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对陈阿姨的了解,还是爸爸当年带陈阿姨和沈小西来我家之前告诉我的。
沈小西的亲爸爸在沈小西三岁的时候就去世了,陈阿姨带着沈小西活得很辛苦,尽管当初在见到陈阿姨和沈小西的时候,我完全不认为那是实话。
辛苦活着的人怎么可能会那样光鲜亮丽?我从一开始就将她们当成了小偷——盗取了属于我和妈妈的幸福的小偷。
生活在一个屋檐下这么久,我从未想过要去了解陈阿姨和沈小西,她们也从未想过要接纳我,所以我们到现在还只是陌生人的关系。
“手术中”的灯还亮着,爸爸是四个小时前被推进手术室的。
舒念告诉我,他背我来医院的路上,有一辆急救车从我们身边驶过,那辆急救车去的地方就是爸爸发生车祸的地方。
“舒念。”我紧紧地抓着他的手,借此获得一些力量,让我不至于崩溃,“他……一定会没事吧?”
“没事的。”舒念说,“之前医生说车祸其实不太严重,所以你爸爸一定不会有事的。”
“嗯。”我感激地冲他微笑了一下,尽管我知道,这不过是心理安慰而已。
假如不严重,为什么四个小时过去了,爸爸仍然在手术中?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我的心里越来越着急,甚至朝着最坏的方向去想。无数种可能在脑海中反复出现,最后乱成一团。
一丝后悔的情绪涌上心头,假如那时候我跟他好好说话,他是不是就不会出去喝酒,也就不会因为酒驾而出车祸?
“别担心,小蝴蝶。”像是感受到了我的情绪,舒念轻轻捏了捏我的手,“我在这里。”
我想对他说点儿什么,但就在这个时候,“手术中”的灯熄灭了,手术室的门终于打开了,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医生走到外面,摘下了口罩,视线在我们脸上扫过,然后笑了一下:“手术很成功,病人已经脱离危险了。”
我一下子瘫坐在长凳上,像是全部的力气都在刚刚消耗干净了。
“不过有些事情要说一下,虽然手术很成功,但是病人的情况很不理想。”医生在我们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又丢出了这样的话,“只是暂时没有生命危险而已,病人车祸造成的创伤不是主要的。刚才输血的时候,我们查看了病人在我们医院的检查记录,发现他患有胃癌,并且已经到了晚期,不知道你们家属是不是知道这一情况。”
“什么?”我整个人都蒙了,“胃癌?晚期?”
“哪位是病人家属?去办理一下手续吧。”医生又问道,“哪位是白小蝶?”
“我是,我就是。”我连忙应了一声。
医生看着我说:“刚刚病人苏醒了一小会儿,他让你不要担心。”
“还有呢?”我追问。
医生摇摇头说:“没有了。”
“哪位是病人家属?请跟我去办手续。”小护士走过来询问。
“我跟你去,病人是我爸爸。”我走过去要跟着护士走,舒念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臂,冲我摇摇头。
“我是病人的妻子,我跟你走。”陈阿姨看了我一眼,眼神淡淡的,没有憎恨,“你爸爸让你不要担心,你不要做出什么让你爸爸担心的事情。”
她说完就跟着护士走了。
这大概是第一次,她用这种平静的、没有伪装的声音跟我说话吧!
护士将爸爸从手术室里推了出来,我走过去,看到他睡着了。
很久都没有仔细看过他的样子了,此时看着躺在推**那么虚弱沧桑的爸爸,眼泪怎么也止不住了。我走到他身边,这样就能更加清晰地看着他。
他的眼角已经有了深深的鱼尾纹,眉心的两道竖纹很深,应该是经常皱眉头吧。他乌黑的发间也有了白发,原来他也默默地老了,在我关闭的心门之外无声无息地老去了。
“病人需要休息。”护士抱歉地对我一笑,“我们送他去加护病房。”
我只好让开,看着护士推着他往前走。
刚刚被陈阿姨吼了一声“闭嘴”之后,沈小西一直没有说话。
“走吧,你这一瓶药水也快打完了。”舒念说着,拉着我往病房走,“什么都不要想,先退了烧、消了炎再说。”
我看着他俊秀的侧脸,惶恐不安的心似乎也稍稍安定下来。
假如今天他不在这里,我还能这么冷静地面对这一切吗?
我回头看了沈小西一眼,她仍旧站在原地,看上去像是在梦游一样。不过她很快回过神来,跟着爸爸的推床往前走。
回到病房,舒念喊来护士帮我换了药,此时已经是早上五点了,我忽然想起一个问题:“你一直在这里……陪了我五个小时?”
“反正寒假没事做。”他微微笑了笑。
“我已经没事了,你回去休息吧,一夜不睡觉会很难受的。”我说。
他在窗户边的看护椅上坐下,完全没有要走开的意思:“再等一会儿吧。你快休息吧,我没事。”
我无法说动他,其实我也有小小的私心——我想让他在这里陪着我。
我伸手摸了摸额头,还好,烧退了一些,身体也有些力气了。
我盯着纯白的天花板发呆,也许是因为一直记挂着爸爸的事情,所以怎么也睡不着。
我扭头看向坐在看护椅上的舒念,他闭着眼睛像是已经睡着了。
坐着睡一定很不舒服吧!
我的心里暖暖的。
第一次遇见舒念时,我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在我最难过、最不知所措的时候,以这样安静的姿势陪在我身边。
【02】
后来,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再醒来的时候,舒念已经不在这里了。
护士进来帮我量体温,微笑着问我:“你的男朋友呢?”
“他不是我的男朋友。”我愣了一下,随即意识到她是在说舒念,“我们只是……嗯,朋友。”
“呃?”护士的脸上明显写着不相信,“不过那个男生真的很棒呢,他昨天背着你一路跑来,脸上身上全是汗,一脸的焦急。我还以为你们是一对小恋人呢。”
我怔住了,那时候的我烧得神志不清,迷迷糊糊的,我不知道背着我来医院的舒念会失去那一份淡定从容。
小蝴蝶,我喜欢你。
这句话并不是我的幻觉,他真的是这么对我说的吗?
