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寒山寺离苏州城不远,南宫家要办喜事了,就决定在苏州采买布匹。群豪中有的送信回本门通知人来看毁剑大会的,更多送信回去报告同伴死伤的,都暂时在寒山寺耽搁下来,南宫老爷子把断情剑和泪血剑悬于大雄宝殿之上,各门各派都可随意瞻仰,实际是告诉众人,互相监视不要再生争夺之事。
薛少白葬在寺后小山上,因为江雪柔的坚持,才没有和其他死难的武林人士一齐就地火化。江雪柔无事总守在他的坟前,回想一切在薛家庄的日子。等到清明,她想,总要把丫丫的遗体也起出来,同少白的一样好好装殓,她要带他们父女俩回家去。
伍婉云总是很担心她,时常陪着她,怕她会想不开。她就笑:“我答应少白要去看海呢。我会去的。”
过了几天,南宫家的彩礼都采办齐全了,大家收拾东西准备回嘉兴。看慕容端阳一团喜气地在房里打点什物,伍婉云一发觉得江雪柔可怜,便上她房里来陪坐着。两人都没有话,只呆呆地看着香炉里的白烟。过了很久很久,伍婉云才没头没脑地说:“他也许是真心的,师妹,你比我幸福。”
江雪柔便又扑簌簌掉下泪来。
而这个时候,忽然见到慕容端阳没头苍蝇似的撞了进来,面上神色极为古怪,两个女人都一惊,道:“什么事?”
慕容端阳红着脸,把衣角卷来卷去,不开口。
伍婉云打量她是和南宫勤又有什么事了,便打趣道:“究竟怎么了,你不说,我们也帮不上,你还是去找南宫少爷请教吧。”
“不,不,不!”慕容端阳连连摇头,“不能请教他,不能请教他……”
“怎么?”伍婉云一笑,“什么天大的困难事,能难倒南宫少爷的?”
慕容端阳还一个劲儿折腾她的衣角,过了半晌,才终于凑到两个女人跟前,低声道:“南宫勤和我……和我……刚才……”
伍婉云道:“什么?”
慕容端阳一跺脚,凑到她耳边,低低地说了句话。
伍婉云也一下又惊又羞,满脸通红,道:“你这傻孩子,你们就要成亲了,这点功夫还等不了?要是传了出去……”当下也凑着江雪柔的耳朵把事情说了,任是江雪柔浑浑噩噩,也禁不住红了脸。
慕容端阳连脖子都是通红的,全身像烧起来一样,急道:“我……我本来在房里试衣服……谁知道他躲在外面呢?进来不声不响拿个盖头蒙了我的脸……隔着盖头就……就……”她不好意思说:“我起先也不答应呢,他就把我点倒了抱到**……我……不知怎么,就昏了头……”
伍婉云吃吃笑着,人都快要从椅子上跌下去了。江雪柔也微笑着连连摇头。
慕容端阳急道:“我……早知道你们取笑我,就不和你们说了!还好姐妹呢!”
“不笑了,不笑了。”伍婉云道,搭讪去喝茶,结果又一口茶喷了出来,实在止不住。
“咦?什么事这么开心?”门口响起了南宫勤的声音。进来了,穿着簇新的白绸衫子,无比风流倜傥。
伍婉云强忍住了,道:“没什么……没什么……”可还没说完,倒又笑了起来,江雪柔也被她逗得忍俊不禁。慕容端阳一时羞得无地自容,夺门而逃。
南宫勤看着她的背影,道:“究竟什么事啊?端阳怎么了?”
伍婉云望他,满面困惑的样子,心想:少年男女做出这样的事,还是不点破为好。便顾左右而言他,道:“南宫少爷有什么事么?”
南宫勤道:“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我方才在苏州城里听人说,这些日子松江府的海里又极为罕见的佛光,通常只在夏季才有,如今提早出现,两位姐姐如果想要去海边的话,我和端阳的婚事缓一缓也无妨——我本来先找端阳商量,她却来了你们这里。现在她倒又跑了,正好先问问二位的意见。”
伍婉云手里的茶杯差点儿掉在地上:“你……你几时去找端阳?”
南宫勤道:“我从苏州回来,这才刚进门,就去找她了,怎么,有何不妥?”
“这……这……”伍婉云看看江雪柔,江雪柔也傻了。
“究竟是什么事?”南宫勤莫名其妙地问。
“没事!”伍婉云赶忙撒谎掩饰,“容我们和端阳商量商量再说吧。”
南宫勤道:“这也好。其实只要两位姐姐想去,端阳是一定想去的。”便告辞出门去。
伍婉云待他走远,噌地跳将起来:“我找端阳来!”可是腿脚却不听使唤:招慕容端阳来能做什么?告诉她她失身给一个不晓得什么人?
“不能告诉端阳。”江雪柔道,“她……她会发疯的。”
伍婉云点了点头,颓然坐下:“可是,纸包不住火……这事终究还是会……”她想了想:“也许,先说给南宫少爷听比较好……他……他倒是个通情达理的人……”
江雪柔不知道。
是谁呢?是谁呢?两个女人默坐着,心里都是一阵恐慌。
而就在这个时候,听得前面正殿方向扰攘声震天。剑!两人心里都闪过这个字,快步出门冲到了前面。
只见大雄宝殿上早已挤满了各路英雄,断情剑和泪血剑却不翼而飞!
众人的纷纷议论之声震得整个殿堂嗡嗡直响,问到谁今日在这里看守宝剑的,变目光齐刷刷射向了南宫勋。
南宫勋一脸傲然:“家父早已说了要销毁双剑,难道我还私藏不成?”
众人却哪里相信?议论道:“也许你们父子根本就无心毁剑,做戏耍我们罢了。南宫世家和慕容世家如今联姻,再有这两把剑,当真号令天下了!”
这话被慕容端阳听到,横眉怒目,手指快戳到那发话人的鼻子上去了:“放屁!说毁就毁,我们才不稀罕这破铜烂铁!”
南宫勤站在她的身边,自然点头表示赞同。慕容端阳望他一眼,神态娇羞万状。南宫勤不知其缘故,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忙打岔说些无关之词。江雪柔和伍婉云在人群里看到,心中都焦急不堪。
南宫老爷子从后堂出来,早已听说了变故,先问:“薛少清还押着吧?”众人只顾堂上,未想过这茬儿,听问,即有人跑去看了,回来说,还押着,疯疯癫癫一点异状也无。
南宫老爷子又问:“大家有谁现在不在此处的?”
