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岛”影业复苏后,新华公司连续推出商业影片,获利甚丰,趁势在江城近郊购入大片土地,新建摄影场,加紧制作时下最受欢迎的古装、言情故事片。
新摄影场的占地面积极广,引进了许多国外最先进的技术设备,影棚也都时髦亮丽。其中甚至有一座高大的玻璃摄影棚,巍然矗立于残暑的晴光下,熠熠生辉如水晶宫。
江寒被那“水晶宫”折射而来的光芒晃花了眼,不自觉地抬手挡了一挡。
“江先生!”温和亲切的男声在身后响起,“真不好意思,劳烦您跑一趟了。”
“穆导演客气了。”江寒回过头去,礼貌地笑了笑,“成天在书斋里坐着也闷得慌,正好出来参观参观,长长见识。”
“孤岛”影业的三大巨头之中,新华最具商业眼光,也最舍得投资。恢复营业以来,不仅新建摄影场,还创办影戏学校,网罗和培育人才——新华麾下群星荟萃,除了江城最红的演员,还聚集大批知名编剧、导演。
穆汉生便是其中一位。
不久前,穆汉生接替被害身亡的沈司渝,执导唐兴编剧的《踏莎》。当时,江寒曾与之有过一面之缘。如今再见,是因为新华看中了他在《江城新报》连载的推理实录,想拍成电影。他恰巧到报社送新一期原稿,老主编便托他将已发表部分的影印件带给新华,顺便当面聊聊创作心得。
穆汉生戴银丝边圆眼镜,梳齐整的中分头,穿白棉衬衣。比起导演,更像个青年学生。
“那么,我带您逛一逛吧。”他主动提出。
新摄影场里除了那最惹眼的玻璃房子,还有其他无数大大小小的影棚。墙边支放着各种布景道具,江寒驻足于一幅油彩绘制而成的英伦街道图景前,好奇地问:“要拍伦敦背景的影片吗?”
穆导演点点头,苦笑道:“最近推出的几部现代片反响不好,还受到当局审查机关种种刁难,创作实在困难。文益书局今年重印林舒先生译的福尔摩斯探案故事,十分畅销,我们便想着,不如翻拍几部福尔摩斯。”
一来轻松娱乐,符合观众喜好。二来有外国的故事原本可依,租界当局也没法挑刺。
这是新华高层的方针。
包括穆汉生在内的一批年轻创作者倾向进步,渴望通过电影揭示社会问题,自然不愿如此自我阉割。可他们为新华所雇佣,在这乱世的“孤岛”勉强糊口,不能明目张胆与公司的制片方针唱反调。这时,穆汉生读到了江寒的推理实录。
“咱们做江城人自己的神探故事,岂不比让演员戴上假发、黏上大鼻子,硬演外国侦探要好得多吗?”
既是观众爱看、当局放心的娱乐推理,其中又寄寓着真实的社会问题。
一举两得。
穆汉生向公司高层畅谈了一番,只介绍江寒的推理实录有着何等的娱乐性、是如何“安全”的虚构,而绝口不提自己借“虚”讽今的真实目的,顺利得到批准,着手推动改编。
江寒越听,越觉得深深的悲哀和无奈。
如此一来,他的作品势必被改个面目全非。
可他根本不可能反对穆导演们的改编。毕竟,这已是被囿于“孤岛”之中的创作者们所能做出的最大努力了。
一名场工远远地大声喊:“导演,下一场道具已就位,请确认!”
江寒赶紧道:“您去忙。”
“抱歉,先失陪了。”穆汉生拿着江寒的文稿影印件,欠了欠身,“江先生若感兴趣,再随意逛逛。”
江寒独留原地,目光又投向了一旁的布景板。
画面上联排的黄砖小楼,与现实中摄影棚外墙的暗色砖块几乎融为一体。坑洼泥泞的人行道向远处延伸开去,枝形路灯在遮天蔽日的浓雾中洇开一团团昏黄微弱的光斑。
与他曾生活数年的那座城市相似而又不同的——上个世纪末的伦敦。
江寒一时恍惚。
“我看这位先生鞋尖有尚未干透的泥痕,今早刚刚下了阵雨且正在修路的只有望平街一带,想必先生刚从某家报馆来?”
江寒蓦然惊醒,“谁?”
前方墙角转出一个瘦高的人影。
“再看先生一袭长衫,胸襟衣角皆平整,显然并未随身携带纸笔,鞋跟也无奔波造成的磨损,应非记者或报馆小工。右手小指侧边有黑痕,但非印刷油墨,而是钢笔墨水。容我斗胆猜测,先生或许是一位作家?”