可是我明明这么差劲,舒念为什么会喜欢这样的我?
这样的我不配让舒念喜欢啊!
我还没有成为足够好的人,还没有成为能够理所当然地站在他身边的人。
“38℃,还是发烧,不过总算是降下来了,再观察两天,要是高烧不反复就可以出院了。”护士在本子上写着我的情况,边写边说,“你这是着凉引起的,好在送来及时,不然烧出其他毛病就糟糕了。你可真要谢谢那个男生,他一晚上一直照顾你,都没离开过病房。”
“嗯,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我很感激地说。
她对我笑了笑,说了句“不客气”之后,就要走开。我忽然想起来,今天似乎是去学校拿成绩单的日子,连忙问她:“我今天可以出去一趟吗?要去学校。”
“你在这里待着,我去帮你拿回来。”舒念的声音适时响起,他从门外走进来,手里还拎着一只纸袋子,“只是成绩单,不要紧的。”
“对,你还不能出去吹风。”护士说,“好好休息吧。”
她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舒念一眼,对我露出一个了然的笑容,转身走出病房,顺手将病房的门关上了。
独自面对舒念,我有些不自在,有时候什么都不知道也许是一种福气。现在我知道了舒念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反而很紧张,害怕在他面前出丑。
“给你带了份早餐。”他将病**的小桌子支起来,从纸袋子里掏出一个打包盒放在上面。
“谢谢。”我接过他递给我的小勺,“舒念,真的很谢谢你。”
“不用对我说谢谢。”他敲了敲我的额头,低声说,“对了,刚刚走来的时候,我看到隔壁班的苏南也住院了,离这间病房不远。”
“苏南又住院了?”我有些诧异,“好像……她总是在住院啊。”
“嗯,她的情况好像挺糟糕。”舒念说,“她爸妈在走廊里,脸色不太好。”
“一定会好起来的。”我说,脑海中浮现出那个笑起来就像太阳一样的苏南,那样的女孩一定会好起来的。
吃完了粥,舒念又待了一会儿就离开了,今天是去学校拿成绩单的日子,要八点钟准时到校的。
没有舒念的病房显得空落落的,原来一旦有个人陪伴在身边之后,就不能忍受寂寞了。
打挂完了药水,我再也躺不住了,向护士问清了爸爸在哪间病房,我披了棉衣就去爸爸那边了。
虽然现在那种后悔的感觉已经淡了不少,他的种种不好又重新占据了我的回忆,可正如舒念所说,因为他是我的爸爸,无论我曾经多么恨他,多么埋怨他,都无法改变,我仍然会为他提心吊胆。
医生说他是胃癌晚期,可是他从未告诉我他身患癌症。
我走到加护病房,轻轻推开房门,看到陈阿姨正趴在病床边,像是睡着了。爸爸已经醒了,他靠坐在那里,腿上打着厚厚的石膏,除了腿断了,他还断了一根肋骨。
昨天手术之所以进行了那么长时间,是因为医生将切除癌症病灶的手术与接骨手术放在一起做了。这是一台大型手术,稍有不慎就会有生命危险。
他闯过来了,虽然医生说手术很成功,但是癌细胞还是可能会发生转移。
他听见脚步声,扭头朝门口看来,见到是我,微微愣了愣:“小蝶?”
他这一声将趴在床边睡着的陈阿姨唤醒了。
她飞快地回头看了我一眼,表情有些僵硬,说:“我去给你买早饭。”
“给小蝶也带一份吧。”爸爸说。
“不用了,我已经吃过了。”我连忙说。
陈阿姨又看了我一眼,但她没跟我说话,只是走过我身边,出了病房。
爸爸对我笑了笑,笑容里有一丝担忧:“小蝶,烧退了吗?”
“嗯,只有点儿低烧了。”我走过去,在看护椅上坐下。
剩下我们两个人,那种不知道要和他说些什么,甚至是不想跟他说话的感觉又回来了。
“小蝶,我已经决定跟你陈阿姨离婚了。”他见我不说话,忽然说道,“从今以后,这个家里再也没有人让你觉得委屈,也不会再有人欺负你,这是爸爸唯一能为你做的事情。”
我错愕地看着他,“离婚”这两个字最初是从舒念嘴里说出来的。他说他路过我家门口的时候,听见沈小西要陈阿姨跟我爸爸离婚的话。
我没放在心上,也没有想过有一天爸爸会和陈阿姨离婚。
但在他出了车祸之后的第二天,他这么说了。
“我和你陈阿姨说了,她没有同意,不过我一定会让她同意的。”爸爸叹了一口气,说,“爸爸能活的日子不多了,我只是想和自己的女儿一起好好走完剩下的人生,好好补偿亏欠你的那些关心。”
我忽然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才好,他都将自己放在那么卑微的位置上了。
“我知道你不想跟我说话,你也不愿意原谅我,你不原谅我是对的。”他笑了笑,却惨兮兮的,“你妈妈刚刚去世的时候,我想我要对你好,要连同对你妈妈的那一份爱一起给你。但是我承认我失败了,看见你,我就会想起你妈妈。我无法忘记,她是因为你才失去生命的。”
“所以您为此讨厌我……是吗?”我的声音有些沙哑,这是我和他之间心知肚明却又不肯去面对的事实。
我们都在逃避,彼此逃避,于是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遥远。
远到不像是一对父女,倒像是一对宿敌。
“是,尽管我不肯承认我有这样的想法,但这样的想法一直都存在着。我努力不去看你,因为小蝶,你越长越像你的妈妈。每当看见你,我就会想起你的妈妈。”他仰起头,像是要将涌上来的泪水逼回去。
“您既然这么在意妈妈,为什么又那么快地和陈阿姨结婚?”我始终无法原谅的就是这一点,“您不是早就把妈妈忘记了吗?现在这个家里,除了我之外,还有什么东西是妈妈的遗物?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告诉自己,您是我的爸爸,不要记仇,不要怨恨,可是心里那一关我怎么也无法跨过去。”
我想起那天他带着陈阿姨和沈小西来到家里,想起他们三个其乐融融地说笑着,没有人发现我的离开,从那时候起,我就身陷孤独的黑暗中。
明明是我的爸爸,却不记得我穿多少码的裙子;明明是我的爸爸,却不相信我不会去伤害别人;明明是我的爸爸,却从不在意我到底在想些什么。
您让我一个人孤单了这么多年啊!