众人相互看看,半晌发觉是慕容老夫人。有人当即跳起来吼道:“好哇,定然是老太婆做贼心虚,不敢来了!”便冲到后面客房去找。
慕容端阳听人骂母亲,正要追上去教训,却被江雪柔和伍婉云拉到了一旁。她见二女神神秘秘的样子,道:“做什么?可不是两位姐姐把剑藏起来的吧?”
两人不容她分说,一直将她拉到后院一处隐蔽的角落,才说道:“端阳,这件事非得问你不可。”
慕容端阳道:“什么呀?”蓦地,红了脸:“你们不是要问……要问……”
伍婉云道:“此事非同小可,你得老老实实地回答……你刚才……”
话还没问出来,突然听到客房那边又是一声惊呼:“慕容老夫人被人杀了!”
三女登时呆住。慕容端阳虽然一向同母亲不和,但眼里立刻迸出了泪花,呼一声“娘”,转身飞跑向母亲的房间。
江雪柔和伍婉云紧随在后,到了那里时,大雄宝殿上的各位也陆续来到。只见慕容老夫人仰倒在塌上,面色青白,眉心一点红,显是死去才不久,她随身带来的两个丫环,也一左一右地躺在地上,其中一个也是眉心一点红,另一个则是颈边被人划开一道口子,血流满地。然而这个丫鬟似乎还微微喘气,慕容端阳一个箭步抢上去扶着她:“你可看到凶手么?看到没有?”
丫鬟眼睛直勾勾盯着众人,可眼神已经涣散。她艰难地抬手指了指。慕容端阳一望,竟然是南宫勤。她自然是不能相信的,便看南宫勤左右,一边是南宫老夫人,一边是南宫老爷子,也都不可能杀害慕容老夫人。她摇晃着那丫鬟:“你看清楚——你指清楚!”然而那丫鬟头一歪,没气了。
“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呀!”慕容端阳还摇晃那尸体。
南宫勤忙抢上来扶住她:“端阳,你冷静点……”
“不!不!”慕容端阳狂叫着,忽然抓住了南宫勤的配剑,“呛”地拔了出来,冲着众人一一指过去,红了眼道:“是谁?谁做的?有种站出来,姑奶奶和他拼了!”
没有人站出来,然而都瞪大了眼睛:那剑上靠近剑柄的地方有一道清晰的泪痕,传说这是剑铸成当日,秦书的一滴眼泪——泪血剑,瞻仰了这么多天,人人都认识。所有人的目光都钉在了南宫勤身上。
慕容端阳也注意到了:“这……这……是什么意思?”她嘶声问。
南宫勤仿佛要把全天下的惊讶都写在脸上:“我……端阳……这不是我的剑……”
慕容端阳颤抖着,泪血剑也跟着颤抖,可是她把剑握得极紧,手背上的青筋都突起来。众人晓得她发狂,都不敢上前。
江雪柔和伍婉云相视一眼,都是及既然惊且疑:南宫勤说自己从苏州回来,慕容端阳却说他和自己私定终身,泪血剑……难道是南宫勤在说谎?但他是一个多么热忱恳切的青年?两人都不敢妄下推断。
群豪中也是同样的众说纷纭,不过,多数人都认为是南宫家假意毁剑,实际妄图称霸武林,恐怕将来慕容家有异议,所以杀了慕容老夫人……说法终究牵强,只是,在慕容端阳悲伤过头的时候,有那么一点点合理,她的怒火都被点燃。
用剑指着南宫勤,她颤声道:“你说……我要你说出来……我知道你和你大哥有好多计划……杀我娘的事,是不是你们的计划?”
南宫勤急得满头冷汗:“端阳,我……我怎么可能……”
“是不是你的计划!”慕容端阳吼叫,“还有刚才在我房里,你做的……你……是不是也是开始就计划好的?”
南宫勤怔怔:“什么……我不明白。我去你房里时,你不在……”
“浑蛋!”慕容端阳挺剑一刺,泪血剑插进了南宫勤的胸膛。
两人都愣住了:南宫勤万没有想到慕容端阳真会向自己下手,慕容端阳也未料到自己一击即中,“啊”地微呼了一声,又抽手拔剑。这下南宫勤的鲜血喷溅而出,他呆呆地用手按住,神情凄绝,仿佛是问:你真的不信我?真的要杀我?
慕容端阳的心更乱了,在这样一个尔虞我诈的世界,实在无法辨别人心的真假——他或许就是真心的,或许就是个做戏的高手。只不过,慕容端阳听到南宫勤否认与自己结下的露水姻缘,少女的心里悔恨交加:“我……我什么都给了你……你竟然……”她劈手又是一剑,厉声喝骂:“混帐!”
这一回众人有了防备,不让她再伤人了,南宫勋飞身挡在弟弟跟前,以手压住了慕容端阳的剑:“慕容小姐,先查明白了再杀他不迟。”
慕容端阳知道他的厉害,不能硬拼,把手一抽,将泪血剑斜斜地横在胸前,道:“你最狡猾,我也打不过你,但是想抢了这剑去,我才不上你的当!”说着,突然转身扑出了后窗。
“端阳!”江雪柔和伍婉云拔脚欲追。可是重伤的南宫勤却行动在她们之先,身形踉跄,鲜血喷涌,他跟着慕容端阳消失在后山暮色沉沉的树林里。
群豪这时炸开了锅:“怎么让她跑了?她拿着泪血剑呢!断情剑又在谁的手里?他妈的,搞不好南宫勤和这丫头玩苦肉计,两柄剑现在都被他们拿走了!”
南宫老爷子沉着脸:“这事太古怪了,若真是勤儿做的,我定不轻饶!”好像喃喃自语,又像和南宫勋交换意见:“不是自家亲生的,难保他没有异心!”
南宫勋道:“这时候最要紧去把断情剑找出来。大家可以留一半的人在寺里搜查,另外一半人上后山去追他们两人回来……”
“不行!”他还没说完,底下已经有人咋呼着反对,“现在谁知道断情剑在什么人手里?万一这人趁机跑了怎么办?谁都不能离开这里一步。”
另外有人又叫嚷着:“那要是剑在俩娃娃手里,岂不是让他们逍遥自在去了?应当所有人一齐去追。”
这个建议也立刻遭到一批人的反对。大家七嘴八舌,争执不下,没有一个人愿意相信别人的。
江雪柔和伍婉云好不担心慕容端阳的安危,两人本来在人群的外围,这时见众人争得面红耳赤,便交换一个眼色,迅速地退出房来,从隔壁的一间屋里翻窗上了后山。
这两日阴雨连连才刚刚放晴,后山上地面泥泞,四处弥散着草腥味。伍婉云和江雪柔决定分头寻找,一个时辰后还在原处碰头。
江雪柔向东,未走多久就在月色下看到了地上的血迹。她跟着血迹寻下去,果然看到倒在树下的南宫勤,身上的衣服已经被鲜血浸透,面色惨白。江雪柔连忙将他伤口周围的穴道封住:“南宫少爷?”