来人身穿粗毛方格呢料的圆领短披风,头戴花呢猎鹿帽。前帽檐压得低低的,投下阴影来遮住了大半张脸,仅露出淡色薄唇和微微扬起的光洁下巴。掌心里托了一只石楠木烟斗,却没有点燃,懒洋洋地随手把玩着而已。
“歇洛克·福尔摩斯。”
江寒失笑:“阮小姐。”
阮露明摘下猎鹿帽,撇了撇嘴:“没意思,江老师太没意思了。”
江寒这才发现,她居然还把长发藏起,用摩丝抹了个大背头,眉毛描得更浓。那容貌,浑然便是个剑眉星目的英俊小生了。
与帽子一同摘下的,还有冷峻严肃的“侦探”式表情——女演员满脸写着无趣,一根手指勾住帽檐转啊转:“对我刚才那段错漏百出的演绎法,江老师就没有什么见解想发表吗?直接戳穿,游戏还怎么玩。”
这位我行我素的大明星,兴致来去都如疾风骤雨,根本捉摸不透。
一旦试图揣度迎合其意图,就会沦落到彻底被她牵着鼻子走的悲惨境地。
江寒早已认清了这一点,直接反问:“穆导演说要拍福尔摩斯,原来是阮小姐主演吗?”
闻言,阮露明脸上的“无趣”二字更浓了——并不仅仅因为江寒聪明地不接她的戏。
“不,他们不让我演。”
江寒十分诧异:“怎么会?”
新华最红的女明星,公司上下捧着、惯着,千依百顺,唯恐伤了这棵摇钱树。竟有她想演却演不着的角色吗?
阮露明定定地望了江寒片刻,叹道:“还是江老师看得开,见女人扮男装,反串大侦探,也只当是一桩寻常无奇的事情。其他人啊,从老板到编剧、导演,都是古板的死脑筋,一听我想演歇洛克·福尔摩斯,直说离经叛道,万万不可。我只能借这新做的戏服穿穿,过个瘾头罢了。”
说着,她顿了顿,眼角突然一弯。
“对了,江老师,给你说个笑话。”
江寒可不觉得顺着这话题展开的能是什么好听的笑话。
果然,阮露明接着道:“知道他们把福尔摩斯改编成了什么样吗?只借了一个世纪末伦敦的背景,一个神探配医生助手的人物框架,讲的故事却是‘小青传’。”
“小青传”出自清初张潮所编的文言短篇小说集《虞初新志》,讲一位年轻女子为人做妾,终被封建礼教所噬的悲剧。江寒顿生不祥的预感:“莫非……”
阮露明轻嗤了一声:“是啊,他们想让我演的,就是小青。一个被丈夫冷待、被正室欺辱却始终执迷不悟,最后抑郁而死的可悲女子。多可笑啊,在如此‘文明’的江城,套着最时髦洋气的壳子,讲的还是这般愚昧的故事,并且竟自以为‘进步’。”
江寒知道,穆导演们身处当局审查监管和民众娱乐喜好的夹缝间,能借“福尔摩斯”的外壳继续创作,已属不易。可是,为通过审查和迎合市场,就可以倒退回去宣扬封建婢妾制度吗?因为创作不易,倒退就是对的吗?
他说不出那一个“对”字。
再艰难,他也说不出那“对”字。
穆导演借“虚”讽今的雄心壮志,原来只是空中楼阁。
“以福尔摩斯之名改编我国的文言故事,本身并无大错。但要讲古代的女子传奇,多的是更好的选择,怎么偏就挑了这么一个?”江寒根本无法想象阮露明去演什么贤淑孤苦的“小青”,光是动一动那念头,他都浑身难受,“阮小姐,我——不然,我给你写个‘木兰从军’的剧本吧。”
阮露明闻言一怔。
眼底的“坚冰”倏地化了几分,其中极快地流淌过一丝淡淡的笑意。
“江老师放心,那种角色,我自是不可能同意的。”
“啊……那就好。”江寒说着,顿了顿,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又喃喃重复了一遍,“那就好。”
阮露明重又戴上猎鹿帽,背起手,悠然往前走去:“说起来,这部戏还和江老师有点关联呢。”
江寒下意识地跟了上去。
两人沿影棚的外墙慢慢走着,墙边倚放的巨幅布景板让江寒不由地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他正与阮露明并肩漫步于福尔摩斯时代的伦敦街头。
“和我?”他一头雾水。
“这部四不像的‘巨制’影片,江老师猜猜,投资人是谁?”
——“孤岛”首富,汇升商行总经理魏振海,魏老爷子。
阮露明笑眯眯地揭晓答案。
“也就是萦萦小姐她爹,江老师未来的岳丈大人呢。”
魏家六千金魏思萦,在唐兴主办的派对上对江寒一见钟情,展开了轰轰烈烈的追求行动。此事已闹得江城人尽皆知,前不久的“夜宫”舞厅案时还被被阮露明撞了个正着。打那以后,女明星调侃江寒就有了新鲜的素材。
江寒窒息着窒息着,都快习惯了。
他有气无力地第一万次重复辩解:“都说了我……”
话刚开头,就被惊惶的叫喊声打断了。
“阿阮,阿阮!不好了,出大事了!”
只见穆导演去而复返,手里挥舞着几份报纸匆匆跑来,脸色慌愕万分。
新华电影公司全新巨作《福尔摩斯探案集·小青传》的首要投资人,刚过七十大寿的魏老爷子,于昨天深夜逝去。数家小报不约而同地在头版头条以耸动的大字刊出——
遗嘱公布在即,魏家恐陷入遗产争夺风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