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青灰色的民居,弯曲的小巷,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小镇的全貌,它像一叶扁舟,静静地漂泊在乡野的花海边。
对了,这里是法国的一个小镇,有各色的野花,它们繁星似地密布在没过膝盖的绿草之中,我心情不好的时候,总喜欢来这儿静静坐着。
风吹草动,花香飘进我的鼻中,我又想起了她。
我的手机很久前就被偷了,我失去了所有人的联系方式,身边的一切,陌生得像是在经历的一场梦境。
来这里治疗半年,妈妈终于醒了,医生说,最好在这里再待一年养病,舅舅帮我联系好了大学,这家大学的耳科很出名,我决定攻读。
我记得我说过的话,我要治好她。
或许丢失手机,让我有了可以暂时躲避的借口。其实,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给她幸福吗?好好照顾她吗?
不,我一点都没做到。除去爱情,我还有作为一个男人和儿子的责任,我静静发着呆,只有这时候,我才可以肆无忌惮地想她。
离开她后,我喜欢上听歌,听忧伤的慢歌。
你最近好吗
身体可无恙
多想不去想
夜夜偏又想
真教人为难
……
歌词写得可真好呀,他们总说忧伤的人才喜欢听这种歌,我以前不是这样的,可是遇见她后,她身上那种淡淡的、安静的忧伤,总是感染着我。
方艾的电话这时打了过来,她是学校里一朵招摇的花,身后跟着一大帮追随者,可她偏偏缠上我。
“沈帅哥,出来玩吗?”方艾的音调总是这么高,像是要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她的声音很好听,清脆如黄鹂,完全不同于我心中那个人的轻风细语。
“我有事。”我的拒绝总是这么直白,甚至懒得去编一个谎言。
“那我来找你,情人湖畔,对吧?”她像是想到了我会说这句话,笑嘻嘻地挂断电话。
方艾从来不是这么容易妥协的人,她的强势和执着,藏在她美丽的皮囊下,很难击溃,于是我选择拒绝她,这是我唯一能对林静渊坚守的底线。
可是方艾是个女人,美丽又有杀伤力的女人,面对我这种失意的男人,她知道怎么攻陷我内心最柔软的堡垒。
她知道我心里住着一个人,所以她说,只想跟我做朋友,而且她是学校的全优生,比起去烦教授,和那些傲气的外国学生打交道,她说医学课上有什么难题,她会全力帮我解决。
是的,我心动了,我想这一切,大概与我想快速成长,回到她身边有关。在国内,我是高不可攀的“学霸”,在这里,我宛如一个蹒跚学步的孩童,什么都不懂。
方艾开始每天开着她的大奔,带着课本和一束粉玫瑰,来拜访我。
她是个浪漫的女人,竟然喜欢给男人送花,不知道是不是失去了父亲的缘故,我对一切温暖变得毫无免疫力,我奇怪方艾怎么会给我送粉玫瑰,她说,粉玫瑰代表初恋,她希望我是她的初恋和Mr. Right。
纵然已到二十多岁的年纪,面对一个女人这么火热的爱意,我还是很没出息地心跳漏了几拍。
事实上,方艾从未做过什么出格的事,她全心全意地帮我攻破专业课难题,陪我去当地有名的医院实地考察,利用她的人脉关系,给我谋到了一个实习生的职位。
她是个大大方方的人,连爱意也毫无保留,与她想比,我自己倒像一个小人了,我在方艾的帮助下,进步很大,全然已把她当知己。
然后,我给她说了林静渊,我心中的秘密。
方艾回国后,去了我生活过的城市,成了一家整形医院最年轻的医生。
我不时地听到关于她的消息,有男医生追求她,她升职了,有患者送花感谢她,她公寓里养的植物开花了。方艾的家庭条件很优渥,但她最后能走上自己选择的路,我为她高兴。
每一个电话结束,她都会不舍地抓着电话问,沈星沫,我很想你,你想我吗?