南宫勤幽幽地醒转过来,眼里满含泪水:“薛夫人……端阳……端阳不信我……她不信我。”
现在谁也不信谁。江雪柔想和他说,不过又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该信他——果真谁也不信谁了。
“端阳呢?你找到她没有?”南宫勤问。
江雪柔摇摇头:“你就在这里躺着,我去找她。”
“不,我也要去……”南宫勤挣扎着要站起来,“我有好些话要跟她说……”踉踉跄跄,才直起身有倒了下去。
江雪柔干脆出手将他点倒:“你休息吧。”便自己继续向前找慕容端阳。
或许是下手不够重?江雪柔走出没多远,就发现南宫勤还跟着自己。停下脚步来欲劝他回去,可他的脚步反而更急了,转瞬就到了跟前。江雪柔心里一惊:怎么可能这么快?定睛细看,她不由“啊”的大叫一声:“你……你……”
“我不是死了么?”穿着和南宫勤一模一样的衣衫,来人满面笑容,居然是陈文庆!
虽然客栈一事之后,每每噩梦里或者恍惚时,总觉得这个阴魂跟踪着自己,但开口同自己说话,却是头一回。江雪柔吓得连连后退。她出来得急了,并没有带得兵器,这时顺手折了一根树枝横在胸前,道:“你……是人是鬼?”
陈文庆摊开两手:“薛夫人要不要上来摸摸在下是冷是热呢?呵呵,看你好像见了鬼的表情,恐怕我真的就是鬼了。”
江雪柔把树枝一挥,让他不能再想自己逼近。而陈文庆却哈哈大笑:“一别数月,薛夫人还是很想在我身上捅一剑么?你上次没有捅死我,这次如何有把握就能杀我?”
江雪柔真的怀疑自己是见了鬼,道:“我的确没有杀你,是少白杀的。你这衣冠禽兽!”
“少白……”陈文庆玩味着,“在下还记得薛夫人把在下错当成薛少白的情形呢!呵呵,薛少白这个伪君子也没有好下场。”
“住口!”江雪柔的心目中,薛少白最后一举已经赎去了他所有的罪过,听到陈文庆这样说话,不由得勃然大怒,将那树枝一陡,劈头盖脸打了过去。
陈文庆却不躲不闪,待树枝就要扫到自己脸上时,突然一挥手,仅以两指一夹,便即化解。江雪柔只觉一股阴寒无比的劲力透过那树枝向自己袭来,浑身一颤,人竟已被震飞。
当真是撞鬼了?她后背撞在一棵树上,生疼,愕然地看着微笑的敌手:陈文庆的武功怎么可能这么高?
陈文庆夹着树枝轻轻一抖,立刻一截一截的断枝向四面八方法了出去,有几截打在江雪柔的脸上,立刻划开了血口子。
江雪柔不禁骇然。
陈文庆微笑着向她走近:“薛夫人,在下的这一手工夫比起你的少白来可不差吧?又或者薛夫人喜爱文武双全的,更爱心机深险的——你觉得在下这死而复生,比起薛少白的假仁假义来,又如何呢?”
江雪柔看他的手已向自己的下巴上捏来,双掌齐推,架住了他的手腕——是温暖的,他不是鬼。
陈文庆的脸上满是笑意,手上微微使劲,江雪柔就支撑不住了。“你……你究竟想做什么……”
“不做什么。”陈文庆笑道,“来取回所有应该是我的东西——比如,断情剑啦,比如武林盟主的位子啦,比如,我的女人慕容端阳啦……”
“端阳!”江雪柔惊呼,“你——是你!”
“有何不妥?”陈文庆道,“慕容端阳奉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正式许配于我为妻。我不过稍稍离开了几个月,她就要嫁给南宫勤那小子,这种事情我怎么能容许?”
“可是你死了!”江雪柔挣不开他的掌握,“即使你不死,端阳也不能嫁给你这个禽兽!”
“嘿嘿,”陈文庆笑道,“现在说这话也没有用了,她都已经是我的人了。而薛夫人你——啊呀呀,薛少白都已经死了,我还是叫你雪柔好了——雪柔,咱们在宣州客栈里没完的那档子事儿,要不要现在办了呢?”
江雪柔见他伸出手指抚摸自己的嘴唇,张口狠狠咬了下去:“禽兽!”
