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四老爷突然从天香上君手中挣脱,人影一闪跃上不远处的货堆,满脸的悲愤、不甘、痛心疾首,白衣张扬,有如疯魔:“我胡琮,苟且偷生于世,生不能与妻女相守,死不能入宗祠族谱;你们只当我是傀儡,是个没用的废物!而我,早受够了任人摆布的日子!今时今日,在这荒岛之上,我胡琮,不要再听你们的话;我胡琮,只当你们都是个——屁!你们——”他指向胡雷和胡震,“尔等枉为胡家子弟,竟与害死族人的元凶混在一起,丢尽了祖宗的脸!你们曾祖随武肃王打下的江山,就断送在尔等不肖子孙手中!二哥泉下有知,看到尔等卖国求荣、甘为走狗,定会大叫三声混账,死不瞑目!”
胡雷面如火烧,胡震双拳颤抖,胡霖羞愧的低下头,胡芷汀却仍是面无表情,这些事,与她何干?她满心只想着如何让李珑月倒霉。
胡琮还没骂完,又指向东海盟诸上君:“还有你们,二十年前助文献太子扶保社稷何等威武,而今却只能做些上不来台面的鸡鸣狗盗之事,一个个人五人六的却干不得半点正经事,还想拿我来要挟东平郡主,宗照月的脸都被你们丢尽了,还敢恬不知耻跑来当牙人去给大宋皇帝卖好,东海盟几时如此不要脸没节操了?!”
东海盟诸位上君垂头不语,就连口才最好的罗隐亦是哑口无言。
“还有你!”胡琮指着王继恩,半点不因他是皇帝身边红人而留情面,“郡主说得不错,一介阉竖,也敢跑出来狐假虎威,大宋官家身边是没人了,还是狼狈为奸只剩尔等奸邪小人?”
“你!”王继恩怒而回指,“你是何人?好大的胆子!”
“乃公胡琮,五体俱全!”胡琮浑然不惧,“乃公上继魏晋遗风,下承隋唐襟怀,坦坦****,明明白白,生不做亏心事,死不做糊涂鬼。尔等宵小阉竖见到乃公,还不速速现出原形,否则休怪乃公将尔等打入海中,永世不得超生!”
净照听得有点发懵,戳戳胡不归道:“你阿爹他……”
“闭嘴,你懂什么!”胡不归听得胸中激**,阿爹蛰伏多年,终于有机会一展风采,这般风姿气度,足叫人高山仰止、自惭形秽。
岂料胡琮又指向他们道:“胡不归,乃公留下的东西,你都填了吗?”
胡不归像是犯了错被抓包的小孩子,被胡琮打了个措手不及:“啊,啊,阿爹你留什么给我了?啊,你是说那些……坑啊?阿爹啊,那些东西实在是太……”话未完,就被胡琮粗暴打断,“乃公留下的东西你都偷懒,还成天跟个丑和尚一道胡闹。你走,乃公没你这个儿子,你走!”说完大袖一甩,连看都懒得看他。
胡不归大惊失色:“阿爹,你不要我了吗阿爹?我从小就没有阿娘,我是你一把屎一把尿带大的亲儿子啊,阿爹你不能不要我啊!”
胡琮别过脸去:“休再多言,从今往后,我没你这个儿子!”最后望向李珑月,眼中满含着慈爱和悲伤,“还有你,丫头。你在大辽当你的公主好了,为何非要跑回吴越来?赵光义是不会放你六叔的,他只会一杯毒酒,让你六叔跟孟昶、跟他哥赵匡胤一样去见阎王,此等阴毒小人,你居然还想跟他讨价还价,世上就没有比你更天真可笑之人!”
天香上君痴痴地望着他,这才是她倾心钟情的狂士胡琮。
李珑月沉默了,她又何尝不知希望渺茫;可就算只有一丝机会,她也要试试。
“罢了,罢了!”胡琮仰天长叹,“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叹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我胡琮,不,我应该叫李琮!我大唐皇帝的嫡传血脉,自有我李唐的节操风骨,耻于与尔等没有节操的蠢人为伍!”说完仰起脖子,衣袖翻飞,将掌心瓶中之物一饮而尽。
“阿爹!”胡不归大叫,飞奔而去。
“你疯了!”天香上君也惊呆了,冲过去扶住从货堆上随风倒下的胡琮,蹲下来,探他鼻息,竟已气绝。
众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震惊了。大先生有点懵。胡琮这变故是他完全没有想到的。罗隐也没想到一向很没存在感的胡琮爆发起来竟是如此刚烈,说自尽就自尽,立刻示意摩呼和伽罗两人戒备——胡琮这一死,东海盟就没了能够威胁李珑月就范的筹码;他这一死,胡不归跟李珑月受了刺激,指不定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情来。东海盟的人一紧张,弥德超和王继恩身边的人也纷纷举起兵器。原本对峙的局面,因为胡四老爷的愤然自尽被彻底打乱。特别是王继恩,正憋着劲儿要反击呢,你倒好,骂完了就自尽,一点机会都不给别人,让被你骂的人情何以堪!弥德超扭头道:“此人是你二人亲族?”
胡震道:“服毒自尽的是我四叔,大哭奔丧的是他儿子。”
胡不归冲上去抱住胡琮,探鼻息掐人中,发现老爹是真没气儿了,不由放声痛哭:“阿爹啊,好久没听你骂人了,真是痛快啊!这世上蠢人千般该骂,万般该死,唯有你与世无争,唯有你不该死啊,你着急个甚啊,好歹等这岛上的恶人都死绝了再说啊!阿爹啊,你不是说待我加冠后就能娶媳妇了吗?我这还没娶媳妇呢你怎能走啊!你挖了那么多坑怎能就一走了之啊,叫我一人何年何月才能填完啊!人家是做儿子的坑爹,你是当阿爹的坑儿子啊!二伯走了,你也走了,胡家小人当道,吴越纳土归降,真让人痛心疾首,痛心疾首啊!”