我还有事。
我先挂了。
面对方艾穷追猛打的追求,骚弄人心的情话,我没勇气面对,我可耻地逃了。直至现今,我才懂了当初的林静渊。
当初我死皮赖脸地烦扰她,一定给她带来了很多困扰吧?最后我感动了林静渊,是不是有一天,我也会被方艾感动。
这个可怕的猜想,令我冷汗直冒。
在一个月光铺满湖面的晚上,我坐着小船,徜徉在静谧的夜色中,然后,我见到了她,准确地说,是照片上的她。
方艾发来两张照片,她的诧异不亚于我,她告诉我,她遇到了一个病人,这个病人我一定很好奇。
由于时差,照片那边显示是下午,林静渊穿着浅蓝色的牛仔裙,安安静静地在翻一本时尚杂志,她的长发轻轻地绾到了一边,用一个小雏菊的发圈固定,左耳包着厚厚的纱布,咖啡在她眼前冒着热气,午后的阳光照在她身上,让她看起来宁静美好。
第二张照片,显然是她发现方艾在拍她,伸出一只手笑着挡住镜头,另一只手拿起杂志,作势要打她,她笑起来还是那样子,眼角弯弯的,嘴角很羞涩地抿着,不敢露出洁白的牙齿,像是被人踩了尾巴,想生气又不想发怒的小猫。
我的心里,忽然就射进来一束暖暖的光。
原来,她瞒着我偷偷去做了手术,不知道为什么,我自恋地想,她就是为我去做的,她也许和我一样,想以一个最好的姿态,迎接重逢。
她脸上的笑是真实的,看来她这一年多,离开我后,过得不错。
我把她的照片设置为桌面和聊天背景,方艾酸酸地问我,要不要告诉她,我们的关系。我说先不用,这些事,我想亲自解释给她听。
她是那么不自信的一个人,知道我和方艾的关系,肯定会胡思乱想。我会用行动告诉她,我的爱,我的诚意。
知道她的消息,我的心咚咚直跳,那是苏醒的爱情,敲门的声音,我感觉我又活过来了,从无聊度日,惶恐迷茫的生活中,我又获得了新的生命源泉。
郊外的风,吹起我额前的发,此刻,我急切地想要去做一件事。船夫看到我从座位上站起来,用英文问我有什么需要。
我在这陌生的国度飘**了太久,只想靠岸。
我像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连夜开车离开小镇,去市里的著名珠宝店,定制了一枚钻戒,我想告诉她,我想娶她。
回国后,我要向她求婚。
我们错过太多太多了,这五百多个日夜,闭上眼睛她就在我眼前转呀转,我拿什么去遗忘,离开她是我一直觉得遗憾的事。
不管怎么样,我绝对不能再失去她了。
(二)
妈妈的病情已经稳定,舅舅留她,她决定住一段时间。
拿到专业证后,我火速定了最早的航班,飞回了这座让我魂牵梦绕的城市。
方艾接待了我。
两年了。
原来,我已离开这么久。
彼时,正值桂花开满城,无论走到哪,周身都充斥着这股浓郁的香气,我不喜欢闻这种刺鼻的花香,可是一想到会见到她,这些叶子碧绿,两头尖尖,特别茂盛的桂花树,似乎也不那么讨厌了。
方艾难掩重逢的喜悦,拉着我逛遍了大街小巷,她忘了,我是这里长大的人,哪有地方不熟悉?为了不扫她的兴,我装作很乐意的样子,开着车,载着她在市内转了两天。
最后,还是方艾提出,她安排我和林静渊见一面。
那天,方艾看起来不是很开心,她的眼中是我从未见过的忧愁,她非得要我陪着去看电影,哭到不能自已。
电影散场后,我们都没有走。
头顶上的大灯亮起,方艾化了妆的脸,一片狼藉,我递过去一张纸巾,她没有接,憋了好一会儿,终于开口了。
“你知道吗?你回来了,我却感觉要永远失去你了。”她看着前方的结尾序幕,黑白的荧幕上,演员的名字一行行向上滑走。
悲伤的音乐在影厅内响起,没有人进来,出去的人,快走光了。
“我开了头,结果过程和结尾都只有我,都说女孩子太过主动会被嫌弃,我也不是主动的人,可是宁愿作践自己,还是希望你会在意。”她满脸悲戚,我把纸巾收了回去。
我知道,我不是给方艾擦眼泪的那个人。
“我是真的爱你,也是真的不想委屈自己了。”方艾胡乱抹了抹两侧的脸颊,咯咯地笑起来,“沈星沫,认识你以前,我很骄傲。”
是啊,我们都为了一个人,能卑微到尘埃里,有的卑微能开出花,有的卑微只能是悲哀。