陈文庆竟然不躲,硬是让她咬出了血来,一笑,道:“好厉害。却不知道雪柔你的牙齿上有没有毒呢?我的手指可不巧涂了些‘销魂鸳鸯膏’……嘿嘿,这玩意儿可真是好东西,我从钟观主和白三娘的风流地偷出来的,连慕容端阳这样的泼辣货色都乖乖就范,你就……”
江雪柔果然觉得口中除了血腥之外另有麻酥,急忙啐了一口。然而陈文庆却突然发难咬住了她的嘴唇:“好东西是不能浪费的……**不能浪费……美人儿也不能浪费……”
江雪柔真是又气又急,羞辱得恨不能立刻死去。只是心里又有不甘:陈文庆这混帐,若我就这样死了,岂不是便宜了他?当下,浑身又生出一股力量来,乘着陈文庆不防备,双拳齐出,狠狠打在他的胸口。
陈文庆一愣,江雪柔已挣脱身子,就地滚了开去丈许,一个打挺跳将起来,拉开架势。她自觉中毒甚浅,暗暗运了运内力,发觉身体并无异状,便放了心,凝神应付。
陈文庆还笑:“慕容端阳终日就知道拳脚相见,雪柔你温柔贤淑怎么也同她学?况且,你道我真的是那草包公子么?就凭我假装被杀,骗得赵长生验尸,再让他们把我埋了,这龟息功,中原武林还没几个人能做到。”
江雪柔自然早就看出他的武功远在自己之上,小心翼翼地以双掌护住自己胸腹要害,缓步后退。陈文庆却站着没动,露出了古怪的微笑,道:“你还记得他们说的女魔头唐小怜和冰雪神宫么?“
江雪柔一愕:又关魔教什么事?集中精神,丝毫也不为他所惑。
而陈文庆仿佛知道自己已是胜券在握,慢条斯理地要把这其中的关系讲下去:“当年以雪剑神社为首,所谓名门正派和冰雪神宫混战一场。那雪剑练飞仗着唐宫主曾跟他学艺,下毒手将宫主加害,从此之后,神宫一蹶不振,到了我太师父那辈时,只有单传弟子了。也喜正道人士误以为神宫消失江湖,竟不来骚扰,我等才得潜心修炼,只等时机,可重振基业。”
哪里料到还有这种原委,但不知陈文庆的话有几分可信——只不过,倘若他真的出自魔教,难怪会“龟息”之术了。然而,真与假,江雪柔想,这时都不重要了。
陈文庆接着道:“有一日我在雪山里练武,偶然发现了这柄剑,知道是号令群雄的宝物,重振神宫或许在此一举,便千里迢迢到中原来争这武林第一人的位子。不过,我知道大家对断情剑虎视眈眈,早在南宋之时,就为此剑有过一回腥风血雨。因想,倒不如想寻个靠山的好——可惜,慕容端阳不肯嫁给我。我好另出高招,让这些正道斜道先争个你死我活,再来收拾残局。”
这些曲折倒也不难猜到:装傻充楞是为了消除人们的戒心,用龟息之法引得群雄相互残杀如今来坐收渔人之利……陈文庆的处心积虑叫江雪柔不由胆寒只不过,她想不透:陈文庆当时这样笃定地受了自己和薛少白一人一剑,难道就不怕丢了性命么?啊呀,江湖传说有一种魔功,可使浑身穴道随意移动,莫非陈文庆会此等功夫?那他的武功岂不是还在南宫勋之上?
思念间,陈文庆又一步一步地逼了上来。
“慢着!”江雪柔喝道,“今天左右是落在你手里了,有件事我一定要问明白。”
陈文庆道:“你有问题,我还能不答么?”依旧向江雪柔逼近。
江雪柔又向后退了一步:“你是一早就料到我会刺你一剑?”
陈文庆愣了愣,旋即笑了:“雪柔,这话说出来你可不要生气。我的确是倾慕你的容貌,不过,你的那一剑却正是我的计划——我预备装死,将断情剑藏起来,让他们相互猜忌,自相残杀。所以,你刺下去的时候,实际我以手导引,扎的并非要害。可不巧的是,龟息功运功需要两个时辰,你前脚刚走,我根本还不及藏剑,慕容端阳就跑了进来,接着薛少白也来了。我知道薛少白为人最重权势,一定不会放过这个夺剑大好机会。我就激他来杀我。由于距离很近,我又可以如法炮制,让他刺了一处无关紧要的地方。他果然依我所料拿走了断情剑,杀光了客栈里的人。”
江雪柔摇摇头:“不,少白杀你,不是为了断情剑。是为了你污辱我!”
陈文庆笑:“他都已经死了,你愿意怎么想都行。或者薛少白真的还有些妇人之仁,所以才会落到这样的下场——光看他那天打钟观主就知道了,简直和泼皮无赖一般!”
“石蟹岛,你也在?”江雪柔惊道。
“不错。”陈文庆摸着下巴点点头,“我又怎么舍得断情剑离开我的视线呢?西子门,南宫家,西山,我跟了这么一大圈,只等一个绝好的机会。那天薛少白居然独自拿着剑上石蟹岛去,我疑心他另有阴谋,打算就此将他除掉,却不想他原来是去做傻事——对于令千金,我可遗憾得很。”
江雪柔想起伤心事,禁不住浑身一颤。
陈文庆又接着道:“石蟹岛那地方虽然毒物众多,不过我除了得到钟观主的独门**之外,还意外地听到泪血剑的消息,这可真是意想不到的收获了。”
江雪柔实想不到世上还有如此阴毒之人,恨恨道:“接着你就改变了原来的计划,一路过来,只等南宫大爷揭穿了薛少清,南宫老爷子出来主持公道,你就把剑偷走,又杀了慕容老夫人嫁祸给南宫勤?”
“这可不对。”陈文庆道,“南宫老儿怎么是主持公道呢?我亲耳听到他和南宫勋商量,怎么暗里独吞这两把宝剑,有怎么把各路人马骗到他家里去杀了。他两人,不过也是伪君子罢了。至于慕容老夫人,一个女儿许配两家,是个十足贪图权势的老妖婆,杀了省得将来麻烦!”
“你——”江雪柔虽然也不奇怪南宫老爷子会有此计划,但陈文庆才是迫在她眼前的危机。眼见着那张狞笑的脸又渐渐朝自己凑了过来,她再次退后:“你杀了这么多人,得到这两把剑有什么用?难道天下人会服你么?”
陈文庆哈哈大笑:“天下不必服我,本来,能叫这帮匹夫狗咬狗,我已经看得很开心了,就算做不上盟主,也无所谓。不过,我想出了这条新计策,天下不服我都难——从今以后,我就是南宫勤了。雪柔,你看我扮他的样子还不错吧?连慕容端阳也分辨不出。我现在只要把南宫勤这小子杀了,将来弄张他的人皮面具戴戴——南宫勋已经是废人了,将来南宫老爷子一归天,南宫家,慕容家,都是我的,就和冰雪神宫一统江湖无异——除了名字不叫冰雪神宫,还有何分别?”
江雪柔听到如此恶毒的计划,冷笑:“可惜你把泪血剑放在南宫勤的身上,现在人人都说他图谋不轨。你将来即使扮成他的模样,谁会信服你?”
“不,不,不。”陈文庆摆手,“南宫勤是被人嫁祸的,你看他被慕容端阳所刺时那副伤心欲绝的无辜表情——天下间谁最恨慕容老夫人?那是你师姐伍婉云,剑是她偷的,慕容老夫人是她杀的,嫁祸南宫勤也是她做的。”
江雪柔不由倒吸一口凉气,但强自镇定,道:“谁会信你的一面之辞?”
陈文庆道:“的确要费些周折。不过,满寺的人都在猜疑不已,有哪几个人不在场?嘿嘿,一会我就把伍婉云也杀了,带着她的尸首回去,还有慕容端阳以及泪血剑。如此合情合理的解释,谁能不信?”
