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雪(全二册)

第二节 天裂之战·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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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墟君死了。

没人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只是忽然有一日,神帝走进梧桐荫,用谈论家常便饭的语气告知了羲和这件事。羲和愣得洒了半桌子茶水,随后冷静下来,问神帝要不要发讣告告知四海。

“发讣告,写什么呢?”神帝转着没有茶水的杯盏,愣神半晌,摇摇头道,“你来处理吧,我需要一些时间。”

“山墟君很久以前就没了血亲,也没有后代。”羲和拧着眉,“白龙一脉,这是断绝了?”

“嗯。”神帝应声完,转头去看梧桐林中摇曳的树影。

白龙明恪,号山墟,斩妖邪无数,清血莲花池有功。羽化于血莲花池,尽神血之责。

后一句纯是胡编乱造。至于“斩妖邪无数”,众神对他从无量天劫走那半神半魔的怪物一事心知肚明,跟妖邪同流合污还差不多;“清血莲花池有功”吗?据说那怪物就是他从血莲花池带回来的,此事也有待商榷。

通篇下来,竟只有“白龙明恪,号山墟”七字是清清白白,无从质疑的。

山墟君离世后的第四万年,天裂之战爆发。

昆仑山外,血流成河。

羽烛白和墨寒川过着岁月静好的日子,直到妖王三拜九叩至昆仑山脚下,额头的血溅上她雪白的裙角。

羽烛白是个目中无人的混账,自然也没把山墟君那句吓唬小孩似的“不出昆仑,不入因果”放在心上。但她也没让妖王进来,一是因为她还算听墨寒川的话,二是因为妖王那副涕泗横流的尊容实在是伤眼。

纵然她不肯出山,白龙血脉尚存于世的消息还是很快流传出去,给战场上的神祇鼓舞了一番士气。

翌日,神帝亲至昆仑山下,邀羽烛白去看一看这人间。

羽烛白没搭理他,她对昆仑山以外的人和物都充满了警惕。但她已经不是那个昆仑山大禁能锁得住的小姑娘了,她带着止霜剑,孤身去了人间。

她的第一站是荒城,人间与魔界的缝隙。

据典籍所载,荒城应当是一处森严的堡垒,是隔断阴阳强有力的刀刃。

可是羽烛白看见的是火,滔天的烈焰里弥漫着人的惨叫声。奇形怪状的魔种围绕着篝火,就着人类修士痛不欲生的惨叫起舞。

火堆旁躺着少女的尸体,羽烛白从天空俯视,在她灰蒙蒙的眼瞳中看见了自己的模样。

止霜从天而降,一条直线轻描淡写地把一只魔种从正中间剖开。

魔种们扭曲的笑声被掐灭在喉咙里,他们的眼中,那个笑得最欢的同伴忽然就不动了。而后,只见几线白色的光闪过,他们甚至没来得及感受到疼痛,身体就随着魂魄而四分五裂。

羽烛白拧转手腕,止霜上沁出一层霜雪,吸净了血腥后又褪去,她才推剑回鞘。

众人被她惊呆了,连喊都忘了喊。

羽烛白挥手砍断了他们身上的绳索,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在墨寒川身上练出来一身插科打诨、撒娇装傻的本领,在这里显然不适用。修士们获得自由,不敢相信似的呆立半晌,才有人慢慢地去扑灭火堆,把里头同门的残骸拖出来。

其中,有一个修士走到那死不瞑目的少女身边,合上了她的眼睛。

“多谢姑娘。”那修士的眼珠子不甚灵活似的,转了半天才捕捉到羽烛白的身影。

“她是你什么人?”羽烛白见他神色悲怆,忍不住问。

“她是我妹妹。”修士沙哑着嗓子答,“我们兄妹因为有一点慧根,被仙门选中去修炼,以为能在乱世中有些自保的能力,却还是……”

羽烛白略一低头:“节哀。”

“生死乃常事,何况是如今呢?”修士苦笑着说,“可怜她没能得一个痛快的死法,是被这群魔物活活折磨痛死的。”

“如今,人间处处都是这样吗?”

