寒冷,空气干得仿佛能抽走人体身上所有的水分,在屋外坐一会儿,就能被寒风吹得一嘴沙子。

苏宝儿和盛桃并排坐在堡寨外的高高沙堆上,一人手里拿着个馕,头脸上都包着头巾,像逃难的难民。

她们也的确是难民。

她俩自南岭一路长途跋涉,在沙漠里遇到了沙暴,被龙卷风卷到不知何方,还好苏宝儿用玄晖索将二人捆得牢牢的,两个人才没有被狂风吹散。

救她们的是一个坎儿堡的年轻村民。

他在沙漠里给商队做向导的时候,发现了埋在沙子里的她俩。

那时她俩已经脱水到只剩一口气,若非遇到这位恩人,她俩就会大计未成而中道崩卒,没有死在险恶的人心之中,而是死在黄沙堆里,着实丢人。

那年轻村民叫唐大石,是坎儿堡的汉人,在堡寨靠养骆驼为生,上有老母,下有小妹,是个憨厚热心的好人,说话的时候很爱挠头, 有点像宋骁。

大石见她二人无依无靠,以为是对投靠亲人不幸落难的姐妹,于是将二人接到堡寨中暂住,大石的小妹玲玲才八岁,是个活泼好动的漂亮女娃,大石的母亲也十分和蔼可亲,常给她俩做好吃的。

她俩正需要打探消息,于是就在此处落脚整顿了。

大石白天要在外边做骆驼的生意,偶尔遇到途径的商队要去做向导,经常好几天都不回家,她俩就在家里陪玲玲和大婶,玲玲经常围着盛桃转,问:“小桃姐姐,你长得可真好看,比我哥哥还英俊。”

如今的盛桃穿着朴素的女装,但眉眼的英气凌厉遮挡不住,外人见了都会以为她和苏宝儿是兄妹。

“因为姐姐从小就是被当作是男儿养的。”

玲玲笑眯眯地说道:“我知道了,就像淳源郡主殿下那样吗?”

盛桃一愣,竟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苏宝儿见状,便问道:“你小小年纪,怎么知道淳源郡主的?”

“怎会不知?我阿娘说,我爹就是疾风军的士兵,早年跟着疾风将军和淳源郡主南征北战,对将军和郡主很是敬仰。八年前,狄人一路深入腹地,差点就要打到我们坎儿堡,就是淳源郡主带兵把狄人打跑的。”

玲玲拉着唐婶过来加入她们的话题,唐婶回忆那经年的战乱,感慨道:“玲玲就是狄人攻城的那夜生下来的,好在有郡主殿下。”

盛桃稳住心绪,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没有一丝颤抖:“那玲玲她爹……”

唐婶摇摇头:“死在了久泉。”

“……”这回不仅盛桃沉默了,苏宝儿也沉默了,良久,苏宝儿问道:“婶子,你不恨吗?”

谁料唐婶却笑得十分坦然:“恨什么?孩儿他爹是为国捐躯,死得光荣。”

她继续回到灶台边上和面:“若真要恨,也是恨那凶残的北狄人。”

“苏苏姐姐,小桃姐姐,阿兄嘱咐过了,这段时间就不要离开堡寨了,九十月正是北狄人的秋冬季,他们把自己的羊吃完了之后,就会来抢我们的粮食,每年这段时间都特别乱,得小心。”

“镇西军不管么?”

唐婶说道:“镇西军的首将是原来信陵侯爷的副将,不是个勘用的,哪里比得上疾风将军和郡主?”

盛桃听到此处,心中只有无限感慨,却不知该如何抒发,只得低头大口咬馕,沉默不语。

苏宝儿和盛桃在这呆了小半个月,却是没怎么沾过荤腥,便知这里的百姓过得并没有他们表现的那样富足。

苏宝儿听玲玲说,明天大石就会回家,玲玲还专门编了串红绳,说要系在大石的驼铃上,看起来很期待哥哥回家给她带好玩的。

二人被玲玲的快乐感染,合计了一下还是去野外打点野味回来为大石接风洗尘,也算是对这几天收留的感谢。

她俩在沙堆上吃完馕,便开始往远处的戈壁里走,听堡寨中的人说,那里有豺狼,很是凶悍。

可是在苏宝儿和盛桃看来,豺狼就是行走的兽肉,尤其狼是群居动物,那就是一群行走的兽肉,一窝端了够大石一家过个好冬。

她俩一人在戈壁滩上当饵,一人藏在洞穴中静观其变,果不其然,过了夜,黑暗中亮起了无数绿莹莹的眼珠子,它们群策群力,苏宝儿和盛桃又何尝不是联手里外包抄。

二人很快就把七八头狼给宰了,扛着大包小包往回走。

期间苏宝儿问道:“和大伙们联系上了吗?”

