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雪(全二册)

第二节 十二劫·烛龙秘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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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道因为投鼠忌器,忍了羽烛白一段时间,最后不知道是忍无可忍还是被气昏了头,总之羽烛白终于见识到了传说中的“十二劫”的威力。

羽烛白听过八苦“生、老、病、死、贪、痴、嗔、怨”,人间还有“求不得、怨憎会、爱不得”的说法。

但她没听过什么十二劫。

因而,她看见墨寒川被神帝抽出龙骨那一幕时,恨得差点不顾经脉逆行、强行冲破锁链砸了这破塔。十二劫是个会找死的,专犯人的忌讳。

羽烛白一时站在白衣江江底,神女单薄脆弱的身体靠着她,虚弱地质问“你们这样的人,心里都是什么呢”;一时她又在九嶷山的大雨中,容许抱着失去温度的苏若秋号啕大哭,上官策和白珏被淹没在寂静的黑夜里,像是两个影子;一时她回到了昆仑山,她看见自己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墨寒川站在梅树下的身影孤单又寂寥。

她是被墨寒川抱在膝头哄着睡觉的小女孩;是九嶷山众人小心翼翼捧着长大的小师妹;是浴血厮杀、受人景仰的沧雪神君。

可无论她是谁,她是否握着剑柄,她总是抓不住那些曾经牵过她的手。

鲜血、眼泪、背影,一个个错综复杂的片段叠合起来,构成了一个漫长又痛苦的梦境。羽烛白在那些结局已定的梦境里挣扎,每一次都来晚,每一次都看着他们如泡影般破碎在自己眼前。

十二劫虚情假意地给了她一个“再来一次”的幻想,又在幻想里一次次地嘲讽她,不管你怎么努力,不管再来多少次,你都无法改写这个结局。

羽烛白神智涣散,在一闪而过的清明中想明白了,为什么从十二劫出去的神祇没有一个能说出这里发生了什么。

他们的道心活生生地在无数次重复的绝望里,碎了。

她想起受天道加封“沧雪神君”之后,神帝曾让她在无量天的传经堂里给年幼的神祇们授课。她说到心魔一节的时候,底下十几双清亮亮的眼睛看着她,认真地问:“神祇无垢之身、无上之能,怎么会有心魔呢?”

羽烛白向来只肯在剑道上下功夫,法理学得稀松二五眼,常常被小崽子们问得一愣一愣的。她从来都是靠沧雪神君的威名压着,才不至于出乱子,然后下了课就卷着神帝给的点心跑回昆仑山请教墨寒川。

可这一次,她罕见地没有被问倒。

“但有不甘,必生心魔。”

纵然你有移山填海、生杀予夺之能,你又能保证你这一生没有做过一件错事,保证你从不后悔吗?

不能的。

所以世人皆逃不开心魔。

“沧雪神君被离曜带走了。”

墨寒川听见这句话的时候,搁在膝头的指尖蜷了蜷。他知道离曜没这个本事,但他并不觉得荒谬——因为他自己就是见过天道“降灵”的人。

尘封的记忆袭来,墨寒川只觉得脊背上血肉撕裂的疼痛正在复苏,魂魄分崩离析的痛苦亦是不遑多让。

天道把烛白带走了,墨寒川罕见地慌乱起来,气息紊乱。

天道会杀了羽烛白吗?

他不动则矣,心神震**间,满室的冰晶“叮叮当当”地晃了起来,连后背靠着的白色巨树都摇曳起来。

“尊上,您怎么了?”汀罗的声音急切起来。

墨寒川稳住情绪,他冷静地思考后,觉得羽烛白应该暂且没事。天道既然大费周章地把她抓回去,想必是不急着要她的命。

他沉吟片刻,对着不在眼前的汀罗说:“你带上白冉去万妖谷找妖王,替我带一句话。”

“因果轮回,善恶有报。现在是他们偿还天裂之战因果的时候了。”

汀罗领命去了,墨寒川又回到了血莲花池的沉寂中。他静静地数着自己一起一伏的呼吸,耳边除了血海的咆哮,还有另一个声音渐渐浮现。被抽离龙骨的痛楚随着那个声音回到了身体里,他的四肢百骸都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不过受了一点点神血,就妄想倒转阴阳,洗干净你身上的魔种血液吗?”

