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雪(全二册)

第七章 桃夭 第一节 成婚·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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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烛白睁眼的时候,天光自窗格间洒入,衬得窗边那人如珠如玉。

羽烛白很熟悉那张脸,却不熟悉那样的眼睛和头发。她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又爬起来蹭到那人身上,仔仔细细地在他脸上摸了个遍。

“真的是寒川吗?”羽烛白疑心自己没睡醒。

“如假包换。”墨寒川歪头一笑。

“你的眼睛和头发是怎么回事?”羽烛白扒开他的衣领,“烙印也不见了。”

“因为我的龙骨修成了,从今往后,我就不是大修罗王,也不是半神半魔的黑蛟。”墨寒川捋着她细软微凉的发丝,任由她躺在自己的胸膛上,吻了一下她的发顶,“以后我可以光明正大地站在你身边,开心吗?”

羽烛白玩着他的头发,闷声闷气地问:“疼吗?”

山墟君在的时候,墨寒川就一直在修炼龙骨。山墟君把这事说得跟吃饭喝水一样简单,但在自己的身体里重塑灵骨、洗涤血液,哪里是那么容易的?血魂相依,用龙骨来改变血统,跟生生剥离自己另一半魂魄没有区别。

“疼,但是值得。”墨寒川轻声说,“烛白,我们成婚好不好?”

羽烛白撑着他的胸口,看着他认真的眼睛。她有很多拒绝的理由,比如现在时局太乱、危机四伏,比如还有很多疑问没有解决。

可是这一刻,她对着墨寒川的眼睛,一个“不”字都说不出来。

墨寒川总是能拿捏她。

于是她说:“好。”

他们不赶时间,但是能来参加婚礼的人少之又少。羽烛白左思右想,往酆都寄了一张请柬,又往妖族寄了一张请柬。

白冉没告诉她妖王不肯伸出援手的事,反正妖族要是有脸来参加这场婚礼,羽烛白什么都不知道,反而更开心一些。

魔界人间都不安全,婚礼便定在了昆仑山。

离曜听说这件事的时候,手里的棋子落在了棋盘上,惊走了梧桐荫里一片飞鸟。

羲和若无其事地把棋子捡了回去:“亏我当年还去试探昆仑君,你和沧雪有没有可能。没想到二人竟然是这样的关系。”

“他们不是师徒,昆仑君也不再身负魔血,这样没有什么不妥。”离曜只是说。

羲和看他一眼,假装没察觉他失魂落魄的模样:“嗯。”

酆都。

鬼王掸着那张精致的请柬,夸张地称赞道:“哎呀,这两人终于苦尽甘来了,不错不错,本君一定给二位备一份厚厚的贺礼。不知道沧雪神君有没有嫁衣,缺不缺嫁妆,本君很乐意搭把手。”

送信的汀罗不习惯鬼王这种自来熟,很无语:“鬼王届时能来参加就好。”

“当然要参加。”鬼王笑眯眯地打发走了汀罗,“让你家尊上备上好茶。”

等汀罗走了,鬼王才幽幽地说:“在这种时候举行婚礼,看来墨寒川是黔驴技穷,没办法稳住羽烛白了,才出卖色相的吧?”

小猫妖记仇,壮着胆子把汀罗拍在了门外。

汀罗懒得跟一个化形都马虎的小妖计较,干脆把请柬夹在门缝里,不带什么感情地说:“我家尊上不日将和沧雪神君完婚,恭候妖王的到来。”

他杀人放火的事干惯了,对着娇气的白冉尚且克制,对着妖王可就没什么好气了。

他的一字一句落在小猫妖耳朵里,简直像是把刀架在人家脖子上,威胁“不给我家尊上这个面子,当天就提着你家妖王的头给尊上当作新婚贺礼”。

小猫妖吓得直抖,也不敢不接那张请柬了。

“寒川,你在写什么?”羽烛白从背后搂住了墨寒川的脖子,踮起脚尖,把下巴搁在他的肩上。

汀罗出去送请柬了,白冉也跟着跑到人间去搜罗婚礼所用的东西。昆仑山上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羽烛白在朱楼里上上下下地转了一圈,最后在书房里逮住了墨寒川。

“聘礼单子。”墨寒川握住她的手,亲了一下,“你看看还有什么想要的吗?”

羽烛白草草扫了一眼,故意说:“我可没有嫁妆给你。”

“没关系,成婚以后你整个人都是我的,我不亏。”墨寒川拉她到身前,把她困在自己和书桌之间。

羽烛白皱着鼻尖:“怎么说得跟我卖身给你了一样?”