“所以啊,是我先喜欢上你的,我已经输了,没关系啊。”方艾站起来,擦掉她满脸的失落,又是那个雷厉风行的女王。
所谓爱隔山海,山海不能平。
说的大概就是方艾了。
我一开始就告诉过她我的立场,我们的关系只能这样,只希望当不成爱人,能做朋友。一腔孤勇的她,是曾经年少英勇的我。
直到这一刻,我才惊觉,悲伤的故事,都有相似的不幸。
餐厅内,我听着方艾给我说起关于林静渊的一切。
她耳朵恢复得很好,她喜欢蓝色系的衣服,她不喜欢出门,她喜欢养花……我终于明白,我有多么想她,关于她的任何日常,我都非常乐意听。
可我终究没见到她。
光影跳动着,像在困倦地说爱,我不停地看手表,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往事一幕一幕突然静止,窗外的行人不断走过,没有一个是她。
方艾约她的时间是下午五点,我从三点就开始等。
我杯子的咖啡续杯了七次,外面的汽车过去了无数辆,方艾把她和林静渊相处的点点滴滴,毫无保留地告诉了我。
这本是给她的惊喜,如今我却失望而归。
她没有来,发短信跟方艾说了临时有事,方艾把她的地址和号码给了我,并祝我幸运。我打着方向盘,就这样在她家楼下的公园转了数不清的圈。
月亮爬在树梢,月光清清冷冷的,我坐在车内,看着她家的窗户,漆黑一片,没有光,也没有声音。
整个晚上,我都待在她家楼下,第一缕晨光射进车内时,我像个偷偷摸摸的贼,开着车离开了。
可笑,这颗想见她的心,在要见到她的前一秒,却退却了。
我精神恍惚,开始在周围乱转,冲进一条巷子时,差点撞上一辆车。车上的男人走下来,烦躁地松了松领带,准备把我大骂一顿。
下车的时候,我见到了一个人,很明显,他看到我也很意外。
“喂,你是回来找林静渊的?”陈锦墨对我依然不客气。
我们像两头占地为王的狼,盘绕在一个女生身边多年,他终于明白了她的好,我也不肯就此放掉。
和他比,我有数不清的优势。
毕竟,他从未珍惜过她。
我们把车堵在巷口,谁也不肯退让一步,好在这里偏僻,没有其他车子过来,偶尔经过几个路人,看神经病一样看着我们。
陈锦墨抽着烟,摸出一根递过来,我摇头:“我不抽烟。”
“哟呵,乖宝宝了。”陈锦墨的语气充满嘲讽。
我握紧双拳,告诉自己不必跟他计较,我现在不是来和他争风吃醋的,可是我心里却不确定了,我离开这么久,这个男人乘虚而入,会不会已经抢走了她?
啪嗒——
我和陈锦墨听到声音不约而同地抬头,我见到了她。
她穿着白色印满小熊的棉睡衣,头发扎成一束马尾,脸上迷糊糊地盯着我们,她揉了揉眼睛,好像在确定自己是不是做梦。
林静渊刚买菜回来,见到我和陈锦墨,购物袋不自觉地掉到了地上,几个西红柿从里面滚了出来,我站起身,弯腰捡起滚落的西红柿,一步步走到她面前,帮她提起购物袋。
时间一下子在我们之间拉得很长。
“你怎么会在这儿?”她错愕地看着我。
不是问我怎么回来了,而是问我怎么会出现在她家附近,她的表情不像是对我的回来表示惊讶,反倒像在责怪我不经过她的同意,找到了她家。
“阿渊,我回来了,来见你。”我把购物袋地给她。
她冷冷地接过,不是很欢迎我。
陈锦墨从他的车内拿出一束百合,适时地分开了她和我,他笑着祝贺她:“静渊渊,前段时间我忙,没顾得上来看你,看到你康复,我很高兴。”
她接过那束花,抱在怀里,对我们下逐客令:“人见到了,花也收下了,你们走吧。”说完,她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回了家。
我僵持着身姿,不知道哪个环节出了错。
回来之前,我幻想过无数次她见到我的情景,可是没有一幅画面是这般冷漠。
“想不到你和我一样,看来以前,我高估你了。”陈锦墨嗤笑。
她就这样与我擦肩而过,我甚至连她的手腕都不曾触碰,没有欢迎,没有喜悦,她对我的回来,毫不关心。
两年的时间,生生把那些岁月划得支离破碎。
