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六十五夜诡故事

第九十九夜、剃头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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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小打针吃药不都哭,就腻歪两件事。一个是搓澡,另外一个就是理发。

直到现在三十好几了,不把头发留得扎里扎沙实在有碍观瞻,绝不会主动去趟发廊。然而,平时可以耍耍赖,但拾掇得干干净净才能过年是亘古不变的传统,肯定躲不掉。再加上我能感觉到集资的事情让我爸我妈心情都不是特别好,所以也不敢不听话,乖乖的穿好衣服随我爸出了门。

我爸带我去剪头发的地方叫红星理发店,一听名字就知道是国营的。那里的理发师没有托尼、安迪、凯文、吉米等花里胡哨的名字,人们习惯称呼他们为师傅而不是老师;他们也不穿欧版衬衫紧身裤只是统一着装白大褂;不会提醒你二百八的药水比一百八的药水对发质伤害小;也不会蛊惑你预存五百得一千更享受全单八五折优惠;更甭提打着洗头的名义提供其他特殊服务了。

所以,理发还是一件很纯粹的日常生活需求。

红星理发店的面积很大,二十多个位置排成四排,白色的老式转椅很像科幻电影中太空仓里的座位,而左手边跟船舵一个模样的大绞盘和右手边如同汽车手刹似的长柄,使它在一向惧怕理发的我眼中更像是一架刑具。

八成是由于年底的原因,理发店里的客人特别多。我和我爸好容易找到个地方坐下,一边听三四个脑袋上顶着塑料卷儿的老娘们闲扯老婆舌,一边看一位脑壳锃明瓦亮的老爷子刮脸。理发师操着一把锋利的折叠剃刀在涂满白膏的皮肤上每刮四五下,便会抻起搭在椅背后面的一条长皮带**几个来回,不禁令我想起那个师父让徒弟拿冬瓜练手艺,徒弟却养成了将剃刀随手插在冬瓜上的坏习惯,结果在考验手艺的时候把师父扎死的恐怖故事。

足足一个多小时过去,才终于轮到我。我咬紧牙关坐在椅子中,理发师将一块长方形的木头板搭在两端扶手上,防止我个儿矮滑脱,让我更加觉得像上刑了。

准备工作就绪,理发师问我爸:“长点儿短点儿?”

我爸几乎没怎么考虑便回答道:“天冷,稍微长点吧!”

我理解错误,心里正纳闷怎么剪头还能把头发越剪越长呢,旁边的位置上突然吵了起来。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情绪十分激动,指着一位老理发师大喊大叫:“有你这样的吗?我天没黑就在这排着,等了俩点儿才轮到我,你凭啥不给我剪?”

老理发师头发花白,看岁数也得五六十了,他耐心的给小伙子解释:“你家里有白事没过五七呢吧?我干大半辈子这行了,不能调理你。你还是过完年再来吧。”

被他这么一说,大家才注意到小伙子胳膊上缠着黑箍。可小伙子根本不信邪:“你那是什么老黄历了?我咋没听说过呢?快点给我剪,我一会还有别的事呢!”

老理发师却很倔:“不信拉倒。你爱找谁剪找谁剪,反正我不干这么缺德的事。下一位……”

小伙子听罢更不干了,一屁股赖在转椅上:“不行,你痛快儿的!你要是不给我剪我找你们领导去!”

老理发师压根也没在乎他的威胁,转身走了。小伙子一看来硬的不好使,起身去追,年轻人腿脚灵活,三两步扯住老理发师不松手了。他们这么一闹,理发店里的人们纷纷开始议论:有的说这老理发师忒封建,人家又不是不给钱,他自己想剪就赶紧给他剪了呗;还有极少数上了年纪的老人说老理发师做得对,年轻人不懂规矩,身体发须受之于父母,所以先辈亡故时不理容颜、不修边幅是孝心的体现。

眼瞅着小伙子吵吵的动静越来越大,已经严重影响了其他理发师与客人。僵持之际,刚刚还在刮脸的光头老爷子慢悠悠的溜达到小伙子后身,伸手一拍他肩膀:“你先别闹,能听我问你两句话不?”

小伙子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个老头,不解的问:“你是干啥地呀?”

老爷子笑笑,指指他手臂上的黑箍,说了一句听起来特别文雅的话:“敢问府上哪位长者仙游啊?”

小伙子估计只在电视里听过这么咬文嚼字的,有些发懵:“啥?我妈呀!”

老爷子点点头,招呼其他理发师都不要看热闹了,继续忙手里的活,又对小伙子说:“他不给你剪,你看我给你剪行不行?”

小伙子打量老爷子一番:“你剪?你也会剪头?”

老爷子面露得意:“我以前也在这里上班,现在退休了。”说着挥挥手,颇有一览众山小的的气概,“你看看他们,差不多都是我带出来的徒弟。”

小伙子半信半疑,目光转向老理发师求证,见对方不太友善的点头,才不耐烦的说:“行啊,你剪就你剪,快点啊。”然后坐回到转椅上。

老爷子向老理发师要工具,老理发师虽然不太情愿,不过还是交给了他,然后上楼了。老爷子来到小伙子身后,熟练的替他围上了白布单,问道:“你想怎么理啊?”

