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时区

第三十九章 有洁癖的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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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还只是第一步,现场之所以重要,因为它会告诉人们关于案件的一切,所有与罪案相关的信息都在那里。她大量消耗的时间,在于寻觅和思考——寻觅不寻常的细节,思考这一切发生的缘由。只有身临其境的思考,所有的信息才能转化为有价值的线索。

左晗不知道别人是否有这种感觉——到了某一个时候,现场勘查到了火候,似乎一切都迎刃而解了,好像无数张嘴,轻声召唤或是大声疾呼,争相恐后地告诉她“事情是这样发生的!”。

就像眼前,她面前羊毛毯上的脚印,蹊跷的事物,往往就能清楚还原一部分的现场情境。她匆匆掏出随身携带的小本子,潦草记上了几笔。

左晗避开脚印,一路跟随着地上无声的指示朝里走,来到尸体旁。卫生间的面积很大,即使技术组三四个人同时在里面立标拍照,都不显得局促。另一侧的淋浴房外墙玻璃上都有大量鲜血成喷射状地无规律分布,同事们正在那头忙乎着。只是,地上全都是血,几乎没有空隙可以下脚。

她贴着墙根走,来到浴缸旁边。死者旁此时没有人,左晗揭开了一次性的遮尸布,眼前的景象让她不禁后退了一步,一只脚踩在血泊中一滑,另一只脚不知踩到了地上什么凸出物上,顿时失去重心往后仰。

左晗条件反射地张开手臂,差点失声尖叫起来。就在声音卡在喉咙口被堵住时,两只大手有力地扶住了她的双臂,稳稳地把她扶正,她赶紧挪开了脚,转身一看,原来刚才是踩在了紧随她而来的池逸晙脚上。

“不好意思。踩得痛不痛?”

池逸晙像是没听到她的问话,指指尸体的头面部:“健康女性,33岁,未婚未育,头部至少承受了40次击打,在浴缸里发现一把菜刀,还有一把你也看到了,留在死者头部,从外露的刀刃部分看,是一把剔骨刀。除了头部,身上没有其他伤痕。”

臧易萱快步过来告诉池逸晙:“脏衣篮里发现有一条男性**,上面留有精斑。”

“死者生前有过性行为?”

“我们会进一步检测。但是,池队,我想先和你说明一点,即使我们在嫌疑人身上发现有其他微小血迹,无论是哪种说法,只要他当时是在现场,估计数量还不会少,也没法证明他和案件的直接关联,只能说明他可能是凶手,但是同时还是不能排除其他可能性,比如他自己的说法。”

池逸晙毫不意外:“好,我知道了。”

左晗稍稍平稳情绪,和池逸晙两人并肩站着,细细端详死者。刘浩所用“惨烈”形容丝毫不夸张。整个中心现场在任何一个现场勘查专家来说,就如同一本写满密码的长篇,处处都是文章。但左晗丝毫再无暇顾及其他。

她单膝跪地,居然上前抱起死者的头部,像是在欣赏某样艺术品,又像是在细品葡萄酒的芬芳,全然忘记了这是一具被刀劈开头骨的尸体。池逸晙感到这一幕似曾相识,突然意识到刚才臧易萱也曾做出一模一样的举动。地上浓稠的血浆顺着棉质裤子渐渐爬上她的大腿,她也像丝毫没有感觉到一样,纹丝不动。

浴缸里的女人安安静静地接受检视。她死前像是要盛装出席一次活动,脸上虽然满是血污,还是能看出化了妆,精致的浓妆,眼线在眼尾纤细地飞起。

她身穿黑色合身的羊毛连衣裙,方形不规则的领口颇有设计感,女人雪白的脖颈和锁骨也因此看上去分外性感。她外套一件圣诞红的羊皮毛大衣,脚上则是有一定厚度的深灰色连裤袜,但她没有穿鞋。或许,她本就没有准备走出这扇门。所有人都想问,她死前的最后一刻,到底是为了什么,打扮成现在这幅模样的呢?

左晗不知疲倦地跪在地上,脚阵阵发麻,但她还是不准备起身。她翻看着女人的额头,又查验她的脸部,最后审视她被刀片劈入的头骨,在这部分所花的时间也最长。女人头上矗立着一把刀的形象太过惨烈悲戚,以至于,她几乎听不到心里因为和王予分手心碎的声音。

她明白,这样的人选,或许,一辈子也再难遇到第二个了。或许,自己遗憾地只是错过一个理性选择的人选,而非感性中意的男人,她心如刀割的时候,就用臧易萱说的这个理由来安慰自己。

池逸晙很有耐心地等在她旁。她到之前,他把现场兜了个遍,正常的、不正常的迹象全都揽入眼底。他已经习惯了左晗在现场的沉默,而且越是沉默越是有戏。默不作声不仅说明她有所发现,还表明了她在整理思路——怎样恰如其分地提出,又不越俎代庖。她似乎很注意尽量低调,尽管还是时不时因为碾压他人甚至自己这个老刑队队长的智商和专业,多少显得孤芳自赏。

如果说天才已是难得,那么尽力瞻前顾后的周全,更是有着不与年龄相符的沉稳,有时甚至让他怀疑她背后是不是有个像柯南背后的工藤新一那样的高手时刻指点,才这么不失分寸。

“看来你对死者有了比较深入的了解。”池逸晙说。

左晗像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猛然被惊醒,肩膀都随之震动了一下,看是池队在向自己发问,撑着膝盖艰难地支起身子:“我目前只知道这人挺洁癖。”

“洁癖?”