“那我卖给你。”墨寒川笑着低下头来吻她的唇,身上丝丝缕缕的水沉香气味让羽烛白有些迷醉,“就用你柜子里那些画来买。”

羽烛白僵了一下。

“什么时候画的?”墨寒川调笑着问。

“被种了清心咒以后画的。”羽烛白低声说,“那时候我最害怕的事情就是,第二天醒来会忘记你。”

墨寒川的笑容消失了,良久之后,他轻声说:“对不起。”

“沧雪!你看这两件嫁衣你更喜欢哪一件,我觉得这件更红更衬你的皮肤……”冒冒失失闯进来的白冉看见两人如胶似漆的模样,吓得一步退回去,“砰”的一声带上了门。

他还此地无银三百两地高喊了一声:“我什么都没看见,你们继续!我明天再来!”

羽烛白气得笑了起来,踢开门抓住白冉,拎着他的耳朵逼问:“是不是看什么奇怪的书了?”

白冉祸水东引,一边求饶一边说:“都是汀罗给我看的!”

一旁送完请柬刚刚回来,正看戏的汀罗沉默了。

婚礼那天,昆仑山上仅仅摆了两桌宴席。

朱楼前挂了红纸灯笼,门窗上贴着羽烛白裁剪的双喜字。就连楼前枯死的梅树,墨寒川都布了阵法迫使其开花。红梅白雪,点亮了所有人的眼睛。

鬼王领着一群穿红戴绿的小鬼,热热闹闹地上了山,誓要把一张请柬物尽其用。妖王也拖着那一身病骨上来了,走一步喘三下的样子,叫人疑心他会不会横死在这场婚礼上。

鬼王装模作样地品着茶水,对着妖王举杯。

妖王咳嗽两声,亦是对他回礼。

“新人到!”白冉扯着嗓子喊。

鬼王摊开手掌往下压了压,奉命热闹的小鬼们也安静下来。

众人看着那对璧人牵着红绸走上前来,一时间都不敢用力呼吸。他们是如出一辙的白发银瞳,就像是从冰雪中雕琢出来的一对人偶。

这才是天造地设。鬼王在心里感叹,再没有比他们更有资格站在对方身边的人了。

他们没有高堂,亦不服天地,因此三拜只拜了最后一拜。

“夫妻对拜——”白冉的眼睛有些发涩,他压着嗓子里的泣音,认真地说,“愿尔等,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好!”鬼王捧场地喝起彩来,鼓着掌大声说,“送入洞房!”

小鬼们吱哇乱叫,也不怕羽烛白了,吵吵嚷嚷地闹着“送入洞房”。

没人敢闹大修罗王和沧雪神君的洞房,墨寒川顺顺当当地抱起羽烛白往洞房去。

羽烛白的凤冠在行走之间不住地响着,她的耳朵贴在墨寒川的胸膛上,听着他失控的心跳。墨寒川跨进新房大门,把羽烛白放在了**。

床被上绣着交颈而眠的鸳鸯,在摇曳的烛火中生出一种暧昧来。新房是羽烛白的房间改成的,帐子上的八角铃铛“叮叮当当”地响。

墨寒川揭开红盖头,凝视她略带红晕的脸,指尖从莹白的耳垂游移到颊边,像是在触摸一件珍贵的瓷器。

“这是要把以前我摸的都摸回来吗?”羽烛白笑了一下,问。

“在万度瞳的幻术里,我就在想,”墨寒川俯身咬了一下她的耳朵,含糊地说,“你穿嫁衣一定很好看。”

“山墟君要是知道我们有今天,当年我往你身边蹭的时候,他不知道是更想打断你的腿,还是打断我的腿。”

“他会坐在堂上,受我们的跪拜。”

墨寒川粗重地喘息着,把她压倒在如云的锦被中。

羽烛白满眼都是深深浅浅的红色,她觉得烫,也觉得疼。鸳鸯帐里弥漫开的暖意让她的血都燥起来了,她忍不住按着墨寒川的肩膀,在他的锁骨上咬了一个牙印。

“那么凶,还咬我,嗯?”墨寒川捋着她汗湿的白发,舔着她的下唇问,“怎么从小就爱黏着我,大了却要欺负我。我是不是太惯着你了?”