他抬起手捂住自己的眼睛,我听见他低低的、压抑的哭声。
他说:“小蝶,对不起。真的,真的很对不起。爸爸不知道要怎么补偿你,爸爸也不知道还能为你做些什么。那天看着你在舞台上跳舞,你知道吗?那时候的你,真的很像我第一次遇见你妈妈的时候。也是那天我才忽然意识到,原来我们的女儿已经在我封闭的心门之外长到这么大了啊。
“爸爸错了,爸爸想要对你好,可是你无论怎样都不肯接受爸爸的好意。在车祸发生的那一瞬间,我很害怕,因为我的女儿还没有原谅我,我怎么能就这么离开?”他一抹眼泪,对我笑了笑,“就这么去了,你妈都不会原谅我吧?我已经决定了,我要在我离开人世之前,让你原谅我,这是我在车祸发生的瞬间,还有在手术台上昏迷之前唯一想做的事情。”
“你愿意给爸爸这个机会吗?”他满怀期待地看着我。
那样的眼神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站起来本能地想要逃,走到病房门口的时候,听见他喊了我一声:“小蝶,爸爸就真的这么十恶不赦吗?”
泪水在瞬间决堤。
【03】
没有人是十恶不赦的,他甚至因为我出了车祸,并将取得我的原谅作为最后的心愿。
应该原谅他吗?
原谅那个我已经不再抱有期待,总是让我感到难过、绝望、孤单的人吗?
我回过头去看他,他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可怜兮兮地将自己低到尘埃里,只为听我说一句:“没关系,我原谅你了。”
不过是八个字而已,可这八个字如鲠在喉,我说不出口。
我最终还是逃跑了,我想我需要静一静,我需要想一想。
“咦?小蝶!”在医院的走廊上,忽然有一个满含惊喜的声音喊住了我。
我原本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听见有人喊我,顿时吓了一跳,飞快地回头去看,发现喊我的人竟然是苏南。
她好像刚刚打完了药水,百无聊赖地在医院的走廊里走动,见到我,十分惊喜:“你怎么在这里?”
她注意到我的棉衣里穿着病号服,笑容蓦地一僵:“你生病了?”
“没注意,发烧了。”我说,“你呢?你还好吗,苏南?”
她吐了吐舌头,很俏皮的样子:“还好啦,不用担心。你呢?烧退了没有?”
“已经好很多了。”我微微笑了笑,“走吧,找个地方坐坐啊!”
“嗯,我们去外面的草坪上晒晒太阳吧,可舒服了。”苏南说,她好像对这里很熟悉,哪边有门,哪边有路都一清二楚,要住多少次院,才能像苏南这样将医院当成自家一样呢?
我想起舒念说过苏南的状况不太乐观,可是看着这样的苏南,却一点儿都没有病重的样子,她仍然可爱得像太阳一样,璀璨耀眼,靠近她就能感觉到温暖。
阳光洒在身上很舒服,像是可以将心里郁积的忧伤都冲散。
“真舒服。”苏南感叹了一声,“小蝶,你的梦想是什么?”
“梦想?”我有些反应不过来,她忽然将话题扯到梦想上来,“梦想啊……大概就是变成更好的自己吧。你呢,苏南?”
“我啊——”她拖了长长的尾音,缓缓说,“我想一直活下去,算不算梦想?”
我愣了一下,她冲我眨眨眼睛:“不许笑话我哦,我最大的梦想就是可以活到白发苍苍,然后跟喜欢我的、我也喜欢的人在一起,大家开开心心的,永远在一起。”
“活着……就是最大的梦想吗?”我喃喃地问道,“苏南,你……”
“嗯,也许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说话哦。”她笑了起来,“不过能快快乐乐地走,也很幸福不是吗?”
我很想说“不是的”,可是看着她充满活力的笑容,很多话就不忍心说出口。
忽然觉得自己活得很奢侈,我为很多人烦恼,我讨厌好多人,也被好多人讨厌憎恨,可这些烦恼在苏南面前,全部变成不堪一击的纸老虎。
因为至少我可以活下去。
活下去,对苏南来说就是最大的奢侈吧!
“是啊。”我听见自己说,“我不知道你到底怎么了,但是苏南,一定不要留下一丝遗憾。”
“嗯。”她抿唇点头,笑靥如花,“小蝶,你也是哦,除了不让自己遗憾之外,也不要成为别人的遗憾。”
不要成为别人的遗憾吗?
我心里一阵尖锐的疼,我算不算是爸爸最大的遗憾呢?
四年前,我是妈妈留在这个世界上的一件遗物,而四年后,我要成为爸爸最大的遗憾吗?
“苏南!”一个小护士跑过来,很无奈地看着苏南,“你怎么又溜出来了?回去躺着,从北京来了个大教授,要给你做全面体检。”
“知道啦,知道啦。”苏南朝我挥挥手,然后跟着护士走了。
我目送着她离开,视线变得有些模糊,这样的女孩,如果不能活到白发苍苍,该是多么可惜的事情。
我一个人在长凳上坐了好久,暖洋洋的太阳照得人很想睡觉。
我眯着眼睛,打算在太阳底下睡个回笼觉。
“白小蝶。”突然,又有一个女孩的声音传入我的耳中。
是谁会在这个时间来找我?我望向声音的来源处,只见洛羽心戴着毛线帽子,正急匆匆地朝我走来。
我冲她挥了挥手,算是打了招呼。
我和洛羽心的对话仅止于她要和我好好谈一谈,那之后她也没有来找我。
我考虑过放寒假之后就去找她问个清楚,可惜一放寒假,我就住到医院来了。
真是平常见不到的,一生病就全部见到了。
她走过来在我身边坐下,关心地问:“烧退了吗?”
