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歌秘事

方家绮罗

字体:16+-

汴京城口,有一披着明艳红斗篷的双髻少女。

少女一手套着水獭皮做的套袖,另一手牵着一头带铃铛的小毛驴,她立足城门口良久,竟油然生出一种故地重游却物是人非的苍凉之感,于是低低叹了口气。

她牵着毛驴走进城口排队的人群中,众人见她腰佩长刀,面覆轻纱,只露出那双亮若星辰的眉眼,顾盼流转间已是灵动飞扬,不禁纷纷侧目。

轮到她时,守城兵士见到她的通关文书后大惊:“原来是信陵侯府家的掌院姑姑,您怎的还排起队来了,跟我们哥几个说一声就是,可别耽误了您的事儿。”

“无妨,我也不过一介下人,怎敢走侯爷世子的专道。”

少女和城收官唠嗑了一两句,便牵着毛驴走进了汴京城,过了金廊桥,放眼望去举目雕镂画阁,绣户珠帘。

她漫游长街,久违地目睹了一番,何为“雕车竞驻于天街,宝马争驰于御路,金翠耀目,罗绮飘香”;何为“新声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调弦于茶坊酒肆”。

好不热闹。

她牵着小毛驴到处晃悠,街市上到处都是新奇有趣的东西,知闲山庄的总店知闲阁就开在这,独门独院,雕栏画栋。

少女栓好毛驴,挑帘而入,眼前又是一片熙熙攘攘,比肩接踵,商品更是琳琅满目,物种齐全。

这里头什么都有,茶果、珠珍、药材、金银、书籍、器具……应有尽有,物美价廉,且都分门别类,不同的屋子卖不同的东西,便是各间布置都各有特色,让人想要一探究竟。

少女在门口领了竹篓,一间一间店铺逛,竹篓不一会儿就装满了,逛累了便从竹篓里掏出一个雕花蜜箭往嘴里送。

知闲阁的守卫都是练家子,见她如此刚要上前阻拦,便见她看过来,目光轻扫腰间的“凤归”长刀,守卫立刻退回原位,还恭敬地朝她行了礼。

少女朝守卫笑眯眯地点了点头,吃完了蜜煎又开始在竹篓里掏,纠结下一个到底吃狗头小饼,还是兔子晶糕。

她绕到天井独院中,院中有独松幽兰,流水浮萍,她踏过弯弯窄窄的石板路,刚一入后庭,便听见不少武林人士研讨武器的声音。

“这流星锤不错,可是出自莫少庄主之手吗?”

“还有这七星套盒,每层放的暗器都不一样,着实精巧。”

“老关,你瞧这刀,还没开刃,已然森穆有寒意,是柄好刀!不如便用此刀去参加明年开春的武林大会,以关兄的武力,说不定能夺得头筹。”

少女拾阶而上,便见一间摆满十八般武器的铺子,不少武林人挤在柜台前挑选武器。

少女穿过人群,将腰间凤归刀放在掌柜跟前:“掌柜的,帮本姑娘磨下刀。”

掌柜的一看到凤归刀上的花纹,神色立刻毕恭毕敬起来,他压低声音问道:“少东家近期就在京中,苏姑娘可要一见?”

苏宝儿嘴里还塞着糕点,她勉强咽下,掌柜的便已有眼色地递上了一杯茶,宝儿满意地瞥了眼掌柜的,说道:“不必,你同他说,我已抵京就行。”

“那我给姑娘安排住处?”

“不用啦,我自有安排,你转告他,让他别操心。”

掌柜的连声应了,并邀她内室稍歇,不过苏宝儿拒了,而是在堂中到处转悠,看似在打量武器,实则在偷听堂中武林中人的谈话。

堂中有不少看不出门派的不入流武人,也有些名门正派的外门弟子,比如燕中红枫堡、云梦无双剑派、江南烟雨堂,光是看服饰便能瞧出个中身份。

“笑死了。”

一名束冠腰配双剑的年轻弟子突然插话,苏宝儿循声望去,见那弟子身穿云梦湖蓝薄绸,便知此人出自云梦无双剑派。

“就你?无名小卒,还想在武林大会上拔得头筹?说出去别笑掉大牙。”

一旁在挑刀的二人闻言面色不悦,但见此人身着华贵,腰佩双剑,便知是名门弟子,不敢随意回嘴,便当没听到。

“这次武林大会是要选出年轻一代的武林领军人物,十年都不见得办一次,若非今年九歌作乱,根本就不会有这机会!”

那弟子义正填膺:“本次大会选出来的年轻佼佼者,是未来要去领众围剿九歌的重要领袖,岂会是你这样的无名之辈,莫要笑掉大牙了!”

“少侠,我有一问,九歌不是那个最近在各地行侠仗义的神秘组织吗,怎的就到处作乱了?”

苏宝儿忽然插嘴问道,那弟子转头便见一红灿灿的喜庆姑娘,薄纱之上眉眼亮丽,语气也放缓了不少:“姑娘不知,这江湖上似是有两支九歌,一支行侠仗义,另一支则大肆屠杀,常常灭人满门,前段时间夏阳关家就没了!好歹也是江湖闻名的刀派!”

苏宝儿心头一震,夏阳关家不就是之前在万蝶谷见的那两个小孩的门派?关家没了?

“可知为何?”