墨寒川的睫毛迅速被沁出的冷汗打湿,拧成一绺一绺的。

“沧雪接受了天道赐予的尊荣,就要偿还‘神君’这个尊号应该付出的代价。她生下来,就是为了这一天。”

墨寒川额头上的一粒汗珠顺着鼻梁流淌下来,蜿蜒着滑过他的面庞,“啪”的一声砸在他的指尖,清晰可闻。他好像又回到了那一天的无量天,回到了他在烛龙秘境前,窥见残破不堪的未来时,血液凉透的一瞬间。

古籍有云,烛龙一眼观过去,一眼窥未来。

那时,神界一群没眼色的神祇起哄离曜和羽烛白“金童玉女”。羽烛白不堪其扰,对离曜的态度越发恶劣,两人说话、神色稍有不对,便会不顾场合大打出手。

墨寒川冷眼旁观,离曜看着羽烛白的眼神越来越不对。离曜像是幼稚的小男孩,好声好气的时候羽烛白不搭理他,他就偏偏要招惹羽烛白发怒。

金童玉女,天造地设。

只有烈日一般耀眼的离曜,站在羽烛白身边才不至于黯淡。

墨寒川看着身旁拽着他的袖子,倚着他的臂膀酣然入睡的女孩,竟然生出了一种自己早晚会失去她的惶恐。她是山墟君的女儿,九天十地供奉的神君,四海八荒最后的白龙。她合该有最好的一切,包括那个站在她身边的人。

墨寒川生出了心魔。

他想自私地把羽烛白圈禁在昆仑山,让她的眼睛里只有自己;他想打碎那些调侃羽烛白和离曜的神祇的牙齿,让他们把那些话语和着碎牙和鲜血一起吞下去;心魔最猖獗的时候,他甚至想杀了离曜,让这只骄傲的小凤凰彻底湮灭。

但他克制住了,只是再不肯踏出昆仑山半步。

直到有一天,羲和上昆仑山拜访他,试探性地问他羽烛白私底下对离曜的态度,俨然是一副对弟妹的态度。

墨寒川被心魔折磨,狠狠地病了一场。

羽烛白担心他,死活不肯去无量天赴宴。

“为什么会突然生病啊?”羽烛白翻出厚厚一本典籍来,折腾了好半天也没明白这人怎么就病倒了。她只能夜夜守在墨寒川身边,给他输送灵力,喂他喝水。她最困的时候,也是趴在榻边攥着墨寒川的手指,只要对方稍有异动,她就能察觉。

墨寒川昏昏沉沉地醒过来,看见羽烛白贴着他指尖的莹润脸颊,艰难地开口:“你喜欢离曜吗?”

羽烛白摇头。

墨寒川却想,我从来没教过你男女之情。你不喜欢离曜,可又会喜欢我吗?你会因为羁鸟恋旧林,留恋于我的身边,可这样的依赖又够消磨多久呢?你本是天上的飞鸟,每一根羽毛都流淌着明亮的光,我又怎么能把你困在我的牢笼里,和我一同被困在这不见天日之地?

我怎么舍得。

“我不喜欢离曜,”羽烛白看着他的眼睛说,“我也不喜欢他们说我和离曜‘般配’。什么叫般配,我喜欢的才般配。我只和你般配。”

墨寒川淡淡地笑了一下,没有把她炽热坦率的剖白当真:“‘昆仑君’和你是师徒,‘墨寒川’是悖逆天道的存在。烛白,我们永远不可能并肩站在阳光下。”

羽烛白拧着眉,不解道:“那又怎么样?我们只要一直在一起就好了。”

不好的。墨寒川抚摸着她的鬓发,近乎悲哀地想,见不得光的感情怎么会好呢?