“那……断情剑呢?”江雪柔已经猜出了答案,还是问道。
陈文庆深深地望着她,伸出一只手来:“雪柔,我舍不得你呢。不过,偷窃断情剑的罪名就只有你来担了。”说着,那只伸出的手没有欺向江雪柔的身体,而是拔出了断情剑。
江雪柔一早就有防备,急忙向斜刺里扑开去:“你别做梦!端阳才不会信你的鬼话,要她相信师姐杀害慕容老夫人,简直……哼!”
陈文庆根本不把江雪柔放在眼里,手中的剑招缓慢,好似拿她戏耍:“你放心,我不是陈文庆,我是南宫勤。慕容端阳什么都给了我,我随便诓她两句,她一定乖乖就范。”
“未必吧!”蓦地一声厉喝,寒光疾杀到陈文庆的面前,慕容端阳铁青着脸,翻手又是一剑斜挑。
陈文庆未免有些自悔多言,又暗恨江雪柔跟他拉东扯西拖延时间,可心里随即又生一条毒计,笑道:“端阳,你既如此不走运,我只好回去和人说你被这两个女人杀了。反正也没有人会追查。我自然好好给你立一座坟,写着‘爱妻慕容端阳之墓’下面还署南宫勤的名,可好?”
“放屁!”慕容端阳变挑为削,接着唰唰唰,上下左右连连出了四个杀招。
陈文庆格、架、劈、挑,一一化解,还抽空说些闲话,扰乱慕容端阳的心志:“我一心爱慕你,求你嫁我,你却不肯,无奈之下才做出这种事来,端阳啊,你这就从了我,不是很好么?”
慕容端阳气恼已极,一剑比一剑杀得狠,衣袂翻飞也都带着劲风。有道是“一人拼命,万人莫当”,她这样招招进手,胡劈乱砍,倒叫陈文庆片刻之中占不得一点便宜。
陈文庆即道:“端阳,你又是何苦?就算今日让你杀了我,难道南宫勤知你失贞,还会待你如从前么?”
这句话倒正是说中了慕容端阳的心病,一愣,手臂上即可被划开一道血口,长剑几乎脱手而飞。
江雪柔晓得陈文庆的攻心奸计,喝道:“端阳,莫听他的!南宫少爷一向鄙视俗礼规矩,什么三贞九烈,他必不放在心上!”
慕容端阳听了,觉得果然有理,当即受了极大的鼓舞,又挥剑力战,而江雪柔也赤手空拳加入了战团。
陈文庆见状冷笑:“合二人之力也休想胜得过我。两个愚蠢的女人,好好的给你们清福你们不要享,非要自投死路,怪不得我!”说话时,招式渐渐狠辣起来,身形也也越来越快,如风如火,似雷似电,二女心中不免骇异,知道他这时是要下杀手了。
然而,只听“呔”的一声喝,伍婉云厉声道:“合她二人之力不够,加上我呢?”她从远处听见响动而来,骤然见到陈文庆死里复生心中好不惊讶,不过,看到姐妹遇险哪里还问这许多,就是僵尸厉鬼她也要斗上一斗。便劈手一掌,朝陈文庆颈间切下。
陈文庆此时显露真功夫,果然和南宫勋不相上下,且还仗着手中乃是削金断玉的宝剑,江雪柔和伍婉云几乎近不得他身,唯得慕容端阳尚可一拼,偏偏又受了伤,再缠斗片刻江雪柔和伍婉云也都见了血。三人这时更加难以取胜了,伍婉云伤得轻些,便呼道:“端阳,把剑给我!”
慕容端阳却是不肯,牙关紧咬,一剑一剑只是朝陈文庆直刺。陈文庆还狡猾万分,招式虚虚实实,似进似退,亦攻亦守。慕容端阳力气不济,不得恋战,只求速战速决,反而屡屡落入圈套。斗到后来,陈文庆卖了个破绽,胸前露出老大空门,慕容端阳挺剑直刺,不料陈文庆身子一仰,接着飞起一脚踢在剑身之上,慕容端阳手臂一痛,泪血剑即脱手飞去。
三女俱是一愕,陈文庆哈哈大笑。可笑声未止,忽见一人踉跄着身形拔地纵起,虽然在空中遥遥欲坠,还是稳稳地把泪血剑握到了手中,挽了个剑花杀了过来——正是重伤的南宫勤。
陈文庆见他浑身浴血,招式却依旧凌厉,晓得他是强弩之末,笑道:“南宫勋的两下子听说很是厉害,你是他一手**的小跟班,不知学会了他几成。”
“足够杀你。”南宫勤不和他废话,剑尖朝他咽喉直刺,但是临到还有半寸时忽而稍稍斜过,又照他肩头猛削。陈文庆本来要侧身比开咽喉之患,不想却正好撞到了南宫勤的剑上来,一时鲜血长流。
他心里好不恼火,手肘一抬,猛向剑身上撞,而同时小臂抡起,断情剑直取南宫勤的前胸。
南宫勤踉跄地朝后退开一步,摇晃着几乎跌倒,可手上却把泪血剑平平地向断情剑上敲去。此打法之古怪,陈文庆见所未见,听得“呛”地一响,自己的虎口被震的生疼。而南宫勤不待招式使老,举剑平刺,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了剑柄上,直扑陈文庆。
又是一个拼命的人!陈文庆大呼倒霉,原地纵起丈许叫南宫勤扑了个空,接着一剑朝下刺向南宫勤的后心。
南宫勤毕竟吃亏在身负重伤,扑空之后根本就无法再闪避应对。眼见他就要血溅当场,慕容端阳轻喝一声冲了上去,用双手握住了断情剑。一柄惨白的长剑刹那变得通体赤红,不过只是一瞬,陈文庆飞起一脚把慕容端阳踹开,她手一离剑,鲜血立刻滴尽,又发出白亮刺眼的光芒。
南宫勤却在这一瞬间有了生机,翻身举剑抵住了陈文庆。
其时,断情剑的剑尖顶在泪血剑上,陈文庆云力于臂把交点渐渐逼向了南宫勤一边。“死到临头了。死到临头了。”他说。
可是蓦地,他的剑尖一滑,整个人踉跄了一下直朝南宫勤身侧扑倒。南宫勤就地一滚,泪血剑挥出斩在他的腰间。他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呼,鲜血就狂喷出来:“你……你们……”他还挣扎着要还击。
慕容端阳厉喝了一声扑了过来,在他手腕上狠狠一踩,抢了断情剑刺进了他的心窝去。
陈文庆的眼睛还瞪着,但是眼珠子已经不动了。
南宫勤用力过度,拄着泪血剑不住地喘息,血水、汗水,滴滴答答。江雪柔和伍婉云上来搀扶他,拿起泪血剑才发觉原来陈文庆方才一剑刚好刺在泪血剑的泪痕之上,这道小小的凹槽导引着剑尖,使他着力不稳,才失手滑倒。想起那个泪血剑克制断情剑的传说,虽然不知道是否与此有关,众人心里都十分庆幸了。
慕容端阳还是不解气,把断情剑一下下狠狠地捅到陈文庆的尸体上。
江雪柔知道个中原因,痛恨陈文庆,也巴不得跟上去狠戳几剑,但又不想提及慕容端阳的伤心事,因打岔询问南宫勤的伤势。
南宫勤怔怔,把泪血剑往身边的烂泥里一插:“还是这两把剑,要死要活都是两把剑。早知道我当初就不回西山,也不叫你们来寒山寺……”
多说无益,江雪柔和伍婉云都叹息。伍婉云就向江雪柔略略询问了陈文庆的事,江雪柔自然把事关慕容端阳的略去不提。但是伍婉云心思何等细腻,立刻就猜出了大半,朝江雪柔努努嘴,示意她去看着慕容端阳。江雪柔却只能看着慕容端阳发疯,其他劝解的法子一个也想不出来。
这时候就听南宫勤道:“我未料到大哥和老爷子竟有这样的主意……他们从来都没有和我提过……陈文庆说的,是谎话吧?”
