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明浮生梦

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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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剧始于二十八年前。

已逾中年的魏振海终于迎来了第一个孩子,可那却并非他热切期盼的儿子。

而是女儿。

那年,时局动**,魏氏产业大受影响,魏振海本人又遭遇暗杀,险些性命不保。他膝下空虚,周遭逐渐起了异样的声音,煽动他尽快过继远房子弟或扶植手下贤能,以免真出意外时无人接班。

魏振海从穷山沟逃出来,千辛万苦才挣下了偌大家业,怎舍得拱手便宜了外人?迫于无奈,只好将女儿假称为长子,名之兰因,以寓厚望。

这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

然而,一年过去,两年过去,他仍然生不出儿子。与此同时,魏兰因逐渐显露出聪颖的天资,观者无不夸赞,直羡慕魏振海后继有人。

魏振海终于决定认命。

他把魏兰因拉到了魏家祠堂,逼她对列祖列宗立下血誓,一辈子着男装、扮男子,至死不露女儿身,这才让这假的“长子”登上了族谱。之后,时刻带在身边,亲自教养。

到此为止,又一桩“木兰”的故事而已。虽可叹可怜,却并不新鲜。

可造化弄人,天岂肯轻易放过女儿?魏兰因长到五岁多时,魏觉明——货真价实的魏氏长子诞生了。

魏兰因再优秀,终究是个女孩。真得了儿子,魏振海的心思又活络了起来。

但他进退两难。

为消除旁人对自家产业的觊觎,魏振海大肆宣扬魏兰因的存在,外界已公认其为魏氏继承人。假的“长子”那般完美,根本寻不出错处,要用襁褓里的真儿子换下她,名不正言不顺。

如何是好呢?

一阵寒意彻骨,江寒颤声问:“魏振海想杀了她?!”

“虎毒不食子,姓魏的当然不会脏了自己的手。”阮露明讽笑道,“被逼着动手的,是他最信赖的老秘书。”

好在,老秘书良心未泯。

一面报告魏振海,自己已成功“处理”了魏兰因,一面偷偷将她送到遥远的泉城,托付给那户姓陈的好心人家。

五六岁的孩子早已晓事,更何况那还是早慧的魏兰因。

她记得自己的身世,也很清楚自己为何流落他乡,改名换姓。

但她不动声色,竟仿佛彻底忘却了。

便像一个泉城里寻常生的孩子似的,孝顺养父母、帮忙自家活计,平凡地成长起来。可她又不可能真正平凡,默然怀着一份必报的仇恨,年复一年地仍然扮着男装,搜寻一切习字念书的机会。

她感恩善良的老秘书和慈爱的陈氏夫妇,誓不为一己私仇而主动打破泉城家中的平静。

直到养父母相继过世,她厚葬了二人,才启程出发。

目的地,是暌违十余年的江城。

改名陈如晦的魏兰因,敲响了魏家的大门。

她自称泉城出身的贫苦书生,凭着比幼年更甚的聪颖能干,再次赢得了魏振海的喜爱与信任。此时,老秘书已过世多年,魏家旧仆悉数散尽,如愿得了许多儿子延续香火的魏振海则早就不记得曾经那位假“长子”的模样了——根本无人怀疑“陈秘书”的身份。

魏兰因的回归,异常顺利。

她憎恶着与自己血脉相连的所有人。

从暴戾无情的父亲,到全然继承了其自私冷血的几个弟弟。

狡诈狠辣的三弟魏觉贤,****的四弟魏觉齐,道貌岸然的五弟魏觉义。

唯独天真烂漫的幺妹魏思萦,让魏兰因另眼相待。

魏兰因对魏思萦的感情实在复杂极了——一面哀其不幸,出生在魏家这样一个腐朽不堪的牢笼里。一面又怒其不争,竟单纯地无忧无虑着,痛切期望她能觉醒自我,尽快成长为坚强独立的新女性。

而内心更深处,哀与怒之外,还藏了第三种感情。

魏兰因看着纯真可爱的魏思萦,不知不觉间,将自己永生无法实现的少女梦想寄托在了这小妹妹身上。她不愿毁灭魏思萦的笑容,于是,悄悄变更了计划。

她原打算潜入魏家就立刻动手的。

一等,便直静静等到了魏振海死去。

“兰”是魏振海给她的名,对她而言,便犹如魏氏一族罪恶的具象。杀人现场留下的兰花,是她对魏家降下“天罚”的标识。

“反正,灭尽了魏振海心心念念的‘香火’,也够他死不瞑目的了。要论复仇,我倒觉得这法子来得更狠。”阮露明耸了耸肩,“至于六小姐会错意,动了不该动的少女心,则完全是意料之外的事情了。”

江寒沉默许久,低声问:“陈秘书女扮男装,你怎么发现的?”

阮露明眨眼道:“我可是江城里演技最好的电影演员。那点伪装,怎么骗得过我?”

江寒不应女明星敷衍的玩笑话,固执地盯着她的双眼。

“唉,好吧。”阮露明撇了撇嘴,轻叹一口气,突然向前一步,扑进了江寒怀中。

“哎?!”江寒惊呆了,整张脸霎时间涨得通红,“阮、阮小姐?!”

女明星动不动就来这招,江寒的心脏实在受罪。他们已不是第一次亲密接触了——可这却比先前任何一次都贴得更近。江寒连忙张开双臂,极力避免触碰对方的身体。

“江老师谦谦君子,这才是正常的反应。”阮露明仰起脸,笑眯眯地道。她若无其事地退开,一边怡然欣赏着江寒的窘状,一边继续说明,“还记得我们发现魏觉贤的尸体时,魏六小姐抱住陈秘书,陈秘书怎么做的吗?”

那位精美似假人的陈秘书,绅士地抬起手臂,轻拍了拍魏思萦的肩膀。

当时看那动作,只觉像安抚。

如今想来,却分明是在阻止魏思萦完全贴上他的胸口。

“有些事,瞒得住眼睛,瞒不过感觉啊。”阮露明意味深长地道。

江寒听懂了,耳根顿时烧得更加厉害。

“我确实因命运对女子的残酷不公而愤怒。但江老师,你若以为我会被这愤怒所控制,不惜为此制造谎言,甚至放任罪恶,可就太小瞧我了。”

我想通和查明一切,并不比你早多少。

阮露明说着,手中轻轻一拨,拨开了那硕大黑色皮箱的金属卡扣。

“魏兰因恨透了魏家人。她复仇的名单上,有魏振海,有魏觉贤、魏觉齐、魏觉义。还有最后一个,是她自己。”

慧极必伤,她得了不治之症。

可即使没有那绝症,魏兰因也根本没有打算好好活下去。

帮魏思萦清除所有障碍,筹谋料理好一切后,她便将了结自己的性命。唯一的遗愿,是死后能返回泉城——在那里,她虽也戴着男儿的假面,却有不论她是男是女都真心相待的亲人。

虽是假的,却比血脉相连的魏家更像一个家。

皮箱开了。只见其中赫然是整套陈秘书的旧男装,和一组化妆用具。

“而我不过是去做了一回化妆师。让她在生命的最后,在此生唯一一次的回家路上,漂漂亮亮地,当一回真正的女子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