可他言不由衷,他总是不忍心羽烛白失望,于是点了点头,说:“嗯。我们一直在一起。”

你想依赖我多久,我就留在你身边多久。等到你找到那份属于你的光明正大的感情了,我也会放你离开。

羽烛白只是握着他冰凉的手,用力搓了搓,试图焐热。

她并非迟钝,只是不明白墨寒川的悲伤从何而来,只好竭力证明自己不会走。

她日复一日地在墨寒川身边乱窜,平日里不是揪着化形化不利索的白冉,就是靠在墨寒川身上看书、打瞌睡。

然而她不知道,墨寒川一面纵容她,一面忍受着心魔的蛊惑。

“她现在愿意留在你身边,将来可未必。她从小就想离开昆仑山,你不记得了吗?”

“终有一日,她厌倦了藏着掖着的恋人,认清了依赖不同于男女之爱,她还会继续在昆仑山陪着你吗?”

“趁她现在对你千依百顺,不如就此困住她,让她彻底离不开你。”

细碎低沉的声音在墨寒川耳边来来去去,挑拨着他最后的理智。

“闭嘴,都闭嘴!”墨寒川挥袖扫去桌上的物什,书本笔墨“叮叮当当”地摔了一地。

那些声音烟消云散,一卷陈旧的古籍跌落在地上,所书所写触目惊心。墨寒川被古籍上的字吸引住了,他四肢僵直地上前,拂开了古籍。

这些日子,羽烛白从无量天搬回来许多古籍,这歪门邪道似的杂书不知道是怎么混进来的,里头居然记载了进入烛龙秘境的方法。

在神界,烛龙是一个离经叛道的传说。众神皆皈依天道,过去之事不可追,未来之事不可窥,一切都在天道的掌控下精密地转动着,不容猜测和窥探。

可墨寒川的师尊是山墟君,神界头一个叛逆,他自然也没把天道放在眼里。

山墟君跟他说起过烛龙秘境,这不是一个骗局。

但山墟君也说过:“其实看到未来了也没有用,有人觉得自己看见了将来的祸福,便可以趋利避害。殊不知从自己看到将来的那一刻开始,他的所作所为都在推动着那个既定的结局到来。”

墨寒川鬼迷心窍,当真打开了烛龙秘境,决心就此浇灭心魔。

若羽烛白将来和他长相厮守,心魔便不攻自破;若事与愿违,那他便早早放手。

可当他打开秘境,站在那号称可窥一切将来的烛龙眼前,他看到的只是火。

铺天盖地的火焰,焚尽地面上的每一寸生机,天空中弥漫着黑色的烟云,有流火般的星子划过。这是比天裂之战更加惨烈的景象,神祇、魔种、妖族、人类和鬼魂一同被灭世的烈火浇铸成尘土,山岳崩塌、江海倒流、星辰陨落。

无量天的菩提与梧桐一起被折断,莲海被鲜血浸透,水面上漂浮着白鹤的羽毛。

一片混乱中,墨寒川看见了羽烛白。

她不知道从哪里滚来一身的血和土,狼狈不堪地提着那把定八荒。

墨寒川从没见过她这副模样,哪怕是天裂之战时,她无时无刻都在拔剑厮杀,也没把自己弄到这般境地。墨寒川看着她从自己身边走过,定八荒拖在地上,划出长长的刻痕。

她的胳膊好像脱臼了,因而连握剑的动作都那么艰难。

羽烛白一步一步地走上无一台,每登上一级台阶,她身上的压力就重一分。然而她眼神澄澈,即便握着定八荒的手不住地颤抖,也在不断地往上爬。她身下的鲜血染红了无一台的阶梯,深深地烙进了每一条缝隙中去。

无一台是神界公认的“天道所在”,是不容侵犯的神圣之所。羽烛白此举犹如飞蛾扑火,说白了就是找死。

停下来,墨寒川无声地呐喊着,冲上前想把她抓回来。

可他自己轻飘飘如流风,穿过了羽烛白的身体。

她终于登上了无一台顶,倚着定八荒勉力起身,单膝着地,用颤抖、虚弱的声音说:“吾乃沧雪神君羽烛白,愿以白龙之白骨、血肉、神魄为祭;愿受骨血剥离、魂魄炼化之苦。只愿天道安定,庇佑苍生福泽。”