陈锦墨说:“走吧,她不会出来的,我比你有经验。”
正当我乱想之际,耳边响起汽车的引擎声,陈锦墨不屑地朝我一笑,然后若无其事地扬长而去。
凭着她冷漠的态度也说明不了什么,一切只是猜测。我还不想只凭猜测去质问她什么。
除非我们之间还有没有解除的误会。
我心里长叹一声。
阿渊,我们究竟怎么了……
(三)
我并不是一个害怕等待的人,只是我想看到希望。
我像是守株待兔里面那位农夫,每天定时来到她家楼下,等她,盼着能有一次好运气。
“你到底要怎样?”林静渊无奈,放下手中那只垃圾桶,看着我。
我转头望向楼上,她说:“你上来,我给你结果。”
人都是这么自以为是。
我在方艾的话中,听到许多关于她的事,可是眼见的又不一样。
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近距离地看过她的生活,我坐在一张双人沙发上,将视线落在这间不过四十多平的一室一厅内。
里面的摆设很简单,一目了然,一张床,一个衣柜,一个鞋架,书桌上码着一排整整齐齐的书,**铺着橙色的三件套,木地板有点脱色却很干净。
镂空的隔板那边是餐厅,餐桌上用纱网罩着一盘没吃完的凉菜,旁边的小冰箱上,放着一个小鹿玩偶。
从这间出租屋内,我看不出任何和我有关的痕迹。她从厨房里走出来,放了一杯水到我面前的茶几上,自己却拿着一罐冰咖啡饮料。
我说:“我要咖啡。”
她的瓶盖刚扭开,听到这句话,把饮料递给我,自己拿了那杯水,咖啡伤胃,她的举手投足间,无一不透露着单身女人的随性。
她见我看着她,眼睛里带着小小的慌张。
就在我燃起小小的希望时,她喝了一口水,雪纺的喇叭袖子滑下,不见那一根红绳,我站起来拉着她的手臂,略带失望地问:“阿渊,我不懂,哪里出了错?”
她不肯正面回答,扭头看向我,道:“沈星沫,我告诉你,我现在过得很好。”
“你明白我问的什么!”我执拗地说道。
还有好多话,只能在心里说,却也不知道说什么。
她重复道:“我现在过得很好。”
我已经无法顾忌她的感受,这两年来的思念和懊悔,让我噙住她的唇,情不自禁地吻下去。
就是这个动作刺激了她,她狠狠地推开我,嫌恶地擦着嘴角。
“如果你这样,我们无话可说。”她忍着怒气,不想对我发火。
我们兜兜转转,绕了一圈仿佛又回到了原点。这么久没见,也不知道我们为什么成了这种模样。
她走出去,提着水壶,给阳台上的花浇水,我麻木地听着淅淅沥沥的水声,絮叨起那些她不知道的事。
我告诉她,我考到了医生职业资格证,告诉她我妈妈完全好了,告诉她法国那个小镇上的人文风景。
氤氲的水汽浮在空中,在太阳的照射下,反射出五彩的光芒,她仿佛站在另一个世界,与我平行的空间。
“我想知道没有联系的日子,你有没有哪怕一瞬间想我。”我说完,看到她浇花的手停顿了一下,那只草绿色的水壶被她放到角落。
她真的变了很多。
安静得如同空气,那么普通,却在我的世界无处不在,我渴望见到她,渴望她对我笑,可是空气却又那么不可捉摸。
除非我们从一开始都不曾倾慕过对方,不然这么久以来,是我一厢情愿。
我听见胸口发声出来:“以前我常听一句话,喜欢一个人就是卑微到尘埃。我算是真的明白了,我已经迷失到自己都嫌弃自己了,在国外,我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现在我是清醒的。”
她稍微愣神以后,便缓缓地吐气,仰起头,认真地看着我。
“想不到吧,我也会很自卑,感觉什么也配不上你,怕不能让你快乐,和你说话即使你不理睬,对你好即使你不接受,我心里说再等等就好了。有时候我想过放弃了,但一看到你,还是会默默地关注你的一切,一如既往对你好。”我的一颗心属于她,当她选择逃避,我学会了不公平。
爱情里找不到公平,本来就不公平。
恨我出场顺序太迟,也讨厌自己,所有人的模样都抵不过她在我脑里留下的样子。
我就这样绝望地看着她,说完这些话的时候,脸上带着几分笑意戏谑自己。她脸色有些苍白,微翘着嘴巴,漠然地看着我,不说话。
