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这场控诉以拥抱跟眼泪收场。虽然发泄了内心深埋已久的积怨,可秦川却再一次做出了妥协。末了,他目光迟滞:“算了妈,是我不好,不怨您,是我没能力把事情处理好。您别哭了就先这样吧。您说的没错,谁让这个世界上我只有一个妈妈。”
李玉琳的溺爱跟控制令秦川深陷泥沼不可自拔。他不能有自己的决定不能有独立的想法。曾几何时,当他试图反驳,母亲用哭闹甚至死亡作为威胁,渐渐地,他的所有情绪都被这么生生压了下去,也只好在这充满温情的毫无界限感的爱的负担中自甘堕落。
宿醉未尽的缘故,秦川整日处于头昏脑胀的状态中。各种繁杂数据搞得他云里雾里,手头几个策划案也做得稀里糊涂。
周四大早,他被副总监叫到办公室。刚才一条腿迈进门总监便冲他嚷道:“这都怪你吧!你做的资料不齐全,数据有错对方公司才发火的对吧?”
几秒钟的缄默……“是的。”
“刚才那沉默是什么意思?你是觉得怪我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可那部分的确是根据您的指示写的!”
副总监一听立马炸毛:“就算是按我的意思,但发现错误就该及时纠正啊!我们部门不需要你这种只会干等指示的人!倒不如说,整个社会都不需要你这样的人!”
“领导,我——”
“够了!你别干了!”副总监说着,抬手将文件甩飞出去,“不如回家继续做父母的乖儿子吧!”
这种事情并非一时发生。最近萎靡不振,工作上真的是漏洞百出。就在两天前内部月度会议上,秦川提交的报告里少了一个数据,使得部门副总监提出了质疑。
众目睽睽之下,他被问得下不来台,已经到了嘴边的一句“对不起是我没注意”硬生生变成了“这个本来就不是关键kpi,就是不看也没多大关系”。副总监早已对他的工作态度心生不满,两人竟在会上你来我往地争执了起来。
大概就是从那天起,秦川开始清楚地感觉到自己正在被逐渐边缘化,见不到客户,拿不到资源,就连之前手上的几个项目也被移交给了别人。
“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谁还没个出错的时候?再说论学历我也是数一数二的,他凭什么一点面子都不给我?当着那么多人把我当孙子训?”
劝他的人见状摇摇头走开,而他依然不依不饶地数落着副总监的罪状。
宁汐赶到医院的时候,病房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林俊安像是被扔进了沸水中一般,胸膛不断剧烈起伏着,他的四肢被固定在病床四角,两位护士一个做着安抚一个举着针筒准备注射。
“让开,让开!快把这个塞他嘴里,别让他咬了舌头!”高个子的那位冲肖瑾容喊道。肖瑾容早已被这阵仗吓得呆若木鸡,被林左用力一撞,竟一屁股栽进了一旁的沙发里。
待一切处理完毕,秦川昏睡过去。所有人退出病房,宁汐这才有机会开口:“阿姨,秦川刚刚怎么了?”
肖瑾容侧了侧身,扶正一脸笑容:“哦,没什么。我们秦川一向好强,最近突然说想拉琴,可刚才拉着拉着不知怎么突然就激动起来了!他就是压力太大了,说什么出院以后还要去新加坡参加明年年底的比赛呢!”
“你够了!你到底对我的孩子做了什么?一切真的像你说的那样吗?”不知何时,林左从楼梯拐角窜了出来。
经他这么一吼,肖瑾容眼角的笑容骤然消失:“我做了什么?你呢?从他童年开始,你除了到处炫耀他的成就为了满足自己的期待值,你究竟为他做了什么?他努力了多少你关心过一次吗?现在你质问我?你有什么资格质问我!”
