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师

第五十九章 人间还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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郦疏寒已经与黑蛟缠斗在一起。

徐徐也不是没有办法。

她划破手掌,白嫩掌心上,原本愈合的伤口裂开。

血液化滴成股,在落在地上之前,就已经化为红色雾气消散在空中。

血流得越多,徐徐的脸颊便越发苍白。

奶奶的,她这次可真是下了血本。白河要是还闻不到味道,找不着她,那以后也就不用再来了。

一条黑蛟嗅到空气中涌动的血气。

封印着大妖的血,吃了,也是大补。它张口,龙目狰狞,腥黄的眼锁住徐徐。长尾一卷,朝她奔袭而来。

徐徐踉跄后退。

“都跟你说过多少次。不到万不得已不许用这个办法!”

身后忽有人声。

徐徐脚下一轻,整个人就被提溜起来。

她回头。

俊美男子散了大袖,提着一把不知从何处得来的剑,一剑将那黑气蛟龙搅散。

是白河。

“就这点本事,还想着解开封妖印?”

白河冷声道。

可是一想到方才在幻境中的见闻,他又觉得心中憋闷,不由得放缓声音,“急召我来,也不用放这么多的血。”

如今形势比人强。

徐徐磨牙,不跟他计较。

被一剑戳散的黑气重聚成蛟龙,又将白河与徐徐围在中间。

郦疏寒倒也曾将几条黑蛟斩断,可是一转眼,它们就又重新凝聚起来。

杀来杀去,还是九条。

被消磨掉的,只有他心府中空了大半的剑气。

不能再这样下去。

“这东西到底是什么?”

徐徐扯扯白河的衣衫。他活得年岁最久,见识最广,应当是知道的。

白河皱眉。

这些从六博井下来的东西,追溯到许久之前,其实与他同出一源。

他是应了仙人诗篇中的清正气,才得以化龙而出。而这些东西,则是从蛟龙尸身上的死气化出的。

要想除去他们,不是没办法。

隔着狰狞的凶蛟,白河望见断崖上的红衣与青衣。

那是李幼安和涂苏。

红衣沾血,瞧不出什么分别。

倒是李幼安受了伤。臂上有嫣红的血沁出,青衣带血,十分显眼。

她以伤换伤,将涂苏按倒在地。绿珠剑从涂苏肩上掼下,深**入泥土之中。

两人身旁,有巨树参天。

树下有风,风中传来白河凝成一线的声音。

“杀了她,那些东西自会消散。”

杀了涂苏,晏春堂就能活。

李幼安俯身。

身下女子眼神明亮。颊上的血,自斩剑台带到邀金台,再到今日的烛龙墓中,好像三十年来从没擦干净过。

李幼安的嗓子已经哑了。

“你还有几条命?”

涂苏咳喘,微笑起来。

“别忘了同命蛊,不管我还有几条命。只要同命蛊在,你就得跟我一起死。下蛊那天你不就想好了,要拖着我和你一起死吗?”

她手指轻抬,招来一条黑气凶蛟将身上人驱开。

李幼安避之不及,只能提剑搅散凶蛟。

隔着将散的黑气,李幼安瞧见涂苏身后的五尾,如野火一般摇曳。

她被那团火扑倒在巨树上。

盘根错节的枝叶从尘泥中长出,如同生了灵智,将她的双脚缚住。

断崖上玉树苍翠,断崖下龙息赤红。

涂苏随手擦净脸上的血。

披红挂绿唱了这么多年的,也只这么一次,不再是她一个人的独角戏。

黑蛟攒聚处,是被缚住的晏春堂。

杀他,除了是天命所在。其实也存了她一点私心。

“你一直说,我骗了你。”

涂苏在李幼安面前蹲下。

“是,我是骗你。可你呢?你没有骗人吗?我,还有他们。”

涂苏抬手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崖下被黑蛟纠缠着的徐徐等人。

她神色幽愤。

“不都是你拿来讨好他的工具吗?从你第一次救下我开始。什么远游江湖,什么朋友,什么要一起学剑,都是你装出来的。你只是想让他觉得,你不是天生的坏人,你会交朋友,你有情有义。你不想让他抛下你。所以一直都在假装……李幼安,论虚情假意,你远胜于我,”

“你在说什么?”

李幼安睁大眼,她几乎咬碎了牙。

“你一直在骗我,一直就是假的!”

涂苏强调。她微笑时貌美无辜,楚楚动人。可牙齿几乎要将唇角咬破。

真的,假的,其实一点都不重要,可她就是要说给她听。

李幼安别开脸,彻底安静下去。

远处被黑蛟围困住的男子,身上气息飘摇起来。

或许他马上就要死去,三十年前他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死去。

如今他就在她眼前……她不能再等,也不敢再等。

“涂苏。”

李幼安重新抬头,朝着红衣少女微笑。

“是,我一直都在骗你。我没把你当朋友,更没把你放在心上。从前我瞧你玩弄的那些小把戏,嘴上不说,心里却觉得可笑。你以为你是什么?你不过是只野狐狸。又丑又怪,胆子还小,见人就哭。我瞧不起你,从来都只把你当个玩意儿……”

“你胡说!”