她低垂着眉眼,眼泪忽然扑簌簌地落下,依依不舍地看着我。
我走过去,轻轻地拥抱住她,脸颊反复摩挲着她的脸,语重心长地叹息:“阿渊,别推开我,我早就说过。”
我该不该庆幸,还能让她落泪。
她的双唇颤抖着,仿佛在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阿渊,我能感受到,你是在乎我的,我不要我们陌生,不要我们冷战,我回来是来给你幸福的,不是这种莫名其妙的冷战。你看,这是我对你的承诺。”我把她紧紧地箍在怀里,她很瘦很小,仿佛轻轻一捏就碎了。
我拿出那枚钻戒,真挚地看着她。
“阿渊,我们在一起吧。”
“嫁给我。”
她任由我抱着,忽然哭出声来,眼泪沾湿了我的衣襟。
我说过,希望世上最俗气的东西她都拥有。
这份俗气,包括肉麻的情话,包括我给她的幸福。
“沈星沫,为什么不联系我?什么都瞒着我……我见到你……”林静渊哭得一抽一抽,难过得天崩地裂,指责着我,“你和方艾……我不是不爱你,我不知道你的心是怎样的。”
她语无伦次,唇齿间的话和泪水一起流。
听到这句话,我浑身的力气仿若被抽走一般,我松开手,傻傻地看着她,终于想明白一件事。
她见到我了,她早就知道我回来了。
在餐厅那次,她见到我和方艾在一起,误会我变心了,这个傻子,甚至没想过来求证一下,就判了我死刑。
她继续抽噎着说道:“是不是我不联系你,你就不来找我了,走进了我的心,又不负责任地离开,沈星沫,你这么自私。”
“我是自私,我的心里只有你,心是你的,人也是你的。”
林静渊太不自信,她需要强大的信心。她遭遇的一切都让她觉得,是她不如别人,遇事她首先不会怪别人,第一个否定的就是自己。
我懂,因为我就是这样走到了她的心里,心动是晨光一现,让人惊叹,而我对于她,是一颗一颗渐渐增多的星星,可能一时间无法察觉,等到黑夜来临,星星的光芒一直温暖着她,一旦失去了,整个世界都黑暗了。
我不是那颗最耀眼的星,却成了她的满天星辰。
这个认知让我喜上眉梢,面对她的泪水,也有了几分坦然。
林静渊这个傻姑娘,她爱上我了,她不自知。
我沉默无言,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毕竟失去才知道珍惜。这样的痛我也经历过,后来全部变了模样。
我擦去她的泪水,抱着她,第一次觉得真实。
我们会幸福的,我笃定。
我搬到了她的隔壁,本来是想和她一起住,林静渊怎么说都不肯,我尊重她。
她戴上了那枚钻戒。
钻石的光芒在她的中指上闪耀,林静渊的手很好看,十指葱白,骨肉匀称,戴着戒指显得手的皮肤格外白皙细腻。
以我之名,冠你指间。
每当看到她手上的那一抹光芒,我就感觉到幸福。
我在附近的医院找了一份工作,她在一家不远的商场做服装导购。她说这份工作是暂时的,她又重新拿起了专业书,考她想考的会计证。
国庆节,我们去了一趟北海玩。
说起来,我和她从来没有认真约过一次会,所以这次我早早把行程和酒店订好,林静渊害羞,我也没想欺负她,本打算定两个单人间,她怕我花钱,同意定一个标间。
白天在海边踏浪,玩沙滩排球,玩堆沙子,我们两个人玩得都很疲倦,却十分开心。
回到酒店,林静渊开始洗澡,听到卫生间哗啦啦的水声,我的心不受控制地急速跳动。
我喝了一杯冰水,走到阳台去看风景,浅蓝色的天空下,一行海鸥翻飞过山岭,我坐在藤椅上,拿出手机,翻看白天给她拍的照片。
她身上的一袭红裙和蓝色凉拖是我送的,她在海边欢笑,跳跃摆动作,绚丽得像一把火,我喜欢她身上,全部是我的影子。
我认真地看着各种模样的她,嘴角流溢出微笑,她擦着头发出来了,看到我在玩手机,凑过来问:“你在看什么?笑成那样。”
我还没回答手机已经被她抢走,她睁大眼睛看着上面滑稽的人,有点不确信地问:“这是我吗?好丑啊。”
我心平气和地抽回手机,笑道:“很好看,每一张都好看。”
她踮起脚尖,霸道地来抢我的手机:“删掉!好丑!好丑啦!”
