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明浮生梦

字体:16+-

黄昏时分,江寒随魏家兄弟探望过魏思萦,无端感觉心头烦乱,独自去了庭园里散步。

日头已西沉。外头起了风,吹散了白昼结滞的闷热暑气,令人精神为之一爽。

环绕着一大片碧翠的池水,园中连廊迂回、石桥曲折,一步一景。暮光倾洒于水上,水面又被风拂起波澜,漾开碎金似的辉亮。瞧得久了,竟至于目眩。

江寒沿复道回廊慢慢走着,一个偶然的转弯,意外碰见了阮露明。

两人同时停下了脚步。

“萦萦小姐状况如何?”

阮露明环着臂,懒洋洋地倚住了临水的阑干,随口问。

江寒轻叹了一口气,摇摇头:“不太好。吃了些安神的药,先睡下了。”

魏家大宅位于江城郊外,开车回城足要花费几个钟头。发给宾客们的邀请函写道,遗嘱公布完毕后将举行晚餐会,并留众人住宿。然而那惊世骇俗的遗嘱一出,人心浮动、暗潮汹涌,三兄弟个个忙着打自己的小算盘,六点多钟了也没有谁提开饭。

阮露明不知从哪里掏出两块薄荷冷糕。自己咬了一块,又往江寒面前递了一块。

“魏振海的遗嘱,江老师怎么看?”

“重男轻女,重血缘轻贤能。魏氏的繁荣必定不得长久。”

江寒毫无胃口,摆手拒绝了。阮露明撇撇嘴,把另一块也吃了。

“想知道为什么吗?”

江寒被阮露明问得一愣。

为什么?

他只当这是封建大家长最传统的腐朽思路,并未细想。莫非另有特殊的因由?

阮露明咽下薄荷冷糕,舔了舔嘴唇,嗤笑道:“魏家祖上穷得当裤子,靠魏振海年轻时做黑心生意发了财。姓魏的缺德事干太多,让老天爷也看不过眼,一大把年纪了还生不出孩子。四十多岁的时候好不容易盼来一个,而且竟然天资聪颖,慧智不凡——和现在这三个废物完全不同,简直像投错了胎才生在魏家的。”

她拈着指尖的一粒糕饼碎屑,停了停,才继续说下去。

“可惜,那位优秀的长子早早地夭折了。丧尽天良挣下了家业却险些送给外姓人的恐怖,魏振海尝得透透的。”

江寒默然片刻,又往深里想了一层:“魏老爷子终生未娶正妻,几位公子小姐的生母各不相同,也是因为……”

“娶妻?”阮露明冷笑道,“冷血的投机者,眼里哪有什么妻?哪有什么母?女子对他而言,连人都算不上。”

不过是为他延续“香火”的生育机器罢了。

往昔的真相残酷,却让当下荒谬的一切都有了根据。但这魏家的秘辛,她从何而知?

阮露明轻笑了声:“我们可爱的唐公子,嘴里头哪有秘密?”

江寒:“……”

方才随魏家兄弟探望魏思萦时,唐兴确实悄然不见了踪影。他还纳闷,六小姐气急攻心,虚弱倒下,一向最怜香惜玉的唐公子怎么竟毫不关心。原来,是被“阿阮”单独拉开问话了吗?纨绔师弟殷殷绕着“阿阮”掏心掏肺、絮絮不休的模样跃然眼前,江寒哑然失笑。

“江老师以为我的消息来源又是四爷吗?”

深藏的念头,瞒不过女明星透亮的眼睛。江寒一窘,耳根发热,莫名心虚。

“你公开代柳四爷出面,不要紧?”踌躇半晌,他闷声问。

阮露明挑眉:“能有什么要紧呢?”

“人言可畏。”

无论她与柳四爷的实际关系如何,落到公众眼中,话再从无数张嘴说出来,真难预料会传成什么样。江寒略作设想,便觉得苦涩忧惶。

阮露明眨了眨眼:“江老师关心我啊。”

江寒下意识就要否认——但咬咬牙,他极力维持了镇定的语气,说:“是的。”

阮露明定定地望了他片刻,忽而展颜道:“倘若如此,江老师大可不必为我担忧。”

女明星没有化妆,素颜是极浅的唇色、乌浓的眉,鼻梁挺秀,头发随意地挽成一束,在昼夜交界时分的昏暗光照之下显出一种雌雄莫辩的奇异气质。她兀地这么一笑,让江寒不禁恍了恍神。

“我的故事,上次给江老师讲到哪里来着?在斜桥弄的圣安娜舞场求见新华、联华导演不成,差点和几个流氓同归于尽,被路过的张绍斐救下了,对吧?”晚风拂过,吹乱了阮露明散在鬓边的发丝。她抬手将鬓发别到耳后,淡淡道,“后来,我还是没能敲开这两家的大门。正巧柳四爷刚到江城,创设安华公司,偶然看见了我的肖像,邀我出演影片。四爷是我的伯乐,民众可能听说的不多,但影坛内无人不知。”

至于新华见阮露明颇受欢迎,强行挖角,则又是后话了。

新华挖人,使的手段不太光彩。再加上安华发展迅猛,短短几年间收购了大量影戏院,几乎垄断了江城的影片放映市场,新华不得不正视这一新兴的对手,时常还需求助于安华的放映渠道。故而即便阮露明仍与旧东家保持着联系,新华高层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何况,我本也不在乎旁人怎么说。”

人言可畏,但我偏不畏它。

阮露明耸了耸肩。

“扯远了。魏家长子夭折,如今最年长的是老三魏觉贤,江老师不好奇中间还有个老二去哪了吗?”

好奇自然是好奇的,但——

“师弟这也知道?!”江寒惊了。

“唐公子天赋异禀,当然。”阮露明说,“老二名叫魏觉明,也是儿子,就生在老大夭折那年,当初还有传言说是魏觉明的出生克死了老大。只可惜,老二的命硬,却不长,六岁时候吃饱了撑的把自己作死了。”

“怎么死的?”

“大冬天带几个弟弟去山上玩,一不小心把自己反锁在荒屋里,冻死了。”

来之不易的宝贵子嗣,却落得这般荒谬的死法,魏家定不愿被外人知晓。也亏唐公子能掌握得如此详尽深入。

暮色已尽,西斜的最后一丝淡辉也消逝了。蓝黑的天幕上涌起了浓云,透不出月光。连廊虽挂着灯笼,但魏家人人忙着为遗产打算,根本顾不上来点灯。庭园逐渐陷入昏暗。

昏暗的长廊尽头突然响起了第三个人的声音。

“江先生,阮小姐。”

江寒和阮露明同时扭过头去。

来人从沉郁的阴翳之中一步步走出,竟宛如精美虚假的偶像慢慢走出了银幕。那过于俊美的脸孔于黑夜里略显得模糊,又因使人看不真切,而愈发像个巧夺天工的造物。

陈秘书礼貌地朝他们微笑着。

“晚餐已备妥,请移驾饭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