净照走上前去,双手合十,本想念几句经好生安慰他几句,话到嘴边却成了:“小僧也是被阿爹坑的人,小僧也无家可归了,你莫哭了,你一哭,小僧也想哭……”说着说着眼泪就掉下来,哭得比胡不归还伤心。
天香上君推开胡不归道:“你小子走开,琮琮是我的,谁都不许抢!”
胡不归怒道:“妖妇,你走开,他是我阿爹,不是你阿爹!”
天香上君把胡琮搂在怀里道:“他不是你阿爹,我也不是你阿娘。”
胡不归只当她是在说胡话,怒不可遏:“妖妇,再不松手,我要打人了!”
李珑月走过来,在两人之间停下,按下他的手,目光落在胡琮俊美到近乎妖孽的面庞上,眼神忽的一柔,瞬间泪光闪烁。
胡不归看看她,看看天香上君,再看看老爹,忽然觉得他们……倒像是一家人。
李珑月转过来,看着胡不归,将手轻轻覆在胡琮脸上道:“他不是你阿爹,她也不是你阿娘。”
胡不归有些凌乱了。“你在说什么?你们在说什么?这妖妇当然不是我阿娘,我阿爹又岂会不是我阿爹!”
李珑月转过去,与天香上君四目相接。
天香上君用只有他们几个才能听到的声音道:“十九年前,你阿爹得了一个女儿,可惜被人抱走,说是此女血统尊贵无匹、干系责任重大,决不能明珠暗投埋没在乡野。”
李珑月道:“后来这个女娃被送到金陵皇宫,成了文献太子的女儿。”
胡不归跟净照震惊了,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阴谋中。
天香上君轻抚胡琮面庞:“女娃的阿娘怀胎十月辛苦生产,却眨眼被换走了亲骨肉,又被塞了个男婴。她气不过,觉得自家男人没用,便不顾他苦苦挽留,负气出走,发誓上天入地也要找到自己的女儿。可她仍是放不下他,放不下他的妖孽俊脸,放不下他的傲世才情,放不下他明明可以名动天下却为了守护那个秘密不得不隐居深山、靠写话本子来排解忧愁。”她转过来望着李珑月,“皇天不负苦心人,还好,她后来遇见了你。”
李珑月道:“东海盟一直不肯告诉我亲生父母的下落,人海茫茫,我只能试着自己去找。看到胡四老爷的一刻,我便都明白了。”
天香上君道:“可是你们都没有说,怕说出来会惹来更大的事端。”她又看回去,把胡琮抱在怀里,“他憋屈了一辈子,今天才痛痛快快的做了件想做的事情。他这一走,你便能无拘无束了。”
李珑月长睫颤抖,落下泪来。她岂不知胡琮用意。
净照看看胡琮,看看李珑月,又看看胡不归,仿佛明白了些什么。
胡不归收住啜泣,抬起头来道:“所以自始至终,我才是多余的那一个。王仁辅没有说谎,阿芷就是文献太子的女儿,是吗?”
天香上君点头。
“我阿爹才是真正的李唐皇嗣,是吗?”胡不归又问。
李珑月点头。
胡不归突然很想大笑。什么乐天公子,什么胡家麒麟儿,什么李唐皇嗣,到头来不但不是李唐皇嗣,他压根儿连胡家人都不是。他明白了,全明白了。为了保护胡琮这位正牌皇嗣,四十四年前,曾祖胡进思用同年出生的三叔爷爷,也就是后来的胡长安换回胡琮,把胡琮当做祖父的第四子抚养,而让亲生儿子胡长安在婺源掩人耳目。李唐皇孙化身胡琮,平平安安的在胡家长大。胡琮在知道自己身世后,既感无奈,又觉不平,所以他行事狂放不拘小节,甚至不去给胡家故去的先辈祭祀。也因为他的特殊身份,胡家上下没法与他计较,只要不离开梅溪村,便一切由他去。天香妖妇,呃不,应该是胡四夫人,当年为胡琮生下一女却被换走,一怒之下负气出走;而他们的女儿,就是后来的东平郡主、眼前的李珑月。李珑月之所以会被送去给李弘冀当女儿,则是因为李弘冀才具出众,击退周军立下大功,有匡扶东南对抗中原的本事。用胡家子弟交换李唐皇嗣,用皇嗣之女交换江南国太子之女。两次交换,胡家都参与其中,足可见胡家自曾祖以下,都是在一边助钱氏立足东南,一边暗中保护李唐血脉。自武肃王开国,胡家四代百年,忠心扶保大唐,如今却要去投靠大宋苟延残喘!
“那我是谁?”胡不归忽然问道。十九年前,祖父胡璟尚在,是谁把他送到胡家的?又是从哪里把他弄来的?曾祖和祖父心怀大唐、天纵之才,必定不会随便捡个孩子送给胡琮当儿子,还花大心思培养他读书习武、各种才能。
净照小心翼翼问道:“你阿爹没跟你说过?”
胡不归摇头,满心苦涩。忽然间,面前就多出一只完美无暇的莹白玉手来。“即便没有亲生父母,你还有我……们。”李珑月的目光坚定而温柔。胡不归感受到了其中蕴含的力量,抬手,被拉起。“还有你,”她望向净照,“你们的阿爹不要你们,我要!”
一手拉一个,李珑月转过身来,环顾全场:“你们逼死了我阿爹。”一句话,就足以让众人惊惧。“这笔账,我要算!”这一刻,大唐公主,气场全开,天家威仪,压迫全场,帝女风华,睥睨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