我站在原地转圈圈,躲开她的手,她比我矮,力气没我大,头发湿漉漉地挂在头上,一蹦一跳,像是一只落水的小猴子,我抢拍了她两张照片,把手机往兜里一放,抢过她手中的毛巾。
“好啦好啦,快擦干头发,脑子是个好东西,可不能进水了。”我擦着她的头发,像在搓一只狗狗。
“先删照片。”她被我强迫坐在椅子上,屁股不老实地扭来扭去,想掏我的口袋。
“嗯哼,吹完头发给你。”我擦完她的头发,拿出吹风机温柔细心的给她吹干。
趁她对着镜子往脸上拍打爽肤水,我溜进了卫生间,打开花洒。
“沈星沫,你不能耍赖。”她见删照片无望,气得来敲我的门。
“好啊,你来拿。”
我大大咧咧地拉开门,门还只开了一条缝,她便大叫着跑开了。
害羞又天真,可爱得令人想亲一口。
我们在北海玩了五天。
从吃完小吃街的摊子,到走遍大街小巷,去看海边的落日,林静渊玩得很尽兴,她开心,我便高兴。
回来那天的路上,快走到家时,我给她讲笑话。
“仓鼠鼓着腮帮子来到医院,龙猫大夫问它,‘兄弟你上火了吗?开点药吧。’你猜仓鼠说什么?”我倒退着,鼓起腮帮子,在她面前手舞足蹈。
“说谢谢?”她认认真真地看着我。
“仓鼠说,‘不,不是,我是给你送吃的来啦’”我哈哈笑起来。
“你的笑话真的很冷。”她有点懊恼地瞪着我。
我讲笑话的水平太低,逗笑了自己,却让她一脸无语,既然笑话这一招不好用,我决定用其他方法。
“你相信时间能改变一个人吗?”我凑过去想看她的眼睛,被她躲了过去。
“啊?你说什么?”
“时间真的能改变一个人,就像你以前很美,后来越来越美。”我逗着她,果然看到她红了脸。
“你无不无聊。”她潮红的脸上挂着害羞的笑。
她不知道,和她在一起的时间,说任何话都不无聊。
晚餐,我做了两碗肉丝面,藏了一个荷包蛋在她的碗底,我喜欢看她眼底的惊喜,她眼神里的情绪从不掩饰,我总能轻而易举捕捉到。
林静渊平时那张冷冰冰的小脸上,和我在一起时,一直挂着淡淡的笑意。她不是生性冷漠的人,她的心像一颗洋葱,需要一层层剥去那些防备,才能见到的温柔藏在清冽中。
我是个幸运的男人,见到了她的温柔和爱。
茶木岭附近的老城区在整修外墙,进行改造,林静渊下班比我早,每天她便绕道到我医院楼下,等我下班。
有人等待的感觉真好。
天气渐渐冷了,她穿着咖啡色的呢子衣,手抄在口袋里,头发随意在脑后扎成一束,安静地站在树下,像一朵清丽正盛开的茶花。
知道她五点左右会来,我常常会多去查几次病房,因为经过医院长长的过道时,我能多看她几眼。
见到我出现在长廊上,她对我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我忍不住探身出去,朝她挥手打招呼,路过的同事用暧昧的眼光打量我们,我手上带了几个实习的大学生,见到她来,很给面子地喊“嫂子好”,她侧身对着我们,整个脸都红了。
入冬的初雪,不知何时飘了起来,萦绕在医院上方,飞舞在空中,淡淡的灰白,宛若渗透着愉悦,在灰蒙蒙的天际,展卷。
树木枝头绽开了满树银花,她今天围了白色围巾,戴着驼色的羊绒手套,立在旖旎的雪景中,一动不动站了许久,电线上觅食的麻雀,蹦跳着,偶尔机警地扭头看她。
她一来,我的心就飞到了窗外。
忙完手上的活,主任看了看窗外那个快站成雪人的女孩,大手一挥,允许我提前下班。
“阿渊。”我扑过去,抱起她欢快地转着。
受到惊吓的麻雀,潇洒地飞起,蹬落一片雪沫,她慌张地看着楼上,无力地捶打我的肩膀,可怜巴巴地求饶:“放我下来,好多人看着这边呢。”
“好。”我乖乖地放下她,看到她冻得红通通的鼻子,心里流溢出一丝心疼,拉起她的手往前走,“天气冷,你下次别来等我了。”
“我穿好多,不冷呢。”她扬起她的手套,是我送给她的礼物,我买的情侣款,今天出门急,忘记戴了。
她脱下一只手套,要我戴上,我呵气,把手伸到她面前。她嗔怪地看了我一眼,帮我戴好,又把包里带来的围巾,拿出来:“就知道你忘了,我刚去超市买的。”