涂苏脸红,不是因为羞意,而是因为怒气。她的脸颊一点点皱起,眼中甚为明亮。

“我没胡说,我只当你是个笑话。从水里把你提溜出来的时候,我想,天地下怎么会有你这样丑的东西。你知道吗?起初我以为你是野狗成精……”

“够了!”

涂苏睁大眼,眼中有不知为何而生出的泪水。

她抬手按在李幼安的脖颈上。

她的手掌冰冷,李幼安的剑也冰冷。

李幼安仰颈,被枝叶缚住的手猛然使力。提起绿珠剑,轻轻巧巧,送入涂苏胸腔。

血水流了出来,顺着剑滴落在地上。

她捣碎了她的心府,又杀她一次。

“我也觉得够了。”

李幼安喘息着,把剑送得更深了些。

她的胸腔开始剧痛。同命蛊,同命人。涂苏会死,她也会死。

“别哭了。”

李幼安的手沾上了涂苏的血,还有她的泪。

涂苏的手软软落下来,泪水流得倒快比血还快。

她问凭什么?

凭什么要骗她?凭什么只喜欢林厌一个?凭什么她做不了她心里的第一个人?凭什么她永远只能排在他后头?

李幼安叹息。

“你不丑,方才是说着骗你的。”

她替涂苏拢好鬓边的碎发。

她对着眼中仍然含泪的女子道。

“苏苏,你赢了。我这三十多年的苦恨,都因你而起。”

断崖下翻涌着红色的烛龙焰息。

跳下去,会变成与天地同尘的玉石。

等到山变成河,河变成山,她们仍会是一尊死去的玉像。

李幼安拥着涂苏跳了下去。

九条黑蛟散去。

一场大梦,而今方醒。

晏春堂拄着剑起身。

他与她相距不远。

他眼睁睁看着她跳了下去。

烛龙炎息绵延不绝,江水分流一般向四周扩散,吞没了河岸上的岩石,也吞没了她的身影。

他张口,没有声音。

浑身的血液凝固,这不是她第一次消失在他眼前。

从前,是很久之前的从前。

她也如此消失在他眼前,被什么东西吞没,让他再也瞧她不见。

他记得她,记得这样的痛楚,痛得好像五脏六腑都要沁出血来。

就好像,他曾经瞧着她慢慢长高,从腰侧到眉下,长成他始料未及却也一直期待着的模样。

终有一日,她长大了,不是他一直希望的那样,却符合他所有的喜好。

可是他来不及告诉她。

晏春堂想起来了。

她在他面前被蝰蛇大妖掳走,大妖修为通天,身形那样高,高如山岳。

而她在山岳之下那样小。

六博井下,满目剑气与血气,他看不见她,只听到她的声音。

大妖嘶喊,群魔呢喃,她在哭,漫山遍野全是她的哭声。她想他救她。

他出剑,杀了不止一个。但他找不到她。

属于他的,一直盼望着的,在他等待了经年之后还是落了空的,李幼安。

一切就好像是早已注定,他注定要晚一步,他仍然没找到她。

他在云巅之上,看见她在斩剑台上挥剑自刎。

他瞧见了她,却没想起,全然的无知,全然高高在上。隔着簌簌春雪,他看见她倒在他面前,

她说错了,他并不是总能找到她。

他来不及开口,来不及同她说。

许久之前她独自游历归来,隔着山光望他一眼,他便已经将她藏在心里。锁住了,不肯放。

红色的烛龙焰息汹涌而来,就要漫上断崖。

他拄着乌剑,半跪在崖边。

息焰就要烧灼他的头发,席卷他的衣衫。他会在火中淬炼千年,被烧成一座无知无觉的玉像。

待到玉像碎裂,再次熔进火中,碾碎了溶湿了,化成这玉山这尘泥,他才能忘记这样的痛楚。

崖上玉树寸寸断裂,噼啪作响,崩裂的火星溅到了他的手背上。

晏春堂在被烧灼的苦痛中抬起头。

然后他看见,一柄竹色长剑陡然钉入崖壁。

一只被火熏黑的手攥住剑柄,攥紧了,不肯放。

那手重重一按,借力的人拔剑跃起,踩碎了断裂的玉树枝桠,口中叼着一株刺荆,走到他面前。

她的唇上渗出血,脸颊黑漆漆一团。

可是她眼中的光亮烧灼着,灿烂着。像火一样,要将他焚尽。

下雨了。

肆虐着的龙息在山崖之下止步。

天上的雨落进人间的河里,焰息静止,凝固,又变成玉样温润的山河。

雨水混合着什么,从他脸上滑下,融入身前的泥泞。

他看见她吐出口中刺荆,轻轻抬起下巴,拭去他脸上的雨水。

“我知道我厉害,可你倒也不必这般作态。”

他哑然,嘶哑着声音。

“我以为……”

他以为,他还是没找到她。

“放心,人间有你,我还舍不得走。”

那少女俯身,口气情人一般温柔。可她眼中闪着恶劣的光亮,黑漆漆的手在他颊上抹画。

他看着她亮晶的眼眸,心想。

真好,人间还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