肖瑾容说着说着便开始抱头痛哭。林左也不上前安慰,将刚买回来的瓶装水往宁汐手里一塞,愤然离场。面对这样的场景,宁汐也不好再待下去,草草安慰几句也就先行告退。
而就在当天傍晚,宁汐敲开了隔壁的房门。她带着一脸迷惑,将早前在病房的所见所闻和盘托出,贺宇韩听罢,凭经验迅速做出了判断——
“如果真如患者母亲所说的那样,那么你朋友的行为可以解释为自憎。人脑中自憎的区域在幼年时期就已经形成了,而自我原谅的区域在成年后才逐渐完善。所以父母的引导家庭的关注变得极为重要。”
“也就是说今天发生的一切都是他无法接纳自己所导致的?”宁汐托腮,追问:“所以,抑郁症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贺宇韩稍作思忖,举目说道:“很多人认为,抑郁本质上是缺爱的表现。可事实上因缺爱而抑郁只是一小部分罢了,而且也只是导致抑郁症爆发的其中一个原因。就目前来说,抑郁症的发病机制还没完全搞明白,但是我们能够找到的一些证据证明,一个人的抑郁跟以下这些因素有关,性格、环境、原生家庭,或者生物学上的认知缺陷、基因、免疫力等等。在这些因素无法很好协调平衡的时候,人的情绪、思维、认知就会发生倾斜,进而造成过度思虑、紧张、压抑、内心冲突等种种现象,最终导致心理问题的产生。久而久之心理上的问题,就会升级成精神上出现异常。而精神一旦出现异常,又会牵动身体上的躯体症状。”贺宇韩喝了一口水,这才不慌不忙地往下说——
“表面上看一个人患了抑郁症,多半是性格原因。这话没毛病,性格决定命运,把抑郁症归结为一个人的性格因素,这话虽站得住脚但始终缺乏说服力。因为乐观的人也会抑郁。所以抑郁症是个综合病症,有的人天生性格中有忧郁气质,而有的人却是原生家庭的动**不安所导致的。在各种致病因素中,每个人的占比是不一样的。而以你朋友这几次反馈的行为分析,他显然是缺乏对外的攻击性,导致不断对内攻击自己。
“要说家庭因素,直到他入院之前他们家庭一直很和睦。不过倒是林俊安自己……”宁汐稍作停顿:“记得上中学那会儿他就已经偶尔表现出情绪不稳了。当时班里有个女生,比我们大一岁,能说会道学习好,肖老师常拿她作林俊安的榜样。初一暑假那年学校组织夏令营,我们十几个同学去了上海。每次回到酒店林俊安总是抢着开房门,然后推开窗纱朝外面大吼一声再将窗户啪地关上。还有一次大家说好玩儿砸枕头游戏,那个女生走在一群人最后,该她进门的时候林俊安突然出现在门口,当着她的面用力将门甩上。当时大家都只觉得是恶作剧,可现在经你这么一说,我倒是觉得……”
“一个脾气不好的孩子背后都有一个情绪不稳定的妈妈,而一个情绪不稳定的妈妈背后都有一个在家事上面是缺席的爸爸。爸爸分担不够,妈妈过于辛苦,就是母亲情绪不稳的根本原因。”
“那么就目前来讲,我能给他提供怎样的帮助?”
“就我看来,他最需要三样东西。1.懂他的爱与关心,懂就是理解和尊重。2.理解和尊重就是给与空间和良好的气氛。3.用行动去安抚他。而这三样东西并非一定是他患病前所欠缺的,而是抑郁之后一个人的心态处于一种弱势,需要更多柔和的方式去呵护去关心。”
宁汐侧目:“所以……你是说,他缺爱?”
贺宇韩点点头,跟着又摇摇头:“准确来讲,被爱的背面不是缺爱,而是伤害。”
这么一说,宁汐似乎明白了什么。告别之前,她突然想到父亲提起的“那件事”,便以一种闲聊式的语气作出试探:“哎对了,我始终很好奇来着,曹叔叔是你继父对吧,那亲生父亲呢?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起?”
“这件事没什么值得我去记忆的,也没什么值得我留恋。不早了,我还要做饭呢。”
对方显然是下了逐客令。宁汐觉得尴尬,“不想说啊。那要不,咱们换个话题?你……每天见那么多女孩,手头资源大把,怎么还单身?一个人不孤单吗?你——”
“宁汐,以后再聊好吗?我明天有八个预约,得准备一下了。”
宁汐刚刚反锁上房门,只听兜里的手机叮咚一声响,点开查看,是交友平台的推送——你感兴趣的人。宁汐向来不加陌生人,将手机往沙发上一撂,正准备切个西瓜,却突然想到了什么,推送?这个时候?难不成——
她一重新过手机,打开对方主页。头像是张再普通不过的风景,消息也没有任何指代性。怕是自己想多了吧。正欲放弃,一本《轻食料理》出现在了电子相册为数不多的几张照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