“你听说了啊。”我有些唏嘘,住得近就是不好,有个风吹草动,别人都知道了。
“不是听说。”她看着我的眼睛缓缓地说,“我看见了……”
“看见?”我愣了一下,“你看见什么了?”
“我看见舒念在你家门口用力敲门,是沈小西的妈妈去开的门,然后他急匆匆地推开她跑进你家,背着你跑了出来。真是的,声音那么大,都吵死了。”洛羽心低声说道。
“你更加讨厌我了吧?”我自嘲地一笑。
洛羽心没有说话,只是偏过头去不再看我,好一会儿她才说:“或许我不是讨厌你,而是嫉妒你吧!”
“嫉妒?”我不太明白,“可我明明这么糟糕,你不是应该讨厌我吗?”
“或许吧,不过我想通了,这些天来我想了很多。”她轻声说,“我以为只要我不放弃,总有一天舒念会看见我的存在,他会成为我希望他成为的那种人。可是我错了,我错在不应该嚣张地去左右别人的人生,成为什么样的人,那不是我能够左右和决定的。
“我曾说我讨厌你,因为舒念一直看着你,所以变成了那种谁也不愿意去搭理的孤僻性格。”她蓦地笑了起来,带着一点点自嘲,“后来我才知道,他并不是对每个人都那个样子,他之所以那样,不过是因为不感兴趣。
“因为性格孤僻的人,不会为了半夜安慰一个女孩,特地牵着狗路过,只为了给她一包纸巾。性格孤僻的人也不会总是注意那个女孩的喜怒哀乐,因为那个女孩的眼睛只看得见黑暗,于是他就放弃光明陪着她。他看见的世界,其实就是那个女孩的世界。”她说着看了我一眼,“所以一旦那个女孩改变了,他也一定会改变吧。
“那个女孩就是你白小蝶,我嫉妒你,我嫉妒你是那个能让他改变的人。我好多次都在想,为什么不是我呢?明明我和他认识的时间比你要久,可是时间不等于感情,我想通了,也不想再执着下去了。”
“你来,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些吗?”我有些手足无措,我以为她会斗志昂扬,她却选择了放弃。
“这些不是我冲动之下说出口的,我想了很久很久。”她似乎松了一口气,整个人都变得豁达起来,“既然握不住,就放手吧。况且我也从来都没有握在手里过。”
“我想说的就是这些,现在说完了,我要回去了。”她站起来,“白小蝶,努力成为更好的你吧!这样的话,一直看着你的舒念就能成为更好的舒念了。”
“谢谢。”我诚心地对她说,“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总觉得……被你鼓励到了。”
“鼓励?别开玩笑了,我们可是对手。再见。”
她没有说多余的话,只是朝我挥了挥手,踩着阳光而来,迎着阳光而去,始终都是温暖的模样。
我想起第一次见到洛羽心时,她那么明媚张扬,像个护食的小兽。
可现在的洛羽心无比豁达,笑容清澈,像是从未算计过我一样。
【04】
舒念是傍晚来的,他来的时候,一并将我的成绩单也带来了。成绩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考试那天我被沈小西搅乱了心情,本以为会考不及格的,所以这个结果还算满意了。
“夏诺问我,你怎么没去拿成绩单。”舒念正削着苹果,像是不经意地说,“我告诉他你生病了,他说他明天会来探望你。”
“哦。”
对于夏诺要来看我,我竟然没有激动雀跃,是因为白小蝶已经不再是那个只能站在阴影里仰慕着夏诺的女孩了吗?
“我以为你应该更高兴一些。”他抿唇笑了笑。
是啊,我也以为我应该更高兴一些的。
我说:“舒念,洛羽心来看过我了。”
“呃?”他有些意外,“她干什么来了?”
“没什么。”我不想将她对我说的那些话告诉舒念,但我有个小小的疑问,“你和洛羽心从小一起长大,为什么你好像并不愿意和她有牵扯?”
“因为我嫌麻烦。”他给出一个让我惊讶的答案。
“啊?”我以为他会给出更加让人信服的答案,可他只说嫌麻烦。不过仔细想想,他这样不爱搭理人,又很“毒舌”,也许真的是因为嫌麻烦吧。
“其他人……都无关紧要。”他缓缓地说,“怎样都好吧,与其花费时间在无关紧要的人身上,倒不如睡觉养神。”
“无关紧要的人吗?”我的心情有些微妙,我在舒念的眼睛里是独一无二的存在吗?
“不过,假如有一天,小蝴蝶你的视线里可以看见更多的人,也许我也会稍微转动眼球,去看一看小蝴蝶你注视着的那些人。”他笑了起来,笑容很温暖。
我目光所及的地方就是他能看到的远方吗?
他并不是个会煽情的家伙,可是说出来的话总让我感动得想哭。
“一定会有那么一天的。”我说。
洛羽心没有骗我,或者其实洛羽心才是这个世界上比较了解舒念的人吧,但是没关系,总有一天,我会成为最了解他的人。
舒念陪了我一会儿,就回家了。
今天要打的药水已经打完了,护士进来帮我拔掉了针头,还给我量了一下体温,体温保持在38℃。医生要我在烧完全退了之前都住在医院,以防高烧杀个回马枪。
医生和护士走后,我躺在病房里百无聊赖,肚子忽然“咕咕咕”地叫了几下,我这才意识到我应该吃晚饭了。
别人住院,都有家属来送饭、照顾,只有我没有。
我想着是不是应该叫个外卖,可我身上没有钱,叫外卖也无法付账。
正在我纠结的时候,有人敲了敲门,我抬头一看,然后怔住了。
一个绝对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此时拎着食盒站在门口。
没错,这个人是陈阿姨。
还记得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无比光鲜亮丽,看上去全然不像有个沈小西那么大的女儿。可现在,她精神萎靡,好像非常累,光鲜亮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沧桑苦楚。
她见我看向她,拎着食盒走过来,一言不发地将小桌子支起来,然后将饭菜拿出来,放在上面。忙完了这些之后,她在看护椅上坐下,像是在酝酿要跟我说些什么。
“我知道你不想吃我准备的东西,但你最好还是吃一点儿吧。”她看我不动筷子,忍不住开口,“没毒的,你放心吧。”
我看了她一眼,她正回头看着窗外下沉的夕阳,我也不知道她是用什么样的表情跟我说这些话的。
我拿起筷子,吃了一口,因为发烧的缘故,我无法分辨她做的这些菜味道如何。
她见我开始吃,似乎松了一口气,等我快吃完了才说:“你爸爸要跟我离婚。”
“哦。”这事爸爸之前跟我提到过,我知道。
“小蝶,你有没有想过,一旦我跟你爸爸离婚,谁来照顾他?他的身体需要人照顾,你要念书,不可能天天陪着他。”她顿了顿,又说,“而且……你也不会天天陪着他吧!”
