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探

(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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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西舞厅。

“完蛋了!完蛋了!那个白小姐找了笔迹鉴定专家!”苏念快要疯了,她不停地在屋子里兜着圈子,“不是,她为什么要在那上头写那行字啊?干完了不就干完了?写这个是生怕人家抓不到她,所以留个把柄下来吗?!”

林老板慢吞吞地打着手里的算盘珠子:“笔迹鉴定专家?她会在吴如月主动认罪之后,还要去鉴定笔迹,那只能说明吴如月和蒋淑仪露的马脚不止这些。既然如此,找不着鉴定,结果都是一样的,无非是多几条少几条确凿的证据。”

苏念“啊——”得一声,无奈地坐在了沙发上:“烦死了,这下善后又麻烦了。”

警察署内。

“为什么会想到要去做笔迹鉴定?”总管教百思不得其解,“我已经认罪了,理由也很充分,为什么会起疑?”

“因为身高不对。”

总管教蹙眉:“……身高?”

“钱嬷嬷脖子上有多道索沟痕迹,说明她在死前曾反复挣扎过,但最深的那一道索沟,它的索沟开口朝向却是向上的,这不是很奇怪吗?”

总管教没听明白。

白陈君解释道:“钱嬷嬷个子不矮,如果要造成现在这样开口朝上的索沟痕迹,那么行凶者的身高应该要比她再高上一些,可是您的个头,实在是比她矮太多了,如果凶手是您的话,那么索沟的开口应该是朝下,或者在靠近脖根的地方平行才对。我想,凶手最开始想要做的,应该是伪装死者自杀,因为自杀的吊伤,索沟开口也是朝上的,但反而因为您替她认了罪,这一下反而成为了疑点。如果是一个比死者矮的人动手做的,那么那道本应端口向下的勒死伤呢?”

“可你又凭什么确定是淑仪呢?”

“我并没有确定是蒋淑仪。”她道,“我只是把习艺所里所有身高高于钱嬷嬷的姑娘的功课簿都拿去做笔迹鉴定了。万幸,比她个子高的姑娘,加上蒋淑仪在内,总共也只有三个人,所以,结果很快就出来了。”

“凶手无论几人,一定是习艺所内的人这是肯定的。第一案,关键在于毒是如何入口的,警察署事后将那盆清洗过后的毛巾带回,虽然余毒微弱,但还是从里面验出了马钱子毒,您当时不在现场,能过够将手巾精准递给许少爷的,只有在场的姑娘了。第二案,需要提前设置机关,想要进入周嬷嬷的房间完成那些布置,习艺所之外的赞助人几乎是不可能的,一般的姑娘基本也可以排除,可能拿到周嬷嬷房间的钥匙的除开她本人之外,只有几个管教嬷嬷、总管教你,还有和你关系匪浅的蒋淑仪,想到这一点,你和蒋淑仪这对同时满足两点的组合就能够轻易进入我的视线,但这时仍旧不能排除其他人和嬷嬷们合作的可能,所以,第三案的身高疑点就犹为关键,三轮排除下来,满足所有条件的,基本上就只有你们两人了。我想,你应当是在发现了蒋淑仪的杀人计划后,担心她的计划败露后落网,才会想要替她顶罪的,而蒋淑仪用机关设计出的不在场证明,也是为了给当时在现场的你洗清嫌疑吧……”

总管教苦笑了一声,垂下了头:“你们不明白,淑仪是一个很可怜的孩子。那么小就被亲生父母抛弃,好不容易有了养父母,可惜他们却都死在了1932年的大轰炸中(注:指一二·八事变),她又成了孤女,重新回到习艺所,与我相认。白顾问,淑仪如果不是因为生活在这样的家庭里,她本该和你一样的。”

“……”

方武苟看出了白陈君的迟疑和欲言又止,他咳嗽了一声,威严宣判:“吴月如,你伙同崔佼人,也就是张玉仙,于民国十六年杀害赵普,又协同蒋淑仪,接连杀害三人,罪大恶极,暂且押解,听候发落,你可有疑义?”

“没有。”

“蒋淑仪应当还跑不远,发布通缉令,全城搜捕。”

“是!”

当天下午,蒋淑仪在一家旅店内经旅店老板举报落网。落网时,她神色平静,似乎压根没想过要跑远。

塞西舞厅。

“蒋淑仪拒绝了我们的营救。”

“是吗?”林老板淡淡道,“蒋小姐果然是一个很有主见的人。”

“她是自金小姐之后,第二个选择重新回去的人。”苏念感慨道。

之前她们曾经问过蒋淑仪是否需要她们的协助,就像之前所有的单子一样,由她们从旁配合,得以让客户脱罪,可惜蒋淑仪只需要林老板给她提供具体的作案手法,其余的协助,她一概敬谢不敏。

蒋淑仪说,她想亲手为母亲报仇。

苏念还是第一次碰见这么不听指挥,这么有主见的客户!这母女两个人,一个比一个有想法,一个比一个不省心!