小伙子回答:“你随便整吧,短点精神点就行。”

谁知老爷子并不赞同:“那可不成,我十一岁学徒,十三岁就跟着师父走街串巷打‘唤头’,出徒以后自己个儿撂过桥头挑子,干到解放公私合营才来这正规理发店当了人民理发师。你别小看我们这些剃头匠,讲究多啊!什么梳、编、剃、刮、捏、拿、捶、按、掏、剪、剔、染、接、活、舒、补,一点都不敢含糊。如今我八十二了,当了七十多年剃头匠就没有给人随便整的时候。”

能感觉到小伙的耐心已经快耗尽了,仅仅碍于老爷子一把年纪才强忍着没有发作:“我说你这大爷咋这么有意思呢?不就是剪个头吗,干什么磨磨叽叽的?”

老爷子依然没有动手的意思:“我得问清楚啦?要不然推完了头,你母亲认不出你了,不得找我来呀?”

小伙子的火腾一下就上来了,扭过头去怒目圆睁:“你到底啥意思啊?不会剪你早说,关我妈啥事?”

正在给我剪头的理发师可能实在看不过眼了,对老爷子说道:“师父啊,您先歇着吧。一会给这孩剪完,我给他剪。”

老爷子笑眯眯的拒绝了这份好意,继续对小伙子说:“当然关你母亲的事啦!你剃了头发,就变了形貌,五七的时候你母亲站在望乡台上认不出来你可咋办呀?”

小伙子再次从转椅上跳了起来:“你……胡说八道什么呢!老封建!”

老爷子一点也不恼怒:“年轻人脾气别这么急嘛,我就是好心给你提个醒。你要是实在想剪,我也拦不住。这样吧,我先给你剪一根头发,剪完你再合计合计要不要继续推。”说着,又把小伙子摁回到了座位上,左手对着镜子挑起一根比较长的头发丝拎了起来,右手将剪刀一横,“看清楚啦,我可没碰着你肉皮。”

这一剪子下去,发丝应声而断,奇迹发生了。小伙子嗷一声惨叫:“哎呀妈呀痛死我啦!”

老爷子双手高举,向后退了一步,无辜的说:“你自己也瞧见了吧,光剪一根你都疼成这样,要是推平了你受得了吗?”

小伙子眼泪都流出来了,似乎截肢都没有这么夸张:“你……你肯定动手脚了,我……我找你们领导去!”

老爷子满不在乎:“领导的办公室就在这楼上,估计这个点已经下班了,你想找得明天白天来。不过,小伙子,你先听我说几句话。家里长辈去世了,五七之内不剃头不刮脸,是多少年传下来的老规矩。你说我封建老脑筋也好,你从来不信邪也罢,这个头,我不能给你剃!我要是剃了,万一碰到讲究人肯定会骂你:这小子怎么这么不孝顺啊,一点礼数都不懂,他爹他妈没教过他吗?骂完你还得骂我:那剃头的怎么这么缺德呀?不知道人家身上背着重孝呢吗?就为挣这块八毛的剃头钱连祖师爷的脸都不顾了?不光我不能给你剃,我也不能让你上别的地方去剃。不管最后谁给你剪的,人家不认识,要骂骂的是咱们剃头匠整个行当,我一样跟着抬不起头来。你说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小伙子的痛劲还没完全过去,捂着脑袋呲牙咧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老爷子拍拍他肩膀,语重心常的说:“你别看我是在旧社会长大的,可我绝不是什么老顽固。你看咱们这家店里那些摩登的烫发手艺,全是我琢磨出来的。现在退休了,外国电影杂志照样期期不落,没事就研究那些大明星的新发型。可咱们搞革新也不能忘本,甭管那些老规矩有没有道理,只要它不害人,咱们就该尊重还乐意守老理儿的那群人,不是吗?小伙子,论辈份估计你叫我声爷爷都不吃亏,我不能害你。坚持坚持,等出了正月你来找我,我亲自给你弄个带劲的头型,不收钱。”

小伙子被他说得哑口无言,摘下脖子上的围布走了。

正在给我剪头的理发师望着小伙子离去的背影,笑呵呵的说:“师父,你是怎么一碰他头发就让他蹦起来的呀?这手绝活从来没见你露过呢,教教我呗。”

老爷子假装板起脸,严肃的说:“你学那个干啥?有用吗?这害人的手艺就让它从我这失传了吧!”

说话间,刚刚与小伙子起冲突的老理发师回来了,看见老爷子有点惊讶:“爸,你咋还在这呢?忙忙叨叨再给你碰了,快回家吃饭去吧。”

老爷子摆摆手,嘴里哼着我听不懂的戏文,走了。

那天回家以后,我妈对我的发型十分不满意:“怎么刚减完头发还这么长?得挺一正月呢,二月二不得成刺猬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