我没有说话,因为她说得没错,要原谅一个人不容易,要修复已有的裂痕,恢复成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那更加不容易,甚至是不可能做到的。
“我知道现在跟你说这些太晚了。”见我吃完,她起身一边收拾着小桌子上的东西,一边对我说,“这么多年来,我也没有一天尽到过做后妈的责任。我承认我的确不喜欢你,甚至很讨厌你。不单单是我,还有小西,我们让你留下了很多不好的回忆吧!可这些都是有原因的。”
“原因?”我有些啼笑皆非,“当时我才十六岁,从来没有见过你,你那样讨厌我,讨厌一个孩子,你告诉我是什么原因?”
“不,你见过我的。”她说,“也许你不记得了,但是在你很小的时候,是见过我的。”
“小时候?”我愣了一下,我以为她在胡说八道,可是看她的表情没有一丝虚假,“我不记得小时候见过你。”
“在你三四岁的时候吧,那时候你应该还不大记事。我带着小西逛街,偶遇你妈妈带你逛街。”她说着,眼神里有种回忆的味道,“小时候的你,说实话,的确长得一点儿都不可爱。”
“你认识我妈妈?”从她的话语里,我捕捉到了一个很敏感的信息,“你跟我妈妈……曾经是认识的?”
她点点头:“是的,我们早就认识,比你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间还要久远。”
“呃?”这个消息太过意外,让我的大脑一瞬间短路了,“你跟我妈妈……”
“我们曾经是非常要好的朋友。”她毫不避讳地给了我一个肯定的答案。
“既然是好朋友,那你为什么如此讨厌我?”我无法理解这之间的逻辑,假如是好朋友,为什么要这么对待好朋友唯一的女儿?
“因为我憎恨的家伙不在人世了,我只能将这份恨转移到你身上!”她忽然变得激动起来,眼神有些可怕,“我们曾经是最好的朋友,可是这个最好的朋友将我推入了不幸的深渊,都是她的错!”
“你冷静一点儿。”我说,“你这样子,我觉得我们不能好好对话了。”
她愣了一下,随即冷静下来,好一会儿她平复了心情,才再次开口:“你曾经对我说,我是这个家的第三者,是我霸占了这个家,可事实根本不是那样。如果不是你妈妈,当初嫁给你爸爸的人应该是我。”
“不可能!”我瞬间否定,“我爸爸很爱我妈妈,我不知道你到底为什么这么恨我妈妈,但至少不能颠倒是非。”
“你先听我说完,再想想我有没有说谎。”她说,“我和你妈妈原本是非常要好的朋友,我们一起学跳舞,甚至一起组建了一个舞蹈工作室。我先认识的你爸爸,后来有一天,你爸爸来看我和你妈妈的演出,于是他们就认识了。
“是我先认识你爸爸的,并且我喜欢他,很喜欢,很喜欢。后来的故事很狗血,你妈妈和我爱上了同一个人,这个人就是你爸爸。我和你妈妈都很痛苦,你妈妈觉得是我先认识你爸爸的,就算她再喜欢他,也不能对好姐妹喜欢的人下手。
“我很喜欢你妈妈,我不忍心看着她那么痛苦,于是我做出了一个决定,那就是将你爸爸让给你妈妈。可是就在那一天,我还没有开口,你妈妈和你爸爸就一起来告诉我,他们即将结婚了。你知道那种感觉吗?被喜欢的人和好朋友同时背叛,所有的喜欢都变成了恨。我恨你爸爸,也恨你妈妈。但我不想灰溜溜地当个失败者,于是我在他们结婚之前,跟一直追求我的人结婚了。
“后来小西的爸爸在小西三岁的时候就生病去世了,我就更加憎恨你妈妈了。如果不是她背叛我,我不会随便找个人就结婚,也不会变得这么不幸。你知道吗?我和小西过得有多痛苦,穷得没钱吃饭、买衣服的时候,我都会在心里将你妈妈痛骂一顿。那天我和小西去买挂面,看到她带着你逛街,她给你买了一条漂亮的连衣裙,小西羡慕得不得了。于是我就想,这一切的一切,原本都是属于我和小西的。是你妈妈抢走了这一切,她抢走了我的幸福。
“再后来过了好几年,我听到了你妈妈去世的消息。说实话,在刚刚听到的时候,我很高兴,可接着就是一种空虚。这么多年来,我将我的不幸都怪罪在她身上,这样我就有一个人来恨,我就可以稍稍不那么痛苦。但是有一天,这个让我憎恨的人不见了,我却没有意料之中的高兴,我甚至很难过,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了。我想起了很多事,在遇见你爸爸之前,我们是那么要好的朋友啊!我们一起跳舞,享受最简单的快乐。那时候,我甚至想过,只要她开心,我愿意放弃一切来成全她。”
“可是这个让我又爱又憎恨的家伙就这么死掉了。”她轻轻地说,“我失去了方向,直到再次遇见你爸爸。我提出结婚,他答应了。在你家看到你的那天,我很高兴,因为我找到了可以继续讨厌的人。”
“你妈妈明明那么美丽明媚,可是你灰头土脸的,你不配当她的女儿。”她冷冷地说,“她的女儿不应该是你这个样子的。”
“可是很抱歉,我就是这样。”我忍不住开口,“我不知道你跟我说的这些到底是不是事实,但这些不足以成为我原谅你的理由。”
“原谅?”她笑了起来,“这一点你倒是和你妈妈一样天真,我从未想过要你原谅,因为我还没有原谅你,或许在你成为比你妈妈更好的人之前,我都不会停止讨厌你。”
“这正好,对于这一点,我们倒是达成了共识。”我讽刺地笑了笑,“你口口声声说你想过要成全我妈妈,可是你做的这些,我却一点儿都不相信你对妈妈是有姐妹感情的。”
她收拾好了东西,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信封,将它放在小桌子上。
“该说的我都说了,我只是希望你好好想一想,你应该恨我,却不能恨你爸爸。我才是能够留在你爸爸身边,陪他走完最后一段人生的人,你要让他孤零零地死吗?”
