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寒虽时常到访摄影场，多次见识这座水晶宫般瑰丽巍峨的玻璃摄影棚，，却还是头一回进入其内部。初冬正午的阳光，明媚却无温度，冷冽地倾洒人世，可“水晶宫”中竟暖洋洋的。水金色的晴光自挑高的玻璃天顶一泻而下，映得宽阔空间一览无余。
近期没有新片动用此处，偌大“水晶宫”里除了《福尔摩斯探案集·小青传》拍摄完成后未收尽的一些道具设备——以及倒卧正中央地上的一具女尸之外，别无他物。
师兄弟二人走入时，警方刚完成初步的勘验工作，现场仍维持着原状。
场面颇为骇人。
满地血迹已大半干涸了，转为阴沉的暗色，仅剩尸体周边一小片新鲜的殷红。殷红血泊中的女尸身穿青灰布衫长裤，麻布染血而呈斑驳的黑。最可怖的是死者的面容，竟被砸得稀烂，连五官的位置都难以分辨。
唐兴猛地闭眼捂嘴，煞白着脸，发出干呕之声。
江寒这边，女子凄惨死状所带来的冲击压过了他的洁癖，看过尸体后又仔细观察起了周围情况。不远处的地面落了半截钢筋，钢筋上有呈喷溅状的血迹，尖角及断面处还粘着大量破皮碎肉——定是砸烂尸体脸孔的凶器无疑。
法医给尸体脸部蒙了白布，将其搬上担架，往外抬去。
唐兴略微缓过劲来，受好奇心驱使，在担架经过面前时忍不住又张开了眼。女尸仅面部损毁严重，躯干大体完好，没有明显的外伤，连颈侧一块形状不规则的胎记也丝毫无损。不血腥，唐公子便不怕了，多瞧了几眼。瞧着瞧着，口中“咦”了一声。
江寒问：“怎么了？”
“她穿的是裕生纱厂的工服。”唐兴道，“我听表哥提过，那是他继承纱厂后才做的改革。为方便管理，全厂统一着装，并给每个工人编了专属的号码，就绣在工服的胸口上。”
换言之，死者虽面目全非，但只要衣物未被调包，便可凭工号迅速确认其身份。
江寒急忙要追法医：“请等一等——”
“六六七三乙。”一道陌生的女声拉住了他的脚步。
江寒回头一看，开口的竟是穆导演身边那位女子。
女子一身浅雾绿色的半开襟上衣、白绸裙，衣着适体而质素，妆容清淡，神情谦而不卑，给人以高尚圣洁之感。她与穆导演同行，一路走来始终默不作声。乍一开口，吸引了江寒和唐兴的目光，女子还像抱歉自己惊扰了旁人似的，解释道：“方才恰巧瞥见，脑子里便记下了。”
江寒瞧她眼生，而唐兴歪头打量了半晌，蓦地一拍手：“叶美青？你是叶美青对不对？”
“真不好意思，我竟忘了介绍！”穆导演忙道，“唐公子说得不错，这位便是夏绿蒂品牌的创始人叶美青女士，今日来商谈夏绿蒂美容饮品与我司影片的广告合作事宜。”
江城近来新受瞩目的公众人物，除了木兰，便数叶美青了。
叶美青的职业生涯堪称传奇。
她早年从影，也曾是木兰痛批的那类“旧女性”。只可惜，她的长相在银幕里显得过于素淡，一直得不到关注，常年做配角。与电影公司的合约期满，叶美青果断离开影坛，自创事业。她先是开设面向女子的专题讲座，以自己做“旧女性”期间卑微压抑的亲身经历为例，教育女子们觉醒并积极进行自我提升。靠讲座吸引大批忠实的拥护者后，叶美青又创建夏绿蒂品牌，专营健康美容饮品，督促拥护者们购买服用，将“自我提升”的理念落实到行动中，靠严格的自我管理来提高自身的女性魅力。在此之上，还鼓励她们多囤积货品，自力更生开拓客群进行转卖——如此一来，即便陷于深闺之中，也可拥有一份独立的事业及稳定的收入。
息影创业的叶美青，正是木兰赞不绝口的“新女性”的代表人物。
“广告合作？饮品与影片？”唐兴没听懂。
江寒也有同样的疑惑。
“我听说穆导演要翻拍江先生著作的推理实录系列，便想出了这个主意。”叶美青温声说明道，“让明侦探在片中饮用夏绿蒂，于侦探一方，可彰显其自律健康的形象。于夏绿蒂，则相当于有了明侦探的推荐，能使更多人知晓并放心购买。”
“实在是双赢的主意！”穆导演笑道，“叶女士的智慧，每多接触一回，都使我更叹服一分。”
这确实是厉害的生意头脑，但称得上“智慧”吗？江寒不敢苟同。
至少，他身为原作者，实在很难想象他的“明”侦探——阮露明喝什么美容饮品的模样。
一个纱厂女工，突然面目全非地死在了戒备森严的新华摄影场。门口的看客热烈呼称他们为“正义的化身”，请他们尽快查明真相。但江寒有自知之明，且笃定唐兴亦知晓，没有阮露明，仅凭他们二人，根本无法破解任何谜题。
他为那不知名女子的枉死而痛惜。但既然无能，便只有无奈。
向穆导演问清阮露明近日仍未露面，也就告辞了。
无能无奈，却终究免不了牵挂焦虑。某天深夜，江寒辗转发侧，实在难以成眠，索性披了大衣出门散步。冬夜寒冷，更深露重，走着走着便湿了眉梢发尾。一抬头，发现自己竟到了柳公馆门前。
凤荷案后，倏忽已过小半年。
久违的柳公馆，深深地浸在一片浓郁沉重的漆黑里。
周遭阒寂无声。
阮露明不见了，怎么柳四爷也不在家吗？疑问闪过脑海，但长路耗尽了体力，困倦袭来，江寒拦了一辆通宵拉客的人力车回公寓睡下，并未深思。
他原以为，自己只能作为一个局外人，等待警方对新华摄影场无名女尸案的调查结果，通过报刊杂志关注破案进展。却不料，很快，一种惊人的可能性浮出水面，猝然将他拉入了迷局之中。
——那身份不明的死者，疑为神秘作者木兰。
死亡推测时间为前一晚的午夜。摄影场某位值夜小工提供证词道，夜半时分，他曾见一道极像阮露明的身影闪过“水晶宫”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