我把脖子伸过去,笑嘻嘻地看着她,林静渊踮起脚尖,把围巾往我脖子上绕了三圈,打了一个自认为好看的结。
“丑丑的。”我凑过去,快速地在她脸上亲了一口,我的唇落在她的脸颊上,她本来通红的脸,红得像被火烧了一样。
她抓着我的肩膀,将我往外推:“沈星沫,你能不能矜持一点。”
“阿渊,我爱你,遇见你之后我不知道什么叫矜持,我只知道我喜欢你,想吻你。”
我这么一说,她愣了一会儿,才缓缓地说道:“我也是。”
“你也是?也是什么?”我明知故问,不肯放过她。
“哎呀,就是……就是和你一样啦。”她摇头,不理我,加快脚步往前走。
我站在原地挑眉微笑,越笑越开心,大步一迈,拉开宽大厚实的大衣,从背后将她搂在怀里。
这个拥抱温情霸道,带着说不出的甜蜜。
有人说,人的一生总是不能绕过那些让人无法预期的等待,这是人生最大的痛苦,也是人生最大的快乐。
它如药苦涩,如蜜甘甜。
(五)
我带她去新开的一家鱼馆吃火锅鱼,冬天的街道,没有了绿树如茵的点缀,显得有点破败,寒风凛冽,很少有人出来,也就显得有些冷清。
老城区在改造中,有些被拆迁了,有些抱着一丝希望守着最后的家,到处挂着黄色的警戒线和横幅标语。
巷子像独木桥一样窄,冷冷的风,不急不缓地吹着,高高的围墙,雕花的屋檐,岁月和风雨磨损了当年的风光,如今只剩下一片废墟。
如果我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就算一刀捅了我,我也不会来这儿。
痛到死的后悔,无法掌控的结局,我嘲笑命运这幽默的安排。
“沈星沫,我们一定要走这吗?”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瓦砾,跟在我身后,不确定地问我。
这家鱼馆我和同事无意间吃过一次,味道好到令人颤抖,我想让她吃到,她喜欢吃鱼,一定会喜欢这家的口味。
“到了就觉得值了。”我拍着胸脯保证。
茶木岭这儿是出了名的“馋嘴街”,酒香不怕巷子深,好吃好喝的往往要费些功夫才能发现,这儿在修路,从这里穿过去,不到一刻钟就能到,走外面的大路,起码要花四十几分钟。
而且这儿屋多路窄,哪怕打出租车,时间也花得更多。
路不好走,天气潮湿,几天前下过雨,还有一些积水的坑坑洼洼,我拉着她的手,在前方开山辟路,急切想带她走出去。
我被无知和莽撞冲昏了头脑,丝毫不顾忌那一条条写着“此处危房”“有坠落物”“危险请勿靠近”的标语。
她紧紧地跟着我,紧绷着小脸,一路上唠唠叨叨:“我们从别的地方过去吧,这里看着好可怕。”
只有五六分钟的路程了,出路就在前面了,我听见喧嚣的声音,有什么关系。
“快到了,没事的。”我捏捏她的手,示意她放心,我想告诉她,和我在一起不用害怕,可我刚一回头,就听到头顶一片哗啦啦的声音。
林静渊就在这时惊恐地喊了句:“沈星沫!”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身体忽然毫无防备地被她大力推到地上,还没等我回头说出一句话,几块花盆那么大的瓦片从屋檐滑落,狠狠砸在她头上。
意外只发生在一瞬间,被砸中脑袋的林静渊,瞳孔急速地收缩,表情僵硬了一秒钟,突然就一头栽倒在地,殷红刺目的鲜血迅速地流了出来,流满了她整张脸,一片狰狞。
我听见血液咕噜噜冒出的声音,那么红,那么多,像是要从她瘦小的身体里流干净。我傻在原地,等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脑中“轰”的一声炸裂。
尖锐的瓦片刺破了我的膝盖,我试着站了几下爬不起来,我跪倒在地上,摇摇晃晃地爬过去,伸着手想抱起她的头,又怕加重她的伤势。
路口有人见到了这一幕,有人发出刺耳的尖叫声,有人喊着快叫救护车。
我喉咙里发出撕裂的痛吼声,手握成拳头,一下一下砸在她身旁的地上,我的眼中是绝望的红色,鼻腔里胸腔里充斥着她的血腥味,那是死亡的味道。
对不起,对不起,我为什么要走这里,我是个蠢货!
