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全身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感觉到了饥饿和疲劳,倒在摇椅上,胡乱地抓起半块戚风蛋糕、就着白开水就这么食之无味地啃了起来,丝毫没有品出面包平时的浓香四溢,松软的口感也神奇地味同嚼蜡。
等到填饱了肚子,窝在沙发里大脑放空了好一阵,重新站到窗边时,外面天色已经快全黑了。我结束了自己忙碌高效的一天,注视着人群在陆续朝各自家里奔波。
俯瞰之下,人群渺小至极,不过是一个个可悲的蝼蚁,多么微不足道。我想,若是如此果然多一个少一个也不会有人留意到。至少我能确信自己在家暴毙而亡,大约爬满了蛆虫,尸水流到走廊,才会有人因为恶臭注意到我的消失。我毫不怀疑这一点,毕竟已经整整有一周,没有任何人打过我电话了。电子邮箱里躺满了邮件,但不回复也无人追究。
就这么孤单无人在乎的我,却有必要为自己设置一个铁板钉钉的不在场证明,想来真是荒谬又可悲。我到卫生间把自己脱了个精光,懒得朝镜子里看一眼年轻的身体,长长叹了口气,一头栽进了装满温水的浴缸。
水温有点太高了,我的皮肤马上烫得有些发红,但我没有逃脱。疼痛让我感觉到自己的存在,暖意瞬间把我冷冰冰的心也好像全都包裹住了,营造出一种近乎感动的温暖。久违的温暖。
顾世
长达五个小时的现场勘查,我尽力不去回想上次和于桢的对话,但她受惊的、绝望的眼神反复出现在我的脑海里。这就是这份工作最残酷的地方,总是让人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需要近距离地面对死亡的各种形态。
等现场工作人员几乎散尽了,我走出这栋民宿,靠站在庭院走廊的尽头,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用尽了。或许是看我脸色苍白,张弛走过来,毫不犹豫地伸出臂弯搂着我的肩,我条件反射性地要躲闪,但张弛依然执着地把我拢在胸口,久违的安全感瞬间笼罩全身。这次,我无力拒绝。
我们像雕塑一样大概矗立了有几分钟,我的理性意识终于慢慢复活了过来。
我轻轻挣脱开他的手,努力回望着他充满期待又有些失落的眼睛:“之前我的判断可能有失误。”
“之前?”张弛在迎合我的节奏,“你是指哪个案子?”
“也是她的。”我指于桢在车库的性侵案。
张弛点点头,看他的表情,已经回忆起我对于现场脚印的判断。
“当时,我认为案件可以和爆炸案串并,主要出于两方面考虑。”我试图把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说明白,“首先,嫌疑人在现场曾经提到过‘警察看到我都害怕’,我觉得完全可以假设理解为涉警爆炸案。”
“这个没问题,你有什么新发现?”从张弛的眼里,我看到了自己焦虑不安的表情。
“当然不是。”我摆弄着一旁的竹叶,心里隐约却在击打鼓面,鼓点越来越密集,快要把我内心的平静打得支离破碎。
张弛静静地看着我,没有继续发问。他探头张望了下,随后才问:“你的装备呢?”
我对他突然转换话题有点措手不及,绕到院外,指了指陈庭那辆警车:“都放上去了。”
我这才意识到,陈庭他们都还在等我们,此时看着我们走出来,众人马上从交头接耳恢复到正常坐姿。我很是窘迫地朝张弛看看。
张弛却只是朝他们挥挥手,示意让他们先走。我讶异:“我怎么回去?”
张弛一把抓过我的手,牢牢捏在自己的拳头里,声音里满是毋庸置疑:“你跟我走,带你去靶场。”
我顿时释然,心里的自在轻松一点点滋生出来,嘴上却问:“现在?”