我不说话,这一点她没有说错。那天在手术室外,我发现她对爸爸是真爱,只有爱才能陪伴,这是我做不到她却能做到的事情。
我盯着桌子上的信封,最终还是拿了起来,信封里放着一张纸和一把钥匙。
纸上写着一个地址,一个让我觉得很陌生的地址。
【05】
我犹豫了很久,不知道这个地址代表着什么,甚至不明白陈阿姨为什么要将这个地址给我。
但最终我还是决定去看一看。
第二天,我彻底退烧了,医生同意让我出院。
夏诺是在舒念去帮我办出院手续的时候到的,舒念说过他要来探望我,不过后来陈阿姨来跟我说了那么多话,我将这件事情抛在脑后了。
“烧退了啊。”夏诺笑着说,“没事就好。”
“嗯。”我点点头,“谢谢你来看我。”
“我们是朋友,不用说谢谢的。”他说。
是朋友吗?
我看着夏诺的脸,他笑得很真诚,他真的将我当成朋友了。
我忽然有些感动,我终于交到朋友了吗?
“手续办完了,陈阿姨说她会交住院费的,走吧。”舒念从外面进来,见到夏诺,冲他轻轻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
“舒念,夏诺,你们都是我的朋友吧!那能不能麻烦你们陪我去个地方?”我看着他们,轻声问道。
我还是没有足够的勇气单独去那个地方看一看。
“好啊。”舒念说,“正好现在还早。”
“我也没问题。”夏诺说。
于是我们就按照纸上的地址,找到了一栋安静的居民楼。在这栋居民楼的五楼有一套小公寓。我深吸一口气,掏出钥匙开了门。
我缓缓走了进去,然后怔住了。
我有些不太敢相信眼前所见的东西,这太让人意外了。
“这里是……”夏诺环视了一圈,不解地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里大概是个舞蹈工作室。”我看着立在客厅里的木偶衣架,上面挂着一条漂亮的芭蕾舞裙。
这条裙子我很眼熟,我曾经在相册里看过妈妈跳舞的照片,那张照片上,妈妈穿的就是这条舞裙。
原来……那不是最后一条裙子,被洛羽心剪坏的不是妈妈留在世上的最后一条舞裙。
我的眼眶有些湿,走过去,轻轻触碰了一下裙摆。
柔软的裙摆,那么美丽。
陈阿姨说,那个人留下来的女儿怎么会是我这个样子呢?
是啊,怎么会是我这样?原来一个人不够好,或者说不想变得更好,就足以成为别人讨厌他的理由。
“你们找个地方坐一下。”我意识到舒念和夏诺还在这里,连忙说,“我想仔细地看看这里。”
“好。”舒念点点头,也没有问我什么,在沙发上坐下。
我走进小房间,那里放了很多东西。当我看到这些东西的时候,眼泪怎么也止不住了。
这些都是妈妈的东西,我以为被陈阿姨丢出去的那些东西全部好好地保存在这里,甚至有妈妈用过的口红,用过的化妆水,都被整齐地放在这里。
我走过去,抽出一个抽屉,里面放了很多书,都是妈妈爱看的。我还发现了一本日记本,难道妈妈和我一样,也爱写日记吗?
我翻开日记本,坐在地上细细地看,原来陈阿姨没有骗我,她说的那些与妈妈写在日记本里的几乎一样。
唯有一点和她说的是不一样的。
那就是当年妈妈嫁给爸爸的理由,还有她放弃跳舞的真正原因。
妈妈不是因为嫁给爸爸才放弃跳舞,而是因为无法再跳舞而嫁给爸爸的。她原本和陈阿姨是一对搭档,可是后来在一次练习中,她为了保护差点儿摔跤的陈阿姨,而扭伤了脚踝,损伤了韧带,被医生告知无法再跳舞。
她不想耽误陈阿姨,也不想让她自责,所以放弃跳舞,并且嫁给了爸爸,这样陈阿姨才能好好地继续跳下去。可她没有料到,陈阿姨竟然会闪婚,比她先放弃跳舞。
我看着日记,久久不能平静,原来太爱一个人,也会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吗?
明明妈妈和陈阿姨的感情很好,却因为感情好,伤害就更深。
陈阿姨应该没有看过这本日记吧,不然她不会恨了妈妈这么多年。这么多年来,她恨妈妈,却又将这个工作室保存到现在,她其实还是爱着妈妈的吧。
因为她说她带着沈小西有一段时间没钱吃饭,没有钱吃饭,却还要保留这个地方,而没有将它卖掉。
憎恨一个人只需要一个眼神、一句话,那么原谅一个人是不是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我想,在我打开这扇门看见那条纯白舞裙的时候,我就已经原谅她了。
从工作室出来之后,舒念和夏诺都没有说话。
“谢谢你们陪我来这里。”我手里拿着妈妈的日记本,这是我从那个公寓里带出来的唯一一样东西。
“不用谢。”夏诺笑着说。
我看着夏诺微笑的脸,心里暖暖的,这个人曾经是我仰慕的男生,不过现在我改变了主意,我应该要成为比夏诺还要好的人。
陈阿姨为妈妈做的这些我看到了,并且很感动,我想我会原谅她,但我不会接受她。我仍然讨厌她,就像她讨厌我一样。
这或许就是我们之间能够保持的最好的关系了。
“有时候真羡慕你。”夏诺喃喃地说,“看着你变得越来越好,像毛毛虫慢慢蜕变成蝴蝶一样,你总有一天会成为真正的白蝴蝶的。”
“夏诺。”我停住了脚步,看着他的背影,有些话忽然很想说出来,我对舒念说,“我想和夏诺说会儿话,舒念,你先回去吧。”
舒念点点头:“好。”
他往远处走去,在路边的一个小亭子里坐下来,视线朝我投过来。我莞尔一笑,这个家伙……
“看来我让某人不放心了啊。”夏诺有些无奈,“让人当成假想敌的感觉可真不好。”
“夏诺。”我看着他的眼睛,缓缓地问他,“庆典那天,你对沈小西说了什么?”