那弟子也不太清楚,只是告诉苏宝儿了一些江湖上的传闻。

有人说这事和南岭有关。

之前,夏阳关家有长辈去桃仙寨挑战盛望山,结果被盛望山的儿子一脚踹下山,从此关家对南岭恨之入骨。

“这回那个南岭的小丫头,就是习得青城山悟真心法,被张大天师传位为下任天师的苏宝儿,不是突然抽风给了信陵侯一刀嘛。”

某位下任天师意外地挑了挑眉。

“后来,林家的小将军就带兵踏平了南岭整座山头,南岭那几个有名的什么宋骁、青叶六、独眼龙等等都死了!”

“关家长房二子就在外头大放厥词,说他要亲自把盛望山、盛桃都抓住,鞭挞一百遍再扔给西北军,砍了头喂狗吃。”

“然后没过几天,关家就没了,惨状和庐陵常家没什么两样。”

苏宝儿蹙紧眉头,卫灵衣现在关在万蝶谷,如今在梁澧南身边的“卫灵衣”是洛荷衣假扮的,她定然不会为梁澧南作奸犯科,那关家又是如何与常家一般死于落霞掌呢?

“所以有人怀疑,这九歌就是南岭!南岭被灭后,幸存之人便继续搅动风云。什么狗屁‘九歌一出天下平’,我看是死光了所以才天下平呢。”

“你放屁!”刚才一直在沉默挑刀的麻衣壮汉忽然插嘴,“我二伯从来没有说过那种话!自从赏蝶会后,桃仙寨就是我们关家的救命恩人!你莫要血口喷人!”

那壮汉肌肉虬结,粗布麻衣显得有些落魄,但看他挑的是长刀,的确有可能是夏阳关家的人。

无双剑派的小弟子见此人身着寒酸,本以为是什么不入流的江湖草莽。

谁料此人却是刚刚遭了灭门之祸的关家人,而他还当着人面谈论此事,无外乎是揭人伤疤,他自知理亏,只好抱拳道歉:“关少侠,对不住,我也只是听江湖上的人乱说的。”

关少侠握刀横眉冷对,双指指向那无双派弟子:“我关鹏就是要在这次武林大会上拔得头筹,为我夏阳关家报仇,你算什么东西,胆敢在此置喙。”

原来是关家的大弟子关鹏,如今落魄,却也不失气魄。

无双派那弟子本已道了歉,见此人不依不饶骂了过来,也不甘示弱:“会在知闲阁的明铺里买武器的人,任谁也看不出是什么厉害人物,这次拔得头筹的必是我无双派大师姐,见你口出狂言我讽刺讽刺怎么了?”

“那你不也一样在这里买武器?”

“我那是给我门中师弟师妹们统购习练武器,没见识的土包子。”

“我操你大爷!”

关鹏直接拿下挂在墙上的新刀,抬手便朝那无双派弟子砍了过去,那无双弟子也不是好惹的,当即抽出腰间双剑,迎刀而上。

二人就在这间不大的武器铺子里打了起来,引得众人纷纷围观,铺子里的武器倒了一地,紧接着又从铺子里打到了庭院中。

知闲阁的守卫已经赶到,可是此二人并非平平无奇的无名小卒,皆是有师承的少年侠士,守卫想要拦却拦不下。

眼见刀剑无眼,庭院中的青松被削掉了半边叶子,忽然空中飞来一根彩绸,彩绸柔中带刚,套住那闹事的二人脚踝,再猛地一收,二人的脚便被绑在了一起,一同摔倒在地。

守卫们一拥而上,把这二人按在地上。

苏宝儿被这横飞而来的彩绸吓了一跳,这这可不是她干的,她巴不得看好戏呢。

她朝彩绸的主人的看去,此人功法看似与她的玄晖索相似,实则是鞭法,而且是苏州方家的霹雳鞭法。

彩绸收回那姑娘手中,此女头上盘着飞天髻,头戴翡翠玉珠花簪,天碧香云纱裙外罩了件水蓝绣青鸟登枝羽缎斗篷,很是端庄秀丽。

她手臂上挽着一个覆布的竹筐,而那覆布也是极好的湖丝边角料。

“知闲阁可不是你们闹事的地方!这里一草一木,一桌一椅,便是你脚踩的鹅卵石都价值不菲,弄坏了你们赔得起么!”彩绸女子大声喝道。

苏宝儿瞧着那被砍掉一边枝叶的松树,啧啧感慨:“兰屿罗汉松,极南之地的珍品罗汉松,以逸雅树形和明翠枝叶闻名,不算整棵移植到汴京要花多少人力物力,便是在极南之地也是价值千金的存在,这罗汉松的叶子可不是普通叶子,而是金叶子啊。”

她走到树下,拾起被砍下的枝叶:“一片叶子就抵一金,这一枝上怕是有几百片叶子吧。”

替苏宝儿磨刀的掌柜的终于抱着刀从内室中跑了出来,看到铺中乱成一团糟,登时两眼一抹黑,朝那闹事两人扑将上去,撕心裂肺地呐喊:“赔——钱——”

“绮罗姑娘,多谢你出手相助,制住了这两个疯子!”

后庭另一家织造铺子的掌柜的朝那彩绸姑娘迎了上去,那姑娘指了指自己臂弯上挎着的竹筐:“我是来替家母送裙子的。”

掌柜的闻言,立刻毕恭毕敬地将彩绸姑娘领进了铺中,而庭院中的人群未散,都在看掌柜的痛心疾首讨账的热闹。

苏宝儿来回搓着手中的罗汉松枝,饶有兴致地看向那姑娘离开的方向。

绮罗姑娘?莫非是方绮罗?

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此女正是苏州画客方齐臻,天衣阁阁主沈筹大师的掌上明珠,方绮罗。

也是她此次上京要找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