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是在早上五点打来的,池逸晙正要出去锻炼,一身运动服来不及换,把证件和换洗衣服往双肩包里一塞,就跑步出门了。心里有点后悔昨天聚会闹到太晚还不欢而散,庆幸好歹也让队员们放松过了,还不用连夜出动加班。但这天,他在现场看到几个余醉和疲惫写满脸上的队员,还是下定决心以后聚会必须禁酒。别人再拿他酒量小来说事也不管了,不能误大事。
左晗的气色不错,是第一个赶到大院的。池逸晙开着车,拉上技术组的队员,看后视镜里左晗欲言又止的样子,知道她是想问臧易萱怎么没被叫来,但他的眼神一扫过去,她就避之不及。他之所以故意不叫她,是因为猜到两人的关系会有比较大的变化,担心她的情绪波动恐怕会影响工作的精准度。
而此刻,他竟然有一丝让自己都不屑的醋意涌上心头,左晗的一再躲避让他像是拳头打在了棉花上,心里有点气,不由自主加快了车速。
周一早上,还没过了上班高峰,隔着还有一个路口,就看到交警在封路,指挥车辆右转,不明就里的车主赶着上班,喇叭声此起彼伏,透着焦躁。警车一路呼啸而过,车窗开着,还能听到几句国骂。
池逸晙一腿迈下警车时,地区分局的刑队同行纷纷围了上来,其中一个年轻的副队长以前在其他案子里和他打过交道,看上去飞扬跋扈,不穿警服还以为是个街头痞子,看到池逸晙神色严肃起来,恭恭敬敬过来敬烟:“池队,咱又碰到难题。最近忙不忙?”
“老样子。”他委婉地轻轻一推烟,“死者身份确定了吗?”
“这不,还得请你们出马。别说死者身份,案件性质都确定不了。”
“不是他杀?”
“没法确定。报案人是在早上四点半遛狗时发现尸体的。确切地说是他的狗先发现的。”副队长指指旁边消防栓上呆坐着的一个老年人。
他看上去像是刚退休的年龄,一只毛色油亮的金毛犬乖巧地端坐在他身旁,情绪还相当激动,不时站起身来想要扑拉走来走去的民警,像是有很多话要说,却苦于被老汉手腕上的狗带束缚着,无法自由地表达想法。老汉是受到了不小的刺激,还没缓过劲来,垂头丧气地坐着,像是在尽力忘记自己看到的一切。
池逸晙冲老汉点点头问副队长:“都问过了?”
“人都吓傻了,问什么都慢半拍,回答都是‘嗯’啊‘啊’呀,说不出什么来,当班的环卫工人清扫街面时是早上三点半,没有发现尸体,报案是四点三十八分,好歹算是确定了一个大致的案发时间。”
“确认过随身物品了吗?”
“什么都没有。有也在另一侧口袋里,早都烧成灰了。”
“监控呢?”
“这是条死路,监控很早就坏了,既不是交通道附近也没居民区,又是两区交界地,很久没人检修。”
池逸晙朝他看了看,副队长补充道:“现在已经上报了。”
他咧了咧嘴,在这种场合,似乎一个不经意的礼貌微笑,都是对死者的不尊重,所有人都沉默地忙碌着。他走向中心现场,副队长皱着眉头跟过来介绍:“刚才接报后,我们已经排查了一遍近期失踪人口库,并没有符合体貌特征的对象。”
“好,你们辛苦了。”他说着身体往右不经意地侧了下,他知道左晗就在自己身后,因为副队长不合时宜的微笑浮现在脸上,正想要打招呼发问,池逸晙沉静如水的眼神止住了他的话头。
他悻悻地抱怨道:“按照他现在的状态,恐怕确定身份就要费好大一番周折。”
“能推定死亡时间吗?”池逸晙蹲下身,问法医。这是一名刚踏上工作岗位不满一年的年轻法医,第一次独当一面显然让这个满脸痘痘的男生有些紧张,红着脸支支吾吾说不上来。
左晗上前一步,:“法医都习惯说精准时间,这还要拉回去解剖了才知道。”
池逸晙心领神会她胸有成竹了:“你能估算一个时间吧?”