他愣了一下,没有料到我会问这个问题:“我不知道。你知道的,我没有办法知道次人格在想什么。”
“夏诺!”我打断了他的话,“你知道的,你一定知道的吧?”
“你是什么意思?”他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
“一开始,我真的相信你有第二人格,甚至我还见过。”我说,“但是夏诺……现在的我,已经不相信你有第二人格这种事情了。”
“为什么?”他挑了挑眉毛,“你为什么认为我在骗你?”
“因为后来我查了很多资料,住院的时候,我也问了很多医生,他们都说你这种情况不是什么第二人格,只是一种幻想而已。”我说,“我不知道你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或许有时候会逃避那个糟糕的自己,想象那不是自己,只是一个人格。可是夏诺,那没有任何意义。
“我曾经相信了你漏洞百出的话,相信了你的伪装,我甚至将你当成了我仰慕的男生,我想成为像你那样的人。可我仰慕的夏诺不是伪装者,不是连自己都不肯面对的人。”
“夏诺,那天你对沈小西说了什么?告诉我好吗?”我问他。
他忽然笑了起来,不同于那种温暖的笑容,这个笑容显得很张扬:“真是被揭穿了啊。”
“不过作为你仰慕的男生,好像我不努力一点儿,就是一种错误。”他叹了一口气,“你真残忍,白小蝶,将别人辛辛苦苦想要隐藏的东西都挖出来暴露在空气里。”
“可是只有这样,才能成长,才能让自己变得更好,不是吗?”我看着他的眼睛缓缓地说,“曾经有人告诉过我,等待和逃避,什么都无法改变。毛毛虫想要变成蝴蝶,要经历一段漫长的黑暗,但只有这样才能破茧成蝶。夏诺,不要再做这样的事了。”
“不要再欺骗吗?”他沉默了一下,“现在想欺骗也没机会了吧,因为被你说出来了啊。”
“我告诉过你,小的时候我曾经被拐卖过一次,那时候有个很可爱的女孩,她对我很好,总是偷偷给我东西吃,但那些家伙打断了她的腿,将她丢到大街上去乞讨。或许是一直珍惜的东西被毁掉了,所以我失去了理智。
“我打伤了很多人,等我清醒过来的时候,我已经在派出所了。我很害怕,我觉得那一定不是我,因为夏诺是不会伤害别人的,于是逃避之下的我不承认那是我做的事情。后来每次做了不好的事情,我都逃避,假装那不是我做的,再后来连我自己都相信那不是我,是我的第二人格。”
“或许我只是不想去面对那些黑暗的东西。”他笑了一下,笑容温暖明媚,“不过连你都能抬起头来,成为一个完全不同于过去的人,或许我也能够接受那个暴躁阴暗的自己,让自己成为一个真正温暖的人。”
“你一定可以的,因为你是我仰慕的人啊。”我说。
“好吧,作为对你戳穿我谎言的奖励,我就告诉你庆典那天我对沈小西说了什么吧。”他冲我眨眨眼睛,“那天,她对我表白了。”
“呃?”我很惊讶,沈小西竟然会在庆典那天对夏诺表白。
“大概是因为沈小西在某种意义上跟我是同类吧,都擅长伪装自己,所以我很讨厌她,因为我也很讨厌真正的自己。”他说,“我那天做的事情,跟你今天对我做的没有什么区别,我只是拆穿了她的面具,将真正的她揪了出来。然后我对她说,沈小西,你真恶心,你连白小蝶的一半都比不上。”
“事情就是这样,我不知道沈小西那么脆弱,只是戳穿她就让她那么失态,甚至在学校连伪装都没有办法保持下去。”夏诺有些得意,“这么看来,我似乎比她成功多了。好了,小蝶,我回去了,我想我也需要时间来好好想一想自己的事情。”
“谢谢你,夏诺。”我由衷地说,“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我却一点儿都不想谢谢你呢。”他笑着说,对我挥挥手,然后从我眼前走开了。
我站在原地,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活着的人都在承受一些东西,有的人选择逃避,有的人选择等待,还有的人选择面对。
那么我算哪一种呢?
大概都有吧,曾经的我逃避过,原地等待过,到最后选择面对。
只因为我想成为一个比现在更好的人。
舒念朝我走来,他没有问我刚刚和夏诺说了什么,只是伸过来一只手:“走吧。”
“嗯。”
我点点头,牵住了他的手。
【06】
我回到家里,看到原本一片狼藉的客厅已经被打扫过了。我正打算上楼,忽然有个人从楼下的卫生间里端了一盆水出来。见我回来,她怔了怔,很快移开视线,端着水绕过我往前走。
这个端着水的人是沈小西。
算起来我也有好几天没见过她了,她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身上少了一丝张牙舞爪的嚣张,却多了一丝与她极不相称的沉静。
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也将沈小西改变了一些吗?
夏诺告诉我,他在庆典上毫不留情地表示了自己的厌恶,甚至还将她的伪装全部拆穿。
沈小西那样的女生,一定很难接受夏诺说的话。她也没有夏诺那么坚强,她其实就是一个虚张声势的弱者,跟我一样的弱者。
从陈阿姨的话中不难想象,沈小西小时候一定过得很苦吧!想要过得好一些,就要懂得看别人的脸色,甚至是卖乖讨好,只有得到别人的喜欢,才有机会去拥有好看的裙子、好吃的东西。
那么住进我家的沈小西,是不是也是怀着这样的心情,将一切她能抓住的东西都拼命去抓住呢?