伍婉云正不知如何接茬,却听慕容端阳怪叫一声扑了过来:“你都听到了,都听到了是不是?你也希望他说的是谎话,可惜……可惜不是!”
三人都是一愣,江雪柔旋即明白她所指的是另外一件事,正想要拉住她好好劝慰,她却原地跳着指了南宫勤的鼻子道:“你说……你现在是不是再不会待我如从前?我已经不干净了!你说呀!”
南宫勤想要站起来抱住她,可是身上哪里还有一丝力气,牵动伤口吐出大口鲜血来:“端……端阳……”
慕容端阳跺着哭道:“你果然……你果然……平日里说什么鄙视俗礼,原来也不过是放屁!
南宫勤急得满头冷汗,可一时之间也不晓得要如何解释。
慕容端阳一把将泪血剑也拔了出来,道:“都是这两柄剑害的!你们还舍不得毁掉——我这就拿去毁掉!毁掉!”说罢,转身就走。
南宫勤疾呼道:“端阳……等等……你到哪里去?”慕容端阳只是不答。他急忙对江雪柔和伍婉云道:“两位姐姐快去看住她,不知她会做出什么傻事来。”
二女本来也是要追的,只担心地看了看他:“那你……”
南宫勤咬牙道:“我没事,死不了……两位姐姐一定要追上端阳,告诉他……无论……她怎样,我待她都如从前……永远……”
二女眼眶不由一湿。
南宫勤又道:“你们放心,我不会回去寒山寺送死的……我就在这里歇歇,一会便来追你们……一起去把这剑销毁了……”
“这恐怕不妥吧?”伍婉云道,“万一令兄和令尊来到……”
“我自有办法。”南宫勤见慕容端阳的身影将要消失在树林里了,急催江、伍二人上路:“我和大哥出生入死,他多少还会听我一句话……你们快去吧!”
二女还是不放心,可这当儿也没有其他的办法,只好同他道了声“保重”,便一起追慕容端阳去。
那时天黑,但幸好还很晴朗,慕容端阳负了伤在林子里跌跌撞撞乱跑,没过得多久,便被江雪柔和伍婉云追上了。二女将她死拖活拽拉住了,才看见她脸上被树枝划伤,纵横交错全是血口子。
伍婉云抱住了她道:“端阳,是姐姐,你醒一醒!”
慕容端阳痴痴看了她一眼,“哇”地一声嚎啕出来:“婉云姐姐,我怎么办!我再也不能见他了……我谁也不能见了……”
伍婉云轻轻拍着她:“有什么不能见?除了他之外,你也不用见任何人。”当下把南宫勤的话复述了一遍。
慕容端阳不信,摇头:“不……你骗我……他们都骗我……骗人……”
这句话正是有感而发,江雪柔想,这些日子以来,一个骗局套着一个骗局,谁知道现在还在不在骗局中,又在谁的骗局中?
伍婉云道:“傻瓜。即使人人都骗你,你雪柔姐姐和我几时骗过你?而南宫勤,他为了你连命也不要,你若疑他,则他素日在你身上的心岂不是白费了?”
慕容端阳低着头。
江雪柔则是又想起了薛少白。
伍婉云叹口气道:“端阳,主意是要你自己拿。人是你看中的,要去要留,都得你自己说。我和你雪柔姐姐……没有你这么好的福气……我们当时都没得选……我尤其……”
倒也不想再回顾往事了,因为实在不堪回首。
慕容端阳又呆呆哭了一会,道:“他的伤,好严重吧……”语气里显然柔肠百转,是回心转意了。
伍婉云道:“重不重,你得自己回去看了才知道。”
慕容端阳羞赧地一笑:“我这个样子回去……好难看……”
江雪柔就替她拢了拢鬓发,道:“好看难看,也要回去让他看了才知道。”
慕容端阳更是害羞了,用袖子擦了擦脸,但袖子也尽是泥浆血水,江雪柔忙拦住:“别弄,更像花猫了,你还当是从前相亲么!”
伍婉云却道:“别逗她了。端阳,你不要乱想,他中意的是你这个人,无论你好看难看,他看到的都只是慕容端阳而已。”
“我知道了!”慕容端阳点点头,“我就是那个很凶、很荒唐的慕容端阳……我这就回去打他一拳。”
江、伍二人听她说得甜蜜,丝毫不想这一拳可能会把南宫勤打得伤上加伤,都微笑了。三女子便手挽手向来路去迎南宫勤。可这个时候,就看见了树林里点点火光。
三人心中都是一骇:是南宫老爷子带人来了么?正没主张,又听树影里一声断续:“端阳……两位姐姐……快走开!”正是南宫勤的声音。
“南宫勤,我……”慕容端阳还没想好要怎么开口,而南宫勤则在树丛那边道:“你想打我一拳,就要留着命……你不要出声……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出声!”
“喂——”慕容端阳还要说话,可南宫勤已经起身踉踉跄跄朝火光聚集处走了过去,边走边呼:“大哥!老爷子!我在这里!”