左晗摇头:“当然这只是‘初步’想法,还要等法医的尸检报告,才能核实。死者的性格在这个案子里应该有决定性的作用。”

池逸晙知道这其中有谦虚的成分,按照她刚才查看的细致程度,应该是已经有了答案,却是滴水不漏。他又问:“你一定也注意到了地上脚印的不同。”

左晗问:“没错。我还没来得及去查看她的更衣室,如果没有猜错的话,她的衣橱里所有的衣服都是熨烫得非常平整,按照色系或是款式有条有理地整齐归置的,看上去就像高级时装店里的展示橱窗。”

“的确是,这就是她的衣橱给人的第一印象。”

左晗像是直接在解答池逸晙心里的问题:“所以,她地上的脚印不是故意用来迷惑我们的,而是在她临死前最困扰她的一个难题。”

池逸晙花费了大量时间观察这些脚印,假想着死者或是凶手是怎样形成这些脚印:“我的确到现在还觉得这些脚印有几分蹊跷。地毯很厚,上面取不到清晰的脚印,只有大致的轮廓。而这些轮廓里有向外突出的三角形暗红色部分,而且三角形是在靠近‘脚印’的脚跟部位。同时,在‘脚印’原本应该是脚趾的部位也可以找到一些颜色相对浅得多的三角形印迹。从大小来看,这并不是嫌疑人的脚印,而从周围探头和邻居反映,在她步入房间到发现死亡这个时间段内,并没有第二个人出入她的房间,她的门窗周围也没有发现任何人员出入的印记,这样看来,只能是死者自己留下的痕迹,但是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形态,这难道和死者的性格也有关系?”

左晗说:“这就是我想要说的。死者之所以在房间地毯上会留下这样的脚印,原因很简单,就是因为‘洁癖’。她知道血留在大理石上容易擦干净,但在羊毛地毯上,想要弄干净就要多花费好几倍的时间精力,还不一定能恢复原样。”

池逸晙凝视着地毯,恍然大悟:“你是说,因为她有洁癖,所以形成这样形态的脚印,只是因为她不想再把更多的血沾上地毯,尽可能踩着原来的血印往回走?”

“是的。”

刘浩到卫生间门口,扭着头不看尸体的惨象,勉强报告:“池队,有邻居目击案发前一夜,死者和男友在弄堂里争执。”

“关于什么内容?”

“邻居老太说得比较隐晦,我和她聊到现在,总算听明白了,其实核心议题就是‘男女朋友能不能上床?’男人心急火燎,女人死守阵地。”

“具体时间知道吗,吵得动静很大?”

“各家各户做晚饭时候吧。他们两个应该是正准备出门觅食,其他家都在公共厨房里起油锅,没注意到,那老太一个人,晚上吃点中午剩的粥,窗户沿着马路出口,就听到他们吵得还挺凶的。最后不欢而散,女的回屋了,男的开车跑了。话说,我了解下来,他们谈了都快三年了,居然还没做过,我深深同情那男人。”刘浩末了还加了句点评。

左晗本来听着脸上慢慢浮起红晕,这时警觉地问:“莫非她是被强奸的?她身上似乎没有抵抗伤。”

刘浩问:“还有男朋友的那套‘血泡’说,你觉得是否成立呢?”

左晗把布给尸体盖上,和刘浩、池逸晙一同往楼下走:“但就嫌疑人的说辞来看,我认为是有一定可信度的。”

“你不觉得有点蹊跷吗?按照死者的受伤部位来看,脑死亡的可能性很大。那在这种情况下,是不是还有一口气,很容易判断,为何一定要把她身体挪动后才做判断呢?”

“从人的心理推断,不是没有可能性,人在突如其来的灾难和悲剧面前,第一反应就是不相信。不仅是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也从内心抵触接受这样的事实。不过从医学角度来说,这也是个‘罗生门’事件,因为对于大脑到底损伤到什么程度,呼吸系统才会无法继续运转,神经专家也没有达成过意见一致。”

池逸晙在二楼楼道这里停下了脚步,问道:“也就是说,的确存在这种情况,死者撑到嫌疑人把她抱起查看时,还在呼气,那纯粹从医学角度,拱出的血泡能够喷溅到他身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