修士轻轻点了点头:“多谢姑娘大恩,江某来日必定结草衔环以报姑娘大恩。”

羽烛白去了人间,却没有看见人。

她看见满街的游魂或被魔种吞食,或被鬼修捉去炼化,鬼魂彻夜哀嚎……更多的,是落在魔种手里生不如死的凡人、修士。

凡人太脆弱,在魔种手里活不过一炷香,所以他们更喜欢玩弄修士。魔种很享受修士在他们手中奋力挣扎,以为能挣出一线生机,最后希望熄灭的模样。

羽烛白杀了很多魔种,被救下的人伏地膜拜她,她却没有任何感觉。

她麻木地想,这和书上说的不一样。

书上说,人间四季分明,春日里,乡野间会用泥牛做供品举办庆典,带着傩戏面具的人载歌载舞,祈求一年风调雨顺;夏季到来,城里的贵人会换上薄如蝉翼的衣衫,凭栏赏荷;秋日,红枫漫山遍野,朱砂似的色泽一直浸润到天际线;冬日,白雪簌簌而下,孩童咬着冰糖裹的山楂从大街小巷里跑过。

可是,她只看见了血和死亡,看见无数双闭不上的死灰色眼睛。

神女亲临世间,悲悯众生。

她的神魄法相始成,执剑斩邪祟,垂眸悯苍生,莲海渡苦难。

羽烛白回到昆仑山,坚定地和墨寒川说:“我要下山。”

墨寒川手里的棋子一下跌落到棋盘上,他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她。羽烛白已经不是他一手就能拎起来的小女孩,墨寒川也不再是温润得没有棱角的少年模样。他的皮囊在岁月的磋磨中生出锋利来,越发让人不敢直视他的容光。

“你不是已经下过了吗?”墨寒川强作镇定地拾回棋子。

羽烛白却不肯下这个台阶,她直白地说:“我要去解决这场战争。”

墨寒川终于不再躲避她的目光,他从那双澄净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的模样,冷漠得像个雪雕。他有一万个理由和一万种手段阻拦她,只要他坚定地说不可以,羽烛白此刻的决心就会溃不成军。

可他张不开这个口。

他不想自己在羽烛白心里是一个冷血的人。

他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女孩有神界最尊贵的血脉,合该受四海八荒膜拜,而不是和他一起在这孤寂的岁月里沉默至死。

“你可以下山,”墨寒川垂下鸦羽似的眼睫,遮住了眼中的情绪,一粒一粒地把棋子捡回盒子里,“但我永远不会离开这里。”

那副棋子是羽烛白磨的。她不知道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干还是怎么样,在后山山壁上敲了两块颜色不同的岩石下来,磨出了这么一副棋子。

棋子被她打磨得圆润,握在墨寒川骨节分明的手里很是赏心悦目。为了不浪费她这顿折腾,墨寒川被迫学了下棋,每日自己和自己对弈。

“我很快就回来。”羽烛白没大没小地攥住了他的手,“等一切平静了,我们就去人间玩。”

“都是要为苍生而战的人了,还总惦记着玩。”墨寒川慢吞吞地说,“什么时候走?”

“马上,我已经给无量天传信了。”羽烛白握着墨寒川的手指,在心里给自己壮了半天的胆,也没敢对那淡色的唇角做点什么,最后别别扭扭地抱住他,小猫似的在他怀里蹭了一下,“在家里等我回来,我不会解除大禁,谁都进不来。但是你出门的话要小心。”

“我不会下山的。”墨寒川在她的头发丝里掺了一线感应符,揉了揉她的发顶,“别撒娇了,快起来,我给你收拾东西。”

后来,羽烛白回想起墨寒川送她离山,他说是送,其实根本没离开朱楼前那棵枯死的梅树。他站在积雪的树下,撑伞遮住了纷飞的雪片,却让人疑心他要被这铺天盖地的风雪淹没。

墨寒川始终站在那里,目送她离开,仿佛一尊石像。

她一次都没有回头。

一次都没有。

这是她一生中最后悔的事之一。

战场前沿,离曜把长枪从魔种的肋骨间抽出来,那具尸体立刻被赤金色的火焰吞没,化为一捧飞灰。他抬眼扫视四下寂静的海岸,魔种侵袭的第一波浪潮已经过去,海浪翻涌着一层黏腻的血。

离曜把长枪挥舞成圆,振去枪上的血,转头看着不远处的兄长。

羲和席地而坐,膝上横着一张七弦古琴,神色疲惫却仍对着弟弟露出一个温和的笑。

这是天裂之战后,神界为数不多的胜利之一。若能保持这样的势头,不日便可将魔种推回葬骨川的另一侧。

离曜刚刚要对兄长招手,示意自己很好,便见羲和脸色骤变。

离曜感受到了脚下狂乱的魔种气息,然而已经来不及了。他下意识地回头,一张布满利齿的血盆大口对着他冲了过来,腥臭的气息滚滚而来。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这魔鲸之巨大速度之快,出乎了他们所有人的预料。