火光一阵乱晃,人声纷纷扰扰靠拢过来,只听南宫老爷子道:“勤儿,这是怎么一回事?慕容端阳呢?泪血剑呢?江雪柔和伍婉云两个也不见了——林子里的那具尸体是谁?”这一批武林人士多办都没有见过陈文庆,更加想不到他会死里复活。
可是南宫勤不回答他们的话,先嚎啕了起来:“慕容小姐死了……死了……我也不想活了!”
众人都是一愣。慕容端阳更是撅起了嘴:赤口白牙地咒我死么?
“勤儿,你慢慢说。”南宫老爷子道。
“是。”南宫勤有气无力地抽泣着,“孩儿因为听说老爷子要毁了断情剑和泪血剑,自己心里舍不得,就偷偷把剑拿了出来……”
“啊!”哪里料到他会如此坦白地“承认”,虽然人人心里都如此怀疑,且人人心里又都恨不得自己偷了那剑去。听他这样一说,全纷纷指责,但又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江雪柔等三人隔着树丛观望,见南宫老爷子得面色尤其难看,估计他自己计划私藏宝剑,如今被继子全盘抖出,气恼非常,然而毕竟毁剑是他的提议,他怎么也不能当众出尔反尔,只好说道:“这事我一会儿再罚你。你倒说说慕容老夫人是怎么死的?她的丫鬟为何用手指着你?”
南宫勤道:“是。孩儿做出此不义之举,估摸是被哪里的贼人看到了,就扮成孩儿的模样,杀了慕容老妇人嫁祸孩儿。”
众人一听:不错,那尸体的确穿着和南宫勤一模一样的衣服。虽然还有些将信将疑,但江湖上觊觎双剑的人太多了,知道毁剑的计划就来瞎掺和,总算马马虎虎合情合理。
南宫勤接着道:“他引得慕容小姐和孩儿起了争执,见慕容小姐拿剑跑到了后山,就等在来路上意图夺剑。孩儿追上去看到了,便想要帮慕容小姐制服贼人。不想,贼人实在厉害,他使暗器,仿佛当日薛少清使得那一种。慕容小姐和孩儿好容易占得上风,他就丢了一枚暗器打孩儿……慕容小姐为了救护孩儿……就……”
众人面面相觑,不信道:“那……尸身呢?”
南宫勤嘶声:“没有了!没有了!贼人的暗器太厉害,打到慕容小姐身上,小姐就化成了一滩水……没有了!”
众人却都听说过邪门歪道有种厉害的毒药叫做“化尸散”一旦沾到了人身上,立刻能将人化为一滩脓水。虽然并不一定真有此药,也不见得这贼人真用此药,可南宫勤硬要说对手使用“化尸散”,这地面泥泞,自然找不到脓水来对证。
“那么泪血剑呢?”众人最关心这个问题,“拿在慕容小姐手里的——”
“化了!也化了!”南宫勤哭道,“薛夫人和慕容夫人赶来助我,合我三人之力才勉强制服贼人,但是他临终一击,又使出那歹毒的手段来,薛夫人和慕容夫人也就……都是我惹出的祸!”
这种解释虽然荒诞,然而一时之间,众人也无法反驳。江雪柔等人则明白了南宫勤的用意:他是要把咱们都说死了,消失了,从此江湖上再没有咱们三个人,我们自可隐姓埋名,远走他乡。
“断情剑呢?不会也化了吧?”南宫勋的口气里大是不信,“你跑出来的时候,身上并没有断情剑啊,你藏在哪里了?”
南宫勤道:“断情剑剑身韧劲极佳,所以本来藏在腰带里。后来遇到了那个贼人,着实厉害,孩儿只得把断情剑拔出来应付他,可是……”
“可是什么?”大家都伸长了脖子。
南宫勤挣扎着向南宫老爷子跪倒,道:“孩儿……孩儿为双剑所累,如今失去了慕容小姐,了无生趣,害怕断情剑留在世上贻害后人,就亲手把它毁了。”
“什么!”众人大多认定他是在说谎,还是大吃一惊。南宫老爷子尤其惊怒满面:“你……你……你怎么不先和我说一声?”
南宫勤道:“孩儿见慕容小姐香消玉殒,恨不得自己就和她一起死了,只觉得这断情剑就是害死她的罪魁祸首。孩儿就……”
他虽然是说谎,但是言辞诚挚,自自是对慕容端阳的肺腑之言。慕容端阳在树丛后听得芳心激**,暗道:你要是死了,我也不想活了!
“那你是怎么毁剑的?”南宫勋问。
“从贼人身上搜出的毒药。”南宫勤说着从怀里取出了一只小瓶子来。慕容端阳认得,那其实是从薛少清房里拿的。南宫勤酷爱奇门遁甲之术,一直都想把《天工技》拿来好好钻研,无奈薛少清疯癫之后,说不出书的下落,他就先拿了几瓶“销魂蚀骨”来研究。这时竟然带在身上,正好蒙骗众人。
南宫勤道:“就是用的这个。”说着,折下一截树枝来,往上滴了一滴,立刻“滋”的一声化为焦炭。众人尚有怀疑的,递上一柄钢刀来,也被腐蚀得断为两截。他道:“还想试试对人的效果么?就在我身上试吧。”作势要把瓶子朝自己头上浇。南宫勋急忙一把夺过了:“你疯了么!”
