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性逢春

第五十六章 不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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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的火车上,江湛头靠着旁边的玻璃,睡的极不踏实,昏昏沉沉的发晕。

凌晨的车厢里格外的安静,没有人说话,只有窗外偶尔传来风声呼啸而过,抽丝剥茧一般掠夺着人身上的体温。

江湛紧皱着眉头,脑袋一栽,忽的醒来。看了眼时间,凌晨三点半,还有三个小时的时间能到棉城。

奶奶的身体自从上回从医院回去之后就一直不太好,时常有胸口闷痛的症状。他离开不了太长时间,只能买凌晨的火车票,想赶在早晨的时候回去。

外面漆黑黑的一片,只有寥寥的几盏灯火一闪而过。大概是休息不好的缘故,江湛的太阳穴突突地疼。

打开手机,上面是夏纯十二点半的时候发来的消息:路上小心,到家了和我说一声。

底下隔了五分钟,又发了一条:我爱你,非常勇敢的爱你。

她很少会熬夜,至少从他认识她以来是这样的。

江湛盯着手机的屏幕发愣,脑海中回忆起在操场上她问自己,骆远到底因为什么非要离开不可?

那时候他想了好久,说出来了自卑两个字。

创业中期的汽修工和家庭条件优越的姑娘,站在一起是怎么样都不匹配的。

从前的时候江湛也总是不明白骆远打心底里滋生出来的那种自卑感,就像是拿着刺刀的战士,明明胜利就在眼前,却在最接近目标的时候因为自己的懦弱而选择了丢枪卸甲,落荒而逃。

可直到高考之后的这段日子,他似乎越来越能体会到这种情绪了。

江湛合上了手机,周围人轻声打鼾,扰的他思绪纷乱。

他似乎明白了,原来两个人仅凭相爱就在一起是远远不够的,当你足够爱一个人的时候,首先审视的就是自己本身。

自身的不够优秀,是所有矛盾的根源。

以前的他在夏纯的身边像是无所不能的战士,可如今,除了能帮她干一些体力活之外,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不再是她的盔甲,变成了说不出口的污点和累赘。

当两个人不能比肩而立的时候,站在低处的那个人,总会最先退出。

早上到了棉城,一晚上没睡,疲倦感在走出火车站的那一刻到达了顶峰。

江湛骑着摩托绕着中街走了一圈,买了张新云最爱吃的馄饨,然后才回来村子。

老人家觉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醒的,坐在院子里的躺椅上发呆,桌子上的破收音机还在滋啦滋啦地想着电流的声音。

江湛走过去,伸手关了。

他去厨房把热馄饨盛在了小瓷碗里,放了个勺子,送到了张新云的面前。

张新云反应了一会儿,迟钝地抬起来头,病痛的折磨让她这段日子显得更加的消瘦,一双浑浊的眼睛泛着陈旧的黄色,“是阿湛啊。”

这一刻的她,似乎是清醒的。

她伸手抚摸了下江湛疲倦的脸颊,那久违的熟悉感让江湛不可控制地愣了下,歪歪头,把脸紧贴在了那粗粝的掌心里,“奶奶,你说人一旦想要退缩的时候,是不是就什么都没有了?您当初是有多勇敢才想要和爷爷一起走,爷爷呢,又是带着多大的勇气想要给您一个好的未来?”

张新云很轻很轻地笑,“江青明啊,江青明很好,我很爱他,他也很爱我。”

她说着,脸上浮现出难得的幸福的表情,“他跟我说过,湛这个字,代表着澄明清澈,以后等我们有了小孙子,就一定要起这个名字,他一定会有个美好的未来。”

“澄明,清澈。”

江湛默默地低声念了两遍,心中一种酸涩疯狂地翻涌了上来。

事与愿违,他的生活,好像一滩烂泥。

连着下了两三天的雨,棉城一直高温不下的温度终于有了下降的趋势。

江湛在家里一直呆着没有去上班,直到张慧走的那天才出了门,在飞机场送她最后一程。

登机前,几乎所有汽修厂的人都去了,却独独少了某个身影。

“慧姐。”江湛开口,犹豫着问了句,“真的就,没想过再留下去了?”

张慧的眼神穿过人群朝着远处寻找了一圈,让人心疼的落寞再也掩饰不住,笑着摇摇头,“如果他来,我会留。”

刹那间的寂静,没人知道该怎么接下去。

“老家那边帮我介绍的对象是一个很合适的男人,老实,顾家,有责任心,哪儿都挺好的,你们放心吧。等我结婚的时候,一定给你们发请帖,请你们都过去。”

“可是那是合适,不是喜欢,对吧。”江湛道。

张慧的眸子明显一滞,里面包含的情绪复杂,半晌,她笑了,“我总要结婚的,我需要一个家,而不是一个连确定的未来都给不了我的男人。”

她从口袋里拿出来了一个缠着线的MP3,递给了江湛,说道,“你回去跟他说,我不等了。”

那天因为阴雨天气飞机延误了两个小时的时间。只是该来的人却还是没有出。

“你是传说中那绝世的风光”

“莫道为了你,享受着期望”

“极地处有我靠的岸”

“即使已白发苍苍,抬头没有光”

“得不到也不甘去淡忘”

……

追了一辈子的北极光,终究是看不到了。

“哥,后悔吗?”

汽修厂里,男人耳朵里塞着耳机,仿佛不知疲倦地干着活,胡子好几天都没有搭理,显得憔悴沧桑。

“骆远,我问你话呢。”江湛靠在车边,问了不知道是第几遍。

骆远充耳不闻,把他当做空气,手上的活不停,直到走神导致改锥直接向下划伤了手指,鲜血从手套里渗了出来。

江湛及忙起身,跑过去,“怎么样,有没有事?”

他另一只手紧攥着手指止血,摇了摇头,眼睛里的红血丝明显,豆大的汗珠往下滚落。

江湛把耳机从他的耳朵上摘了下来,“慧姐说,她不等了。”

听罢,骆远思绪游移了几秒钟,随后苦笑着低语,“不等了好,不等了好,我本来就是不值得的。她爸爸当年说的是对的,如果我不出现,她原本可以拥有一个近乎完美的人生的。”

“可是,不可惜吗,那你怎么办?”

“你还不懂。”骆远抬头看着江湛,那双从来不驯的眸子头一回出现了脆弱,他哭了,一个四十多岁饱经风霜的男人,连自己的眼泪都没能控制住。

他说,“爱一个人是真的,想让她过的更好,也是真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