“寒川,轻一点……”羽烛白带着泣音说。

她耳边是墨寒川沉重燥热的喘息声,还有铃铛细碎的响声。

羽烛白在他的胳膊上抓出一道道血痕,墨寒川身上太烫了,羽烛白和他相触的每一块皮肉都在发疼,疼得她打颤。可她舍不得放开,他像个牢笼一样禁锢着她,而她是心甘情愿的囚徒。

羽烛白转过来,吻着他的咽喉。

野兽只在最信任的人面前暴露命门,不是信她不会痛下杀手,只是死在她手里也甘愿。墨寒川喉头滚动,动作轻缓下来,按着她的后脑方便她胡闹。

“寒川,我爱你。”羽烛白说出这句话的瞬间,只觉得一股电流顺着脊椎爬上去。

她的爱恨都是直白了然的东西,她却从未对墨寒川说出过这句话。此刻,她把自己一颗真心剖出来捧到他面前,只是为了回应他的声音。

墨寒川脑子里最后一根理智的弦绷断了,他用力得像是要把羽烛白揉碎,揉进他的骨血里,好永远将她带在身边,不让她再受一点伤。

羽烛白眼前一时是红色的烟纱,一时是他的脸。

缭绕的水沉香气味熏得她理智迷失,她在摇摇晃晃中摸索到墨寒川的手,和他十指相扣。

及至将要天明,她才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墨寒川抱着她,一如年幼时用脊背替她隔开刀剑与风雪。

“烛白别怕,”墨寒川轻声说,“我永远在你身边。”

白冉化作了狐形,奔跑在雪地里,掀起的雪尘几乎要把他自己淹没。

他一边跑一边欢呼,在月下仿佛一团小小的雪球。直到跑到一条解冻的溪流边,他才停下来,对着月光粼粼的溪水揉了揉自己的脸。

他忽然就哭了起来。

盘旋在空中的黑鸟见状落了下来,原地化作青年模样,嫌弃地推了白冉一把:“怎么又哭了?”

“我高兴,你管不着。”白冉哭得脸上的毛都打湿了,推开了汀罗的手。

“着急了要哭,高兴了也要哭。沧雪神君到底教了你什么?”汀罗大喇喇地在他旁边坐下,仰头看着如水的月光从云间泻下,“没想到将所有神明拒之门外的昆仑山,竟然能让我这么轻易就进来了。”

白冉擦干净眼泪,瞥了他一眼:“你怎么跟留遗言似的?”

“尊上已经不是尊上,血莲花池会诞生新的大修罗王。昆仑君龙骨已成,身边跟着个魔种算怎么回事?”汀罗淡淡地说,“说是遗言也没错,今日之后,我就不会留在尊上身边了。”

白冉有些呆地看着他,脑子没转过弯来。

“他们从来不把这些放在眼里,难道昆仑君会因为这个赶你走吗?你尽管留在他身边就是了。”

墨寒川当然不会因为这个赶自己走,汀罗在心里叹息一声,可是他自己不能没有自知之明。

他有些疑惑,沧雪神君到底是怎么养的,把这只小狐狸养成了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天真模样,不怕他离了昆仑山就被连皮带毛地吞个干净吗?

“是我自己不想留了,我想过自己的日子。”汀罗编了一个说辞,“尊上和沧雪神君安稳下来,不再需要我,我刚好可以走。你呢,要一辈子待在沧雪神君身边吗?”

白冉勉强接受了他这个说法,却没回答他的问题。

他苦恼地用爪子在地上刨着雪,很久以后,才慢吞吞地开口:“沧雪以前问过我想学什么。昆仑君精通弓箭、符箓和阵法,沧雪的止霜更是威震四海。可是我当时嫌苦嫌累,不肯学,她也就随我去了,说昆仑山那么大,总归装得下我。”

汀罗罕见耐心地听着他不着边际的絮叨。

“后来昆仑君没了,神帝冲到昆仑山来给沧雪种清心咒;再后来她刺杀神帝,被天谴打得魂飞魄散。”白冉的声音有些抖,“你知道她上无量天的时候,我在做什么吗?她给我灌了一壶酒,天谴落下来的时候,我睡人事不省。我什么都做不到,甚至连她的剑都拿不回来。那些把她逼到这一步的人一个个活得好好的,我恨死了,但是我一点办法都没有。我才知道,原来这世上的事不是你躲着、忍让着就可以的。

“按人间那些话本子的套路,我应该奋发图强,有朝一日掀了无量天。可我从来就不聪明,沧雪在的时候我的修为尚且稀松,她不在了,纵然我拼着命地去修炼,也没有多大进境。”白冉摇着头,“我知道一切都还没结束,我要留在她身边。”

汀罗沉默许久。

最后,他揉了一把白冉的头,开口道:“沧雪神君那么软的心肠,想必没有怪过你,你不必自责。她是以杀封圣的神君,也用不着你给她卖命,你好好活着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