她曾问我,我和爸爸走到今天这个地步都是她的错吗?
如今想起来,或许这并不全是沈小西的错,她有什么错?她不过是想活得更轻松一点儿,她的经历让她成为了一个掠夺者,这本是没有大错的。
而我,或许从一开始就错了,是我一步一步地退让,是我没有争取,是我主动放弃,才让她轻而易举地抢走了我的爸爸。
我没有跟她说话,沈小西也没有跟我说话。
或许她正在经历最艰难的蜕变之路,但没有人能帮她,我帮不了,也不想帮。
因为我理解了她的做法,却无法原谅她的行为。
理解不等同于原谅。
有些路只有自己才能走完,不走那一段路,怎么能看见雨后的彩虹呢?
像我的自我封闭,像洛羽心的嫉妒偏见,像夏诺的自欺欺人,像沈小西的虚张声势,我们都有着自己才能去面对的极端。甚至是舒念,他对无关紧要的事情都兴趣缺失,却也说出了类似“会试着去看看更多的人”这样的话。
蝴蝶之所以美丽,是因为它承受了别人无法承受的磨难与苦楚,所以能穿越黑暗,成为美丽的精灵。
而我们,这条巷子里的孩子,也一定能够从这里飞出去吧,我想。
回到房间,我将妈妈的日记再读了一遍,爱可以让人变得更好,也可以让一个很好的人变得面目可憎。
陈阿姨是后者。
我想了很久,最终还是决定将日记本放进陈阿姨的房间。我不知道她会不会注意到这本日记,也不知道她想不想读,我只是不想让她继续恨妈妈,仅此而已。
陈阿姨似乎是夜里才回来的,迷迷糊糊地睡着,第二天早上她敲响了我的房门。
站在门口的陈阿姨像是有很多话想说,她的眼眶红红的,都肿了起来,应该是哭了很久。她看过那本日记了吧,因为看过了,所以哭泣。
“谢谢。”好久好久,她对我说了这两个字。
“去医院看爸爸吧。”我说,“喊上沈小西,我们一起去吧。”
她愣了一下,有些意外。
“我想了很久,也想了很多。”我说,“我不想虚伪地说我原谅了你们,我理解你们的心情,但理解未必代表原谅。以后一起生活,我想我还是没有办法对你们报以微笑。”
她眼睛里浮上一层水汽,她有些激动,嘴唇颤抖着:“你……”
“走吧。”我不是铁石心肠的人,我害怕看着她的脸,忍不住会想要原谅她,“没有人是十恶不赦的,你不是,沈小西不是,爸爸……也不是。”
陈阿姨开的车,沈小西一路上没有说话,她安静地坐在车里,像个沉默的小孩。
我忽然觉得很熟悉,现在的沈小西就像是曾经的我,我甚至有些了解她的心情。
一路上谁都没有开口,到了医院,我们下了车,一起走向爸爸所在的病房。爸爸已经从加护病房转到了普通病房。车祸造成的损伤的确没有那么大,他最大的敌人是胃癌。
爸爸见我们一起走进来,很吃惊,不只是他吃惊,就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如果没发生过这些事情,没有知道那些被时间隐藏起来的秘密,那么大概我也不会跟她们一起踏入这个地方了。
“小蝶……”爸爸轻轻唤了我一声。
“小西,我们去给你白叔叔拿药。”陈阿姨带走了沈小西,将这间病房留给我和爸爸。
我走过去在看护椅上坐下来,酝酿了一下,缓缓说道:“我不知道我最后能不能重新接纳您,但是我愿意试试。您说的话没错,没有谁是十恶不赦的。况且我们会变成这样,我也有错。”
“小蝶。”他怔怔地看着我,眼神很欣慰,“你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
“人总要学着长大。”我试着对他笑了笑,“您和妈妈还有陈阿姨的事情,我都知道了。我只有一个疑问了,爸爸,您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和陈阿姨结婚的呢?”
爸爸愣了一下,没有想到我会问这个问题,不过他笑了笑,说:“一定要说的话,大概是愧疚吧。”
“愧疚?”我以为他会说“爱”,却没有想到是“愧疚”这两个字。
“是啊,愧疚,总觉得是我和你妈妈的错,才让她过得那么辛苦。我不能多做什么,她提出和我结婚的时候,我就答应了,这是我唯一能为她做的事情。”他叹了一口气,“我努力对小西好,想补偿你陈阿姨,却忽略了你的感受。”
我静静地听着,却忽然释怀了。
“还有几天就要过年了。”我打断他的话,“爸爸,今年买给我的衣服不要再买错尺码了。我和沈小西的尺码不要弄混了。”
他怔住了,然后眼圈红了,我在他眼睛湿润之前走出了病房。
病房外的草坪上,一只落单的蝴蝶挥动着翅膀,有些艰难地飞了过去。这是冬天,不是蝴蝶飞舞的季节,但总有蝴蝶不畏严寒,展翅飞舞。
“白小蝶!”沈小西站在走廊里喊我。
我回头看着她,她虚张声势地冲我大喊:“我果然最讨厌你了!”
我很认真地点点头,回了她一句:“一样,沈小西,我也最讨厌你了。”
她笑了起来,笑容里多了一丝温暖:“你一定要努力,努力让我讨厌下去,我的宿敌。”
“好。”我再次点了点头,“你也一样,我的宿敌。”
微风吹在脸上,已经有了春天的味道。
舒念、沈小西、夏诺还有白小蝶,属于我们的崭新道路是不是也会随着春的回归而开启?
一定会吧!
因为我们都在努力,努力地学着长大,成为更好的人,每一天都在努力成为比昨天更好的自己。
等到冰雪消融,等到树木发新芽,虫卵长成毛毛虫,属于一只蝴蝶的生命轮回才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