南宫勤苦笑:“我不是疯了,我只是不想活了……端阳……这毒药淋在身上一定很痛吧……我也陪你尝尝……”
众人见他如此,活脱脱一个情痴,倒也不好再逼问了。其实“销魂蚀骨”固然厉害,和“化尸散”却是两样的原理,前者能够溶解金属,灼伤肌肤,但要把人化为脓水却是万万不能的。而后者能腐蚀人体,要溶解钢刀宝剑却力不从心。众人因为对此都无研究,便被南宫勤诓住了。
南宫老爷子叹了口气:“也好,本来就是要毁掉的。你总算没有铸成大错。”
南宫勤低首不语。
“扶你弟弟起来吧。”南宫老爷子吩咐南宫勋。
南宫勋应声而动。树丛后江雪柔等都暗自庆幸逃过一劫去,只等南宫勤设法从大队人马中脱身,大家自可远走高飞。
可是,就在南宫勤站起身的一刹那,南宫老爷子忽然抬起一掌,直向他天灵盖击下。
慕容端阳看的大惊失色,断喝一声,挥剑直扑过去。
未料南宫老爷子阴森森一笑,掌风一转,反而向她打了过来——原来那一掌不过是试探有否情弊,待得触及顶门,立刻就会缩手。慕容端阳这样杀将出来,立刻让南宫勤半天的心思付诸东流。
慕容端阳一时呆住了,江雪柔和伍婉云虽然知道中计,但是也不忍心让她和南宫勤独陷险境。两人也一前一后跃了出来,伍婉云手里拿着断情剑。
“现在你们还有什么话好说?”南宫老爷子怒视着四人。后面的群豪已亮出了兵器。
南宫勋也看着弟弟,道:“勤儿,我……我真失望!”说话时,已向伍婉云动手。
伍婉云哪里敌得过他,身子微侧,避其锋芒。慕容端阳见到,立刻挺剑来助。不过周围的人刀剑齐下,两人顷刻就陷入重围。
江雪柔手无兵刃,看准外围一个道士模样的家伙,便飞起一脚朝那人腰眼踢去,乘他避让,夺过了他的剑来。那人还愣愣的想骂,江雪柔已经一剑刺穿了他的咽喉。
“狗急跳墙了!”人群中惊呼道,“大家并肩子上啊,别让人跑了!”刹那,江雪柔也陷入混战之中。
南宫老爷子立在扰攘之外,瞪着圈内情形。有南宫勋助阵,其余各路人马都是多余。江雪柔等三人顾此失彼,险象环生,不过是倚仗着两把利器才稍稍支撑得片刻。然而,慕容端阳苦斗之中还不忘南宫勤的安危,时时回眸来看,生怕南宫老爷子会再下杀手。
南宫勤见了她这样关切的目光,心中柔情激**,虽然慕容端阳冲动卤莽,害得众人要命丧于此,然而自己爱的,何尝不是她的一派天真率直?倘若能让她的天性长久自由下去,自己便是一死,又有何妨?如此想着,惧意全无,反而微微露出笑容来。
慕容端阳哪里知道爱人心盟死志,见他微笑,自己的疲劳伤痛都一扫而空,一人闪转腾挪,左劈右挑,周围刹时绽放出大朵大朵的血花。
伍婉云却是偶然瞥见,发觉南宫勤神色有异,可是混战之中无法脱身,转眼又被人挡住了视线。
江雪柔闪开了南宫勋一掌,左边又有一个和尚攻了上来,她足尖在地上一点,同时手中长剑一挺,人剑合为一道闪电,砍下了那光溜溜的脑袋。而这时候,她便看见南宫勤的缓缓探到了怀里去,逃出一件事物来掷向南宫老爷子。
南宫勋战斗中一直分心留意着那边的情形,见此一变,双臂一振跃出了战团,伸足将那事物踢开。事物滴溜溜飞旋着直冲这边混乱的人群砸来,凡留神注意的,无不大惊失色,纷纷朝外散开。
南宫勤喝一声:“快走!”突然扑上去抱住了哥哥的脚。
南宫勋如何料到如此一变,毕竟这是自己一手教养又出生入死的手足,竟不能痛下杀手。
南宫勤又喝一声:“快走!”
这时那瓶子也落地了,竟然是空的。
伍婉云果断些,立刻唰唰唰连刺几剑把周围的人逼退了,跃出圈外。江雪柔却怎么忍心牺牲南宫勤,慕容端阳就更加不肯了,挺剑向南宫勋扑上。
而南宫勤喝道:“快走!大哥不会伤我!你们再不走,我便自绝经脉了!”
慕容端阳还道:“不,我不走!”可伍婉云已经死死将她拖住。
众人又将围攻上来了,南宫勋厉喝一声,以内力震开了弟弟。而南宫勤则一笑,再次丢出一个小瓶子来。
众人上了一回当,这次可不惧怕,蜂拥向三个女人退去的方向。可是这一次,瓶子落下,发出剧烈的爆响,江雪柔回头一看,众人血肉模糊,一片鬼哭狼嚎之声。
“要回去救南宫勤!”慕容端阳叫嚷着,“放开我!”
“去看海吧!”南宫勤的声音从遥远处传来,火光骤起,树林里浓烟滚滚,已经无法见人了。
三个女人怔怔的。还有零星的敌手攻上来,轻易解决,然而火海迅速的蔓延,顷刻已在她们和追兵之间燃起一道火墙。
慕容端阳嘶声喊道:“南宫勤啊——”却知道不会再有回答了。
她便又跳了起来:“我要报仇!我要报仇!”说着要向回冲。
但是伍婉云挡在了她的面前:“你要是回去送死,你叫他怎么安心?”
“那我还能怎么样?”慕容端阳道,“难道就一辈子逃跑?”
“不,我们不逃跑!”伍婉云,“我们就是一直逃跑,一直投奔这个投奔那个,才叫他们觉得咱们好欺负。我们要走我们自己的——我们不冲动,不去找麻烦,但是我们也不是好欺负的——谁来惹我们,我们就给他个迎头痛击。妹妹,人生在世总要办那么一两件事,你想办的事呢?”
慕容端阳愣了愣:把那些个仗势欺人的门派统统一脚一个踢翻了,再把那些狗屁不通的大侠们一个一个拎起来丢到海里去喂鱼。初次见面时,南宫勤就背得她的这段口头禅,而世间男子唯一不把她当笑话的,也就是南宫勤。如今他却身陷于那些“狗屁不通的大侠”之中,慕容端阳不禁眼泪滚滚而下。
伍婉云倒晓得他的心思,道:“妹妹可又知道南宫少爷想办些什么事?”
去看海吧……那个遥远的声音。
他中意的是你这个人,无论你好看难看,他看到的都只是慕容端阳而已。
慕容端阳突然就擦干了眼泪——南宫勤所喜爱的那个慕容端阳,是不哭的,是天不怕,地不怕的。
“咱们姐妹三个就一起行走江湖!”她说道,“要把那些个仗势欺人的门派统统一脚一个踢翻了,再把那些狗屁不通的大侠们一个一个拎起来丢到海里去喂鱼!还有——那这两柄害人的破铜烂铁也一起丢进海里去!”
伍婉云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
江雪柔在一旁也震动了:看海,少白也是这样说的。她心跳得厉害,她觉得这心跳声,咚咚咚,仿佛马蹄声,这样疾,这样利索,而她自己,就在马背上颠簸,迎向天边渐渐升起的太阳,一半陷在过往薛夫人的深渊里,另一半,照着江女侠的世界——这是她走的路,早已走上来了!曾经是叶公好龙的向往,曾经误打误撞的迷茫,后来又是风霜刀剑的逼迫……现在是什么?也不算是她自己选的,但是,回不了头了!
她什么也没说——什么也不用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