那日,崔佼人主动上门,找到她们,请求她们能够杀死自己。

说实话,当时苏念和丁桥都很懵。

她们碰见过苦大仇深一定要报仇的客户,也见过畏畏缩缩犹豫不决的客户,但那些客人们想要她们帮忙杀的都是别人,还是头一次碰到说要杀掉自己的。

不过,林老板倒是很淡定,她点了下头:“听说你上个月偷偷去芦城医院就诊,医生说你重病缠身,命不久矣了。怎么?这么些年帮着那位许少爷和清水码头的那个日商船行做了那么多生意,临到头,是打算悔过自新,赎罪超生了?”

崔佼人怔了怔,随后苦笑:“果然和传闻中一样……林老板的情报网,在城内还真是……无人能匹敌。”

“过奖。不过以你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即便你自己不找上门来,我们也迟早会找上……”林老板给她沏茶的手一顿,微笑,“想杀你的,你的仇家。”

崔佼人唇角轻扯:“我听说,人在患了那个病之后,脸会最先瘦脱相,然后,会大把大把地掉头发,再接着,身体里的器官会一天一天地衰弱下去,最终,我会死得特别难看,对吧?”

林老板:“如果你是追求死得漂亮,那你算找对人了,我们这里的服务,一向是追求死亡的美感和仪式感,当然了,你是第一个亲自体验这种仪式感的客户。”

崔佼人苦笑:“那我还真是荣幸。”

“不客气。”

苏念听着林老板一句接着一句的讥讽,和一旁的苏念咬着耳朵:“林不疑今天语气特别冲对吧?她以前不这样的。你说,她是不是觉得人家崔小姐和她长相一个类型还比她美她嫉妒啊?”

“……”丁桥被她的发散思维给整无语了,随后道,“她应该是对日商船行相关的事比较上心吧?”

“啧,果然,我们都恨日本人,难怪能走到一起来。”

丁桥:“……”

林老板瞥了眼在一旁说她坏话的两人,又收回视线:“我可以帮你完成心愿,当你死在众人面前之后,我会把你在习艺所内的档案放出,吸引警察署的目光来调查这件事情。不过,做错了事情总不能就这么一死了之,既然你不想负责,那就由活着的人来负责吧。”

崔佼人沉默了许久,将手中的皮箱子推到了林老板的面前:“这里是报酬。”

林老板打开箱子,里面整整齐齐地码着十八根小黄鱼。

她原本不大好的心情登时大好。

“多谢惠顾。”她笑着合上箱子,“作为回报,我会对活着的人好一些的。”

“那,就拜托你了。”

于是,崔佼人死后第二天,蒋淑仪便见到了一位穿着红裙子的年轻笑眼姑娘。

“我知道你亲生母亲真正的死因,怎么样,有没有兴趣听一听?”

警察署。

蒋淑仪冲着对面表情沉重的白陈君笑了笑:“白顾问你这是怎么了,明明我才是要被判死刑的人,怎么你的脸色比我还难看?”

“……没什么。”白陈君摇了摇头,随后笑道,“听之前总管教说,你喜欢读书,如果在里面你有什么需要的书的话,可以随时让狱警告诉方队长,我会帮你送进去。”

“真的吗?那真是太好了。”蒋淑仪笑,“能够有机会支使白司令的千金做事,那我可得在死前多支使几回。”

听到“死前”二字,白陈君的笑容又一次僵在了嘴角。

蒋淑仪看到她的表情后,选择了转移话题:“还是说说我吧。白顾问,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看书吗?”

“为什么?”

“其实,我的养父母最初收养我,不是为了养我当女儿,而是想要给他们的亲生儿子找一个童养媳。”

白陈君一愣:“那……那你的哥哥岂不是你……”

“没有!”蒋淑仪见她误会了,忙道,“我养父母是有那个意思,但我的哥哥蒋钦是个很好的人,如果不是他教我读书认字,兴许我现在都还大字不识一个。当初我养父母要我们成婚,他头一个跳出来反对,他告诉我说,淑仪,‘我一直把你当作我自己的亲妹妹来看待,我看着你从一个跟在我身后蹒跚学步的小女孩,长到如今亭亭玉立的十三岁少女。淑仪,作为一名兄长,更是作为一名成年男人,我想要告诉你,你如今年岁尚幼,万不该为了一时报恩,就轻易脑热将自己的终身许托他人。数千年以来,女子于社会任何方面,都毫无位置,可我的妹妹灵秀聪慧,不该囿于此方寸之间,而该去往一片更广阔的天地中,看看闺阁之外的女子是如何生活、如何立足,以求将来能够于迷惘之中,谋得一个确定的位置。”

“你有一个很不错的兄长。”白陈君笑道。

“是啊。”蒋淑仪的眼中流露出些许怀念的神情,“可惜他在说完这番话之后不久就永远地离开了。”