林静渊,是我害死你!我的罪孽不可饶恕!
我的拳头砸得血肉模糊,在她身旁放声大哭:“阿渊,阿渊,我的阿渊……”
她好似恢复了很久,才勉强睁开虚弱的眼睛,血从她的黑发间流出来,流过她的额头和脸颊,她眨了眨睫毛,那上面同样黏稠一片。
我一向很少这么哭,父亲去世,我也是眼泪掉不下来那种,可是现在看到这样的林静渊,我哭得这么凄惨。
我是个医生,我知道头脑被这样砸中,受力太大,导致脑出血有多严重,也许,也许已经……
大概是我的哭声太吓人,她毫无焦距的目光,很慢很慢才落到我的脸上,声音如游丝,还是一样的温柔。
“沈星沫。”她的手在地上动弹了下,我抓住她手,缩着脖子,有些害怕地看着她,她的呼吸那么困难,那么轻,好像下一秒就没了。
“不、不怪你。”
“我也是,它的意思是……”她轻轻地张合着嘴巴,说出一个字都异常困难,我凑过去,把耳朵贴在她嘴边,那只冰凉的手,轻柔地抚摸上我的脸,她瘪着嘴巴,扯出一个凄凉的笑容,低声道,“就算我死了,我也爱你。”
这短短的几个字,似乎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她缓缓地闭上眼睛,没有痛苦,只是像睡着了,如婴儿一般安详。
我胆战心惊地看着那只手轻轻地落下,眼眶一红,泪水疯了似的涌现出来。
大片大片的雪花砸落下来,从昏暗的天空中纷纷扬扬地飘落,冬天的人们特别畏冷,缩在屋内不出来,夜幕已经来临,有大人喊孩子吃饭的声音,有孩子的哭声,大概会惊扰了她安详的梦。
我仰面,躺倒在地上,握住她逐渐变冷的手,呆呆地看着漫天的雪花,泪流不止。
雪花落在我的脸上,肩头,落在她的眉心,她的唇角。
满天是厚厚的、低低的、灰黄色的浊云,北风呜呜地胡乱吼叫,奔跑,仿佛握着锐利的刀尖,刺穿我的大衣,在我的脸皮和心上,划了一刀又一刀。
在悲戚。
在嚎叫。
天地间只有一个感觉——冷。身体是冷的,心脏是冷的,爱是冷的。它们被冻结在这个寒冷的冬天,永远不会醒来。
风越吹越猛,雪越下越大,渐渐遮满了天空,暗黑的天空与雪海融成了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了。
我闭上眼睛,以雪为被,以地为床,静静地躺着。
我的爱人,因为我的过错,死在这个冬天大雪纷飞的傍晚,我的爱情,因为我的无知,死在这个冬天大雪纷飞的傍晚。
你睡吧,我陪着你。
我一个人,就这样陪着你,陪你从日暮到清晨,陪你从天光乍破到暮雪白头。
阿渊,人们常说的一眼白头,想不到这么快啊。
活着的时候,我想牵着你的手去海角天涯,如今你累了,便长住在我心口,我代替你看尽这世上的风花雪月。
如果生命来不及了,那我陪你经历余下的年年月月,如果你的黑夜已经来临,那我化作满天星星,陪你至宇宙洪荒,星辰湮灭。
不管你世界的尽头多寂寞,放心,我在。
永永远远,都不会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