左晗点点头:“我只能试试。”还真在副队长和派出所其他民警的惊讶注目礼中,戴上手套直接触碰尸体。
“怎么样?”
“尸体比较有弹性了,尸僵快要消失了。”
“死亡时间很久了?”
左晗看了看周边环境,又看了看手表:“结合当时的气温和条件,基本能确定死亡时间在10个小时以上。”
池逸晙转向法医:“小孙,你没意见吧?”
孙法医愣愣地点头,又开始埋头忙乎。
副队长转向左晗竖大拇指:“咱们池队手下就是精兵强将,连侦查员都能自带法医功能,佩服!”
“领导过奖。”左晗解释道,“是我们首席法医厉害,她还喜欢自言自语,我一直听她嘀咕各种数据和常识,想不记住也难啊。”
“谦虚,我听了十多年了,到现在还估摸不准呢。术业有专攻,你这是博闻强记。早就听说你们的法医年纪轻轻就很厉害,今天怎么没见她来?”
听他这么一问,左晗也等着池逸晙给个答案。
“哦,前段时间加班太累,我让她休整下。”
池逸晙又上前几步,伸长脖子,看了看尸体。
确切地来说,这已经不是一具尸体,如果是一个密闭空间,现在恐怕空气里都弥漫着肉香和焦臭混合的奇怪气味。死者看不出年龄,因为他的头发和整个头面部都烧成了焦黑色,有一部分甚至露出了头颅的白骨,皮肉黏连把五官扭曲变形到让人作呕的状态。让人庆幸的是,他俯卧在地上,面部几乎是朝下的。火势似乎是在中途被扑灭的,所以他小半部分下身还保持着完好的形状。民警因此也能很容易地从他的装束上辨别出性别。
“你们都看到了,就是这么个棘手的情况。偏偏死在这片草地上。整个现场非常静态。有斜坡,却没有拖拉痕迹,所有的信息都集中在尸体上,但是却被烧成这么个鬼样子,根本没法判断是自焚还是抛尸后毁尸灭迹。”
池逸晙出于礼貌点了点头,他定神在打量死者,不由自主越贴越近,小法医只能停下手头的活,给他让道。在他眼前的死者,好像不是一具面目可憎,让人能连做一周噩梦的尸体,而是一个精美的艺术摆设。
就他看到的情况,死者生前的确并没有搏斗的迹象。
副队长在旁边嘀咕,说他们无从下结论说,究竟是雨水打湿灭了火,还是有凶手看到来人才匆匆把火扑灭。的确,这是一片野草丛生的草地,恰巧这天凌晨还下了场雨,直到早上四点多才停,所以,草地上一片泥泞,没有脚印。
池逸晙点点头:“嗯,定性的确很有困难,不能排除自焚的可能性,但选择在这么个僻静的角落自焚,偏偏躲过了所有人的视线。”
“巧合是有点,但也不能说完全不存在巧合。”
池逸晙马上回了句:“我不相信巧合,巧合里大多有蹊跷。”
“你认为是他杀?”
“我只信证据,证据才能说明真相。”
刘浩在旁边附和:“而真相永远只有一个。”
副队长哑口无言。他和很多刑警打过交道,业务能力强的人里,唯独服他一个。池逸晙似乎永远难么慢条斯理、谦虚平和,让人放松自在,但在工作上的一些观点上,他又是温和地坚定着,说着别人不敢说的话,表着别人不敢表的态,做着别人想都没想过的事,但即使这样,他也没有那么咄咄逼人地让人不适,恰恰每次都能稳当引领着整个专案组朝正确的方向一路高歌猛进。在公安部刑侦局局长点名表扬他的时候,从来没有异议,几乎每个人都知道,他的所作所为,纯粹是为了破案而非个人利益,他家有钱,他也不稀罕权利,如果不是想留在刑侦岗位上,现在他恐怕早就是市里最年轻的处级领导了。
尽管上半身看不出究竟了,但是从笔直的裤线,还有毫无瑕疵的皮鞋表面来看,家境起码不错,平时也算整洁得体,受教育程度应该不会低。池逸晙转向正在凝神思考的左晗:“你有什么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