离曜周身燃烧起透明稀薄的火焰,誓要让这魔种不能痛快地把自己吃下去。

千钧一发之际,雪亮的剑光扫作弧面,把乱石般的利齿、肥厚的舌头和深红色的咽喉一线斩开,霜花转瞬即逝。

血雨铺天盖地地打下来,淋了离曜一身。魔鲸的残躯重重地砸落在海面上,掀起一阵巨浪。他不由自主地后退,血液还在为空气中残留的寒气所战栗,却见一个霜白的影子落在了他身前。

少女白衣白发,纯白得近乎透明,在月下仿佛随时会随着月光飘去的精灵。

“竟然是无尽渊里的魔鲸,大修罗王还真是肯下血本。”少女扣着剑镡,嘀咕了一句。

她如入无人之境,理所当然地忽视了身边的所有人。

“你是妖王说的那个白龙?”离曜皱眉看着她,这少女怎么看都和山墟君不像,只是那副不可一世的模样倒是一脉相承的惹人讨厌。

少女这才掀起眼皮扫了他一眼,摆摆手说:“羽烛白。不用谢,也不用以身相许。”

离曜哽住了。

羽烛白没领会到他的气结,她的注意力都放在那头魔鲸身上。

山墟君为墨寒川制的朔风箭,弓便是由深海魔鲸的筋鞣制的。跟血莲花池里的魔物一样,所处之地越恶劣、越偏远的魔种越危险。深海魔鲸在无尽渊魔鲸面前还不够一碟子菜。

她这时才意识到这场战争的严重性。

不过羽烛白向来心大得可以装一整支船队,很快又开始琢磨把魔鲸的骨头抽出来磨制成箭的事情。

海水尽头响起了沉重的号角声,离曜出声提醒道:“第二波来了,你退后一点。”

海岸上的神祇严阵以待,羽烛白却踏前一步,踩上了波涛汹涌的海面。海水凝结成冰,其下张牙舞爪的魔种被无形的冰冷巨手摁下了头颅,锋利坚硬的冰锥把大大小小的魔兽串成了一溜。

空中飞卷的浪花停滞,至纯至厉的剑气一字排开,列于羽烛白身侧。

羽烛白拈起一张符箓,宁静的海面上有无数个交织在一起的金属碰撞声——是剑在鞘中蠢蠢欲动,急于饮血的声音。

她双瞳灿烂如银,朗声道:“别退了,一定要让这些魔种打到无量天的家门口吗?”

山峦般的冰层骤然开裂,冰封的海水尽头传来野兽低沉的嘶吼声。

众神身后传来一线清冽的羽声。羲和拨动琴弦,仿佛应和着海潮尽头呜咽的笛声。

羽烛白看见了兽潮。

一线黑色的烟云从雪色的天际线下漫过来,头角狰狞的魔兽赤红着眼睛将战线推了过来。月光被赤色的羽翼遮住了,枭鸟刺耳的叫声刺破云霄,天地之间弥漫着腥臭腐烂的气息。

“真是炼狱啊……”羽烛白轻声说。

她手中的符箓化作冰蓝色的灰烬,片片凋零。随着符箓消失,细碎素白的雪花纷至沓来,魔兽们的动作似有片刻的滞缓——像是被冻住了,又像是恐惧。

“还不上吗?这是模仿山墟君剑气的赝品,等它们反应过来,可就没有机会了。”

这是羽烛白自己做出来玩的小玩意儿,她在人间行走的时候,从魔种口中领略过他们对山墟君刻在骨子里的畏惧。

离曜周生腾起一层透明、流动闪烁的壳子,眉心的翎羽印记仿佛要燃烧起来。

他舒展手臂拉开长枪,带动身边的空气一阵扭曲,厉声道:“杀。”