蒋钦死在了1932年的大轰炸中。

一枚炮弹不幸击中了他的自行车,人和车子登时俱化为屑粉,死时年不过双十。

蒋钦死亡的消息是在数日之后,《芦城日报》发布“轰炸受难者名单”及其遗物,蒋淑仪在一堆陌生的名字中,看到了她的哥哥,还有现场被烧黑的钢笔头,这才知道她的兄长已于多日前长辞人世。

白陈君张了张嘴,似乎没想到会是这样。

“你不用安慰我。”蒋淑仪收起了伤神的表情,“反正,都过去这么久了,我也都看淡了。”

“……对不起。”

蒋淑仪有些吃惊,她似乎不明白白陈君为什么忽然要跟她道歉。

白陈君起身:“审讯时间到了,下次见到你的时候,我会给你带书的。”

“好呀。”蒋淑仪笑了,“那我等着。”

白陈君关上了审讯室的门,背靠在门板上,长舒了一口气。

方武苟从另一端走过来:“别多想,这种事情多了去了,要每次抓个人你都这么纠结,那不得把自己给累死?”

白陈君望向方武苟:“这世上有那种以女人匍匐在自己跟前卑躬屈膝为乐的,也有背地里搞大小小姑娘肚子后又逼她们堕胎致死的,如果蒋淑仪她们杀人有罪,那这些人为什么能够逍遥世上?方队长,你也是警察,你能回答我这个问题吗?”

方武苟眉梢高高挑着:“……咱不能回答你这个问题,也不想回答。说真的,只有年轻人吃得多想得多,我们这些老人家从来不想这些没用的杂事,上头要咱们抓人,咱们就抓人,要咱们放人,咱们就放人,掂量清楚自己几斤几两,不就是警察该有的样子吗?”

这显然并不是白陈君想要的答案。

方武苟瞥了她一眼,隐晦道:“不过呢……咱们是没什么指望了,但你不一样啊,白顾问,你别忘了,你可是白司令的女儿啊,你要是想做什么,谁能拦着?”

“可我现在只是白顾问,不是白小姐。”

“你管他呢,管它圆的扁的,好用就行。”

白陈君开始思考:“蒋淑仪和总管教都犯罪了,我不得不抓她们,但平心而论,我又不希望她们死……如果不想要她们死的话,就得找到别人想要加害她们,她们再反抗,但是却反抗过度的证据……想要这些证据的话,那么那些习艺所相关的赞助人就都是知情者,我可以利用他们违背了老白的禁令而向他们施压,逼他们交代……对啊!还是有办法的嘛!”

方武苟乐呵呵地笑着:“你瞧我说的不是,车到山前必有路嘛!唉……走啦!我等着你的减刑令啊……”

一周后,习艺所案宣判。

主犯蒋淑仪、从犯吴月如皆因过失反抗,免其死罪,改为劳役,换句话说,她们两人要在女子监狱内干上十年的苦力,以此来赎清自己杀人的罪过。

芦城警察署依今年五月二十一日全国下发的“走私查禁条例”,严惩了“枪击案”一事中走私军火的黑道贩子,并清剿了数个走私窝点,严惩并重罚了包括联合商社在内的数家涉嫌走私交易的跨国贸易商社,此举一清自1932年以来以华北地区为代表的日渐猖獗的外货尤其是日货的走私风气。

方武苟的办公桌上,新帖上了一张由上方亲自颁发的嘉奖令,就连本人的胸口处,也多了一枚闪闪发亮的蓝纹功勋徽章。

白陈君被一群小警员围着问东问西,一个多小时了连口水都没喝。白顾问现在彻底成了行动队的香饽饽,但凡众人有什么疑难杂案,全来咨询她。

“曹家失窃案是吧?你看泥地上的这个脚印大小尺寸,像男人的对不对,可这脚印中间伸两头浅,更像一个小脚女人穿着男人的鞋伪装的,所以你排查男人当然查不出来,应当去排查附近的女人才对。”

“后脑重击拖尸?这个你别问我,送到验尸房给小徐或者老刘查查看,他身上粘的东西应该能找到拖尸之前的案发地线索。”

“这个枪杀……”

方武苟自门外走进来,随即重重地咳嗽了两声:“咳咳!”

围住白陈君的众人连忙散开:“队长!”

方武苟训话:“都干什么呢!什么鸡零狗碎的东西都拿来问白顾问,人家白顾问不忙吗?自己动点脑子,你们怎么不把月俸也一并给人家白顾问了?”

“咱们这点月钱,人白顾问也看不上啊……”

方武苟挥手:“去去去!都散了!”

白陈君见众人散了,便也要走:“方队长,我有事临时出去一下啊。”

“去吧去吧。”方武苟拿了奖章,看这烦人的丫头都觉得顺眼了,“去完没事就回去吧,今天放你一天假,有事明天早上再说。”

“谢谢方队长!”

白陈君手上拿着个什么东西,兴冲冲地出了警察署大门。

她的目的地,正是数条街之外的联合商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