盛桃答道:“还没有,但我们不能再呆了,这段时间是镇西军的征兵期,我们得即刻前往甘州,大伙会在那里汇合。”

“我思来想去,还是想跟你一起去从军,战场凶险,多我一个更有保障。”

盛桃听了这话,立刻撂下肩上扛着的豺狼,脸色很不好看:“胡闹!先不说你是我们的主上,万万不可上前线,哪有你这样的小姑娘家家去军营里摸爬滚打的?大当家要知道了会扒了我的皮!”

“我是姑娘怎么了?我是姑娘但我以一顶百!再说了你不也是个姑娘?不仅你是姑娘,淳源郡主也是姑娘,我师父宋音当年也有个赤眉战神的称号!”

“我从小在男人堆里滚出来的,能一样吗?再说了,你可是通缉犯,还这么招摇过市去参军,不怕身份败露,有损大计?”

“我能易容!”

“不行,军营里生活极苦,哪有给你易容的时间?”

“你自己都说了,我是你主上!你得听我的!”

“我听你个头!给你点颜色你就能开染坊!”

说罢盛桃就举起拳头追着苏宝儿打。

二人一路追追打打,却突然不约而同停手,二人神色皆不佳,苏宝儿迟疑地问道:“你听到了吗?”

盛桃神情严肃地答道:“是马蹄声,大概有几百匹。”

苏宝儿立刻趴在地上,细细聆听远处那轰鸣一般的马蹄声:“是坎儿堡方向传来的。”

二人对视一眼,心道不好,打的几匹狼都顾不上了,忙不迭地往坎儿堡的方向赶,忽然盛桃身形一矮,把苏宝儿拉住,按着她的头趴在沙堆后面。

一队人马从远处驶过,像是一支得胜之师,队伍后面拖着无数猪羊骆驼,马上趴了不少哭喊的女人,为首那个满头小辫的男人的马后好像还拖着一个人,那人被拖得在沙子里跌跌撞撞,已经浑身是血看不清样子。

那群人还在放声大笑,似乎觉得在马后拖人是个很有趣的游戏。

苏宝儿起身要动,却被盛桃按下:“那人已经死了。”

“你怎么能肯定?能救一个是一个,万一他还有气呢?”

盛桃摇摇头:“这是狄人的老把戏‘放风筝’。把顽抗的俘虏残忍杀害后,割去双臂,再拖于马后疾驰,这样俘虏空档的衣袖就会被吹起来,像风筝一样。”

“可是……他们明明穿着羌人的衣服。”

盛桃眯起眼看了许久,摇摇头:“太远了,听不清他们讲什么,但是这的确是狄军的传统。”

盛桃和苏宝儿旁观许久,直到那群穿着羌人衣服的强盗把马后的人拉在沙堆上时,她俩才跑了出去,去看那“风筝”的情况。

那人的脸已经肿到不能看了,盛桃无奈的叹了口气,苏宝儿忽然发现不对,指着他腰间的驼铃:“这个驼铃上的红绳,怎么有点眼熟?”

盛桃定睛一看,心中已有了不好的预感。

苏宝儿连忙跪在一边,用衣袖给那具无臂尸首擦脸,擦到一半,苏宝儿的动作停了下来,而盛桃却也紧咬住下唇,握紧了拳头。

是大石。

盛桃闷不吭声地将大石的尸身扛于肩上,二人相顾无言,加快脚程赶回坎儿堡,坎儿堡果然已是一片狼藉,尸横遍野,火光四起,苏宝儿和盛桃直冲石头家,却见石头家门口胸口殷红一片的唐婶。

她俩里里外外搜了个遍,都不见玲玲的身影。

“你们命大,躲过了一劫。”

邻居家有个老人走了出来,全身都是臭烘烘的大酱,应该是躲在了酱缸中才逃过了一劫。

“这段时间附近好几个堡寨都遭到了袭击,我早知会有此日,没想到如此之快。”老人摇摇头,长叹一口气。

苏宝儿连忙问道:“老人家,可知是什么人干的?”

“还能是谁!定是那有不臣之心的羌人!”说到这里,老人恨得直跺脚,“羌人犯我之心不死!见新皇登基,又蠢蠢欲动了起来!我们坎儿寨是个小地方,他们也不放过!抢光了所有的粮食牲畜不够,还杀光了男人,掳走了女人,就连女娃娃也不放过!”

老人瞧了一眼唐婶的尸身,悲恸大哭:“那些畜生连玲玲那样的小娃娃都要抢,唐家小子冲上去拼死杀了一个可恶的羌人,结果被那为首的一剑穿喉砍去了臂膀,唐家遗孀苦苦哀求,也难逃一死!可恨!可恨啊!”

老人竟是一时支撑不住,跪倒在地,长跪不起:“疾风军没了之后,这日子是一天都过不下去了!现在那个镇西大营那个余润就是个废物!废物!”

盛桃垂眸看着地上从麻木到悲痛欲绝的老人良久,转身冲进唐家,在灶台上找到了一柄杀猪刀。

出来时,苏宝儿已经在院门口等着了。

“走,”苏宝儿面色铁青,“去砍了那帮畜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