离曜如离弦利箭般冲了出去,地面上留下两个漆黑的脚印,他从羽烛白身侧擦过时,羽烛白只觉得一阵炽烈的风扫了过去。

离曜落入漆黑的兽群中,将长枪抡出一个完美的圆,随之挥舞出去的还有铁水般的火焰。被火焰黏住的魔兽立刻被咬穿了皮肉,一直透出底下雪白的骨头来。

神祇们在兽潮中奋战,一位沉默不语的神女吟唱起来,冰面上涌起了风,狂风卷着离曜枪上的火席卷出去。

哀嚎遍野。

离曜像是一根钉子,狠狠地扎在了冰面上。

然而,魔兽们没有停止进攻,空中的魔兽展开骨翼,疯狂地撞击着笼罩着岸上的结界。

这不对劲,求生是生物的本能,而这些魔兽像是被血食引诱得失了智。

羽烛白的耳朵捕捉到了风中幽微的笛声。

羲和手下铮铮的琴声不停,他的琴声每掠出去一道,他的脸色就苍白一分,好似他挥舞出去的是他的血气。

“那位……羽姑娘,”羲和的手已经有些不稳了,可他的声音仍然坚定,“兽潮受一位修罗王驱使,他就藏匿在兽群之后,以傀儡丝和笛声操纵魔兽。他不死,兽群就不会停下来。接下来冲到我们面前的就不是魔兽了,会是被炼化的凡人傀儡和妖族。”

羽烛白理解了他的意思。

此时此刻,离曜在重重叠叠的兽影中发出一声足以震慑九霄的长鸣。凤凰携着流火的羽翼张开,冲上云霄,照得半个天空明亮如白昼。

他在空中盘旋、冲击,翼梢所过之处,魔兽的骨翼被烧得漆黑,落叶般坠落下去。

“快!”羲和大喝一声。

羽烛白的身影在漫天坠落的金色火雨中化作了一道直线,如利刃般劈开了整个冰面,直抵兽潮后的那个影子。她来得太快,快到羲和的话音都还悬在半空中,止霜剑还未出鞘。

那是个雌雄莫辨的魔种,倒不是说他的容貌有多阴柔姣好,而是因为那张脸上涂红抹绿的,根本看不出原来的面貌。

这副尊容不像个阴森嗜血的修罗王,倒像是乡野里唱戏驱鬼跳大神的。

魔种放大的瞳孔里映出羽烛白快到模糊的一剑。

止霜砍在魔兽坚硬的鳞甲上,只有一瞬的停滞,便如热刀割蜡般流畅地刺穿了它。在那致命的一剑落下的刹那,魔种翻身跃了下去,把身下俯首的魔兽拱手送给了羽烛白试剑。

血泼了羽烛白一头一脸,她抬手抹去黏在睫毛上的血,神色冷淡。

魔种抛却了手上装饰用的笛子,指尖缠着密密麻麻的透明丝线。他蹲伏在地,长得有些拖沓的袍子浸在血里也不在意。

“好漂亮的小姑娘,”魔种一歪头,笑了起来,“回去给我做人偶好不好?”

羽烛白想到了另一件事,她在人间的时候见过无数被炮制成劣质人偶的小女孩。

那些女孩本该如三月枝头的桃花那样鲜活地绽放,却被魔种封存在透明棺椁的黏腻**中,像是那些被树脂包裹,成千上万年后变成了琥珀的小虫子。

“人间那些人偶,是你的部属干的?”羽烛白挥剑,血水在地上溅出一个圆弧。

“拙劣的模仿者罢了。”魔种笑得露出一口森森白牙,衬着他那张花红柳绿的脸,更显得诡异狰狞,“你会比她们都好看,你的美丽会永远封存下去。”

“什么恶心的东西,也敢来我面前叫嚣。”羽烛白眼神冷冽,止霜剑光如暴风骤雨般扑了出去。

魔种被那密不透风的剑光逼得喘不上气,硬扛了几道后,肩背上血肉模糊,差点把他整个劈成两半。他指尖的傀儡丝略微拨动,随手扯了一个替死鬼扔到羽烛白剑下。

羽烛白下意识地收剑,才没把那毛茸茸的小东西斩碎。然而只要一个空隙就够了,魔种连滚带爬地没入了兽群中,对着她抛了个媚眼。

“小美人,再会了。吾名钟寂,好好记住了。”

兽潮消减下去,离曜支撑不住,一身流光溢彩的羽翼褪去,从天上摔了下来。羲和早有准备,反应极快地接住了他。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只有羽烛白拎着那个毛色不纯的毛球,皱起了眉。

毛球战战兢兢地探出一只眼睛来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