墨寒川目眦欲裂,眼睁睁地看见羽烛白消散在一团白色的光辉中。

天池边上的碑林、山墟君对天道的仇恨、天道对白龙格外的宽容,这些扑朔迷离的谜题,突然在此刻明了。

白龙生来就是天道的祭品。

他们活着要弹压魔族,维持天道平衡,死了还要献出自己的骨血魂魄,受不得好死之苦。

神帝作为天道代行者,他对此不可能一无所知。

墨寒川咬牙切齿,往日里神帝对羽烛白父兄般的慈爱原来是别有用心,那副文雅和蔼的皮相也由此面目可憎起来。那些宠溺、娇惯,不是看已故的山墟君的面子,也不是怜惜羽烛白一介孤女,只是要骗她心甘情愿地走上祭坛。

他们怎么敢?

墨寒川满心愤恨,可又不敢把这件事告诉羽烛白。

羽烛白被他教得太好,否则也不会在人间走了一遭,就违背山墟君遗训下山参与天裂之战。若她知道自己是那个不得不牺牲的祭品,说不好她会不会自己走上祭坛。

墨寒川不敢赌。

他孤身去了无量天和神帝对峙,他不是要讨要一个说法,也不指望神帝能放过羽烛白。

墨寒川知道神界无法容忍黑蛟的存在,若是他被神帝重创或者干脆就死在神帝手下,羽烛白就此和神界撕破脸,再也不出昆仑山,那么至少可以延缓甚至杜绝那一天的到来。

他没想到的是,他见到的不是神帝,是天道。

墨寒川至今都还记得肋骨连同心肺被攥住的感觉,他连多出一口气都不能,只有低头从杯盏中的茶水里才能看见自己布满冷汗的脸。

神帝的外貌没有丝毫变化,只是那种不容他人直视的威严让他察觉,面前的人变了。

“又是一条黑蛟,山墟留下的麻烦还真不少。”天道优哉游哉地叩着桌案,漫不经心地说,“不过你除开欺世盗名,从未作恶,甚至有功,龙骨也将成,我大可以放你一马。只要你在众神面前剖白罪行,自行卸去‘昆仑君’一名,你就可以活。”

“我不是来找你说这个的。”墨寒川抬头,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都使他的颈骨被压迫得“咯咯”响。

“你身上有烛龙的味道。”天道眼角一扫他,“你看到了什么?”

“山墟君……不,白龙一族,他们都是这么死的吗?”墨寒川直视天道的眼睛,却看不清任何事物。

“是。”天道坦然承认,“这是白龙一族的秘辛,除开白龙,只有神帝知道。但是山墟君好像非常恨我,很不希望我能存在下去,所以断绝了这个秘密的传承。神帝和白龙一族有血契,不能对任何人说出这件事情。”

“他们是你的祭品?”墨寒川攥紧了拳,手背上青筋暴跳。

“不,他们是我的火种。”天道说,“因为他们一代一代的献祭,天道才能长久地延续下去,维持世间的平衡。每一个白龙从出生那一刻就注定了要这么死去,从无例外,只有早晚的分别。”

天道崩塌的后果,墨寒川不用思考也知道,烛龙秘境里的一切都还历历在目。

“她生来就是为了替天下苍生赴死。”墨寒川喃喃道。

难怪山墟君说“愿你此身轻如鸿羽”。

“说得不错,她生下来就是为了替天下苍生去死。这是不可改写的命运,哪怕你从烛龙秘境中提前知晓了,也无法更改。”天道淡然道,“你已经得到你想要的答案了,请回吧。”

“不可以。”

“你说了不算。”天道毫不在意。

墨寒川抬眼,眼底的怒火和疯狂遮天蔽日:“她是山墟君的女儿,是我养大的小女孩。她不欠你们什么。我说她不可以替天下去死,就是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