“磨刀不误砍柴工,取证工作你都做了,样品也带回去检测了,先把思路给理顺了,心给捋平了,干活不着急这么一时半会儿。”
和我想的一模一样,可之前的我全然没有想到这点。我冲张弛笑笑。
“这样就对了嘛。”他还是像以前那样习惯性地揽过我的肩,在我的额头上轻轻一吻。
我想到自己曾经对于桢说:“这从来不是你应该感到羞耻的事情。”突然很想落泪,这句话我多少次对自己说,可是我却羞愧于一切,在心里质问自己一百遍:为什么没有一点安全意识?为什么当时不呼救?为什么在事后依然选择沉默?为什么没有胆量维护自己的权益?为什么我会感到羞愧多于愤怒?为什么我是如此虚荣又但深呼吸了一口气,忍住了。
我们都还穿着警服,靶场的管理员是个五十开外的胖阿姨,平时总是看到我带队来培训,热情打招呼。这次看到我和张弛成双成对地进门,脸上更是瞬间**漾出喜色:“顾教官,又来了。”
我想甩开张弛的手,但他这次似乎打定了主意不松手,大步跨前走到登记处:“你好,我来办手续吧。”
管理员看我不说话,没敢多问,脸上却是暧昧不清的笑,就差没问什么时候她能吃到喜糖了。我对自己的这种联想感到脸红。
我选了一把半自动比赛级步枪,张弛本来选了一把五四式手枪,看到我的选择,马上换了相同的型号,我们一人取了一整盒五十发子弹。
戴好耳罩、护目镜,他又冲我微笑:“咱们还从来没比试过,有没有兴趣?”
“没问题。”我没见过他射击,不知道他的水平如何,但闻到子弹和火药的气味,听到熟悉的枪声,我已心如止水。
我定定地看着他简单地擦拭过枪之后,装子弹、放靶纸、举枪稳定、瞄准练习、呼吸控制,动作一气呵成,娴熟无比。
他看了我眼,示意加油,就率先开始射击了。
他采用的是稳定性最高的有依托式站姿,这种平常只有在专业比赛时才会被普遍采用的姿势。枪把稳稳地驻扎在他的右肩凹槽处,像是天生就和他的肩同为一体。这把沉重的步枪在他手里如同无物,枪杆纹丝不动。他的食指扶上了扳机,一点点朝后挤压。
“磅”一记响,子弹穿破了靶纸。他在子弹发射离开枪膛后,整整停留了三秒,才把枪慢慢放下。
看来专业水平和我不相上下,我开始装子弹,感动慢慢占据了我的头脑。不知道他是如何读懂我的,我很感激他能察觉到我在情绪崩溃的边缘,及时地伸手把我捞了上来,而不是看着我一个人在坠落中挣扎。
我闭目开始专注地调整呼吸,慢慢的,整个人开始变得轻盈,最后如同一片羽毛,沐浴在金色的阳光里,落在了一整片郁郁葱葱的草坪上,头顶是蓝天白云,周遭是鸟语花香,没有风,没有人,只有我稳稳地舒展四肢躺在那里。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降到了极限,并且稳定下来。
我开始匀速呼吸,瞄准、射击。我的扣发速度也是匀速的,在这个讲究精准的体育项目里,节奏是一种艺术,更是一种技术。
打完二十发子弹时,张弛在旁边招呼我,叫停。我于是也把靶纸撤回,他凑过来,比对着,我的子弹基本都集中在10-11环,大面积的高靶数过于集中,把一部分靶纸都洞穿了。他的子弹虽然也集中在内环,但有几颗游离在9-10环之间,和我还有不小的差距。
张弛看着显而易见的结果,给我竖起大拇指,故作正式地说:“顾教官,我看咱两动作稳定性差不多,怎么结果相差那么多呢?”
“如果真像你说得差不多,那么结果必然是相近的。”我其实已经看出了问题所在。
张弛挂上一张新的靶纸,站回靶位,摆出虚心求教的姿势:“那么,还请你指导下?”
我像往常对其他学员那样,通过搭脉的方式给他测量心速。他看着我,心跳却越来越快。我的脸也发烫了。
“闭上眼睛,或者看着靶位,深呼吸两下,开始用腹式呼吸。”
他并没有问我什么是“腹式呼吸”:“能不能示范下?”
我诧异他提出这样的要求,但找不到理由反驳他,只能乖乖占到他一侧,微闭上眼,心无旁骛地调整呼吸。
突然间,我感觉到自己的腹部和颈部暖洋洋的,原来,他的一只手轻轻贴着我的肚子,另一只手的两只手指正在测量我颈动脉的速率。
我没料到他会突然反客为主:“有监控呢,你这是干嘛?”
他坏笑,让我想到初次在刑队走廊里见到他的样子,心停跳了一拍。
他看着我努力给心跳减速:“现在,我们终于坦诚相见,知道彼此的想法了。”
我睁开眼,看着他,心里有千言万语,却无言以对。长久以来,我都麻痹自己说,我都没能爱自己,对自己百般挑剔、苛求,有怎么能够爱上别人。直到今天,我才意识到,有一点,我却忘了——能给别人带来幸福的心跳,其实就是一种爱的能力。我一直都没有失去过它,包括张弛。